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宵

达官贵人找几个戏子陪酒吃宵夜在如今也算是种时尚。虽然汉威知道大哥不是那种流于浅薄的人,但大哥似乎对魏云寒有种一种特殊的感情。

德新社来龙城的前三天打“打炮戏”,大哥汉辰百忙之中场场不落的去捧场,这在汉威记忆里似乎是史无前例的。龙城省主席亲自去捧场,真是给足了德新社的面子,引得龙城权贵达官也趋之若鹜的奔来看戏。但魏云寒似乎并没有因此对大哥卑躬屈膝的献媚邀好,只是偶然在台幕旁“把场”时,目光会投向台上包厢中的大哥,微微躬身答礼。

大哥今天也是头一次去后台看望小魏老板,多是因为毛兴邦叫嚣着去送花篮的缘故。

汉威还记得那天随大哥看过德新社那场《红梅阁》后,大哥请了魏云寒和小艳生去黄龙河边一个安静的茶楼吃茶。汉威和艳生都是充当小弟在一旁恭敬的聆听不敢多话,而大哥和魏云寒谈论的都是书画词曲。大哥为魏云寒指出《三岔口》中六合刀的一处路数的破绽,没有刀,权拿了折扇当刀为魏云寒比划解释;魏云寒则为大哥讲着近来新得的古琴曲,谈笑风生,十分惬意。席上是煮豆、芽菜、温酒。没有山珍海味,饭店、俱乐部的富丽堂皇,有的只是小竹楼外一江清风,半笼残月,却显得悠然自在。

如今,比起大哥,毛兴邦可是派头十足,强邀了小魏老板去吃夜宵还不算,硬拉来艳生一道去。

汉威看到艳生那不情愿的目光探寻的望着师兄魏云寒,就算那几板子打得不重,打在大腿上勉强能坐立,可是那份尴尬怎么面对?但艳生毕竟还是勉为其难的随大家来到了星美俱乐部六楼的餐厅。

落座后,汉威善解人意的偷偷向侍者讨来一个松软的椅子垫,让侍者有意放到艳生的椅子上,向艳生一笑。

去盥洗室洗手时,艳生看了汉威腼腆的笑笑。

汉威逗他说:“我是久病成医,你这两板子算什么,我大哥打我就跟打贼拍老鼠一样凶狠。”

一句话艳生也不再拘谨,同汉威一道说着话回去落座。汉威几句闲聊,就知道艳生他们的师父老魏老板寒腿症又发了,在天津养病,这回是艳生的二师兄云寒带了他们德新社的兄弟姐妹来跑龙城。

毛兴邦得意的摇开一柄泥金扇面的折扇,炫耀般给魏云寒看。

“怎么样,三爷想得的东西,一定会搞到手。”

魏云寒接过扇子轻轻展开,翻过面两面看看,嗔怪说:“三爷取笑了,云寒不过是一伶人,怎敢同龙城少主的字同提并论?若知你竟是想尽办法把杨少帅的字题上去,云寒如何也不会在这泥金扇面上画这幅梅花。”

汉辰就释怀的一笑说:“字画无分贵贱,当年徐文长落魄青藤书屋,那字画可是传世不朽的。毛三哥讨你小魏一幅画,竟是费了周折了。”

“讨明瀚你的字和他小魏的画都不费周折,就是要小魏在你题了字的扇面上作画,他这迂腐的脑袋是断然不肯。”毛兴邦酸酸的说,“小魏,要说你不够意思。人到了西京都不来找我。”

魏云寒说:“得罪得罪,三爷是听胡子卿司令说的吧?云寒有幸在北平见到胡司令,正巧他要开飞机去西京开会,听说我带戏班要去龙城,就用飞机捎上了我们。胡司令说,带一个也是飞这一次,十个也一样。”

汉威品着杯中的摩卡咖啡,听魏云寒讲述戏班里兄弟们头一遭坐上‘铁鸟’上天的开心;外面兵荒马乱在西京买不到火车票的焦虑,和胡子卿司令如何批条子让德新社挤了兵车来龙城。

汉威见小艳生终于露出开心的笑意,一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还真俊秀。甚至汉威都在不怀好意的想,这么秀气个孩子,该去学旦角儿呀,怎么学武生呢?

