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巴格达
1258年。
这个正月,在一些幸福而幸运的人能够沉浸在新年欢乐中的时候,世界上的另一些地区却陷入了战火。
底格里斯河畔,一座宏伟的城市坐落在这里。巨大的城墙围出了足够几十万人居住的城区,高耸的清真寺越过城墙依然能远远看到。
这里就是巴格达,在很长的时间里,这儿才是世界的中心。
东西方的商品在此交汇,历代先贤的知识在这里储藏和传授。早在一百多年前,巴格达就已经有了大学,开始传授宗教学、数学和天文学的知识。阿拉伯商人能够纵横四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来自于他们先进的知识,能够在茫茫大海上观星定位。
而商业的发达也为这座城市带来了大量的财富,无论是黄金还是丝绸,都充盈得难以想象。大概现在的世界上,也就只有临安能与它一比了。就连伟大的君士坦丁堡也不行,因为它之前被十字军攻占并洗劫,已经沦为了乞丐之国。
然而,这座伟大的城市现在却陷入了恐慌之中。
巴格达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将这座巨城团团包围起来,就连底格里斯河两岸也不例外。他们就是由蒙哥汗之弟旭烈兀统领的蒙古军团。
军团前不久在野战中击败了阿拉伯军队,成功的包围了巴格达。不过这个“蒙古”军团中,真正的蒙古人并没有多少,大部分是征服过程中一路收服的突厥人、波斯人、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甚至从东方带来的汉人。
曾经强大无比的阿拉伯帝国传承到现在,其实只剩了个空架子而已。哈里发几乎沦为跟日本天皇一样的傀儡,被几大天方强权轮流控制,手里没什么兵力。现任哈里发穆斯台绥木最初并未重视蒙古军的威胁,对旭烈兀的招降也置之不理,甚至回信羞辱了一番。直到蒙古大军压境,他才匆匆组织了一支杂牌军队迎战,结果被蒙古人用水攻轻松消灭。
少数战斗部队逃回巴格达后,已经不足以守城,只能用来维持秩序。大量的巴格达市民被临时征发,拿起简陋的武器,离开哭哭啼啼的家人,硬着头皮上了城墙,战战兢兢地看着城外凶恶的“蒙古人”,盘算着保命的办法。
这些市民与伟大的巴格达城共荣了数百年,自然有保卫它的义务,但是长久富裕的巴格达人,究竟有多少战斗力呢?
……
“这报达城,简直就是百年前汴梁事的重演啊。”
报达是这个时代东方人对巴格达的称呼,城东阿只迷门外的军阵中,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汉人将领站在木制望楼上,看着巴格达城墙上服色驳杂的“守军”,有感而发。
这时,南边大营的位置过来三骑怯薛,用蒙古语高喊着:“旭烈兀有令,郭侃接令!”
汉人将领听到,连忙下了望台,带着几个亲卫迎了过去,喊道:“我就是郭侃,命令呢?”
怯薛下马,与郭侃核对了一下印符,便将一个木筒交给他,道:“回回教主拒绝投降,旭烈兀大王要你轰开城墙。”
郭侃打开木筒,确认命令无误,便行了个礼,表示接令。三名怯薛随即继续去别的地方传达命令了。
郭侃是汉人世侯史天泽的养子,自小在蒙古军中效力。他极具军事天赋,对新技术很敏感,尤其擅长火药武器的使用,因此早早就升到了千户。这次旭烈兀西征,他便率部跟随,途中屡立战功。
当初蒙军侵入波斯,在暗杀教团“阿萨辛”的据点鹰巢山下受阻,是郭侃带领他的汉军,用八牛弩射出火药箭,一个个拔除了山中的防守要地,才彻底消灭了这个纵横西亚百余年的教团。
此后郭侃凭借战功,获得旭烈兀的信任,屡次托付重任。这次攻击巴格达,墙高城阔,自然也要靠郭侃的攻城重器打头阵。
郭侃得令后,马上登上望楼,指令汉军行动起来。士兵们搬出一台台的八牛弩和回回砲,对准城墙,等待长官的命令。
八牛弩是汉地的传统武器,属于床弩的一种,由三张大弓两正一反串联积蓄弹性势能,通过人力或畜力转动绞盘蓄力,可发射长达两米的重箭,穿透力之强甚至可以钉入城墙中。蒙古人侵攻中原的时候,屡受这种武器的重创,自然也深刻理解这种利器的价值,西征的时候便带了八牛弩和汉人工匠随行。
而回回砲则是西亚流行的一种强力武器,它其实是一种配重式抛石机。与用牛筋、簧片、韧木等材料积蓄弹性势能来抛射弹丸的扭力式抛石机和用人力借助杠杆效应抛出重物的人力抛石机不同,回回砲的结构就像一个不等长的跷跷板,力臂短的一头固定大质量的配重物,力臂长的一头放置弹丸,松开锁定装置后,配重物就自然下落,把弹丸抛射出去。
这种配重式投石机结构简单、廉价,不需要使用昂贵的牛筋或钢片,既可以大量制造,又突破了材料和人力的限制,可以制作出一些巨大的超重型抛石机,是这个时代首屈一指的攻城利器,所以被蒙古人发现后很快就广泛采用。
郭侃看了看,巴格达城墙上也有不少回回砲,如果用砲对射,他们位置高要占便宜些。他盘算了一会儿,见附近几支仆从军已经开始试探性攻击,于是发布了命令:“令:百人队甲乙,前出至城墙一百步外,射箭搦战,若遇砲石攻击,则后撤五十步。
令:八牛弩前出至城墙两百步外,用火药箭,把城墙上的回回砲打掉!
