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身在敌营

行至门口,富士信忠高声通报。

“快请进来!”

一声中气十足回应。

自有站立在两边的侍卫揭开卷帘,恭请入内。

汎秀稍稍一停,略微落后半步,跟着富士信忠进门。正欲随之下拜,却被身前之人拉住。

“这便是平手甚左卫门么?吾已等待多时了!富士和前田,二位有劳!”

正与刚才听到的声音一样。

抬头,目光所及,正可见一个矮胖的中年武士。华服,礼帽白面黑齿,满目笑容,如此装饰,还能够有谁呢?

东海第一弓取,居然亲自跑到门口迎接。虽然不至于倒履相迎,不过,以此等礼数面对小辈,亦足见用心。

仓促之间,来不及看清相貌,只觉得对方神色意气风发,虽然气度不凡,却是失了常性,并不像想象中那般安定平和。

继而低头,才发现那柄十分有名的太刀“宗三左文字”,并不在他腰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折扇,想来当是名家书画。

舞文弄墨,爱好风雅,本不是恶事,若是安居骏府城中,如此也是无碍的。然而身处军营之中,却不佩刀剑而佩折扇,恐怕有些不妥。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果主君心怀旁骛而忽略了对战事的关注,又如何能指望属下将士恪尽职守呢?

今川义元并不是其子氏真那样温柔乡长大的富家子。执掌骏河二十年,所经历的战事,何止数十。甚至于他的家督位置,亦是凭借刀枪,从兄长那里抢夺过来的。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或许那些安乐窝生出来的武家子弟会忘掉这句话,但其中不应该包括今川义元。

也许,是一路捷报,让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这种心态,倒是可以加以利用。

一瞬之间,汎秀心中闪过无数心思,最终只是淡然道:

“罪臣平手汎秀,见过今川治部大人。”

随即缓缓伏身下去,施以大礼,神态从容,毫无惶恐惊讶之态。

这一次今川义元没有拦住他。

“甚左何罪之有?”

“闻王师西向,本应即刻前来,听殿下教诲。优柔反复,以至来迟,此平手汎秀之罪,请殿下宽恕。”

三十六言,尽皆是逢迎之辞,全然不是汎秀常日说话的语调。

“这怎么能算是罪过呢?”

汎秀并没有抬头,不过,今川义元脸上的愉快的表情,却是可想而知的。

“以前听说,平手甚左卫门素来刚正不阿,从未有过阿谀逢迎之举,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实啊!”

汎秀心下略定。能够开这种玩笑,说明对方的心情相当愉悦,那么刚才的一番表演,就没有白费。

“臣并非虚言。殿下举义兵上洛,上安天命,下应人和,是故战无不胜。”

片刻之后,又是一声轻笑。

“甚左的辞锋,真有乃父风范啊!快请起身!”

汎秀依言而起,未曾抬头,就见到那张公卿般的面容。

今川义元的身高,目测该有五尺余,并不算是太矮,不过对比起圆滚凸起的腰腹,却让人觉得矮小。

白粉和黑齿掩盖住了肤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那一对眼睛,让人觉得有些熟悉。

充满着斗志和欲望,以及睥睨群豪的气度,这是无法用服饰和动作掩盖的。

与织田信长类似的双目。

汎秀的目光,稍稍在今川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才躬身低头。

就是这一瞬,却逃不过今川义元的双眼。

“尝闻尾张织田信长雄姿英发,我却是嫉妒已久啊!”

今川的外型,的确是远远不如信长,这个问题,倒是难以正面回答。

汎秀沉默片刻,答道:

“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

“哈哈……”

今川义元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平手汎秀此语,典出《世说新语》,“容止”篇。

当年曹操接见北方匈奴来使的时候,觉得自己相貌不佳,不符合魏王的形象,就叫外貌威武庄严的部下崔琰穿上他的衣服,假扮成魏王的身份接见使者,而曹操自己却拿着刀扮成护卫,站在崔季珪的坐榻旁边。等朝见完毕,曹操派人向匈奴使者打听他对魏王的印象。匈奴使者回答说:“魏王看起来很有威严,确实不错,但是站在座榻旁边的那个捉刀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啊。”

家臣的溜须奉承,今川义元已经见过太多,但今天平手汎秀的言辞,却令他十分高兴。他缓缓踱步,坐回到正中间的席位上。

“若宫(富士信忠的字)啊!”

“臣在。”

“将殿内的诸位,一一向甚左介绍。另外,又左(前田利家)也尚未熟悉本家人物吧?”

似乎这个时候,才想起了站立在一旁的两人。对于前田利家而言,冷落之感,恐怕是无法忽视的。

“是。”

富士信忠得令,向前走了几步,转身对着汎秀。

今川义元的左右,各坐着十一二个家臣,既有老头子也有壮年的武士。想来除了留守人士之外,这就该是骏河最上层的人物了。

“这是冈部左京大人!”

“左京殿!”

