第13章 不破(下)

我急回头,视线里是熟悉的青衫女子。

不破神君刚走出山洞,错愕地看着眼前景象。

“你出来做什么?”我大喊,“快些回去!”

她没动。“这是……怎么了?”

“快回去!”我击退一只近前的妖物,又喊,“这里危险!”

不破神君反倒向前走了两步。

“我的不破山……”她喃喃道,“何时落到这幅境地?”

何时?当然是你睡大觉的时候啊!

我顾不上理她,专心应付眼前的险境。快要压不住了,妖物一层层浑无尽头,又不知沈落会在何时暗中偷袭,我需要时间施展更厉害的法术,却找不出空子。

冷不丁,一只手搭上我肩膀。

“让我来。”不破神君轻声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到一股雄浑无匹的气道,从她身上源源不断溢出。

“这是我治下的灵山,”她面带怒色,放声喝道,“谁敢放肆!”

话音刚落,她便冲上前,我只见她大手一挥,一道夺目的刀光横着砍了出去,以她为中心画出了半个圆弧,瞬息间,大片的妖物已被拦腰斩个粉碎。

“……你这么厉害?”我看傻了。不愧是神仙教出来的徒弟啊。

不破神君没说话,只因剩下的妖物又围拢上来。她如法炮制,青色衣袖翩翩飞舞,游刃有余间,没有一只妖物能靠近她半步。

“来了山神帮忙吗?”我听到沈落在妖物后面说,“麻烦。”

不知他做了什么,满山的妖物突然身形暴涨,竟比原先足足高了半丈,四只手脚变作八只,妖气也只增不减。

这下不破神君便有些吃力了,她一刀挥下,只能在妖物身上砍出浅浅的伤口,妖物仿若不痛不痒,照旧悍然袭上。

而打着打着,不破神君身子却还摇晃起来。

我立时明白了缘由,妖物由伤口四散出了疫毒,她没防备,被疫毒染上了身。

不能再让她犯险了。趁她争取来的片刻空隙,我仔细回忆着我爹书上的记述,踏起我从未用过的步法,这一式可能要耗尽我所剩的全部气力,只是,已经别无选择。

但不破神君一回身,死死攥住我的手腕。

“你别插手,”她咬着牙说,“这是我的事。”

“我可以帮你——”

不破神君瞪视着我,用力摇摇头。

俄而,她放开我,浮了起来,整个人腾上半空,俯视着下方的妖物。

“吾乃不破山山神,不破神君!”这个瘦弱的女子忽然间神威凛凛,声若洪钟,震得不破山都在颤动,“尔等妖魔邪祟恣意作乱,尽应受死!”

她双目一合,万丈霞光通体而出,仿佛巨海洪流,狂涌而下,声势宏壮,无可阻挡。

刹那间,天地灿若白昼,流光回转,几乎令我目盲。

待光芒散去,视野内的妖物已被**涤一空。

奇的是,山林草木却仍好端端留存着,原本弥漫的妖气也点滴不存,好像妖物从没来过一般。

不破神君消去了神威,从空中落下,但脚一沾地,便脱力跌倒。

“神君!”我赶紧跑过去,想把她扶起来。

一碰到她的身子,心里先一惊。手上空落落的,倒像是全无一物。

不破神君躺在我臂弯中,周身惨白。她快死了。

我才意识到,方才的法术,是她以自身元神换来的。

“妖怪……都死了么?”她微微睁开眼,细声问我。

“都死了,”我说,“可你——”

神君却笑了。“有灵……你说,女儿志在四方,我这样,算么?”

