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闯王大营
“呜!”响亮的牛角号在正月劲风中响起。
从南方吹来的风并不带一丝湿气,反显得刚猛灼热,如跳出熔炉的钢水,在落日中**漾,万物皆被这一片血红笼罩。让人怀疑已置身于炎热的夏季。
平坦的大野无草无树,只一朵朵帐篷无边无际,将整个大地占满。千万股细长的炊烟密密麻麻地将天和地连接在一起。帐篷前的地上坐着无数衣甲鲜明的士兵,都在大声喧哗着将一碗碗烈酒倒进沙哑的喉咙。篝火上正烤着死马和牛羊肉,有性急的士兵不待肉熟就一刀切下去,血水落进火堆,灰烟泛起,惊得正立在帐篷顶上的乌鸦“噶!”一声飞起,又瞬间被火红夕阳吞没。
刚过年没几天,气候异常干燥,连日艳阳不断,积雪融化,阳春提前到来。崇祯十五年刚一开始,天气就显得十分反常。
大地正中,一座巨大的帐篷宛若一颗骄傲的头颅居于正中,控九宫而制五行,握八卦而挟斗罡,雄视整个苍莽暮色。
仿佛被夜鸟的翅膀惊醒,刚才还缓慢游**的季风突然惊醒,如刀般划过。“呼!”一声,大帐前高耸的旗杆上,一面“闯”字大旗迎风展开。
“呜!”号角依然高亢,最后竟至凄厉,连这红色的夕阳中也仿佛带着号手肺中的血丝。
一个个小黑点从地上跳起,纵身跃上战马,“驾!”一声,朝大帐篷奔去。蹄声如雷,灰尘腾起,夹杂着汗臭味、血腥味和刀剑的铿锵,被大风吹遍整个原野。肃杀之气镇得夕阳也是一颤,猛地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刚才还红火如血的天空换上深重的夜色。刚才的温热突然消失,寒气袭来。
黑暗如洪水般涌起,却又如撞上一块巨大的磐石,在大营的灯火照耀下节节后退。
须臾,整个世界都被星星点点的光明占领,篝火将夜色都照透了。
“权将军刘宗敏到!”
“制将军李过前来报到!”
“制将军刘芳亮前来应卯!”
大帐门口,一个传令兵大叫。
大帐门口布帘被人用两根银头长叉架起,从外面看进去,里边一片热闹景象,可容百人的帐篷中立着一群浑身铠甲的将军。没有人说话,只身上的甲叶子轻轻响动。
众将军正中,一个高大的男子正背对着大门,左手背在腰后,右手高高举起,屈指计时。
随着他右手最后一根手指弯下,凄厉的号声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猛地静下来。只风声在外“呼呼”乱响,一点火星从大案边的蜡烛上跳下,“啪嗒!”一声。
“都到齐了吗?”一声威武洪亮的声音从男子胸膛里响起,震得烛火一颤。
传令兵高声报告:“回闯王,我老营都尉以上军官都到了。”
“各位听着”
“哗!”众将都紧了紧身体。这里正是闯王李自成的老营中军大帐,现在也不是帐议事的时辰,这么晚被叫过来,想来也有大事商议。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惟恐漏掉一句话,再不复往日的飞扬跋扈。也只有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才能让所有人心悦诚服。
明末最大一支农民起义军的灵魂,闯王李自成缓缓转过身来,将脸藏在烛下阴影处,厉声道:“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我们面前是十八万朝廷大军。分为东、北两路,北面那一路由丁启睿率领。东面是我们的老朋友左良玉。”
没有人说话,大概是被十八万这个巨大的数字惊呆了,一时间,大帐中响起了一片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是崇祯十五年,自去年从陕西率部出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从去年二月到今年二月,整整一年大军陷许州、克南阳,破洛阳,整个黄河以南地区都被插上了闯字大旗。出发时的三千骑也滚雪球一样发展到三十万,态势的发展超乎当初的预想,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队伍壮大了,战斗力却急剧下降,说到底,这支队伍的核心还是出河南时的那三千人。这样的部队打顺手了固然是无往不利,一遇到挫折却很容易陷入一溃千里的境地。这样的事情在以前他可没少遇到,就在去年十月的开封,自己就踢到一块硬石头,不但没啃下这块肥肉。反被崩掉了几颗牙齿,几十万大军在付出沉重代价后脎羽而归。
开封,处河南腹心,控黄河水运之利,接南北交通之要,商富民殷,肥得流油,对起义军自然有着莫大**。在此之前,李自成还没打下过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大城市,直到破洛阳之后,洛阳的财富让他一夜暴富,困扰他多年的军费问题应刃而解。尝到打大城市的好处之后,他又将目光落在开封。这可是一座比洛阳还富有的城市。
打洛阳的时候,李自成并没遇到一点象样的抵抗,心中不免骄狂,却不想在开封跌了个大跟斗,猛攻数月,损兵折将。其时,朝廷各地援兵已至,只得悻悻退兵。
放弃开封之后,李自成集中兵力将各路明军一一打退,又领兵再攻开封。吃了上次的大亏之后,二打开封自然小心了许多。
兵法上说过,只要没有援兵,世界上没有攻不下的坚城。
