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绝地

第二十六章 绝地

1938年4月6日,清晨。初升的太阳透过林间的缝隙照在草地上。

已经昏迷了几个小时的李畋睁开眼睛。第二次坠落之后,他又被丛生的树木挡了一下,树下是一些低矮的灌木和茂密的杂草,几经缓冲跌落崖底。虽然多处划伤,却不曾致命。李畋挣扎着爬起,胸部如同被撕裂似的疼痛,摸了摸,笔记本的硬皮已经生生折断。草丛露着一个尖尖的石棱—如果不是笔记本护在胸前,那足以要了李畋的性命。

李畋笑了,笑的很艰难:“我这命太贱了,阎王爷都不收。”

宽大一些的树叶上有经夜的露珠。

李畋张了嘴,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往嘴里抖弄。

不远处,有一丛红子果红艳艳的诱人。

李畋仿佛看到高志华牧师站在红子树下,小心地从枝头采摘了一簇红子果递给自己:“李先生,这是大自然的馈赠,品尝一下吧!”李畋揉揉眼睛,没有高志华牧师,只有红子果,一簇一簇的红。李畋拔步,却发现一只脚腕上还系着那件土匪的上衣,解开,欲丢,迟疑,而后搭在肩上。

红子果成了救命的仙果,李畋一气吃了个饱。从肩头扯下那件上衣,扎紧两只袖筒,塞满红子果,再搭在肩上—那件衣服又变成了一条盛满食物的褡裢。

砍下一根树枝,刮去细枝毛刺。一根手杖简单却实用—既是助力,又可防身。

草丛中有一束反射的阳光刺疼眼睛,李畋走过去。居然是他那倒霉的眼镜—断了一条腿,少了一片玻璃。那断乎是没法再戴了。摇头,扬手,又停住。再三端详之后,李畋弯腰在草丛中寻找,取匕首割了几茎有韧性的野草,打成麻花绳。一头儿拴在没了镜片的空框上,一头拴在仅存的那条镜腿上。往头上一套,一付奇特的独眼眼镜!一只眼虽然依旧朦胧,但毕竟有一只眼已经清晰许多。

衣服变造的褡裢,草绳捆扎的眼镜,树枝削就的手杖。三件法宝将李畋身上的书卷气一扫而空。

李畋蹀躞而行,盲目地寻找出山的道路和保命的水源。

从日出到日落,整整一天的时间,李畋唯一的收获就是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脚下的山体只不过是崖壁间凸出的一条狭小的平台。方圆约有两亩左右。边缘处又是陡峻的崖壁,深不见底,这是一处绝地。

一块石头从李畋手中抛落崖底。听不到一点回声。

李畋绝望地躺倒在草丛里。

天色渐渐黑下来。

1938年4月7日,晨,一场大雨骤然而至。

草地上,睡梦拟或昏迷中的李畋被雨淋醒,一骨碌爬起来,跑到树下避雨。结果证明那根本不管用。李畋落汤鸡似的手足无措。张皇之中,他看到崖壁上有一处凹穴,虽然浅浅的,但正可避雨。

李畋本能地奔向那处凹穴,迈上凹穴下方那块并不太高的石头,身体贴紧穴壁。终于躲过箭镞一般的雨矢。李畋满头满脸地胡撸着雨水,甩手,跺脚。却突然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下根本用不着避讳什么,这才浑身上下脱了个精光。重新摆弄了一下那半架*草绳拴住的眼镜,拿淋湿的衣服擦拭了镜片,套在头上。皮囊,匕首,火镰,笔记本,归堆放着。所有的衣服一码搭在肩上,一件一件取了拧水,拧完一件便搭在另一肩上。之后便是一件一件地重新往身上套—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李畋同样不习惯自己的**。湿答答的衣服很涩,摩擦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李畋一边穿衣一边咧嘴—疼。

