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十一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阳悠悠地转醒了过来。眼前是一片黑暗,让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使劲地眨了眨眼,晃了晃脑袋,终于意识到他是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昏了过去。“我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用力地掐了自己一下,疼。看来自己还是一个活人。他突然又想到那颗人头,“刷”地一下全身汗毛根根竖起。他张皇地向四周望去,除了斑驳的粉墙外,别无他物。

正当苏阳收紧的心刚要略微放下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咕嘟咕嘟”模糊的声音。“谁?”苏阳条件反shè般地猛然惊起,一个措手不及,身体重心不稳,一下子跌下床,滚落到床底下。

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攀着床沿挣扎着爬了起来。头刚一探出床沿,就见到一颗白花花的脑袋正在他的正前方。“啊!”的一声惨叫,苏阳魂飞魄散,再度跌倒在地。

“嘿嘿,娃儿,吓着了你呀?”耳边传来一个干枯的声音,紧接着苏阳感觉到有一双如同枯枝般的手在他面前晃着。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枯瘦、皴裂,没有一点的肉,也看不到一丝的血管,只能说是一层极度粗糙的皮包裹着一把骨头——苏阳以前只在木乃伊的照片里见过类似的双手。

“你要做什么?”苏阳哆嗦地往后躲着,几乎要将自己的身体塞入床底下。不过苏阳终于看清了那个白花花的脑袋原来是顶在那枯手人的颈上。那是一个老人。但这又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啊。所有岁月可以堆积的痕迹,全都垒在了她的脸上。斑白而又杂乱的发丝,乱蓬蓬的好似一堆被炸开的大泡鸟屎,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深得可以藏进任何的表情,还有深陷的眼眶,里面嵌着一双没有任何光彩的眼珠子,同样深陷的还有她的嘴,干枯得如同一个已经干涸了的小潭,看不到任何的生机,只有浊臭在里面翻腾。苏阳注意到她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根灰sè的细毛,那是一根鼠毛!原来厨房里的那一锅汤就是她煮来吃的。苏阳想到那没有牙齿的嘴,硬生生地撕扯开老鼠那煮得发烂的躯体,连带着鼠毛一起吞咽下去,心里就一阵的恶心。

“娃儿,你是从哪来的呢?”老人将脑袋凑近了苏阳,带着一种诡谲的笑容,笑得苏阳心里发毛,他直怀疑老人该不会将他也视作了一只煮熟的老鼠,或是即将煮熟的老鼠。

“那你又是谁?”苏阳下意识地在身上摸索着,寻找着他的那把水果刀,但什么都没摸到。

“你是在找这把刀吧?”老人笑眯眯地注视着苏阳,她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子。冰冷的刀锋在老人鸡爪般的手里散发着死的气息,苏阳甚至可以感觉到那锋芒划过自己的肌肤时的清脆破裂的声音。

“你想要做什么呢?”苏阳紧紧地盯着那把刀,神经接近崩溃。

老人咧开干瘪的嘴,将脸上的皱纹使劲撑开,对着苏阳一笑,缓缓地把刀递给他,“还给你。”

苏阳紧紧地握着刀,心里一下子安定了许多。也许是武器在手给他增添了一点勇气,也许是老人放弃刀子的举动让他降低了恐惧感,他的声音中也减少了点颤抖:“请问你是谁呢?”

老人似乎听而不闻,只是用混浊的眼神看着苏阳,近乎自语地问道:“你找谁呢?”

“我……”苏阳飞快地在大脑中转了数个念头,既然这老人会出现在朱素的家里,那么肯定是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那就干脆直接点明真实来意,“我找朱素。”

“朱素?”老人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芒,“你找朱素做什么呢?”

苏阳干咽了口唾沫,撒了个谎,“我是她男朋友。我跟她吵了一架,她赌气跑了。我找不到她,就想来她家找找看。”

老人眯缝起眼,细细打量着苏阳。苏阳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有无数的针芒在扎着自己似的,真恨不得推开老人,夺门而逃。

“朱素这孩子现在还活着吗?”老人眼中的光芒消减了下去,重新换上她那一副风干了的表情,“只是这里除了我这个老婆子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

“即便有人,也早就被你吓死了。”苏阳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但他却不得不堆起笑脸,“那,请问您是朱素的什么人呢?”

