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下)
因酒席上多了王立诚这个“外人”,张克楚便觉得有些别扭。王立诚却是一副关怀备至的长辈摸样,不是对这个说“请将军多多照顾外甥”便是对那个说“当初送外甥从军,便是要让他好好历练”。让张克楚听了越发气闷,却不好翻脸,只得闷头喝酒。
谷成良是个人精,怎会看不出来张克楚对王立诚的厌恶,当下淡淡问道:“未知王老先生此次前来飞崖岛,要住多久啊?”
王立诚眼皮跳了两下,干笑道:“嘿嘿,现在岛上各处都是用人之际,老夫虽然没什么本事,好歹也是经过商,带过船队的,管管账目这些小事还是做得的。”
管管账目,还小事?张克楚心中冷笑,却也懒得理他,只当没听见,转过头与郭玉郎低声说道:“玉郎,你可曾听过一句俗话?”
“什么俗话?”郭玉郎此时还震惊在王立诚那句话中,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所谓人要脸,树要皮,树不要皮得死,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张克楚瞥了一眼仍旧对着众人谈笑风生,满脸堆笑的王立诚说道:“此人的境界,已经天下无敌了。”
郭玉郎“扑哧”一口酒差点全喷出来,低声笑道:“克楚,你这话可说的太损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亲舅舅啊。”他还不知道张克楚当年被王立诚赶到军中的事,而且他觉得王立诚这人虽然厚颜无耻了些,但毕竟有个舅舅的身份在,闹的太过,对张克楚的名声有碍。所以才会这么说了一句。
张克楚抬手擦了擦嘴角,无奈地摇头说道:“且看他怎么折腾吧,哪天惹小爷不爽,踢走便是。”
于是,张克楚和郭玉郎两人怀着某种阴郁的快感,看着酒席上王立诚丑态百出的表演,直到酒席结束之后,张克楚才打了个并不响亮的酒嗝,对郭玉郎说道:“至少这个老家伙的脸皮很厚,这一点值得咱们学习。”
“我想这一点你已经不用学习了吧?”郭玉郎眨巴着眼睛反问道。
张克楚嘿然一笑:“学无止境,哈哈。”
然而,张克楚还是低估了王立诚的脸皮厚度。
在陆营中王立诚很自觉地端起舅老爷的架子,对每个遇到的队官矜持的表示关怀,对于克敌军上上下下诸多问题的见解。常年混迹于商行的人生经验,让王立诚很好的扮演了一位对外甥的事业非常关注,而自己又是有着很强能力的长辈。
不过很显然,无论是曾大牛普小黑这样性情莽撞粗暴直接的军官,还是郭玉郎杨康这种心思缜密谈吐从容的军官,甚至是小小年纪便一脸严肃,眉目之中透着几分冷冽的年轻学官,对于王立诚的这种表演都没什么观赏的欲望。在维持表面的礼节和客气之后,很干脆的拒绝了和王立诚进一步交流的可能,转身忙碌着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们的确非常忙。但是王立诚很清楚的从他们坚决转身的背影中认识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完全没有实现,不过正如他的脸皮厚度一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也是他在商行中赖以存身的法宝之一。
对于王立诚而言,这个机会再不抓住,难道还要回到临海经略府,继续忍受别人的轻视和贫穷的生活?
相比之下,飞崖岛上的生活也许算不多么富裕,但是王立诚却敏锐的看到了十万两战功银子背后隐藏的未来。更不要说他原本就知道张克楚与安国公那个令人敬畏的庞大家族,有着怎样的关系——虽然之前这种关系因为张克楚祖父的原因而中断,但是现在不又顺理成章的接续上了吗?
至少在这方面,王立诚觉得自己的眼光很不错,所以他更加卖力的要造成一个既定事实,然后准备在适当的时机把自己和这个从前恨不得一脚踢飞的外甥,更加紧密的绑在一起。至于那根绳子——女儿不是已经被自己带来了吗?