雨,一直在下。

李畋看到火镰便想到阿月,可怜的阿月不知是死是活。不经意间的一转身,李畋大吃一惊—这处凹穴居然是一个洞口!这是一个奇怪的扭头洞,在外面看只是一处浅浅的凹穴,进到里边才能发现左侧下部是一个洞穴。刚一进来时,一是眼镜蒙了水,二是慌里慌张的弄衣服,三是心里不承想,所以并没有发现洞口的存在。

洞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黑黢黢的。李畋随手捡起一块石头丢进洞里,回声很远。这个突然出现的山洞让李畋看到了一线生机,但他却不敢贸然进去。对于洞穴,李畋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他需要火,火能让他克服恐惧。火镰就在身上,但却没有可燃的东西。

李畋看着外面的雨,盯着雨中的那些茂密的松树,眼中流露出一丝贪婪。

下午,雨住风停。

李畋迫不及待地冲出洞口,匕首起落,折,拽,撕,扯。

草地上,一堆湿漉漉的松树枝越积越多。

终于,李畋看着那堆已经像小山似的松枝露出一丝笑容。

1938年4月8日,晴。

那座松枝堆成的小山已经移动到洞口。

李畋将若干松枝捆扎成一束,火镰的铁片和火石撞击,火星引燃纸媒,撮口一吹,纸媒冒出火苗。松枝非常易燃,嗞嗞作响,松油滴落。

举着火把,李畋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进入洞里。洞口向下斜插延伸,幽暗,阴凉。每走一步,李畋的心就悬起一点。一个做学问的人,实在不适合这样的探险游戏。如果不是迫于无奈,李畋宁死也不肯踏入洞穴半步。很多时候,死是非常容易的事情,而活下去却需要有更大的勇气。

脚步声在洞穴里回响,很远。

飘忽的光影,参差的石壁。

一股奇怪的味道。

李畋下意识地抬头,看那火把—其实,那是一个很傻的动作。火把燃得很旺。

洞穴幽长的仿佛没有尽头。

李畋感觉自己像是走在某个巨大怪物的肠道里,不知道迈出那一步时就会被溶化掉,变成虚无。

洞底起起伏伏,脚步上上下下。

怪味越来越重。

转过一道弯,洞道开始渐渐升高,如一道陡坡。层层石阶纯然天成,鬼斧神工一般。

李畋稍微犹豫一下,拔步迈上。

数十步之后,洞中豁然开朗,像是一方平台,更像是一座石室。约有四五间房子般大小。高高低低的木架上一具具的棺材。这是一处洞葬!李畋数了数棺材数量,大大小小一共十三具。那股怪味就是从这些棺材里散发出来。除了来路,石室没有出口。这是一个死洞!

火把即将燃尽。

李畋点燃另一支火把,却突然感觉有些头重脚轻,心中大叫不好。疾速退出,快速朝洞口方向奔跑,双腿却磕磕绊绊地不听使唤。快走到洞口凹穴处,火把坠落,李畋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山风乍起,新月初升。

李畋躺在洞口,感觉到身下的山石有些微的凉意。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地方,亦真亦幻,难辨真假。

1753年8月13日,癸酉年七月十五,鬼节。

伊洛瓦底江畔。

土司城堡。

法螺声。

大土司宫里雁为七宝鞍所做的法事张扬到几近狂妄。高耸的竹木台,飞扬的五色旗,念经的僧人,道贺的宾客,耀武扬威的兵士,倾巢而出的百姓……整个城堡都像疯了一般。

城堡后宫,囊占的卧室。

几枚铜钱撒在地上。

“母亲你看!这卦象为何如此凶险?”疆提看着那几枚铜钱发呆。

囊占在摆弄一个香瓶儿:“你的父亲,我们的土司大人,张狂得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明明是个土司,却硬要摆出皇帝的谱。如何能不凶险?”