令:回回砲前出至城墙二百步外待命。”
亲兵得令后,前往军阵中发布命令,各种器械纷纷运动起来,前往城墙前三百米左右的位置开始架设。
城墙上的民兵没有战斗经验,看到这种架势,一下子紧张起来。很快就有人操作起城墙上的投石机向前方射出石弹,但是三百米显然超过了回回砲的有效射程,石弹即使有高度的加成,勉强飞了二百多米之后也只能无奈地落到地上,惹来了蒙军的嘲笑。
已经装填好的八牛弩趁机朝这些暴露出位置的回回砲射击。士兵们点燃火药箭的引线,然后用一个小锤砸了一下旁边的机括,长箭呼啸着发射出去。
七枚长箭射出去,首发命中的不多,只有一枚成功击中,而且只是插在回回砲的木梁上,没有太大伤害。
“吁,还好……”
这门回回砲旁边的民兵松了一口气,伸手要把滋滋响的长箭拔出来——结果这时它却突然爆裂开来,强大(相对于此时的认知)的冲击波和火焰瞬间吞没了回回砲!
硝烟之下,附近的几个民兵捂着眼睛哀嚎起来。
城墙上的其它民兵被这种恶魔式的爆炸吓傻了,呆呆站着手足无措,直到旁边有士兵挥舞着鞭子赶来才动起来。但这时候接连又有长箭射过来,准头越来越高,城头的回回砲逐渐被摧毁。
在接连的爆炸声中,民兵们惊恐万分,但又不敢往城墙下跑,只好一个个趴在地上抱着头向阿剌祈祷着。
不过,八牛弩只能直射,对于稍低一点的目标就没办法了。城墙上的回回砲虽然一个个都哑了火,但这种抛石机可以曲射,在城墙之后也布置了一些,它们就不是弩箭能射得到的了。现在民兵们在爆炸声中仓皇反击,墙后不断有石弹抛出来,只是毫无准头,给攻城方造不成什么威胁。
郭侃见状,果断命令自己的回回砲前推一百步,轰击墙上和墙后的目标。
汉军迅速前推,在城墙眼皮子底下架设起回回砲,然后以五六分钟一发的速度“快速”投掷着石弹。虽然同样没什么准头,但城后民兵们的心理素质也没专业士兵那么高,见有石弹砸来,一下子就慌乱了,装填也慢了,在对射中落了下风。
而汉军则越打越准,找到了准头之后,他们又放上点燃的震天雷投掷出去。这种铁壳爆炸弹曾经在中原的战争中大放异彩,现在突然出现在巴格达战场上,与当地特产回回砲结合在一起,效果更是拔群。铁弹无序地在城头墙后爆炸,气流和硝烟四处弥漫,刺鼻的烟味有如地狱,激起了一片哀嚎。
如此轰击了近一个时辰之后,就连墙后的抛石机也全都哑火了。
“哼,土鸡瓦狗耳。”
郭侃得意地看着城墙上的惨状,正欲派一队兵登城——可是这时候大营却响起了鸣金收兵的声音。
他环顾了一下战场,发现附近试探性攻城的友军已经退了下来,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蒙古军收服了大量的各族仆从军,但带来的问题就是指挥困难,只能各自为战,相互之间难以配合。今天只是试探性攻击,友军本来就没想着一天就能攻下来,只派了些炮灰兵象征性攻击一下,旭烈兀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看出巴格达的兵力分配之后就收兵了。郭侃虽说已经打出了极佳的战果,如果有步兵配合说不定能一鼓作气把城墙攻下来,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遗憾地收兵了。
不过这一点遗憾并不会改变大局。
正月三十,旭烈兀命令全军进攻。到了第三天的时候,阿只迷门的戍楼已经被郭侃的汉军完全摧毁,这几乎意味着城门旦夕可下了。
但是旭烈兀又停了几天,劝降城内的哈里发穆斯台绥木。未果后,蒙军才于二月五日全面进攻,一举夺取了巴格达的整个东城墙,在城墙上筑垒、架砲。
他们守城的技术可比巴格达民兵强多了,后者屡次试图夺回城墙都被轻松击退。
在这样的情形下,城中人已成瓮中之鳖,穆斯台绥木不得不带着家人和贵族出城投降。
然而。