我眼前一热。“算的,算的。”

“你走后,我想了许久的,”神君断断续续道,“我还是……放不下这座山……我想起来,师父教我掌管不破山的那天,我真的很开心……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看顾着,长起来的呢……”

她恍惚着,用手去摸近处的纤草。“你说得对,世间那么多事,都比一个男子重要得多,可惜我早没想到,如今……算是为自己偿罪了。”

“别说了,”我强忍下哽咽,“我这就想法子救你。”

可我学到的道法里,没有一个是能救神仙的啊……

神君又摇摇头。“你去……把你的夫君救下来吧……”

“你莫笑我,”她说,“事到如今,我还是忘不掉伯远……我多想像你一样,身边有一个人,能听我说说话,和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直到百年后葬在一处,一辈子都不分离。”

她说着,眼里流下泪来。“我原想这个人是他……这个人,为何却不是他……”

“有灵,生为女子,便注定如此痛苦么?”她问我。

我想回答,却无从回答。

等我要安慰她几句,她又听不到了。

不破神君,织锦,就这样死在我怀里。

我心如刀绞,想了想,似乎该把她送进之前的山洞,还没起身,已听到那个让我厌恶的嗓音。

“吓我一跳,”这声音从林后转出来,“这山神比我想得还狠毒,险些便被她葬在这里了。”

沈落仍旧活着。不仅活着,还毫发无伤。

“真是个傻姑娘,”他看着死去的不破神君,轻蔑道,“居然把自己的命都用上了,为了一座山,值得吗?”

他又看看我身后。“你也有趣,居然先来看顾她,连自己夫君都不管。”

他说的自是九枝。九枝还被树根捆着,不破神君那一下威力过强,把他震昏过去了。

“你不会懂的。”我话语一落,人已经闪出去。

不破神君拦我的时候,我步法已成,预备的法术还留在体内,如今目标现身,倒正好使出来。

我跃至沈落身前,劈手掷出桃木剑,剑身唤出一匹游龙,裹带着雷光,径直奔向沈落。

一声巨响。沈落四周的林木扭结寸断,又被雷击成焦黑,雷光逸向各处,飞出很远才消散。

但尘埃落定,沈落还是原样站着。

“你是真的想要我命啊,”他拍拍身上的土,“此前倒确实小瞧了你,要不是我留了心,这下怕是要出大事。”

我胸闷到喘不上气,干瞪着他,说不出话。

我已经把我全身气力都用上了,竟还是没能伤到他一分。

“没力气了?”沈落笑笑。我掷出的桃木剑插在离他半臂远的地方,他一脚踢开。“早说过,你拦不住我,怎么就是不信呢?”

“你……你养的妖物,都死了,”我勉力说道,“我和神君……已拦住你了。”

“死了又如何?”沈落耸耸肩,“今日死了,明日我再养,不过便是多花些时日,早晚也要教它们散布天下,你又怎么拦我?”

他一步步走近。“你反正是不能活了。”

我看着他手上冒起妖气,知道他要拿走我的命,却无力抵挡。

这次,真的要死了?

一瞬间,我想的是九枝,要是能让九枝活下来,就好了。两个至少能有一个活着,给家里报个信。

但沈落刚要动手,忽然皱起眉头。

“来了吗?”他凝神静听,“啧,就差一点点。”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他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惧色,随即,沈落连退几步,隐入了山林间。

“白有灵,此番是你命大,若你还能找到我,到时再杀你吧……”

留下这句话,他的气息已悄然无踪。

“别走……”我还想追,但实在是不行了,浑身上下都在痛,一步都迈不出去。

稀里糊涂,却捡回了一条命。

不过沈落所指的是什么?什么来了?

有人来了吗?元卿?还是旁人?什么人能让他都感到惊惧?

我四下看看,什么都没看到,倒是头顶响起一个声音。

“别瞎找了,”这个声音说,“你往上看。”

我抬起头,看见一只大鸟飘在我头顶。

……这年头鸟都会说话了?

不对,不是鸟。

我累到眼花了,第一下竟没看出来,这分明是个神仙。

女神仙。

她披一袭五彩的羽衣,身后背着四只大翅膀,我神智不清,忽然想,她这身衣服如果拿去卖了,定能卖不少钱。

心里又一激灵,我天,我在想什么?自己把自己吓醒了。

神仙飘飘然落下来。我看她良久。“仙上是谁?为何下凡到此?”

“我来接我徒弟。”她指指地上躺着的不破神君。

我明白了,这便是大盛元君。原来她这么好看,一身缈缈仙气,相比之下,给我赐婚的北辰星君像个拾破烂的。

但想到不破神君,我一阵悲恸。

“她……死了,”我说,“是我把她卷进来,害了她。”

“和你无关,”大盛元君说,“她自己惹出来的事,就该她自己收拾。何况她没死,我教出来的徒弟,哪那么容易死。”

没死?“可她现在——”

“耗力过巨,元神散了,”大盛元君说,“带回去三重天,找个仙山挂上两日,就好了。”

……你们神仙做事都这么粗暴的?