一个女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站住:“夫人,有一个男孩子求见。”

“男孩子?求见?”囊占蹙眉。

“是,一个大男孩儿,要见夫人。”女仆答。

“不见!谁都不见!”囊占不悦,她从来都不喜欢见外客。

“他说,您要是不见,就让您看一样儿东西。”女仆双手托着一只香瓶儿呈上。

“香瓶儿?!”囊占疑惑,取过,打开瓶塞。

一缕异香缓缓释出,似浓似淡,非浓非淡,浓而不艳,淡而不薄。像是天外轻箫,云中曼歌,似有似无,若沉若浮。又恰似静水微漪,暖玉生烟,镜花水月,真假难辨。

“这是什么香?”疆提如醉如痴。

“快!请他进来!”囊占如梦初醒。

女仆出去。

进来的是贾亚希玛。十五岁的年纪,稚气未脱的面孔。神情却是极不相称的深沉老辣。眼睛里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这香是你调的?”囊占问。

“是的,夫人。”

“你叫什么名字?”

“贾亚希玛。”

“你不是汉人,也不是缅甸人。可是你却会说我们的语言……你从哪里来?”

“回夫人,我从印度来。为了来见您,我特意学了桂家话。”

“哦?!”囊占讶异,“看来你是有备而来。这香,也是你特意为了见我准备的?”

“夫人明鉴,正是。”

“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说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夫人,我曾经是一个僧人,是为追寻佛眼而来。”

“佛眼?我不知道什么佛眼。你找错人了吧?”

“佛眼就是大土司从中国商人吴尚贤那里抢来的钻石。那本是婆罗贺摩的一只眼睛,大土司把它镶嵌在马鞍上。”贾亚希玛的眼光瞟向室外。

法螺声隐约传来,宫里雁的法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孩子,你的故事很有趣,说来听听。”囊占看着贾亚希玛。

贾亚希玛仔细讲了事情的原委。

听罢,囊占脸色沉重:“孩子,这件事情我会帮你的,不过要从长计议,急不得。你先回去。哦,记得告诉我的仆人你的住处。有了消息就让他们去找你。”

贾亚希玛深鞠一躬:“有劳夫人,告辞。”

“嗨!你等等……”一直在旁边的疆提突然说道,但却在囊占和贾亚希玛的愕然中红了脸,“我只是想问一问,你这香,有名字吗?”

疆提很美,美的让贾亚希玛感到恐慌:“回小姐,这香叫—沙漠玫瑰。”

“沙漠玫瑰?好奇怪的名字!不过,我喜欢。”

贾亚希玛鞠躬退出。

囊占对着疆提说:“这次知道那卦象为什么那么凶险了吗?咱们的土司老爷居然把大梵天的眼睛镶嵌在马鞍上—坐在屁股下面!桂家部落的灾难也许就在门外等着呢!”

桂家部落的灾难果然来得很快。

1753年10月10日,乾隆十八年九月十四。木梳部土司瓮藉牙突然率兵攻打桂家,虽然没有攻破宫里雁的土司城堡,但却劫掠人口逾千,牲口无数。从此两家结怨。

1754年1月,缅甸内乱。缅王莽达拉被得楞、锡箔两部所杀。瓮藉牙以为缅王复仇为名,起兵击败得楞和锡箔两部。自立为新缅甸王,改国号为新缅甸国,传檄各部土司。

1754年2月5日,宫里雁在自己的城堡里撕碎了瓮藉牙的檄文,斩杀了使臣。并联合自己的岳父—木邦土司罕底莽向瓮藉牙宣战。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就此开始。

1758年3月7日,翁藉牙的六千精锐先锋兵逼腊戍。次日,罕底莽和宫里雁被迫与之决战。战事空前惨烈。直杀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经过两天两夜的激战,木邦失陷,罕底莽战死。宫里雁于苦战中率兵丁家眷二千余人突出重围,落荒而逃。疆提在此役中失踪,生死不知。

1760年,瓮藉牙死,其子莽纪觉嗣,战事仍在继续。

1762年2月,在莽纪觉的追杀下,宫里雁一路逃到中缅边界。走投无路的宫里雁请求归顺清政府。时任云贵总督吴达善,向宫里雁索要七宝鞍。宫里雁不肯答应。吴达善便拒绝让宫里雁入境。万般无奈,宫里雁转而投奔孟连土司刁派春。