“我是她nǎinǎi,那个畜生的母亲!”老人突然提高了声调,表情也变得无比狰狞,将苏阳吓了一大跳。

“您老人家别激动。”苏阳再度咽了口唾沫,他勉强克服着心头的畏惧,伸出手扶着老人在床头坐下,“您能给我讲一点关于朱素的事吗?”

“说来话长哪,”老人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重新翻卷起浓重的yīn云,“那孩子也真的是命苦。不到五岁就死了娘,那个畜生父亲从来就不把她当人看……”

苏阳忍不住打断老人的话头,将一直盘旋在心头的疑云托出:“她父亲为什么就对她不好呢?难道她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老人的眼中淌下一滴混浊的泪水,“造孽哪,都是家门不幸。那畜生强jiān了朱素她娘,把她强娶了过来。但谁知道朱素她娘原本就有自己的意中人,两人谁也舍不得谁,就背着那畜生偷偷地约会,结果有一天就被那畜生撞见了,他一枪就把那男人的脑袋给崩掉了,尸体后来埋在后院的树下。”

苏阳听得有几分悚然,虽然听刘长格讲过朱素她爸的残暴,却没想到竟然如此草菅人命。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连忙问道:“那您的意思是,朱素并不是她爸,嗯,就是那畜……畜生的亲生女儿?”

老人沉浸在个人的情绪中,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事,又像是极力要把那些悲惨的记忆从大脑中赶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像是突然醒来似的全身抖了一下,抓着苏阳的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苏阳只感觉老人的手又冰又硬,一股寒意从老人的掌心直传到他的心脏,让他血液为之一滞。他假装要拍身上的灰尘,把手从老人的掌心中抽出,强挤出个笑容,“我是问,朱素是不是她那当jǐng察的爸爸的亲生女儿?”

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谁也不知道那女孩究竟是谁的骨肉,那畜生曾经用板凳砸过朱素她娘,把她打得血流满面,逼问孩子到底是不是她跟那相好的男人私通生下来的,但那女人就是不肯说,只是翻来覆去一句话:你将来会有报应的。报应啊,报应……”老人又陷入了自我回忆的情绪中。

苏阳不得不再次打破沉默,“那……我听说朱素后来生了一个孩子,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老人的脸扯动了一下,看得出这个问题勾惹起她的无尽痛苦,“那畜生不是人哪。也是朱素那孩子命中注定的劫难。自从朱素十三岁以后,那畜生就占有了她。可怜的孩子,我都时常半夜听到她的惨叫。我去骂过那畜生,结果被他一脚踢晕了过去。也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朱素生下的怪胎也就是那畜生的孽种。都是造孽啊,是上天看不过去降下惩罚的,才会生出那么一个怪胎。”老人泪流满面。

“那……”苏阳试探地问,“那小孩子后来怎样了呢?”

“扔进井里淹死了!”老人的声音中带着凄厉,“那畜生不知听信了谁的谣言,说那孩子是个魔鬼,刀枪不入,只有把他扔进水里才能淹死他。而且只有喝泡着孩子的井水,才可以解除孩子附在他身上的诅咒。那没人xìng的畜生,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只是更可怜了朱素,每天喝着亲生孩子尸体泡的水,生生把她逼疯了……”

苏阳觉得身体里仿佛有着无数的冰虫,在血液里四处奔逐,将寒气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之前听刘长格说到井水泡尸时,他还有一点半信半疑,如今从老人口中得到证实,他心头的震惊真是无以形容。他实在无法想象朱素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竟然可以血腥残忍到如此地步!

“我听说后来朱素的母亲显灵,才保住了朱素的一条命,是有这事吗?”

