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恰当少年

谢氏水庄。

孙盛站在月洞口,回眼望向刘浓与褚裒所居的院子。日红似火轮,遍洒竹篱,投得虹影孔孔格格;凝视久了,恍恍惚惚竟有些许迷眼。

随从们正在来往进出,将各项家什搬至牛车中。

贴身近随侍在身侧,忧心冲冲的看着自家小郎君,几番欲言又止,终道:“郎君,为何不稍待些时日再起行呢?”

稍待时日……

会稽学馆开馆!

孙盛缓缓转身,眉头微皱。自是知晓随从何意,由吴县而至山阴,往返几尽千里;这般无功而返,就初衷而言,实属志韧非坚。然其自知,若再滞留,终有一日将薄蓄激发,别的倒亦罢了,唯恐心志将损。心志若失,即失率真!当今之天下,失真者……

淡然笑道:“无妨,我自求我真矣,何处不可习文章!但得一日,终将回返!”

言罢,眯着眼睛最后掠得一眼,随后挥袖踏出水庄,心道:褚裒事人事已,可至钢亦可柔之,必将振翅高飞!刘瞻箦……古之君子尔?哈哈……华亭美鹤不可成仇,不可敌……

“哞!”

青牛纵啼,车队穿闹市而行。

……

萧氏弈楼。

青玉笛,楠木案,一品沉香缓浮冉燎。

案上摆着竹简,半卷半展。皓腕若凝雪,玉指修长不似物,慢慢的逐着竹简上的字迹,寸寸挪动。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轻轻喃念,睫毛扑闪时,明眸如水眷。一诗念罢,嘴角稍弯,两手叠在腰间,稍一用力,身子向后缓缓舒展,亦不知想到甚,浅浅笑起来。

女婢踏进来,默然跪在案侧,轻声道:“娘子,人已去了!”

将笛捉在手中,徐徐起身,绿色的襦裙瞬间抖洒。巧巧徘徊至门前,回眸一笑,恰若怒绽夏花。看得女婢亦为之而凝眼,心中悄悄暗赞。

捉笛人,歪着头,似自问:“何不,去看看……”

……

雅室内。

其间甚大,十几人共处一室,亦未有半点局促之感。

自袁耽一来,垂首丧气的谢奕三人瞬间精神焕发,赶紧让出对弈位置,斗志昂扬的落座于沿窗一侧;刘浓与褚裒则在另一侧。

袁耽嘿嘿一笑,大马金刀的落座在萧然对面。弹了弹盘着的袍摆,发出“扑”的一声轻响,扬眉笑道:“萧子泽,可识得袁颜道否?”

“哦!”

萧然嘴角一翘,白毛麈缓缓一打,歪着半边身子靠向身侧侍姬,枕着软软的香肩,撇向几个托盘的女婢,慢声道:“袁颜道何人,我为何要识得?”

“哦,这便教汝识得!”

袁耽淡淡说着,亦不作恼,眼睛眯得只余一条锋线,将手一扬,“唰”的一声,已将案中五木揽在手中,歪着嘴巴,手指一掂,便见得五只两头尖尖、中间扁平的木棋,顺着五根指节滑来滚去,四色花彩转动不休,晃得人双眼欲乱。

室中人,皆惊。

嗯?!

萧然大惊,眼底锋芒猛然聚作一点,徐徐直起身子,正视对面的袁耽,眉梢渐渐凝重,心道:袁颜道,果然言传非虚!嗯,切不可大意……

袁耽道:“为教汝识得颜道,汝且执先!”

“哼!”

萧然一声冷哼,抓起五木,看亦未看,顺手一扬,五木鱼贯飞入昆木壶中,咕噜噜一阵旋转之后,五木定止:犊犊白白白,贵彩为犊。

擒起细矢,直线劈走十步,直逼袁耽本阵,棋势勇猛锐利!

“嘶……”

谢奕三人齐齐抽得一口冷气,即便刘浓亦是微惊,樗蒲有十二类分彩,其中杂彩八,贵彩四。起手便是一个贵彩,运道与技巧确实皆旺矣!怪道乎,这萧然能将谢奕三人杀得落花流水!

“嘿嘿……”

袁耽浑不在意的一撇,随后冲着四周众人团团一个揖手,淡然道:“小小最次贵彩尔!且待我杀之!”言罢,五根手指轮轮一转,便见得五枚棋木轮流飞入昆木壶中,如坨疾疾旋转,教人分不出花色。

如此最是勾人!

桓温两眼瞪着昆木壶,作捶击掌,情不自禁的唤道:“卢,卢卢!”