宫里雁带着一帮残兵败将,拖家带口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一副狼狈不堪的景象。由于滇缅边境地处低纬度掸邦高原,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地貌复杂,形成了特殊的气候特征。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气候忽冷忽热,加上一路溃逃,缺衣少食。相当一部分人得了伤寒。士气极度低迷。

“打起精神来!翻过这座山就是孟连的地盘了!我的朋友,刁派春大土司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温暖的帐篷、丰盛的美食和漂亮的姑娘!不想留下喂狼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宫里雁的马从队伍的末尾赶向前锋。往常,这些琐事是用不着大土司亲自做的。宫里雁也从来不屑于做这些事情。战场上连连失利,队伍越来越少。好多好多的事情,宫里雁都不得不事必躬亲了。

另一匹马迎面而来,劫后余生一般。只是马上的人在强打着精神,那是囊占的卫士何猛:“土司大人,夫人请您过去。”

二马并辔,跑向队伍中的一顶小轿。

轿帘撩起一角,囊占夫人露出半张脸:“何猛,你先回避一下,我和土司大人有话说。”

“是!夫人。”何猛打马离开。

“夫人,宫里雁无能,让你受委屈了。”宫里雁对着小轿,并不掩饰自己的落寞。

“事已到此,说这些又有何用?要紧的是咱们的女儿疆提,整整四年了,是死是活也没个音信。你倒是派人去找啊!”

“夫人……”宫里雁语噎,四年前腊戍一役,女儿疆提被乱军冲散,下落不明。四年来,宫里雁不是没有派人去找,而是派出去的人十去九不回。别说是人了,就连相关的消息也无一丝一毫。疆提的失踪成了宫里雁的一块心病。一想到这事,他就恨不得将瓮藉牙父子挫骨扬灰。

“我早就对你说过,七宝鞍上的那颗黑钻石是个不祥之物,劝你交给那个印度小和尚。你就是听不进去……”

宫里雁恼羞成怒:“夫人,请不要再说这个由头!胜败乃兵家常事。纵然天不佑我桂家,又干那钻石何事?我不信佛,佛又能奈我何?纵然佛迁怒于我,又干木邦何事?我的岳丈,你的父亲,我们的罕底莽大土司,不同样城破家亡流离失所吗?”

囊占放下轿帘,不再说话。

宫里雁照着马屁股狠狠一鞭,马嘶鸣,奔驰。

1762年2月19日。清晨。孟连土司辖地。大草地。

茂盛而平坦的草原出现在群山的环抱中有些让人惊奇。草尖上没有完全蒸发的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孟连土司刁派春已带领人马等候多时了。

宁静的草原上已经开始喧嚣。

一个个巨大的土灶上支起一口口铁锅,锅灶边支着木架,木架上是待宰的牛羊。点连成线,线连成片,蔚为壮观。

宫里雁和他的队伍被眼前的阵势惊呆了。

已经饥饿难耐的部卒们喜极而泣,纷纷丢了手中的兵器,奔向那些锅灶。

宫里雁恼怒万分。部卒们的丑态让大土司颜面尽失,他无法不恼怒。张弓搭箭,跑在最前面的部卒中箭倒地:“擅自离队者,死!”

奔突中的部卒们在同伴的尸体前停住脚步。

何猛带领一帮精干的卫队呈扇形队列包抄过来。

部卒们纷纷回身,捡起刚刚丢掉的兵器,归队。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怪厉的狂笑,笑声起处,一个衣着光鲜的汉子纵马而来,“久闻桂家大土司治军威严。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下马,抱拳,“宫兄,小弟刁派春恭迎尊驾。”

宫里雁翻身下马,赶上前抱拳还礼:“宫里雁现在成了丧家之犬,让刁兄见笑了。”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孟连有的,就是你桂家有的。让桂家的弟兄,该下马的下马该解甲的解甲。来到这里,就是到家了。”

宫里雁回身命令部卒:“歇了歇了!”

部卒们一下松懈下来,躺的,坐的,东倒西歪。这样一支队伍,实在不忍卒睹。

宫里雁苦笑:“这,实在是不成体统。让刁兄见笑了。”

刁派春微笑:“哪里哪里!”转身对着自己的部众喊,“生火!放血!”