“唔。”

这位左京的心情,好像并不是太好。

“这是庵原安房忠胤大人。”

“安房大人。”

“日后既是同僚,平手殿何必客气呢!”

安房倒似乎是个好说话的人。

“这是松井宗信大人!”

“松井殿!”

“好说,好说……”

“这是蒲原氏德大人!”

“蒲原大人。”

“幸会。”

……

依次介绍下来,汎秀竭力记下了尽量多的名字。除了德川家康——现在还叫松平元康那家伙的岳父,关口亲永有些熟悉之外,其他的名字都是十分陌生。

一圈见礼下来,开始有人提问。

“平手殿啊!在下是冈部亲纲。”

“左京有何吩咐呢?”

“吩咐二字不敢当,但有一事不解。”

“不知是何事?”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有些疑惑,平手殿身为织田氏谱代,为何会轻易倒戈相向呢?”

汎秀抬眼看了看今川义元,却只见他笑眯眯地盯着场下,放任下属无礼地发问。

果然他心里也是有疑惑的。

“在下亦是为我平手氏的延续,方才不愿跟随彼辈螳臂当车。我平手乃是清河源氏新田支遗脉,若轻易断绝,是对先祖不敬。”

汎秀正色作答,眼角瞟到,今川义元似乎点了点头。门第和血缘,在分封割据的时代,永远不可忽视,否则丰臣秀吉为何要想尽办法与公家扯上关系?德川家康又何必要制造出一个源氏出身?更何况,今川义元是一个极重家名的传统武士。平手汎秀表示,不愿为了出身不明的织田而使得源氏旁支断绝,正符合了义元的心态。

“果真如此么?可是我听说织田家对平手殿可是荣宠有加啊!”

又有坐在下手的人出言反驳,一时之间,汎秀却记不清此人的名氏了。不过这个问题的杀伤力,显然比前面左京的质疑差了许多。

汎秀没有作答,只是向着今川义元躬身一拜。

“下臣多谢殿下赏识。”

提问的人顿时不能言。今川义元许诺了五千贯的知行,相比之下,织田家的那点重用,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所谓良禽择木,在这个武士道精神还没有普及的年代,为了十倍的俸禄而改换门庭,并不是什么值得羞愧的事情。

这个时候,庵原安房突然说到:

“平手殿弃暗投明,正是顺应天命之举。难道二位以为,我今川家并不值得外人投效吗?”

话音入耳,汎秀心里忍不住要感谢这位安房大人。新附之人,受到怀疑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更何况是临阵倒戈呢?但是,庵原安房这样一说,接下来谁要是怀疑平手汎秀的用心,反倒成了质疑本家吸引力的行为。

“安房大人知我也!”

汎秀不免作出感谢的样子。

“同殿为臣,这些本是理所当然的。”庵原微笑着点头回应,“令尊,也就是已故的监物殿的事情,东海道无人不知。那织田信长,果然还是不堪辅佐的人物。”

汎秀却摇了摇头。

“织田……此人,精明强干,然而其才止于一国。而殿下……”汎秀转身看着今川义元,“才是胸怀天下的人。”

“正是如此。”庵原安房顺口说了一句,随后脸上呈现出十分关心的神色:“不知平手殿的亲族何在呢?如今尾张兵荒马乱……还需要小心为上啊。”

亲族?汎秀摇了摇头。

“吾兄尚在居城之中,只是兄长一直对我怀有疑心,恐怕未必愿意见到我啊!”

“是这样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受人嫉恨,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说平手殿还有一名怀有身孕的侧室啊……”某个角落里,突然飘出这样的声音。

汎秀心下骤然一沉。

这件事情,尾张也没几个人知道,今川家的人反倒会了解?

说话的人,起身拱了拱手:“在下一宫宗是,上月途经尾张,听到几个农人说及此事……”

刚才庵原一定是故意把话题引到这里的。这个一宫,想必也不可能是路过尾张,而是特意深入谍报。也就是说,在进军之前,今川家已经开始注意到平手汎秀这个人了,甚至派人详细搜集过资料。

虽然想明白这些事情,但汎秀的心境却完全无法平静下来。

汉高祖抛妻弃子的“气度”,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的。

言及此事,接下来的安排自然是不用多说了。一个侧室本不足一提,但是有了身孕,就俨然是两码事了。将家臣子女安置于骏府城作人质,这是今川家最常用的统治手段。

“果真有此事?”今川义元反问到,“既然如此,一宫速去把甚左的侧室接到此地!”接着又转身看着汎秀:“军中尚有女乐,安置在那里,定然是安全的。”

还能如何呢?

汎秀俯身拜倒下去,掩盖住自己的表情。

“多谢殿下体恤。”

“这正是我分内之事。”今川义元笑了一笑,随即正色道:“今夜已经太迟,诸位即可退去。明日军议,甚左亦须出席。”

军议啊……这本是汎秀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只是当下,却完全体会不到丝毫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