说着,大盛元君手指轻轻一动,不破神君的身子就浮了起来,悬在她身侧。

“净给我添麻烦,”她瞥了瞥不破神君,又道,“为了个男子,连山都不管了,还要我特地下来一趟。”

“那仙上为何不早些来?”我说。你早一会儿来不就没那么麻烦了。

“我没事做吗?”大盛元君白我一眼,“我正和几个星君喝酒……商议天庭大事,岂能说来就来?”

你就直说你忙着吃喝玩乐就好了呗。

“况且人间的乱七八糟,本就要你们自己平衡,”大盛元君面带尴尬,“都靠神仙来解决,那还要你们玄师做什么?”

好像也对。

我想多问她些话,大盛元君忽然吸吸鼻子。“怎么还有这么浓的妖气啊……”

她看向一侧,才发现旁边被捆着的九枝。

“你还带着个妖怪?”她问。

我刚要解释,大盛元君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你就是俱无山上白家的那个女儿?”

“仙上认得我?”我错愕。

“何止认得,”她说,“北辰星君那糊涂蛋做的事,早传遍三重天了,这妖怪就是他给你指婚的夫君吧?”

我点点头。

大盛元君露出了恻隐之心。“可惜啊,这千年的神木,落到人间,终究是免不了做个妖。”

等会儿……

“仙上说什么?”我愣了,“九枝不是两百多年修行的大妖?”

“细论起来倒算是,”大盛元君说,“但他原本是仙山上的一截神木,不慎掉下三重天的,不然俱无山那个样子,你以为是怎么长出来的树?”

我听得越来越困惑了,九枝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他怎么掉下来的?”我赶紧问。

“啊,仙人伐树,不小心把他砍下来了……”

……那你们倒是把他带回去啊!

我看看九枝,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嗐,不说这个了,”大盛元君清清嗓子,“北辰星君没和你提过这些?”

“没有。”

“这老东西……本来就犯了错,还做得这么不清不楚。”大盛元君撇撇嘴。

“星君犯了错?”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仙上的意思是,九枝原不该被指为我夫君的?”

大盛元君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

“这么和你说吧,”她小心道,“原先呢,道祖是顾念你爹娘守山之苦,就叫北辰星君下界一趟,给你成个好婚配,算是做些补偿,结果北辰星君喝酒误了事,急匆匆下凡,稀里糊涂就指错了。”

她口中啧啧有声。“指错就指错吧,当时知道,还能改,谁想他酒醒了,怕道祖责备,瞒了下来,待道祖察觉,神木已成了人形,就改不回去了,为此北辰星君受了罚,现在还在瑶池里泡着呢。”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我和九枝的婚配,本是场误会?

那这一路来的桩桩件件,又算什么?

而且,为何要给我爹娘补偿,就要让我嫁人啊??

看我失魂落魄,大盛元君也不敢往下说了。

“你知道就好,倒也不必多想,夫君是人是妖,都一样的,”她飞快地说,“我还赶着回天上,先走了。”

“等一等!”我拉住她衣袖。

“这跟我可无关啊,”大盛元君忙说,“是北辰星君捅出来的乱子,你要兴师问罪,还是得找他。”

“不是,”我摇头,“我是想问仙上,我爹娘究竟是因何,被道祖命令守在俱无山上?”

“这你也不知道?”大盛元君瞠目结舌,“那我也不能说,你还是回家问你爹娘吧。”

她像触到了什么禁忌一样,推开我的手,腾身而起。

不破神君随着她同时飘上去,一师一徒相伴,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连神仙都讳莫如深,我爹娘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我心里一团乱麻,鼓起些力气,走到九枝身边。

九枝仍旧昏睡着,我唤了他几声都没醒,只好先把他身上的树根解开。

沈落修为极深,树根上带着强大的妖气,我已油尽灯枯,只能等法力渐渐回来一点,把法力注进去,才可以解开一处。

每解开一处,就要休息半晌。

静心时,我就抬头看着九枝沉睡的脸。

这个俊秀的妖怪,在山上与我同吃同住一年,下了山,又一路相扶,我教他学会了说话,他为了我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却告诉我,他本不该是我夫君?