每一个土灶前都步调一致地行动着,刁派春的部众们显然配合默契,忙而不乱。

对照自己部众的狼狈,让宫里雁有些羞愧难当。

“宫兄,请!”刁派春伸出一只手掌做出邀请的姿态。

黑色的烟柱腾空而起。火焰在灶下燃烧。铁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牛羊的惨叫。血肉的腥膻。

眼前的一切让宫里雁的部众们恍如隔世一般。

等待。漫长的等待不仅在消耗着他们的体力,同样也在侵蚀着他们的意志。仿佛有成千上万只小虫儿在同时噬咬着他们每一条神经最敏感的末梢。那种感觉让每一个人都接近疯狂。

宫里雁跟随着刁派春走向中军大帐。其实,所谓的中军大帐只不过是草原上唯一的一顶帐篷。里面一些简单的摆设。二人分宾主落座。

肉香飘荡。

宫里雁的部众盯着那些铁锅,眼睛里冒着绿光。

何猛闯进大帐。

刁派春惊起,拔刀。

宫里雁喝斥:“何猛!你干什么?”

何猛答道:“夫人让我跟着土司大人。”

刁派春的刀放回鞘中,扭头看着宫里雁。

“混帐!我们兄弟叙旧,岂容你在旁添乱!滚!”宫里雁骂道。

刁派春连刀带鞘解下,随手丢向何猛:“勇士!我和你家土司大人亲如兄弟。叙旧而已。”

宫里雁也解下自己的武器丢给何猛,暗暗使了个眼色:“滚!”

何猛鞠躬退下。

孟连部卒站在门口:“土司大人,各灶准备完毕。”

刁派春挥手:“开饭!好好招呼桂家弟兄。”

大帐门外,部卒挥动一面小旗。

肉,大块大块的肉,一盆一盆地摆在桂家部卒面前。面对食物,饥饿中的桂家部卒是一只只狼。

两大铜盆冒着热气的熟肉端进帐篷里。

宫里雁饥肠辘辘。

刁派春突然大喊一声:“有刺客!”同时,一个箭步窜出帐篷。

那是一个发难的信号。十几名精干的部卒冲进帐篷,将宫里雁团团围住。

宫里雁蓦然惊起,知道是上了刁派春的当。顺手抄起一只铜盆,连肉带汤一块泼了出去。冲在前面的几个部卒被烫得鬼哭狼嚎。宫里雁就手又抄起另外一盆,也是兜头一浇,又有几人中招。剩下的几个部卒被吓得一时手足无措。宫里雁没等他们缓过神来,双手抡着两只铜盆打将过去,夺过一把弯刀杀出帐篷。

帐篷外,宫里雁的桂家部卒在热气腾腾的食物面前已经提前缴械。只是食物还没到口,就已经迷迷糊糊地成为孟连部的俘虏。只有何猛带着三十名亲兵紧紧围着囊占夫人的小轿形成一道人墙,做着徒劳而拼死的抵抗。孟连部的人马已经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宫里雁挥刀砍杀,勇不可挡。

一名孟连部卒挺枪直刺宫里雁心窝。

宫里雁闪过,反手一刀,枪头坠地。

部卒吓得哇哇大叫,撒腿就跑。

宫里雁紧追不舍。

那部卒引宫里雁跑向一个事先布好的陷阱。

宫里雁不知有诈,脚下一软,草皮塌陷。宫里雁直直跌了下去。阴狠狡诈的刁派春居然在陷阱里布下一根根尖桩。尖桩刺进宫里雁脚板。宫里雁咆哮如雷却毫无办法。

战事很快结束。宫里雁的人马少数战死,大部被俘。

宫里雁被五花大绑地推搡到刁派春眼前。

刁派春大骂:“你这狗贼!我好意待你,你却欲行刺于我。非我孟连负你,是你负我孟连!”

宫里雁大骂:“呸!你这人面兽心的奸人!枉披一张人皮,信义全无。我……我……我日你十八辈先人!”