……
“阿剌哪……我做了什么啊……”
穆斯台绥木被绑在一根柱子上,痛哭流涕地看着陷入烈火和哀嚎中的巴格达城。
蒙军士兵一个个红着眼,冲入失去抵抗能力的城中,地位较高的蒙古士兵直接朝着城内最宏伟的建筑去了。他们冲入一间间寺庙、宫殿、大学和图书馆,抢出最值钱的宝物,拿不动的东西就直接烧毁,无数珍贵的典籍、艺术品和建筑就这么消失了在烈火中。
剩下的仆从军吃不到头啖汤,于是蛮横地闯入一户户民居,杀死屋子中的男人,凌辱屋子的女人。精美的瓷器和玻璃器被砸碎,美丽的丝绸和毛毯直接扔在血泊中……入侵者只带走最值钱的贵金属和宝石,往往还会顺手将屋子一把焚毁。
天堂般的巴格达城在沦陷后变成了地狱。
蒙军早已做好了合围,根本无人能逃出去。数十万市民死于这场大屠杀之中,其中包括天方文明大部分的精英。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开始讨论理性的价值,开始将教义向着更宽松的方向解读,对异教徒有包容的传统,同时在数学和艺术上做出重要的贡献。在这个时代,这无疑象征着智慧的光辉。在此之后,天方文明开始陷入沉沦,巴格达或许能够恢复商业上的繁荣,但思想上的繁荣再也找不回来了。
穆斯台绥木本人,在被强迫观看了巴格达的惨剧之后也被处死。为了给他一个符合哈里发身份的处刑方式,旭烈兀命人将他裹在华丽的毯子中,由马践踏而死。
历经五百余年,传承三十七代,曾经一度地跨欧亚非三洲,被中国人称为“黑衣大食”的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就此灭亡。
1258年又是不平静的一年。
这一年,不但西方的巴格达毁于战火,东方的大宋也遭受了蒙军的全面进攻。
二月,蒙哥率大军亲征四川。
二月,宋军意图收服成都,战败;成都东侧云顶山要塞的宋军守将、当初曾经陷害了余玠的姚世安,向蒙军投降,自此整个成都平原落入蒙古之手。
二月,安南国向蒙古投降,蒙军得以打开了从西南向南宋进攻的道路。
四月,李璮攻占淮河之畔的涟水城。蒙古亲王塔察儿率军直逼淮东。
不仅西边的巴蜀和东边的淮河流域发生了战争,蒙哥汗之弟忽必烈也在组织一支大军,试图南下中原、剑指长江中游。
只要任何一点完成突破,南宋就危在旦夕了!
……
但这一切跟东海人没什么关系,他们刚刚在这个世界的偏僻一隅扎下脚跟,还在懵懂地探索着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国家兴亡什么的实在太遥远。
此时的东海地区。
金口区上空,几道黑烟正飘起来,十几个工人合力,把一大锅红得发白的铁水注入砂模中。
平原区的海岸和内河上,一艘艘小船忙碌地运输着物资,新来的水手笨拙地操着帆,不时惹来老水手的呵斥。
陆上纵横的道路中,大大小小的木制四轮车南来北往,不时有两辆相向而行的四轮车相遇,然后驭手们默契地同时向右避开。
阔马区南边的崂山上,一组组的伐木工人砍下数十年的参天大树,然后运到北边初具规模的工业区,加工成船只构件或者木制器械。
城阳区的工坊已经扩大了几倍,上百名附近的雇工在此工作,以个人作坊难以想象的速度高速生产着常见的商品。
东海堡的学堂中,读书的小学生已经增长到了一百多人,正懵懂地学习着与传统经典完全不同的知识。数年之后,他们将意识到这些知识的力量。
……
胶西县城东的主路上,一家挂着“东海商行”招牌的商行悄然开业,卖的有的是寻常南北货,有的是些稀奇东西,但总体来说,在海商云集的胶西县毫不起眼。
一队在码头上扛活的力夫路过这条街,其中一人瞥见了这处前楼后院的商行,注意到了什么,突然颤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