我和他之间生的牵绊,本不该有么?

若九枝知道,会怎么想?

我摇摇头,不能这样想下去了,还是先把九枝救出来再说。

但解着封印,我意识又模糊起来,手都快抬不动,只想好好睡一觉。

“九枝……你快醒醒啊,”我含混不清地说,“我有话要和你说的……”

我拼了命,好歹是解开了最后一点封印,脚一滑,就要摔倒。

一只手拉住了我。

九枝醒了。他还带着他温和的笑脸,静静看着我。

“娘子。”他说。

我终于脱了力,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身下软绵绵的。

山上遇见的一应事,恍然间全涌进心里,我一惊,就要坐起来。

“别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姑娘气力耗尽,该好好休息。”

我眨眨眼,逐渐看清了四周全貌,我没在山上了,像是在一个屋子里,躺在一张床塌上,身边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男子,正往我手上扎针。

“你是?”我问。

“老朽是城里的郎中,”男子道,“姑娘莫再乱动,你现在正在我医馆里,待我针灸完,静心养一两日便好了。”

“城中疫病呢?”我又问。

郎中面露喜色,“疫病已除了七七八八了,当无大碍,多亏了姑娘冒死寻到解除疫病之法,老朽暂代城里百姓,先谢过姑娘。”

已经没事了?我多少放下了心。

“随我一起的男子,先生可见过?”我接着问。

“姑娘说那位俊俏少年?你放心,他全然无恙,”郎中答,“就是他背你下山的,如今正随着上清观元卿上人四处救治病人,说来也奇,他和上人只是做了纸符置于人心口,病立时就好了,老朽行医一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法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还讲起了过去行医的事,到后面我根本听不进去,只配合着点头。

不知道他说了多久,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人走进来。

是元卿。他见我醒了,倒似乎不意外,轻轻点点头。“你醒了。”

“九枝呢?”我第一句先问。

“在城内行营,和道长们一道救治兵士,”元卿说,“他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过来看看。”

我能想到九枝连说带比划,催着元卿赶紧来医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哦,你的佩玉……”我想起来,身上还带着他的玉佩,勉力伸手去怀里拿。

“不忙。”元卿按住我,“随后再说。”

“那老朽先走了,”郎中察言观色,收了针,抱起随身的木箱,“针灸已做完,姑娘若再有不适,上人随时叫我。”

元卿谢过他,送他出门,回来一脸关切地守在我近旁。

“我睡了多久?”我问他。

“一日一夜。”元卿答。

从他后续的话里,我明白了大概。

那日,我和九枝一夜未归,元卿只在城里远远看见,不破山那边一会儿光芒通明,一会儿山摇地动,料知出了大事。天刚亮,他心急如焚,带着几位道长要上山,却正撞见九枝背着我,从山上走下来。

九枝说不清山上的经历,元卿便先送我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期间,元卿试着同九枝攀谈,大致清楚了疫病的来源,后又发现,我和九枝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妖物的疫毒,由是想到了治病的法子。

他将疫毒、九枝的妖气和咒术混合,制成一张张特别的纸符,给染病的道人先试过后,疫病立消,只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自此他便和九枝往来奔走,给全城人治病。

我昏睡时,灵霄宫的道姑们,还有平州府派来的兵,也先后赶到,帮了大忙,到我醒转,城中疫病已基本除尽,眼下正在焚烧一些病人用过的东西,慎防再传起来。

“如慧呢?”我再问。和尚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他在城外,”元卿说,“正在为……因疫病去世的人超度。”

我心下黯然,虽然除了疫病,但还是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的。

“你不必想这些,”元卿宽慰我,“若不是有灵你,城内只会更凄惨,做到如此,已不容易了。”

他想了想,问我:“你已醒了,可否说说,你和九枝在山上,遇到了何事?”