老人眼神空洞地看着苏阳,yīn森森地一笑,“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

苏阳心头一颤,他觉得老人的神情有着说不出的奇异,如果要指认这世上有鬼的话,那么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把此刻眼前的老人归列进去。

老人见苏阳默然不语,得意地一笑,“那你就是相信有鬼了?”她把声调拖长了一点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的年龄,早就不将什么人啊鬼啊的放在心上。鬼未必真的可怕,人才是最可怕的。人们相信有鬼,都是因为不相信人。而人怕鬼,多半也就是他自己心里有鬼。那畜生自从朱素生完孩子后,就没再碰过她,大概他自己心里也怀疑朱素是他的亲生女儿,是他的**才生出那样的怪胎。再后来过了几年,他就因为打死了人,被迫出走了,我也就不知道他们一家人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对了,那你怎么没有跟他们一起走呢?”

“我?”老人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着,“我一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老人,跟他们背井离乡地做什么?再说了,那畜生哪会关心我的生死?我就坐在家里等死好了。”

“那这些年你都怎么过来的呢?”苏阳好奇地问。

“地窖里有一些粮食,像我这样的半死人,随便捡把柴火熬个粥就可以了。”

苏阳突然想起在厨房里看到的那一锅老鼠汤,心头一动,忍不住问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厨房里有一锅汤,是不是就是您老人家煮的?”

老人笑了起来,“是不是吓着你了?那是大黑,就是你之前看到过的那一只黑猫抓到的,我好久没沾腥了,所以就把它杀了改善一下伙食。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苏阳慌忙地摇手,“不,不,不,还是您留着慢慢吃。”他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您怎么会睡在棺材里呢?”

“天冷了,就那里最暖和。再说了,像我这样行将就木的人,也许哪一天一躺下去就再也醒不来。到时又没有人给我收尸。所以与其烂在床上,还不如自己躺在里面更方便些。”老人眯起眼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我也累了。娃儿你扶我去睡吧。”

苏阳默默地搀着老人枯瘦的身体,带着她走出房间,就着屋顶明瓦漏下来的一点光明,摸索着来到厅中的棺材,看着老人慢慢地爬进棺材里,和衣躺下。老人的脸上又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脸,望着苏阳说:“好了,娃儿你也回去吧。”

苏阳踌躇了一下,然后才想起跟老人道别,“那您老人家好好休息,有空儿我会多来看望您的。”

“你不会再看到我的。”老人冒出了这么一句,然后再不多看苏阳一眼,合上眼睛睡去。

苏阳怀着满腹的疑云,下了楼。

走出yīn暗低沉的老宅,苏阳发现已是天sè微白。清晨的凉风吹拂在脸上,让他有一种重返人间的舒畅,也令他对刚才在三楼见到朱素nǎinǎi的事产生了一种怀疑,似乎那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那里那样的yīn暗,那样的压抑,那样的恐怖,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影像,如同一卷过期了的胶卷,你可以看到上面存在着隐约的影像,却又怎么都分辨不出上面所演绎的究竟是什么,那些人物与故事,是否就真实地存在过。

在晨曦的照耀下,院子里所有的影影绰绰的事物,都露出它们真实的面目。那些树木,那些花草,凝聚着露珠,丝毫没有夜里那种yīn郁的压迫感。“不异旧时行履处,异旧时人。”苏阳想起这一句禅语,确实如是啊。世间万象原本并未有多少的变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是人心自己制造的。就像月圆月缺,只是月球与地球一个轨道交错的效果,但人们就硬是要赋予其沧桑变幻的感怀情感,于是要生出种种的愁绪离恨。不过人若是无情,固然可以省去许多的忧伤与恐惧,但生命也就失去丰盈与多姿,少了存在的意义。

苏阳脚步轻松地掠过草中小径。经过水井时,苏阳很想探头去看一看水面现在浮现的究竟会是自己的面容呢,还是那四眼怪婴。但还未等靠近,他就已经感到一股寒气涌了上来。“看来是真的有些邪门儿。”苏阳头皮发麻,快步绕了过去。

出了大门,苏阳意外地发现刘长格正带着厂里的几个人,对着大门指指点点,不安地议论着什么。刘长格见到苏阳,先是一愣,随即满脸的惊喜,一路小跑了过来,紧紧地抓住苏阳的手臂,摇晃着,“太好了,太好了,张老师你没事呀。你真的没事吧?”