李自成虽然没看过什么兵书,但多年的戎马生涯,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一个大老粗用起兵来却比朝廷那些大学士、高级知识分子都督高明许多。
再次来到开封城下,李自成并不急于攻城,而是囤兵城下,来了个围点打援。只要打掉朝廷的援兵,开封自然不战而下。
围而不打固然是上上之策,却不想,打援却打出个大家伙来。十八万明军从四面八方扑来,气势汹汹,大有一口吞下李自成的势头。
得到明军来援的消息,李自成留罗汝才继续围攻开封,自己却带着老营精锐撤出战场,囤兵朱仙镇,与东面的左良玉遥相对峙。
不日,北面明军也至。
几十万大军堆在这里,开始了一场决定河南命运的大决战。
“嘿嘿,敌人很多呀!”李自成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
“怕个鸟!”一个魁梧的大将大叫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杀他娘就是了。左良玉这只兔子有什么可怕的?”说话的正是李自成手下大将刘宗敏,因为是闯王起家时的老班底,说起话来也毫无顾忌。
“就你刘宗敏能,要不,你单枪匹马去取左良玉的头颅?”李自成轻笑一声,从阴影里探出头来。他长着一张宽脸,鼻子很高,眼眶有些下陷,显得棱角分明。
李自成将腰上的长刀取下,“啪!”一声拍在桌上,“大家可能都被十八万这个数字吓住了。”
“谁害怕了,谁害怕了,我们也有三十万。”刘宗敏气呼呼地说。
“住口!”李自成大喝一声,“三十万,三十万,刨去随军民夫、妇女、童子,操戈之士也不过八万,还分了两万给罗汝才。能战之士还剩几个?本王议事,若再喧哗,斩无赦。”
刘宗敏被李自成一骂,悻悻退下,口中尤自道:“不说就不说,议事议事,又不让人说话。”
不理这员能征善战的大将,李自成吸了一口气,“我军固然战斗力不强,敌军也未必就不可战胜。他左良玉和我打了这么多仗,死伤无数,校尉以下军官都死个干净,换了个遍,我就不信,他的战斗力还那么强。一群新兵蛋子,上了战场,人越多,越败得快,怕他个俅。”
“对,怕他个俅!”众人都轰然大叫,皆士气大振。
“可是,二叔……”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出来,正是李自成侄儿李过。李过虽然年轻,却是闯军身经百战的勇将,用兵素以谨慎著称。
李过微一施礼,正要开口说话。李自成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不打一下,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地图!”
一个卫士抱着一卷地图走来,将这张足有一张被子大小的牛皮铺在地上。众将都围了过去。
李自成走到地图前,用脚尖点了点地图上的一个红点,“通许。这里是左良玉的大营的粮道,近日有一只辎重队要从这里经过,辎重队除带有大量粮草,还有不少火器,尤其是其中的十门红衣大炮很是厉害。有五百民夫,两百护卫。这两百护卫都是左良玉起家时的关宁军老底子,最精锐的骑兵。嘿嘿,关宁铁骑,好大名头。朝廷十八万大军云集于此,一天要吃多少粮,断了他们的粮道,此战我军必胜。谁愿意去给我烧了辎重,顺便称一下这只队伍的斤两?”其实,李自成也知道,在内心中,对那十门大炮的畏惧还要更甚一些,当初在潼关时,洪承酬的大炮不知道收割了多少兄弟的性命。
眼看就要在朱仙镇大干一场,关键时刻若被人家大炮轰上几下,队伍只怕就要动摇了。老营的众弟兄虽然悍勇,却非常畏惧明军的火器。
“侄儿愿往。”李过大声说。
李自成:“好,给你一千骑兵。”
“我是先锋,我去。谁也不许和我争。”刘宗敏咆哮一声,“一千骑兵,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人,两百骑足够了。”
“也好,最强对最强才能真实反映双方战力,你去我自然放心。不过,有一点需要注意,敌人是精锐骑兵,身经百战。而我军骑队成军不久,怕不是人家对手。依我说,一千都还少了些。干脆这样,三千骑都给你,杀鸡也要牛刀,这个开门红你得给我唱好。”李自成点点头,重重地在地图上踩了一脚,在通许这个地名上留下一个黑色脚印,“记住,快打快收,得手之后马上撤离,不可浪战,以免惊动敌军大部。”今年正月一打开封的时候,李自成将陕西援兵打退,得了三千军马,这让长期以步卒为主的闯军平添了一股机动力量。
对于骑兵在战役中的作用,李自成颇为重视,也下了番苦功练兵,大战在即,是时候拉出来了。
刘宗敏知道左良玉骑兵的厉害,刚才夸下海口要用两百骑对人家两百骑,心中正忐忑。好在闯王知道双方势力对比,也不激他,大方地将所有骑兵都拨给自己。心中不禁暗喜,决定这次玩个漂亮的。
正当大家正在商量细节的时候一个卫兵冲进大帐:
“报!闯王,抓到六个从通许来的奸细。”
“有什么可禀报的,杀了。”李自成冷冷道。
卫兵道:“闯王,来者说有机密军情禀报,身上还带有通许知县的一封信件。”
闯王面无表情:“不见,砍了。”马上就是一场空前惨烈的大战,敌我双方的态势都装在他脑子里,对他和左良玉来说,整个战场都是透明的,所有的布置都已到位。通许,小小一个通许还能翻出什么花样。与其让所谓的小道消息来动摇自己的战斗决心,不如索性什么都不管,以我为主,堂堂正正地战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