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江南江北(二)

咸丰四年十月初五,江西饶州府。

曾国藩站了起来,不敢相信的连连发问:“可是真的?伪翼王,石达开已经回援江宁了?”

“正是。”从湖口打探消息回来的探子点头说道,“十月初二,石达开的座船运满了从江西安徽掠夺来的财物,大船三艘,小船五艘,顺风顺水,已经望着江宁去了。”

“好好好!”曾国藩以手加额,以表庆祝之意,边上的胡林翼也是一脸欣喜,“若是此人不在,江西之事大有挽回之意!左兄,你怎么看?”曾国藩大喜过望,转过头问坐在边上的一个同自己上下年纪的中年男人,此人正是咸丰皇帝下诏要他前来曾国藩帐中帮办军务的左宗棠。

“宗棠以为,这正是涤生你养精蓄锐,休息生聚的大好机会,且不忙着出击,皇上委任了你江西巡抚的实职,先理顺了江西省的军务政务,筹备好粮草,练好强军,才能一举出鄱阳湖,给那些逆贼点颜色瞧瞧!”当然了,自己带出来的五千湘江子弟也要好好操练一番,素来不服人的左宗棠如今虽然还只是个兵部郎中,但是对着这封疆大吏江西巡抚的曾国藩也没什么尊敬的意思在里头。

“那正要仰仗左兄的大才了!既然季高在湖南如此施为,在江西省里头,也一如在湖南省!”曾国藩慷然允诺。

“罢了,若是还和在湖南省如此施为,恐怕再得罪了人,再也没有涤生和润芝这样的人来救我了。”左宗棠想到了前些日子在武昌收到的委屈,心里还是冒着冷汗,阵阵后怕。

“季高,你是该改改你的性子了。”胡林翼在边上点着头说道,“这次若不是皇后娘娘突然援手,你怎么能如此容易的脱身。”

“怎么,此事还和皇后娘娘有关?”左宗棠大吃一惊,这皇后自己可是一点交道都没有。

“正是。”曾国藩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和皇上说了一句话,让皇上吃了一惊,‘天下无一日不能无湖南,湖南无一日不可无左宗棠’!你瞧瞧,季高,这是对你多大的赞许,皇上这才下了旨意,让御史再查,这才还了你一个清白,更是赏了你一个郎中的官,还许你带兵出战立战功!”

“如今才知云山雾罩里头的真面目,季高谢过两位高义,更要谢过皇后娘娘!”左宗棠站了起来,朝着两位湖南老乡行了大礼,喟然叹道。

“我等之间,无需客气,只需办好差事便是,季高你说的极是,如今恰好石达开离开了,老夫好喘口气,趁着这好时机来练练兵,横竖咱们江西就景德镇被发逆占了,比不得皖南长江以南全失!这个头疼的事儿让江岷樵(江忠源的号)烦恼去!”曾国藩幸灾乐祸,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左宗棠,“季高,首要的事儿就是要联系宁波府那边,新到的火枪火炮要第一时间给咱们,为这个也要派得力的人去守着,不能让少荃那小子拿了我的头汤去!还有,润芝,你也拿些洋人的火器回九江去,这可是军国利器,比咱们大清的火器强多了!”

“听大帅的。”

石达开在秣陵关跪接了东王九千岁的谕旨,不发一言,磕了三个头,便起身,将自己从江西安徽带回来的金银、粮草一一交割给来的使者,石达开边上的赖汉英皱着眉头,等着得意洋洋的使者走了之后,这才在石达开边上开口,说道:“翼王,这东王也太欺负人了吧?咱们在西边大胜,又缴获了如此多的粮草,东王不派人奖励就罢了,这不仅要全部拿走咱们的金银粮草,还不许咱们进天京城,在这金柱关待命!嗨,这可真叫人寒心!”说完还把头巾丢在了地上。

石达开摇了摇头,蹲下身子把赖汉英的头巾捡了起来,还给他,悄然开口说道:“东王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听命就是,我瞧着前次东王来的使者说是要解决掉清妖的江南江北大营,咱们镇守金柱关,估计就是要对付向荣老匹夫了!”

“靠着咱们翼王的本领,那向荣岂不是手到擒来?不过这江北大营好说,毕竟是文人统率,可是这江南大营,还是块难啃的骨头啊。”赖汉英奉承完,却又微微有些担心。

“无妨,如今咱们同心协力,西征在湖口大胜,军心可用,别说东王要倾全城之力攻灭两座大营,就算本王一部,灭向荣也是易如反掌!”石达开的言语之中露出的强大自信感染了身边的一群人,边上原本对着东王军事的处置而恹恹的亲兵听到自己的主帅如此自信,重新又鼓舞起了气势,连忙在秣陵关下搭建起营帐来。

咸丰皇帝震怒于江南江北的两座大营毫无作为,但南北两个大臣却都有自己的苦衷,陆建瀛的苦衷是江北无兵,每日除了在镇江大营守住漕运不失之外,不敢出兵攻打江宁,此外也无银饷,两江在安庆的银饷半数丢在了池州,半数到了庐州府,却又进了李鸿章的腰包,让李鸿章的淮军吃了个饱;而江南大营的专办军务钦差大臣向荣要面对的问题更多了。