苏阳看着他一脸的真挚,一股感动之情涌了上来。他反手握住刘长格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心中千言万语,却无法倾吐。

其他厂里同事呼啦地全围了上来,七舌八嘴地问道:“张老师,你都看到了什么呢?”“张老师,里面没有鬼吧。”“张老师,我们可是担心你整整一个晚上……”

苏阳这才知晓,原来刘长格逃跑后,自己深感不安,担心苏阳一个人留在朱宅里会有危险,于是召集了厂里的一干同事,想一起壮胆来到朱宅探看一下。结果他们还没进入朱宅,就听到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婴儿的哭啼,又像是老人的呜咽,中间还夹杂着低低的野兽般的叫吼声,吓得一干人没人敢踏进朱宅一步,只在门外守了一宿,祈祷苏阳平安无事。直到天亮了,他们发现那些怪异的声音也都跟着消失了,于是商议着要一起进去找苏阳,结果还没决定下来,就看到苏阳平安无事地走出来。

“张老师,你知道那些恐怖的声音到底是谁发出的吗?”一干人中年龄最小的王喜好奇地问道。

苏阳有一点迷糊,“我昨天晚上在里面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只遇见朱素的nǎinǎi。她一个人住在里面,呃,准确地说,是一个人住在三楼的棺材里。”

众人面面相觑。刘长格大着胆子问:“张老师你没有看错人吧?真的是朱素的nǎinǎi?”

“她自己说是。”苏阳有点莫名其妙,简略地向他们描述了一下朱素nǎinǎi的形象,“是她老人家吧?有什么问题吗?”

刘长格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张老师,按你描述的,那个人应该是朱素的nǎinǎi。不过我们都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以为她早跟朱素他们一家一起迁走,要不……就是已经死了。”

“哦,如此啊。”苏阳释然道:“她没有跟朱素他们一起走,而是留守在家里,靠地窖里贮存的余粮来维持生活,另外偶尔还会抓一些老鼠来吃。对了,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水桶应该就是她平常打水用的。”

“这怎么可能呢?”刘长格喃喃道:“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见过她呢?”

“这……”苏阳挠了挠头,“这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因为她老人家的作息时间与正常人不一样吧。这样好了,我带你们进去找一找她,这样一切不都可以明了了吗?”

刘长格看着苏阳,再看看身边其他人疑惑的眼神,把心一横,“那好,我们跟你进去找朱素她nǎinǎi。”

苏阳对他们轻笑了一下,带头重新推开朱宅的大门,径直带着他们上了三楼。

“nǎinǎi,nǎinǎi……”苏阳叫唤着。

“喵”的一声,一只黑猫从黑暗中蹿出,绿莹莹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这一群不速之客。

人群中胆小者忍不住惊叫了出来。苏阳无心去关照他人的情绪,只是沉浸于自我的震惊中,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与当年在朱素家中闻到的浓臭几乎一样——那是死人特有的尸臭!苏阳的心开始下沉,越来越低,直到坠入冰点。他哆哆嗦嗦地靠近大厅中那黑漆漆的棺材,每靠近一步,那一股味道就要浓重一些,他的心也要收紧一点,勒得他几乎吐不过气来。

其他的一干人,看到苏阳一脸紧张的样子,一个个心头更是直打鼓,战战兢兢,亦步亦趋地跟着苏阳靠近那棺材。

一时间,苏阳恍惚觉得那棺材就是地狱,他每靠近一步,就是离地狱更近一步,一旦抵达,此生即将陷入万劫不复境地。他手心冰凉,满脸冷汗,连呼吸都变得紧促不安。

终于靠近那棺材,苏阳发现,棺材并非如他走之前看到的,盖子落在地上,而是盖了一大半在上面,只在尾端处露出一截空隙,于是人除非走到棺材的那头,否则根本无法看见棺材里装的是什么。但就这么两步的距离,苏阳却再没有力气移动一步。

其他人惊疑不定地看着苏阳,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终于有一个胆大之人站了出来,他一咬牙,将棺材盖一下子掀开。所有的人都“啊”地尖叫了起来,那一个胆小者王喜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地飞奔下楼梯,一个趔趄,就从楼梯上一路滚了下去。

