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山下交代过基本情况就离开了,陈果问我接下来的安排,是今天就出去采访,还是等明天。现在还没到五点钟,从记者的角度出发,我当然是该抓紧时间立刻出门采访,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果先回去,明天一早来接我。

这不是我要偷懒,而是在这种通信不畅的环境下,我该待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等待梁应物找上门来。

只要我今天不出门,晚上十点之前,必然会有他的消息。要我猜的话,他会直接登门。

陈果走后,我跑去大厅坐了会儿,包括一个五六十岁大婶在内的几个人试着和我说话,见我用中文回答就悻悻地走开了。快六点的时候,这些人纷纷回房去,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矮个男人经过我时,向我点点头,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了声“你好”。在我吃惊的时候,他已经自顾自地走掉了。

回了房,六点三十分,有人敲门。我跑去把门打开,却是送饭来的护士小姐。托盘上是份牛肉烩饭,超级香。护士小姐说了好长一段,满脸抱歉,我勉强听懂个大概,说因为核辐射的原因,这些天都不会有鱼,蔬菜也非常紧张。我说没关系,有肉就行了,这是真心话。

七点三十分,护士小姐来把餐具收走,然后一直到十点,并没有其他人来。十一点、十二点、一点,我心里的笃定慢慢消失,电脑里的那些照片早已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再看下去,怕是要看出幻觉来。

好吧,睡觉,作好半夜三更被吵起来的准备吧。我在夜里突然醒了一次,但并没有人站在床头。我有种预感,他不会来了。

今夜不会来,明天不会来,后天也未必会来。事情,已经变得和我料想的不同。一定发生了什么,就在从他发出那封邀请邮件到我下飞机的这三天里。

次日早八点三十分,陈果的车准时停在门口。“去哪里?”她问我。“当然是仙台。”我说。国内媒体对日本的灾后报道,在地域上有两个中心,一是福岛核电站,二就是宫城县仙台市。前者是因为核事故,后者则是地震海啸的重灾区。其实来到这里,我更想采访其他重灾区,仙台的报道已经足够多了。但不论如何,仙台这个点总是要先踩过的。

深入灾区采访,所见所闻所感实在太多,人之真性情,在这样的巨变撞击中,最能体现,而日本的民族性,就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展开:那种克制与坚忍,还有让一个中国人心中百味杂陈的纪律性,这让这个民族在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时,近乎是沉默的,复杂而混浊的沉默。

这是一个研究日本的最好时机,但我却没有过多深入其中,大多数的采访对象,是在仙台留学或打工的中国留学生研修生。我写的是新闻,对象是中国民众,对国内老百姓来说,日本伤亡有多惨,只要知道一个数字和几个形容词就行,再多附送几张照片,就足够满意。可是在日本的华人安不安全,需要怎样的帮助,经历了怎样的悲欢离合,因为同一条血脉的缘故,不管做出多大的版面,都会认认真真地看进去的。

关于采访的故事,要全写出来几万字都嫌不够多。但这些终究和这篇手记无关,我便长话短说了。这一天我从早到晚,嗓子都干到发哑,走访了两个灾民安置点,一所大学和一条华人聚集的中华街。陈果依旧不多话,但翻译做得很尽职,也没有半点儿抱怨叫苦的神情流露,她简直像个铁面人。

中华街上该有许多许多的故事,但因为时间关系,我只是草草过了一遍,心里决定,今后几天,这条街会是我的主攻方向。去的大学却不是东北大学,而是宫城教育大学,一样有许多的中国留学生。因为陈果不想让她的同学知道自己在外面打工挣钱。她没说原因,我也没问。虽说没去鲁迅读过医的东北大学采访稍有可惜,但那儿也不算必去之地,我故意表现得非常遗憾,希望陈果能领我的情,使接下来的日子彼此更融洽些。这个刻板寡语的女孩,真是不怎么好相处的啊。

回到友和又是晚饭时间了,谢过陈果一天翻译兼司机的劳顿,约了第二天老时间出发。

“对了,你的费用,也是中日交流协会支付吗?”陈果临走的时候我问了一句。

“对啊,他们付了一周的费用。”“没耽误你上课吧?”“正停着课呢,今天我们去宫教大的时候,你不也看见了吗,在仙台的大学,都得停一阵子吧。”这话听得我心里一阵别扭。晚饭后我还想着中日交流协会的事,当然不是担心一周之后陈果的费用是否要由我来支付,而是犹豫着,如果梁应物迟迟不出现,我要不要顺着协会这条线,去把他找出来。

尽管数额不大,但中日交流协会怎么会出这份冤枉钱?源头还是X机构。协会里是谁联系的陈果,而又是谁交派下这份任务,虽然X机构有的是办法在某个环节卡死我的调查,但总比什么都干不了等着强。

好在现在还不算是干等着,我决定先把主要采访作完,这是我的本职工作,踏踏实实采访个两三天,稿子就有谱了。到那时如果还没有梁应物的消息,我就自己查查看。

决定作出,我就安心开始整理今天的采访收获。我不急着当天把稿子写出来发回去,因为已经过了第一新闻时间,报社给我的指示,是要写一组深度报道,要特别关注核辐射,稿子可以酝酿几天,关键是要写深写透。哈,都是套话。

然而,随着我重看今天的采访笔记,重听今天的采访录音,调出相机里的一组组照片,一条被我忽略的线索渐渐清晰。

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我没有半夜惊醒,因为知道梁应物绝不会出现。这没有关系,因为我已知道该怎么找到他。

早晨,坐进陈果的车里,她问我今天是否还去仙台市。我想了想,回答:“今天会有些变化,陈果。”“那去看看沉默之地?”她问。

我那句明显装B的话之后,本该跟着后文,但沉默之地,那是什么?陈果笑笑,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总之绝不至于浪费了你的时间。”虽然外人常常会对新闻从业者的工作产生误判,但陈果的性格,没有一定的把握是不会这么说的。“远吗?”我问。“就在南相马市。”

我住的地方是相马市,南相马市顾名思义,就在相马市的南边。我知道那儿受灾要比相马市严重,和仙台市相仿佛,最关键的,南相马市有一部分,在三十公里核辐射区里。哦对了,现在日本政府,已经把最初二十公里的核辐射人员撤离区,扩大到了三十公里。就在今天早上,日本政府把福岛核事故级别从四级调高到了五级。

陈果是个行动派,见我不置可否,就驱车上路。我其实有点想问她那地方在不在三十公里圈内,但她一个女孩子都无所谓地开车载我去,我这个记者可拉不下脸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