其实,王立诚的眼光和其他几位杀奴军主将的眼光一样,盯着的都是张克楚身后的安国公,不过他们很显然离安国公的大腿太远,自认也没有什么资格去紧紧抱住,那么眼下张克楚这条不算太粗的大腿,显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基于这样一个不曾宣之于口却人人心知肚明的潜意识想法,张克楚顺利被推选为杀奴联军都指挥使,而两位副指挥使,则分别落到了谷成良和孟西城的头上。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多意外。
意外又不意外的是王立诚竟然死皮赖脸的混了进来,虽然一直难得的保持着沉默,但他那双小眼睛里冒出来的贪婪,让张克楚越发认定此人就是传说中的极品。
然而即便在心里做出了这样的评价和认定,张克楚依然不能在表面上对王立诚做出什么鄙视的表情,大宋根深蒂固的传统决定了他目前只能用淡然的态度去面对这个苍蝇,这也是为什么当安国公的幕僚万永年只是来一趟飞崖岛,表明了张克楚与安国公之间的关系之后,那些原本执拗的等待一个回答的或年老或年轻的幕僚们黯然离去的原因。
终究,大宋的根基是三百多年前从遥远的中原南下的人们遗留下来的,当他们来到这片陌生海域中散落如珠宝的海岛上之后,只能依靠彼此之间的血脉亲疏来决定彼此所属的阵营——皇族的凋落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缺少强有力的外戚势力始终是个很重要的因素。
所以即便张克楚是个可以不管不顾的穿越者,但他却不能真的不管不顾。
——直到王立诚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出他的决定之后,张克楚彻底怒了。
“这不可能。”张克楚冷冷地说道。心里除了鄙视和厌恶之外,更多的是对王立诚这种毫不掩饰的贪婪的愤怒。凭什么你就是杀奴军的内务总管?你想当就当么?还是说你觉得会有人看在你是我舅舅的分上就同意这个荒谬的要求?
此时房间内只有张克楚和王立诚,所以被这句冷冰冰的话语带来的寒冷,只有王立诚才能体会,然而他只是咧嘴笑了笑,说道:“爹亲娘亲没有舅舅亲,难道你就相信那些外人,不相信舅舅?”
因为愤怒,所以张克楚没有兴趣陪他演这出拙劣的戏剧,而是直接站起身来,对着王立诚那张诚恳中带着关怀的面孔轻轻吐出一个字:“滚。”
巨大的压迫感让王立诚脸色变了变,却没有羞愤的表情,而是一味坦诚:“舅舅这都是为你好啊。”
张克楚愣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傻。
于是他转身,大步出门。
……
新汴,安国公府,内院书房。
张贺年放下那份信札之后,揉了揉略带疲倦的眉心,抬起头对万永年苦笑道:“到底是老了。”
“国公正当壮年,何来此说?”万永年笑道。
张贺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对万永年说道:“此去飞崖岛,先生觉得克楚怎么样?”
“此人年纪虽轻,眼光却很长远。”万永年说道:“我看他的志向不小。”
“哦?”张贺年很感兴趣的看了一眼万永年,身体微微前倾,问道:“先生从何看出他志向不小?”
万永年抚着胡须斟酌片刻,说道:“他所组杀奴军眼下虽然规模不大,却也有了三艘战船,成立没多久,便在飞崖岛上设立了水陆营寨,更设了一个火枪作坊。最重要的是他以克敌军之名义,入股其他杀奴军,虽不能完全控制,却也有相当之影响……”
张贺年点头道:“如此说来,的确是有些志向啊。”他摩梭着书桌上那几页信札,对万永年说道:“依先生所见,还是将克楚留在杀奴军为好?”
“是啊,他若是能将克敌军发展好,对于大宋,对于国公未尝不是好事。”万永年说道。
张贺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他托付先生办的事,就尽管去做吧。”
……
远在飞崖岛的张克楚自然不知道,安国公已经同意万永年尽力帮助自己,不过他并没有太担心这一点,因为既然安国公派万永年来飞崖岛,本身就是一种表示支持的态度。
其实,对于突然冒出来的这层关系,张克楚最初是有些不可置信的,但是既然对方并没有因此而要求自己什么,那么顺势而为就成为了当下最好的选择。更何况,这层关系并不是他想否认就能否认掉的。
就如同现在飞崖岛上让他烦恼头疼却又无法否认的舅舅。
虽然在张克楚的反对之下,王立诚并没有在联军或克敌军中捞到任何官职和实权,可是他却厚着脸皮在岛上四处指手画脚,这让张克楚和克敌军上下无比厌恶却只能忍耐。
直到有一天晚上,王立诚提出要把女儿王娇娇嫁给张克楚,甚至搬出了张克楚死去多年的父母,宣称这是两家很早之前就订下的娃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