就听毛兴邦大声说:“要是我就去啐小胡,太小气了,既然飞去西京也是飞,飞到龙城不过费点油钱,都不肯把你们直接送来龙城吗?”

“可是冤枉胡司令了,他是提出送云寒来龙城,是云寒谢绝了。这本已经劳作了胡司令,怎好耽误他的正事。”

听了魏云寒的解释,毛兴邦笑骂:“正事,你是没见小胡,三教九流……”

汉威听得心头一震,心想毛兴邦说话怎么这么口无遮拦。世俗的眼光看不起唱戏的,认为戏子是“下九流”,同娼妓、贼、衙差、巫婆一样的下贱。但就算毛兴邦心里真这么想,当了人也不能如此乱说,何况汉威相信毛三并无此恶意。

这“三教九流”四个字一出口,汉辰在桌下踢了毛兴邦一脚,毛兴邦忙改口说:“总之他小胡驾着飞机飞来飞去,什么人都捎带。唉,就连他的情敌他都捎带着。小胡前些时候和一位诗人同追一位留洋回国的女教员,竟然和那诗人情敌混个烂熟,次次往返于西京北平间都捎带了那诗人回家探亲。就是那个写什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那个。”

“是说余至柔吗?”汉威听了大哥的回答,忍不住要惊叫出来,没想到不解风情的大哥也竟然知道了余至柔的诗,怕是玉凝嫂嫂平日教化的好。

“小胡还这么驾了飞机漫天乱飞呢?”汉辰又问。

毛兴邦挑了眉头反唇相讥:“你问我吗?你们两个从来都穿一条裤腿嫌肥,这个谁人不知,连‘老头子’都知道你们两个是旧相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小胡的行踪呀。”

汉威听了这话心里也是一震,西京何总理难道都知道大哥和全国海陆空军副总司令胡子卿大哥关系非比寻常的亲近。

汉辰自嘲的笑笑说:“那可太抬举汉辰了,胡副司令长官是来无影,去无踪,汉辰怕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说到这里,汉辰忽然问魏云寒:“上次在天津见到你,你似乎提到过,有人花钱要买你的画去纹身在背上。”

魏云寒忽然摇手丧气的说:“可别提纹身了,想到这几天《龙城日报》报导的那纹身的女尸我就恶心。想这些太太小姐也真无聊,好端端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寻这些消遣的方法。”

“小魏,我羡慕你呀,‘一曲红绡不知数’,后台围挤那么多小姐太太和姑娘们给你送衣料,艳福不浅。”

汉辰接着问:“北平、天津那一带很流行纹身吗?那要多痛呀,毕竟是扎进皮肉。”

于是汉威又听魏云寒略含嘲讽的讲起北方近来盛行的纹身风气,摩登女子纹几朵秀雅的小花,在肘腕、胸部、额头,听说北平有家叫‘西北旺’的馆子,纹身技法之精,就是纹只蚊子,那脚上的茸毛都栩栩如生。

谈起纹身,自然谈起来黄龙河纹身女尸的奇案,汉威恶心得吃不下饭,起身去盥洗室,发现艳生也蹒跚着跟了来。

“你……你伤口疼得难受是吗?”汉威关心的问,见艳生脸色惨白,走路摇摆,神情恍惚。

艳生摇摇头,笑笑:“他们谈纹身,我听得恶心。”

汉威忽然逗趣说:“我想好了,下次我去寻那个‘西北旺’的馆子,就去纹只大绿头蝇在后背上,还要纹得茸毛都逼真的。包管我大哥下次再打我时,看了一背的苍蝇,恶心得鞭子抡起来都抽不下去。”

正在说笑,门一开,汉威吓得立刻不敢说话,是大哥汉辰进来了。

“怎么在这里说话?”汉辰问,汉威还没等回话,艳生却忽然腿一软,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