苏阳眼睛死死地盯着棺材里的老人。眼前的老人,哪里还有半点人的生机?虽然之前的老人干枯形象曾让他心惊,但眼前的老人惨相,却是让他心冷到极点!老人也不知道死去了多久,所有的**都已化作腐水,泡着几缕分不清颜sè和布料的布条,上面爬满了蛆虫,更为恐怖的是老人的脸,似乎被什么动物咬过,有一半不见了,露出白花花的骨头。唯一残余完整的是另外一边脸中的一只眼睛,挂在深陷的眼眶里,仿佛闪耀着神秘、冷酷的光芒,冷冷地凝视着苏阳,那里面,似乎隐藏着许多的话。

苏阳只觉得整个人的魂魄都被那只眼睛带走了,大脑一片混沌,任由着刘长格等人将他连扯带拉地拖出朱宅。所有的人一出朱宅,全都“哇哇”地大吐了起来。

很快地,公安局的人闻讯而来。调查结果初步显示,老人应该是自然死亡,死亡时间约在两年前,而她的半边脸暂时还调查不出是猫的饥饿驱使所为,还是成为老鼠的“饱餐”。

苏阳怔怔地看着公安人员的调查报告,而刘长格等一干人则以一种见鬼一般的恐惧目光偷看着苏阳。万千的念头在苏阳的心里翻腾着,却又一个一个地蒸发掉,只留下模糊的痕迹。苏阳只觉得整个大脑都快要爆炸了。他抱住脑袋,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蹲了下来。

刘长格看到苏阳的痛苦模样,同情地走了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张老师,你就不要再多想了,也许……你遇到的就只是朱素nǎinǎi的鬼魂吧,那屋子本来就不太干净的。”

苏阳猛地抬起头,刘长格被吓了一大跳,苏阳的眼中满是血丝,正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有鬼吗?我不相信!”

苏阳站了起来,发了疯一般地往朱宅里闯,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守在大门口的两个jǐng察一下子没拦住,于是跟在苏阳后面拼命地追赶。

苏阳却没有闯入房间,而是绕到后院。后院里跟前院几乎是一般的荒凉景象,长满了荒草,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院子当中有一株巨大的杨树。苏阳一把扑倒在那树下,双手拨拉开树下丛生的杂草,刨起土来,状若疯狂。

跟随的人见到这一幕,心里都一咯噔。刘长格更是心头一凉:张老师该不会受刺激过度,疯了吧。

“张老师,你挖什么呢?”刘长格小心翼翼地靠近苏阳,注意保持着半米的距离,他害怕苏阳真的发疯了的话,会突然袭击他。

“铁锹,你们有铁锹吗?”苏阳脸sè灰白,密密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渗透了下来,混合着泥土的颜sè,使他看上去更显得怪异。

旁边有人从院子里找到一只锈迹斑斑的铁锹,递给苏阳。苏阳一语不发,接过铁锹死命地挖着。其他的人一个个面面相觑。

挖了大概有两尺深,一副白骨自泥土里翻卷了出来。所有的人“啊”的一声惊叫。苏阳面如土sè。他扔掉铁锹,跌坐在地,目光呆滞。

jǐng察马上过来,将现场封锁了起来。其中一个jǐng察看了看白骨,又看了看苏阳,终于忍不住地吐出疑问:“你怎么知道树下面埋藏着具尸体?”

苏阳面无表情:“是朱素nǎinǎi昨天晚上告诉我的,说是朱素她妈的旧情人,二十多年前被朱素她爸杀死后,埋在这里的。”

所有的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阳。但他们的惊讶都远远不如苏阳心头上的震惊来得强烈,“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鬼?”苏阳喃喃自语着。

他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在记忆中重复着凌晨时的经历。他还是无法接受,半天之前还跟他交谈的朱素nǎinǎi,一下子就变成了一具死去两年的尸体。“也许,也许就只是一场梦吧,我晕过去后做的梦。”他惨笑了起来,都说浮生一梦,梦如人生,究竟哪一个更为现实呢?庄周梦蝶,分不清是庄周梦中化蝶呢,还是蝴蝶梦中化为庄周。那我苏阳呢,究竟现在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如果是在现实中,为何会出现梦中才有的混乱杂象?如果是在梦中,那么又究竟闯入了谁的梦境?或者说,究竟是朱素nǎinǎi现实中拜访了苏阳呢,还是苏阳梦中拜访了朱素nǎinǎi?

