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受不了他那副软绵绵的架势,受不了自己内心中黑暗的泥土被他翻开。

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农夫,而我则是猫在土壤里面的一只盲蚯蚓,他用他的神态举止表情动作,和那些恰到好处地与我心中一直自我欺瞒的某些秘密所重合的故事,一铲一铲地刨向我。还有在谋杀案中死去的妓女施秋婷,在临死之前最后的时间里向我扔下一个假故事的lisa,如果这是两个人,那么她们能否在地狱或者天堂重叠?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有了一种厌倦感。

刚入行的时候,我曾经问过老梁,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究竟是个什么角色?老梁当时给我打了个比喻,他说咱们就像一把剪刀,剪开别人包裹秘密的胆囊,然后把它里面的结石给取出来,再缝上。高级的剪刀,剪的时候不疼,缝得也天衣无缝;中级的剪刀,剪的时候有痛感,缝的时候麻醉药过劲儿了;下级的剪刀,剪得不好,取得不净,也缝不上。可是我觉得现在,我自己已经是一把锈蚀了的剪刀了。

可能在出厂的时候,我就不是个合格品,甚至再往前说,还是在做铁的时候,我就不是块好铁。我带着微锈,误打误撞地进了剪刀厂,在被生产成剪刀的样子的时候,师傅的打磨暂时遮盖了我的锈迹,然后还在运输到百货商店的阶段,那些锈就已经萌发了起来。直到去剪别人的胆囊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这把剪刀不但钝,而且浑身上下都已锈迹斑斑了。病人的结石照亮了我污浊的锈迹,它们多像孪生的一对。

我回到家的时候,师母正在拆被套。见我进屋,她的脸上一下放出光来,一盘腿从床上下来,摸了摸我的脸说:“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吃饭了没?晚饭还没有做呢,都是中午剩的,我给你热去?这小脸儿咋灰突突的啊?你说你连个饭也不会做,自己在外头住哪能照顾好身子啊。”

我眼眶一热,捧住她的皱纹交错的脸说:“妈,我这几天回来住。”

师母很高兴:“回来住好哇!你那屋我天天都给你打扫,不潮。”

我笑了:“妈,咱俩去买菜呀?晚上做点好吃的,我陪师傅喝点。”

师母说:“想吃啥?说。我给你做。不用管他,好几天没在家吃了。”

我问:“那案子有进展了?”

师母说:“我也不知道,上次子东过来时他们说话我听了几句,好像说在查什么包的线索?哦对对,哭泣包。”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那叫gucci,是个名牌。”

师傅是凌晨四点多才回来的。晚上我和师母吃完饭,陪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她就睡下了。我回到西屋躺下后一直没睡,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事。师傅刚进院子大门,我就穿上衣服起来了,等我走出屋子,师母已经提着师傅的包和他一起走了进来。作为警察的妻子,老人家这半生早就习惯了丈夫的晚归,她甚至能在师傅的自行车离家门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判断出是不是他。一向严肃的师傅说过一个玩笑,他说师母的听觉绝对比搜爆犬还厉害。

师傅看到我之后,并没有像师母那么激动,而是好像很不意外地哼了一句,回来了。我说嗯,他便再没言语。进了屋,师母问他吃没吃饭,他说吃过了,老三样。我知道师傅说的那老三样,是泡面、榨菜、卤鸡蛋。这几乎是警队里每个人的老三样,是比快餐还要快的方便食品,一撕开包装,就能食用。

我有些心疼地说他,您这么大岁数了,少吃那些,至少也叫个盖浇饭。师傅没搭理我。

师傅是回来换衣服的,他说这几天都没有换衬衣衬裤,今天去开会,宣传科有个女孩子说他身上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我给师傅烧了水,他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点了一根烟。师母说他:还不睡一会,又抽又抽。师傅说不睡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半根烟,说抽完就走。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案子有眉目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