我收敛心神,把昨夜不破山上的遭遇,和盘托出。

只是瞒下了大盛元君所说,我和九枝那场婚配的事。

说完天色已暗,元卿点上灯,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沈落……”他喃喃道。

“你认识么?”我问。

元卿摇头。“我等道人,所行大义虽和玄师有共通之处,但平日里几乎没有来往,也是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了许多有关之事,至于恩义堂、云鸣山,只略有耳闻,却从没去过。”

果然,他也不知道沈落的来历。

“你可知晓,这个沈落逃往了何方?”元卿问。

我也想知道啊……

“他修为太深,来去无踪,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坦陈,“但我想,他既然还要养疫毒,必须掩人耳目,暗中进行,应当还会在这一带,寻找荒无人烟的大山之类。”

元卿点点头。“我会陈书一封,速报州府,请知府通报各城,并上报朝廷,严查附近各州诸山。”

“但我只是道人,此事又奇诡,难说知府会不会当回事,”他说,“就算知府往心里去了,待令书下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我自然明白。等官府肯定是等不及的,我还是要自己去追沈落。

何况还有些事,要找他问清楚。

元卿看出了我的想法。“倒不急这一两天,”他说,“我想,沈落虽修为很深,此次也被你折损了些元气,不可能毫无影响,你休养好了,我们再做打算。”

“我先差人往州府送信,”他起身往外走,“你且休息,九枝得空了,我叫他来看你。”

我没答话,躺在床塌上想事情。

要追沈落,我是不怕的,他急不可耐地封印九枝,必不仅仅是恐惧九枝的真身,也忌惮我和九枝合力,我二人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只是,该如何找到他?

又歇息了一天,次日傍晚,我终于能下床,正常走动。

九枝从昨夜起便守在我床边,他有些自责,怪自己关键时候没帮上忙,又让我孤身入了险境。

嗐,老娘早就习惯了。靠谁也不如靠己啊。

我和他说了说他被震昏后,我遇到的一应事,只是北辰星君指错婚的那部分,我想了又想,还是没说出口。

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不如将错就错吧。

何况仔细盘算盘算,北辰星君这一错,对我不算坏事,这样和九枝同行,总比嫁人生子自在多了,莫说当时的年纪,即便现在,要我和男子成婚,潦草一生,我横竖是不愿意的。

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快了许多。

还有些事要做,我出了医馆,和九枝走上街。

宁安城失了近半人口,全城合悲,几乎家家都挂起招魂的白幡,满地四处可见零落的纸钱。我看得心里难过,不敢再多驻足,找一户人家问明了路,就匆匆赶去。

要去的,是沈家和雷家。

这两家也挂着白幡,正为疫病中死去的亲人和仆役举丧,所幸沈家夫妇和雷家夫妇,都还活着。

我言明了身份,把沈若君与雷碧遥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总要有个交代的。

但我没有全盘说明,只说雷碧遥当初跌下山崖,却没死,沈若君后来找到了她,不幸山里野兽出没,二人没能走出那片荒山,都被野兽吃了。

我知道我说了谎,可我实在狠不下心,对他们讲出实情。

他们不知道,也好。

该责罚的,我已替他们责罚了,他们只需知道他们的女儿合葬在一处,已双双转世投胎,就足够。

要背负什么罪过,就也由我来背负吧。

离开这两户人家,我又去了秋家。

可我没见到人,只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

隔壁邻人说,秋家已搬走很久了。自张伯远入了内阁,早年间张家提亲织锦,被秋家逐出门的事,遭人翻出来议论,对这家人冷嘲热讽,不堪其扰,秋家便举家搬去了平州以东的苍州,距今已月余。

张家倒是彻底扬眉吐气。来时路上,我见到一栋宏伟大宅,像是新建不久,问了旁人才知道,这是张伯远位极人臣后,城守牵头,为张家父母盖的。

意欲如何,当然不用说。

据说此次平州府派兵极快,也是因为张家父母住在这里,不敢怠慢。

两相对比,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重情的女儿家饱受苦难,薄情的郎君却平步青云,一朝显赫。下山来所见,比比都是。难怪我私塾里的先生要我多念书、寻个好营生,他一定也懂的。

心里不舒服,离了秋家不知该去哪,正发愁,就看见如慧和尚从远处走过来。

他也瞧见我了,但假装没看见,低下头就要折返。

“如慧!”我大喝一声,几步跑过去。

和尚无法,只好做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样子。“有灵姑娘,你醒了。”他讪笑着说。

“和尚躲我呢?”我问他,“我早就醒了,你不去看我?”