想得头疼yù裂,却理不出一个头绪。苏阳觉得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濒临崩溃的状态。他突然想起那一口水井,朱素nǎinǎi讲过那里面浸泡着朱素的怪胎,而自己曾经也真实地见过他的怪脸。“对了,也许他能够证明究竟是我真的看到了鬼魂,还是一切就只是个幻象。”

想到此,苏阳强打起jīng神,对身边的jǐng察说:“你们有没有可能把前院里的那口水井抽干?”

那jǐng察吓了一跳,“你又想做什么?”

苏阳嘲讽般地**了下嘴角,“寻找另外一具尸体。”

那jǐng察瞪大了眼看着苏阳,简直看着魔鬼一般。不过也难怪,小镇向来平静,现在突然一下子来了两桩命案,前者好不容易证实是自然死亡,却又让苏阳搅出一具陈年白骨,现在竟然又要生出一个命案来,那整个小镇不掀翻了才怪。jǐng察倒吸了一口冷气,“谁的尸体?”

“婴儿。朱素的婴儿。”

jǐng察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对于朱素产下怪胎然后被她爸扔进水井里的事,镇上的人几乎人人皆知,也从来没有人觉得有任何不妥。杀死一个来历不明的怪胎对镇上的人来说,是一种除害,而不算是个命案。“你找它做什么?”

苏阳冷冷地看了那jǐng察一眼,“你难道不想那小灵魂安息,而是让它永远都沉坠在暗无天rì的井里,永世得不到解脱?”

jǐng察顿时语塞。“那你等一下,我去请示一下上级。”

苏阳叹了一口气,典型的中国官僚作风。“不用了。”他疲惫地制止了jǐng察的呼叫,“我下井去捞吧。”

“你?”jǐng察惊异地看着苏阳,他越来越觉得苏阳像是一个魔鬼。“难道他真的被鬼附身了?”jǐng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苏阳再不多言语,他走到前院,俯身去看水井。午后的阳光有点温热,但井台上却依然一片冰冷,苏阳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寒气自井底直透骨头。井底波纹不兴,仿佛是一只看透世事沧桑的冷眼,清晰地倒映出苏阳惨白的脸。

苏阳试了试井绳,还很结实,足够承载起一个人的重量。他将上衣脱掉,再把井绳绑在身上,对旁边呆立的jǐng察和刘长格等一干人点了点头。那些人恍然醒悟了过来,慌忙上前帮忙,抓住井绳,将苏阳一点一点地放入井下。

水井大概有四五米深。苏阳很快地临界水面。他感觉到一阵阵的冷气自脚底直抵脑门儿,整个大脑开始嗡嗡作响。他咬了咬牙,冲上面的人吼道:“继续放。”

苏阳的身体一碰到井水,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不单是水的冰冷,而是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拉着他的身体下坠。他紧紧地抓住井绳,长出了一口气,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点一点将身体放入水中。

井水不算太深,但底下是厚厚的泥沙。苏阳站在齐腰深的水底,用脚趾拨弄着泥沙,感应着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但令他失望的是,什么都没有。他只听到自己牙齿“咯咯咯”响的声音。另外,他越来越觉得身体有一种不平衡,仿佛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推搡着他,或是拉扯着他。终于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重心,整个人跌入水中。

脑袋浸到冰冷的水,苏阳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苏阳索xìng屏住呼吸,潜在水中,伸手探摸了起来。也许是经年水泡的缘故,井壁滑滑溜溜的,摸在手中,有一种异样的难受,就像怕蛇的人抓着一条蛇似的。突然间,苏阳感到手底一沉,似乎有某个东西抓着他的手臂。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呼叫,却咕噜地灌进了一大口水。那水有着说不出的腥臭,他的胃顿时翻江倒海了起来。

