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荧惑之心 (六)

要多漫长的记忆,才能令人一念成魔?

朔月,皇城。

无生与段十六走在寂静的白玉砖上,整个皇宫被笼罩在浓稠黑雾之下,元衡的结界将这片至高无上的皇权居所与寂静的凉城隔离开来,一路都躺着侍卫和太监宫女,每个人的脸上都一片惨白,更衬得这黑夜无比荒凉。

遥远的天边,一整片惊雷正在酝酿,仿佛在隐忍等待。

“所谓天诛,总是要等到事情无法挽回的那一刻才降下。”无生忍不住叹口气:“既然知道这样的后果,为何不早早的……”

“什么是早呢?”段十六轻轻看过来:“五年前是早,还是不知道多少年前,元衡心里第一丝动摇的时候才是早?”

“我、我也不知道……”

“谁又知道。”段十六叹口气,突然看了一眼无生,沉默不语,无生皱皱眉,直觉他今天有些奇怪。

远处,雕栏玉砌的祭天台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两个人影站在那里。无生心里惊呼一声,跑过去,近了才看到一人玄衣猎风,凌然如鹰隼,一人墨蓝如夜,苍白如鬼魅。

正是温长泽与温长明兄弟。

夜风吹起,在初夏时节冷气森然,温长泽看着天空中翻腾的黑云,本能的恐惧。

五年了,在那不见天日的隐秘地牢里,在翡翠和黄金陈设的昏暗空间里,他被帝王才可以享受的天下至宝包围着,当着毫无自由的悲惨囚徒,而他的弟弟君临天下,越来越有君王气度。

温长泽悲哀的沉默着,从愤怒、绝望,到如今的沉默,五年时间,他只明白了一件事:他从未了解过自己唯一的弟弟。

也是,从一开始,父亲对二人的期许就不一样。身为长子,入朝为官于家族最有益处,而弟弟自小就奔赴边关,二人难得一见,论亲近还不及同窗知己。只是一夕风云突变时,这个潜入京城救自己的弟弟,也曾让他感受到“手足之情”,更何况那么多年并肩作战,原以为血浓于水,却不知何时,人心已变。

天下都以为他死了,整整五年,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管他癫狂还是绝望,他的同胞弟弟都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

一如现在,散发着沉静的寒意。

夜风吹来,仿佛带上水汽,打湿了对方暗纹的黑色长袍,温长泽贪婪的呼吸着,品尝着空旷地面带来的舒畅。

这是最后了,他知道。但是他要死得明白,他要知道是什么让温长明走到杀兄弑君的这一天。

他心里有一个答案,那个名字一浮现,他脸上已露出阴狠之色。

“戎华在哪里?”他问道,语气平和阴沉,杀意浓郁如黑雾。

温长明收回仰望夜空的眼神,将视线投射给他,却没有回答:“这五年,你也算是对苍生社稷做了贡献,很快就能解脱了。”

毫无感情的话音落下,温长泽便发起抖来,不甘、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戎华在哪里!?是不是他教唆你背叛我?”

五年的牢狱之苦将温长泽曾经的儒雅意气消磨得一干二净,他咬牙切齿,几乎要咯吱作响:“我就算死,也要他陪葬!”

“你不配,”温长明目光一寒:“你从一开始就不配他对你的忠心!”

“你!”温长泽还想说什么,无生二人已经走到祭天台下,温长明冰冷的目光扫过来,距离遥远,还是让无生身上凉了几分,心想这哪里是神,分明是个杀神。

“元衡,”她心中着急,也管不了那么多,喊道:“你快住手,这样会有天谴的!”

“天谴?”温长明看着他们,嘴角微微一歪:“我倒真想领教一下。”他的目光落在段十六身上,看着他慢悠悠的跨上台阶,散步一般不在意的样子,面上又冷了几分。

五年前,暗绿长衫的男人出现在军营里,如入无人之境,他眼里的戏谑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哼,特地过来,是怕我不守约定吗?”

“不敢,在下过来,只是想看看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段十六站在祭天台上,淡淡的笑着,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无生能看出他眼里的提防和慎重。

温长明收回视线,不再看他们两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他抬头看着夜空,身为温长明的时光又浮现出来,在这寂静的时候,他终于能好好梳理一下,自己为何会走到今天。

对“温长明”来说,即便不恢复记忆,篡位也并非不能而只是不想,他追求的并非帝位,只是想为父亲洗清冤屈。

后来,戎华出现了,温长明偶尔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一些不甘,直到许久以后他才明白,自己奔驰于战场的动力,与其说是为了让兄长君临天下,不如说是因为戎华想让兄长君临天下。

他甘心奔驰于战场,不甘心的是戎华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像看着兄长那么热切。

他曾一遍遍想着没关系,没有关系,却在最后出来一个段十六,带着算计和恶意,将一切前尘抛了过来。

那一刻,“温长明”就消失了——是的,君临天下的温长明,其实比兄长“消失”得还要早,还要彻底。

取而代之的是元衡的回忆,它们涌上来,让段十六怀里的“红尘”都几乎颤抖,他低下头按捺,和抬头仰视的元衡形成对比,各自沉默。

一轮黑影突然出现,月亮的边缘开始消失——朔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