“卢,卢卢!”

谢奕与谢珪亦跟着轻声作唤,上下点头与唤声频率相同,仿若如此便能唤出个最贵的彩来!

褚裒凝视飞旋的五木,嘴里亦忍不住的喃着:“卢……”

唉!

刘浓默然观之,眉间微凝似川,心中则暗暗作叹,赌博自古以来便禁而不绝,皆因其可慑人胜负之心,存于或有或无之间;在座诸君皆是世家子弟,乃饱习诗书之辈,然亦难免为其所惑矣!嗯,思归思,存在即是有因,亦不可概然否之。力若不及而移石,终当教石砸身尔!

便在此时,昆木壶中五木定止:黑黑黑犊犊,真是一个卢!

最贵之采!

“妙哉!”

桓温拍案而起,大赞:“颜道,圣手尔!”

谢氏兄弟喃道:“圣手矣!”

褚裒眼神顿然凝滞,满脸的神情变化来去,就四字:不可思议!而刘浓亦暗奇,这可不是色子,昆木壶滑不溜湫且离手,行棋人极难控制五木花色,大多只能靠运道,是以其方能瞬间取代六博!

“过誉……”

袁耽洋洋一笑,再次一个团揖,落座。擒着细矢直杀十六步,一举冲至萧然本阵营口,沿路斩杀三子!

萧然嘴角一裂,伸手招过女婢,端着茶碗抿得一口,淡然笑道:“好气魄!”

袁耽笑道:“一招尔!”

持续。

第二回,萧然掷出个杂采,塔;然其却并不气馁,犹自笑颜盈盈。袁耽接掷,亦是杂彩,枭;擒着细矢横冲直撞。如此往来数回,袁耽一路直斩,剑逼阵宫。

第九回,萧然出贵采,雉,四方细矢合围,斩杀袁耽尖矢,顺势将已方尖矢推出五步。

阵形已具!正是锋夭……

嗯!

刘浓漫漫眼光徐徐一收,捉着茶碗暗暗沉吟,兵道:萧然这几回是故意势弱,趁着袁耽直取中军之时,断其中路,截其后路!显然,两人皆可大致控制五木定势,若是如此便非赌弈,而是在互行兵道。兵道亦诡道、亦心道,需得细而观之,以辩其人、以察其心!

第十一回,袁耽看似漫不经心的重组锋线,却猛地再次打出一记贵采,卢!此举恍似羚羊挂角,天外飞来!竟弃本阵不故,孤军直凿萧然本阵!

十二回,萧然四路合击,斩杀孤军;留下两路防守中阵!

就在此时,袁耽犹若神助,贵采,卢再出!携着箭形细夭,直冲两路拦截,四下斩杀;萧然大惊,慌忙四路合围却终究慢得半步,教其一举击溃本阵,直达终点。

“啪!”

五木入壶!四座皆惊!

袁耽冷声道:“如此,识得袁颜道否?”

“一局尔!”

数息后,萧然漠不挂心的将白毛麈往案左一扔,提笔在左伯纸上划下一笔。

而如此一笔,便是十万钱!整整千缗!

谢氏三人对目互窥,面色尽皆大喜,纷纷投目女婢托着的木盘,随后略带尴尬的看了看刘浓二人,匆匆转走目光,神情颇见涩然。

桓温输得二十万钱,谢氏兄弟输得十万钱;三人浑身衣物抵押一万钱,合计三十一万钱!如此一局,已然赢回三成,若趁势再赢几局,想来便可重着冠袍矣!唉,这般等同裸呈相对,终是有失斯文,教人坐立难安矣……

再战!

棋盘不见血光,然杀气腾腾。虽然二人兵道相差无几,但若论赌技,萧然倒底欠缺袁耽些许。

连败三局!

一败再败之下,萧然却将赌注一再提升;到得最后,赌注已是三十万钱一局。

气氛沉凝若水,托盘女婢低首垂眉,不敢看向棋盘,浑身微微轻颤,心道:这盘子,好沉呀……

满座不闻声,唯余五木转动,细矢厮杀……

“啪!”

五木再入壶!

袁耽面红若坨玉,双眼绽露精光、闪烁似茫,漫眼掠过所有在座之人,随后挥手将袍摆一弹,微微昂首,慢声道:“如此,可识袁颜道否?”

呼……

褚裒按膝之手紧拽成拳,暗暗呼出一口气,胸膛禁不住轻轻起伏;经得计算,那萧然前后已输两百万钱矣!两百万钱,若在偏远之地,可以置老大一个庄子!两百万钱,次等士族近一年的收成!

萧然,将作何答?