苏阳强忍住心头的难受,使尽全力地一拉,“哗啦”一声,他一下子撞到了井壁的另外一角,头也从水中拔了出来。及至他看到手上抓着的东西时,一声尖叫,忙不迭地将其甩开——那竟然是一只小孩的手臂,似乎刚自躯体上挣裂开来,骨节处血肉模糊,但奇怪的是又没有任何一滴血。

一刹那的时候,苏阳仿佛听到一阵婴儿的哭声,又似是笑声,磔磔的怪声,在井壁边缘撞击开,产生无数的回音,听在人的耳朵里,像针扎似的,瘆得慌。苏阳慌乱地摇了摇绳子,示意顶上的人将自己拉起来。

在身体刚刚脱离井水时,苏阳突然听到一声很低沉的叹息,熟悉的叹息。那是在朱素家听过的叹息。苏阳猛地一激灵,他冲上面大喊道:“把我放回去!”

井水的冰冷很快就又淹到苏阳的腰。他紧闭着双唇,深呼吸了一下,重新将自己探入水中,手在井底下摸索着。很快,他就摸到了一只细细的手,这次那手没有任何的用力,苏阳很轻易地将它抓了起来,然后冒出水面。果然还是那只婴儿的手。上面的人大概也见到了,放下了一只水桶。

苏阳把手臂放入桶中,水桶摇摇晃晃地被拉了上去。苏阳重新闭上气,潜入水中,双手在井壁上摸索着。突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一些像是水草般的东西。他稍微一用力,只觉得有一个东西从井壁的空隙中飞了出来。苏阳将头冒出水面,发现是一具缺了只手臂的婴儿尸体,他抓的正是婴儿的头发。不可思议的是,那婴儿在水井底下浸泡了这么多年,竟然仿若新生,骨肉一点都没有腐烂。苏阳注意到四只圆睁着的眼睛镶嵌在他的眼窝及额头上,每一只眼中的表情都各不一样,痛恨、怜悯、愤怒、微笑,奇怪地并列在了一起。

苏阳默默地注视着婴儿,心中竟然莫名地涌生起了一种欣喜之感,仿佛完成了一个使命一般。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搂在怀里,示意着井绳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拉离开冰冷的水域,重返于阳光底下。

井沿上所有的人看着那四眼婴儿,脸上都流露出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神情。刘长格双手护在心口上,喃喃道:“怎么可能是这样子的呢?”

苏阳疲惫地瘫倒在院子里的草地上,任温暖的阳光将他紧紧地拥抱。他闭上眼睛,听到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叫唤着:“回广州吧,该回广州了。”

苏阳知道,小镇已经绝非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发生了这么多事,即便他可以无视镇上人的目光和指点,jǐng察也很快会怀疑上他的身份,到时说不定会查到他与朱素的真实关系,以及围绕在他身边的一系列命案。所以他只有回去广州,争取在jǐng察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之前,弄清他究竟杀了人没有,还有,朱素的真实意图。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困在茧中的蛹,要突破出去的关键就在朱素身上。或者说,本来就是她剥夺了他的阳光世界,将他逼入这一种黑暗的境地中,只有搞定了她,才有可能让自己重新回到阳光下生活。他隐隐地觉得,朱素是对他赋予了某种使命,包括今天里的挖掘尸骨,打捞婴儿尸体。一旦他完成了所有的使命,那么围绕他的所有yīn影都将消失,回复到他正常的生活。

想到此,苏阳决定一刻都不再多停留。他直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往外走去。

“等等,你不能走。”一个jǐng察伸手拦住了他,“你得跟我们回jǐng察局协助调查。”

“调查什么?”苏阳冷眼看了他一眼。

“调查今天里的这两起命案啊。”

“朱素nǎinǎi你们不是查清了是自然死亡吗?”

“那还有后院里的尸骸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又怎么确定你有没有嫌疑?”

“我有嫌疑?”苏阳轻蔑地笑了,“那骨头都快朽得差不多了,平常人都看得出来至少埋了几十年,难道你觉得我可以在还没出世或是婴儿的时候就爬到你们这地方来杀人?如果真这样的话,你还不如干脆再怀疑说婴儿也是我杀的好了。”

“这……”那jǐng察被苏阳一顿的抢白,一时无言以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苏阳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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