“不不,没有,”如慧说,“贫僧近日……忙于超度之事……实在找不到时间。”

“你少来,”我一下戳穿他,“元卿都和我说了,超度昨日就结束了,你就是在躲我。”

“我……”

“怎么,答应我的事,又后悔了?”我揶揄他,“至于吗,我又不是官府的人,只是好奇你看着大慈大悲,却如何犯下杀孽,我还能抓你投官不成?”

如慧面色尴尬。“贫僧不是不愿说,只是……”

“只是什么?”

沉默半晌,和尚叹口气。他带我和九枝走入一户荒掉的人家,在破败的院子边坐下。

“也罢,”他说,“身为出家人,该当一言九鼎,便告诉你吧。”

十年前。

那时候的如慧还不是和尚,他叫方无鸿,家在唐州,离这里很远的东北方,紧靠着隔开北人和大嬴的渔江。

家里两个孩子,他是大哥,另有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名唤莺巧。

方无鸿二十岁那年,莺巧出嫁,嫁去了邻城一户人家。是方家一门远房亲戚做的媒,说那家男人脾气好,会照顾人,万里挑一的好郎君。

无鸿不舍,但女大当嫁,何况那家给了很多礼金,方家穷困,方父方母说,有这笔钱,就能给无鸿娶个妻子,家里香火,便不会断了。

莺巧嫁过去一年,给家里来了封信,言说自己过得顺遂,家人勿念。

可无鸿隐约放心不下,找个由头,去了那边城里看她。

起初,那家人推说莺巧生病,不给他见。无鸿等了几日,也没见莺巧病好,更没见那家府上有郎中出入,愈发生疑。

他少时习武,有些身手,便趁夜潜进府邸,找到了妹妹。

眼见的,却是遍体鳞伤的莺巧。

原来那家男人好酒,醉了便性子大变,稍有不快,便对莺巧拳打脚踢,婚后又迷上花坊,莺巧若劝阻,少不来又换一顿打。

那家人都看在眼里,只是言语上劝一劝,反倒说莺巧上门一年有余,肚子里没个动静,受气挨打也是活该。

周围管得严苛,莺巧又怕父母哥哥担忧,由是从不曾提过。

直到无鸿来这里前几日,那家男人又在花坊享乐一夜,喝得醉醺醺回家,莺巧心有不快,顶了两句嘴,男人起了暴戾,竟把莺巧捆了,吊在房里打。

这一打,就打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住,也没人当真要劝,后来莺巧昏了过去,家里人怕出事,才把男人拦下来。

无鸿大怒,要出去找那家人理论,被莺巧死死拉住。

莺巧说,男子打妻子,都是见怪不怪的,反而若是他们怪罪起来,休了莺巧,方家全家都要丢脸。且无鸿今日帮她出气,等无鸿走了,男人恼羞起来,变本加厉,又该怎么办。

她道男人平素不喝酒时,对她还是关照有加,日后改了就好了,尤其如果她怀了身孕,有了他的孩子,男人总归会收敛。

无鸿无奈,只好先行归家,进家后立时和父母商议,断了这门婚事,将莺巧接回来。

没料却被他父母一通臭骂,说他做哥哥的不懂事,已出嫁的女子,便是夫家的人了,何况那男人家给了那么多礼金,莺巧又迟迟不怀身孕,自然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哪有娘家插手的道理。

无鸿见劝说不了父母,便暗地里盘算,将家中的礼金偷出来,退到那男人家,换回莺巧,如若那家人不肯,他就找个夜里,把莺巧偷带走,大不了兄妹一起远远逃掉,不再回唐州。

可没等到他成行,邻城送来噩耗,莺巧死了。

那家人说,莺巧是夜起如厕,不小心打翻油灯,着了火,把自己烧死的。

因为烧得厉害,尸骨不能入殓,就顺便埋掉了。

无鸿不信,好端端地怎会把自己烧死?若是屋里着火被烧死,那那家其他人怎么没事?府邸又怎么不修缮?