首先一个是年纪,从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的时候就一直边骂着“龟儿子”一边厮杀的向荣今年已经是六十有三了,要这样的年纪还要他出阵厮杀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儿,而且自从去年年代攻打了一次江宁,腿上中了一支流矢,伤势至今未好,别说上马,如今就是日常的走路都要人搀扶了,若不是还念念不忘两江正一匹的提督位置,和担心这发逆未平的责任,向荣早就告老回乡了。

另外一个问题是将帅不和,这是任何一个地方的大营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在江北大营的陆建瀛还稍微好些,毕竟他是封疆大吏,又是帝师,谁都不得不担心自己得罪了这个人,自己的名字过几日就上了皇帝的御桌上;

向荣则不同,他是自己一步步从行伍之中杀出来的兵油子,对着文官天生就有着敬畏之心,有敬畏之心,自己却又是手握大权,因此造成了一个现象就是向荣若是单独对着文员,还能听进些话,若是文员和武将起了争执,那是没话说,独独偏向武将的,加上帮办军务的江苏巡抚吉尔杭阿、西安将军福兴等旗籍大员的制约,在广州运来的广东调派的红单船仍迟迟不到的时候,只能龟缩在大营中不出,陆攻不得,水攻不能,日对坚城,一筹莫展。咸丰四年七月,广东的五十只“红单船”终于开抵镇江焦山江面。

向荣如获至宝,兴奋地和皇帝说:“臣筹船两载,至今甫有转机。”向荣与江北大营商定,五十只红单船,一半留泊镇江、瓜洲江面,归江北大营指挥调度;另一半开赴金陵上游,归向荣指挥调度。红单船大者可安炮三十余位,小的亦可安炮二十位,且运掉灵便,在当时确是水上利器,对太平军一度造成很大威胁。为了对付清军的红单船,太平军曾建造大型木牌(一种能在水上活动的炮垒),顺着东流的江水,冲突而下,支援镇江,但往往被红单船所阻截。这一时期,江南大营清军在金陵上游打了一些胜仗,向荣的处境稍有改善,报给皇上的奏摺多次以六百里里奏捷,因而朝廷对向荣也稍满意而少训斥了。可江宁毕竟是雄城一座,正如向荣的奏章中所写的那样:“金陵城高池深,坚固异常,西面滨临大江,北面则湖水汪洋,其东、南两面,半系小河环绕,仅紫金山龙脖子一隅有旱路可通。又开挖深壕、重堑,密布竹签蒺藜,以营护城,复以城护营,防守极为严密,是以屡攻不能得手,虽有几处大火烧断,发逆又用糯米浇汁修补如初。”

孝陵卫,清军江南大营。

向荣气喘吁吁地坐在帅帐之上,听到外头的亲兵进来禀告说江苏巡抚吉尔杭阿和江宁知府率了一千六百余人去高资烟墩山驻扎,向荣犹可,只是叹了一口气,边上的漳州镇总兵张国梁忿忿,恼怒地和向荣说道:“向帅!这巡抚大人实在是目无大帅,居然不告而别,独自分兵!”

“不怪他,他也和本帅说了几次,说烟墩山乃交通要道,的确要派人驻扎,原本我是属意你去,可是你又是这江南江北大营中难得的勇将,征战江宁少不了你。”向荣站了起来,蹒跚地走出帅帐,张国梁连忙上前扶住,“加上我脚伤不便,以往的身先士卒也不能了,皇上下旨申饬说我困守不出,我自然也是无话可说,哎,实在是无力上马了。”向荣语气萧索,透出一种英雄末路的意味来,三年多来,向荣没少努力,也没少挨批评,甚至恐吓威胁。江南大营的经营状况,却并没有欣欣向荣,反而有江河日下的趋势。最初的一万六七千人,走的走,死的死,已经所剩不多。而向荣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重。坐镇城南孝陵卫到七桥瓮一带的向荣,西要打芜湖,东要顾镇江,实在是有些应接不暇。

“何况本帅不识字,凡是廷寄都叫旁人宣读,还有皇上的谕旨,刚开始本帅还以为无什么大碍,现在一瞧,果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军中消息**,本帅的威严也在皇上的申饬中一落千丈,事已经难以挽回了,眼下也只有固守,然后派出船只和小股队伍骚扰罢了,不过有我在,发逆谁也不敢轻易放肆!”向荣复又振作了精神,白发萧索之间,虎目圆睁,不怒自威的一军统帅模样又在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将身上显露了出来,在其位,谋其政。三年多,从广西算起的话,应该是六年多,与太平天国死拼死磕,对于久历戎马的向荣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作为一名职业军人,直面战争,战胜对手,本来就是生活的主要内容。这一次,也是他报仇雪耻的机会。碰到有挑战性的对手,并不是每个军人都能有这种建功立业的机会。

“殿臣,你带着人马去燕子矶、石埠桥一带扫**一番,不能让江宁城里头的发逆轻易地出城去攻打吉尔杭阿,再派一千人支援给他,虽然他是旗人,可大家都是大清的臣子,能帮上一点就是一点。”

“是!”张国梁抱拳施礼,向着这个自己从广西出来就一直跟着的老领导。

“殿臣你也不要一味地只知道厮杀,我这老头子没几年了,将来这江南大营无论是谁管着,兵马上的事只有你来做!我冷眼瞧了这么些年,江宁一带的八旗绿营无人堪用,只有咱们这些广西来的土兵还敢打敢杀,朝廷不靠着咱们,能靠谁,如今就指望着僧王剿灭了捻贼,一路南下,也要发逆好看!”

