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可就在我透过木头桩子的缝隙看见会计走出屋门,向马厩边走过来的时候,我的小弟弟轻轻地哼了一声,他可能被我的胳膊勒得有点疼了。这么多年以来,我的脑海里始终反复地循环着他的那一声轻哼,我无数次地用尽所有的神经去重新地听辨它、审查它、判断它,其实我是清楚的,那个声音真的轻微得可以被风掩盖、被会计的脚步声遮蔽、甚至可以被我的呼吸声淹没,但是在当时的我听来,它简直是振聋发聩的。而这么多年它在我的脑海里面被重放的每一次,都像惊天巨响、像一团数目庞大的苍蝇、像一块被用力摩擦的尖叫的玻璃——
“于是,在它被我巨大的恐惧放大之后,我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会计显然是发现了他的秘密被翻动了,他像一只疯狂的野狗,飞快地刨开了那些覆盖在上面的东西。他浓烈地喘息着,咧着嘴,几乎流出了绝望的口涎。他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拿着盒子的手癫痫般地晃动着,他向左右看了几眼,颤颤地挪动了几步,甚至又朝天上看了几下,他的嘴巴始终一张一合地嘎巴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就像个吃了苦艾的哑巴一样,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时候被我按在怀中的小弟弟挣扎了起来,他的腿蹬踹了一下,我的心几乎已经跳到了舌头尖上。我屈起膝盖,使劲地夹住了他的腿脚,然后用左手从口袋里掏了一把黄豆,在迅速地张开右手的同时,塞进了他的嘴巴里,然后又死死地覆住了他的嘴巴。在这整个的过程里,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会计的身体,而脑海却是一片空白的,我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下意识的。我想我当时是天真地有了这样的反射:小孩子,有了吃的,就会安静了。而我的身体,却像一条黑色的章鱼一样,死死地裹缠住了他。
“会计嘎巴着嘴,终于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转身跑回了屋子。不大一会儿,我看见他用袄子裹着那个瓦罐,急匆匆地走了。我却始终没敢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从肢体传来的酥麻感让我醒了过来,我紧绷的全身终于在舒了一口气之后松软了下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低下头,看我的小弟弟。如果时间可以丈量的话,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那段时间到底有多长。我捂住我小弟弟的嘴,再到放开的过程里,在我苍白的大脑里反射的,可能只有那么一瞬。可事实上,它却是那么的遥长,长到像一条漆黑的无边的甬道,可以穿透谁的一生了,我的,他的?
“他死了。
“我的小弟弟,在我的怀里,脸庞已经变了颜色,通体冰凉,两只眼睛像被用力捏过的鱼头,几乎突出了眼眶。他的嘴里,涨满了一把金灿灿的豆子。”
若不是小雅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邵远住院了。当我听到住院两个字的时候,脑子嗡了一下。我一直害怕有这么一天出现,但又不敢去面对它,于是这些年来我都在进行一场自我欺瞒——就像一只被四面八方黑洞洞的枪口指着的小鹿,却闭上眼睛对自己说:我是自由的,安全的,森林如此美好,青草……
我和苏弦赶到病房的时候,小雅正在和邵远拉扯。邵远一甩开小雅的手,小雅就又使劲地拽住他,两个人就像在玩一个摆脱和控制的游戏。一见我进来,小雅赶忙说:“晨哥,你看他呀,拉都拉不住。”我问小雅:“这是干什么呢?”小雅说:“他要回那家公司画画。”我一听就火了,上去一把扯开邵远的手,叫道:“够了!”
我拽了拽邵远的病服,说:“你看看你自己,穿的什么衣服。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这是要加速留下什么,还是在加速带走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