他知道问那家人,必然问不出真话,便前去官府鸣冤,将莺巧此前的遭遇报了官,怀疑莺巧之死有异,恳请官府派仵作验尸。

可他不知道,那家人和官府平日多有来往。

最后无鸿被赶出了城。

城外荒郊,他找到了莺巧被草草葬下的孤坟,彻夜痛哭。

哭完,他提了把刀,重又混入城中。

蛰伏一日,入夜,他在花坊抓到了那个男人。

面对一脸凶狠还持刀在手的无鸿,男人哭着求饶,也认了罪,是他杀死的莺巧。

那一天,他在花坊喝得烂醉,回家想起白天被人调笑,说他成了婚还没儿子,便拿莺巧出气,结果生生打死了她。

为了掩人耳目,他和家人想了个计策,将莺巧尸身焚烧,又编造说辞,以此脱罪。

听到实情,无鸿如五雷轰顶,清醒过来,已捅了男人数刀。男人命丧当场。

无鸿原本要自己去投官,却怕了,仓皇出逃,奔走两个日夜,晕倒在深山中。

一个路过的玉门宗僧人救了他,把他带回了东海边苦来山的无一寺。

在寺里,无鸿日日听着僧人诵经,终大悟,皈依佛门,得赐名“如慧”。

九年后,如慧下山,云游天下。

说完,如慧和尚唱了句经文,安稳坐着,闭目不语。

我听得心里无限悲凉,想了想,问他:“这种事,之前你为什么不愿意说?”

“终究是罪,羞与人言。”和尚答,“不该说。”

“怕我会另眼看你吗?”我说,“可我觉得……你并没做错什么。”

和尚愣了一下。

“我没有兄弟姊妹,不能全懂你的感受,”我又道,“不过我若是你,当时一定会和你一样,甚至……比你更狠。”

这句话,和尚该是信的,毕竟他亲眼见了,我如何报复宋家宋问远,还有宁安城南那一村子的人。

“当然,杀孽就是杀孽,”我说,“可你妹妹的命呢?普天下女子的命呢?为何做丈夫的打骂妻眷便是天经地义?为何女子成了婚,便要任由夫家欺侮?”

我看着如慧,又道:“你是有罪,但无错,真要论是非对错,也该是他们的错。欺凌女子之人,有错,视而不见之人,有错,以为娶了妻就可以霸占她的人,有错,为了钱财,就把女儿草草许配人家的,也有错。”

“若这世间只默许女子被戕害,纵容人人置之不理,那这世间,一样有错。”

如慧闻言沉默良久。九枝在旁边托着腮,一脸的似懂非懂。

这样说着,我忽然也想通了。

我和沈落,并不是一样的。

他应当和我见过类似的事,他得出的答案是,人人皆不可救。

而我想的是,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能带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便带一个,能替一个女子惩恶扬善,便替一个。

他说错了,我不是为玄师所求的大义,我只是,觉得我该做什么,便去做,为此背上再多的罪孽,都无所谓。

念及此,心里瞬间净明一空。

该去追沈落了。

我拍拍屁股,站起来。“和尚,我还有大事要了结,你同我一起么?”

如慧犹豫片刻。“贫僧还要在城中行走,这次……就不去了。”

“姑娘千万提防,”他说,“那沈落绝非易与,仍是保全自己为上。”

看来元卿和他说了沈落的事。

我点点头。“等事情了了,我还活着,再回宁安来接你吧,到时城里该已安定了,你就能走了。”

如慧又想一想,还是忍不住问:“为何姑娘一定要带上我?”

“你自己认得路吗?”我反问。

和尚愕然,随即笑了。

“对了,还有个事,”我从怀里拿出一件东西,“这个,你帮我看一眼。”

是元卿之前交给我的那半块阴阳玉佩。

“这个怎么了?”如慧接过去端详了须臾。

“你看上面的字。”

这是我昨日在**歇息,摩挲玉佩时发现的。这玉佩上,刻了细细的半行字。

如慧仔细辨认一下,又愣了。

“这是——”

他不敢点破,我也没有。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是深深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