“大帅说的是,如今瞧着庐州府和曾巡抚的兵倒是堪用。”

“不错,只是时日甚短,瞧不出什么来,可惜了,上次若是江北江南大营围困江宁的时候,两江有人统辖,安徽江西江宁三地统筹兼顾,说不得也能留下些发逆的大军来,哪里能僵持不下,各自退兵呢。”

“大帅且宽心,他们想必也不是傻子,知道西征的发逆大军各自回援江宁,也能反攻吧?”

“恩,可是这下子,咱们这边的压力又大了咯。”残阳如血,白发萧索的向荣瞧了瞧落日下张国梁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说不得只好一死报国罢了。”

江北大营的统帅,是钦差大臣、两江总督陆建瀛。陆建瀛率直隶提督陈金绶等将,领军万余,驻扎扬州城北,主要目的是切断太平军沿运河北上之路,并相机夺取扬州。阻止太平军北上,这个目标不难实现,但是要夺取扬州,陆建瀛是没有信心的。他的对手,是天国猛将天官副丞相林凤祥,地官正丞相李开芳。早在咸丰三年六月,他们就已经打下了扬州。在北伐开始之前,扬州由林李二将镇守,他们能攻善守,在杨秀清的指点下,将扬州城守得如铁桶一般。林凤祥和李开芳的策略,还是守险不守城。他们依托城外东虹桥、法海寺、仪征、瓜洲等据点,修筑营垒阵地,组成严密的防御体系。

陆建瀛自知兵力有限,对手生猛,只是坐战,等待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林凤祥和李开芳被抽调出扬州,组建北伐军团,留守扬州的是指挥曾立昌、陈仕保等将。之后陆建瀛屡次出动大军,终于在太平天国抽调扬州精锐北上救援的时候,将几乎已经是成为空城的扬州攻下,太平军在江北,只剩下瓜洲一个孤零零的孤城。

天京、镇江、扬州的大三角形防御圈,变形为天镇瓜(瓜州)小三角形防御体。变了形的天京大战场,在清军南北大营的夹击中,面临更加严峻的考验。天京的情形,越来越危险。为了支援西征,天京城内精锐,被大量抽调到江西战场和两湖战场,洪杨凭借着坚固工事和出色的防御技能,苦苦支撑了三年,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发逆的北伐已经是有去无回,西征也是无功而返,只有伪翼王石达开堪称枭雄,在江宁上游打的极为痛快,不仅夺回安徽大部,还在湖口将曾国藩打地落花流水,如今石达开居然回援,瞧样子就是对着两座大营来的,咱们的局势看来是艰难了。”陆建瀛皱着眉头说道,自己实在是不擅长军政,如今能把把江北大营勉力维持下来,说实话,一大部分是因为发逆的军事重心不在东边,接连都是西征北伐,东边被忽略了。

江宁将军祥厚刚刚操练完自己从江宁满城带出来的八旗子弟,不在乎茶盏里头的凉茶,一仰脖子,就喝了个痛快,放下茶杯,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旗人原本是最在乎形象的,“大帅勿忧,下官这些日子在瘦西湖外头操练极为勤勉,标下的儿郎们都憋着一口气呢,想要打回江宁去。”

“你们能有如此志气,自然是好的。”陆建瀛欣慰地点了点头,“不过眼下不必看这么长远,要先把瓜州打下,瓜州不下,扬州难安!咱们就和对付扬州一般,死死围住便是!”

“喳!”

瓜洲位于京杭大运河与长江交汇处。宋朝王安石在此作诗《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几百年来更是广为流传。不是风景吸引人,而是瓜洲扼南北要冲的战略位置,对陆建瀛、祥厚和陈金绶等人充满了吸引力。

咸丰四年十月十六日,为防止太平军北出,陆建瀛随即将江北大营转移到瓜洲外围。瓜洲的太平军并不打算北出,他们只想在江北保留一个据点,阻挡江北大营与江南大营会合攻打镇江或者天京。

“东王九千岁的谕旨只有一个字。”守将谢锦章在营中召集众将,“那就是‘守’字!众将听令!开挖三道长壕,引入江水,阻挡清军进攻;在江面拉起三道铁索,阻挡清军水师;长壕内于上中下三洲建营筑垒,外面砌石,里面积沙,阻挡炮火,切勿让清妖的南北两座大营遥相呼应,影响我天国大业!”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