半晌。

“啪!”

萧然将手中五木投入壶中,微微向身侧点头示意,几名女婢知意,遂将手中木盘托向谢奕三人。而后,其缓缓正身,凝视着对面袁耽,罗预数息后,慢慢将手一揖,正色道:“佩服!袁颜道之蒲技,萧然不及!两百万钱,颜道随时可遣人来取!”

“哈哈……”

袁耽等是便是此言,放声大笑,稍后,徐徐敛了笑意,抬起双手,揖道:“胜则胜,败则败,绝不搪塞而滞泥!萧子泽之名,亦不为虚尔!今日与君对蒲,袁耽甚是畅快!但取前番好友所输,后者取之何意!”

言毕,按膝而起,疾步行至刘浓二人面前,揖手笑道:“余事已了,两位,袁耽可能入得眼否?若可,你我三人,何不就此缔结为友!”

袁耽,值得为友。

刘浓撩袍而起,揖手笑道:“华亭刘浓刘瞻箦,见过颜道兄!”

褚裒喜道:“钱塘褚裒褚季野,见过颜道兄!”

“哈哈!”

袁耽放声再笑,心中极是开怀,放眼撇了撇四周,见矮案上置得有酒,遂大步踏往,提着酒壶笑道:“子泽,借汝一壶酒尔!”

随后,不待萧然接话,提酒而返,朗声笑道:“昔日桃园三友,以浊酒一壶祭告天地玄黄,乃此成就一番大业。如今你我三人既欲结友,怎可无酒。”

说着,将酒沿案徐徐一洒,随即便欲提壶就饮,突地想起一事,眨着眼睛再道:“袁耽年已十七,不知瞻箦,季野,年岁几何?”

“颜道稍待!汝等意欲何为?”桓温挥着手大声叫道,其正在两名美婢的侍奉下穿衣袍,瞅见袁耽此番行径怪异,既饮酒且续年岁,两眼放光颇是好奇。

“然也!意欲何为……”

谢奕随口而应,将心爱的玉带复又系好,拍了拍腰间;再扶正头冠,拂了拂袍襟,漫眼掠过身侧铜镜,缓缓一笑。暗中自赞:翩翩郎君,亦如玉矣!

萧然沉吟半晌,嘴角一斜,缓缓起身,提着酒壶,行至三人身侧,笑道:“三位,莫非意欲缔结挚友乎?如若不嫌,可否将萧然亦续上!萧然,萧子泽,年十五!”

“缔友!”

闻言,桓温突地一声大叫,两眼圆瞪吐光,吓得身前女婢退后半步;其却浑然不觉,几个疾步窜过来,大声道:“桓温,桓元子,年十四!”

谢奕整毕衣冠,悄然转至案侧,捉了一杯酒,徐徐迈至近前,环眼一扫众人,淡然笑道:“谢奕,谢无奕,年十六!”

谢珪将乱发一挑,扯了根丝带一系,三步踏来,笑道:“谢珪,谢知秋,年十五!”

褚裒笑道:“褚裒,褚季野,年十五……正月!”说着,挑了挑眉,一眼掠过萧然、谢珪,意态明显……

唯有刘浓尚未续,众人将目光齐投美郎君。而桓温更是双眼如炯,紧紧死盯。尽皆十五、六、七,唯他一人十四,如何教人心甘!

美郎君面带微笑,淡然道:“刘浓,刘瞻箦,年十四,正月!”最后两字,落得既慢且缓。

“啊!”

桓温大叫,双手一摊,渭然叹道:“莫非,我将最小乎……”

“哈哈……”

众人皆笑。

袁耽年岁最长,心中大喜若狂,飞扬着眉梢,目光慢慢漫过在场之人,随后缓缓举起酒壶,便欲先饮。

“且慢!”

冷冷的声音自屏风后飘来。

众人回首而望,一眼皆怔。

青玉笛,嫩绿衣,款款冉冉绽出来。若玉,恰似烟。若碧,仿若水。翠丝履,小蛮腰,翡雪飞洒。明眸最柔,浅浅一**,何忍诉离殇。

她一来,满座衣冠俱敛。失颜。

……

山阴城东,某园。

牛车行至竹道口,辕上车夫将正帘挑开。

华袍高冠的郎君一步踏出来,瞅了瞅院门,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下车,疾步而行。

门前随从问道:“何人?”

郎君负手答道:“吴兴周氏周义,前来拜访先生,尚望通禀。”

随从道:“先生不在!”

“嗯……”

周义瞟了一眼林梢之日,笑道:“周义久幕先生之名,愿迄足静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