刁派春挥手。

部卒将宫里雁押下。

“无论男妇,愿降者分散编入各部。不降者—杀!”刁派春看着更多的俘虏,大声说。

“杀了我!杀了我!”同样被五花大绑的何猛喊叫。

刁派春走到何猛身边:“我认识你。勇士,我的佩刀你还没有还我呢!我不会让你死的。”

一位孟连部卒递过刁派春的佩刀。

刁派春接过,吩咐:“这个人不能死!不管他肯不肯降。带下去!”

有人将何猛拖走,何猛骂不绝口。

刁派春不紧不慢地走向囊占的小轿:“夫人,请下轿吧!”

轿帘打开,囊占夫人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如梨花带雨,似弱柳春风。

刁派春直看得如痴如醉。

囊占轻移莲步行至刁派春面前深施一礼:“囊占见过孟连大土司。”

刁派春的两只眼珠几乎落在地上,忙不迭地说:“夫人不必拘礼!”

“我夫宫里雁感念大土司豪爽仗义,实乃真心投奔,望大土司明察。”囊占的柔声曼语在刁派春听来无疑是勾魂摄魄的符咒一般。

刁派春色迷迷地涎着脸:“夫人的声音真好听,像黄鹂鸟似的。”

“请大土司成全我夫宫里雁的性命,我桂家部落一定奉大土司为宗主,大恩大德没齿不忘!”囊占再施一礼。

自觉失态的刁派春连忙直了身子,装腔作势地说:“这个事……夫人有所不知,在下现归云贵总督吴达善辖制,不是我要与桂家做对,而是受总督命令,不敢不从。否则,我孟连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了。但是,既然夫人发话,我刁派春一定竭尽全力。凭我刁某的薄面,我想那吴达善也不至于做的太绝。请夫人先到我的城堡里歇息……来人!送夫人进城!”

一切都在刁派春的掌控之中。桂家部落的三千男女被分别安置在孟连各部为奴。将囊占置于别院,拨给奴仆若干供其差役,软禁一般。掠得的金银财宝一分为二,自留一份,另一份随押解宫里雁的木笼囚车一同送往云南大理—因昆明路远,担心节外生枝,吴达善早已从昆明移师大理。刁派春亲自压阵。

且说那七宝鞍。刁派春见到那件宝贝之后,三下五除二将其化整为零,从虎皮鞍上将那七件宝物逐一取下。中意的,就放在自己的那一堆里。不太感兴趣的,就放进另外一堆。在鉴宝方面,刁派春完全是个棒槌。所幸的是,那颗梵天之眼被他丢进了自己的那一堆。

在云南大理,刁派春成功鼓动吴达善斩杀了宫里雁—只有宫里雁死,他刁派春才好对那天仙一般的囊占夫人施展手段。

回到孟连,刁派春迫不及待地赶到囊占夫人的住所。装模作样地一番哭诉表白,无非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尽力,吴达善中如何如何恶毒,宫里雁又是如何如何被斩首示众,并假惺惺地表白要给宫里雁报仇等等一干哄鬼的话语。

那囊占夫人听了,却不急不忙,只是轻轻叹息:“这是天意,人力岂能改变。谢谢大土司了。”

刁派春好奇,禁不住问道:“天意?何出此言?”

囊占不疾不徐地说道:“先夫宫里雁有一副七宝鞍,大土司可曾见过?”

“这……”刁派春支吾。

“就是一副虎皮马鞍,上面镶嵌了七样宝物,作北斗七星状。其中有一颗黑色的钻石,先夫就是毁在那颗宝石上。”囊占边说边拭眼角的泪。

刁派春在回想—自己从那马鞍上取下那颗黑钻石,看了看,丢进自己看中的那一堆财宝里面。刁派春回过神来,关切地问:“夫人,莫非那黑钻石有什么典故不成?”

“那黑钻石原是印度神庙里的一尊佛像的眼睛,被一个法国兵生生剜了下来,后来阴差阳错地被先夫弄到手。岂不知,那钻石已经被佛祖加了咒语,凡是得到那钻石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夫人既知,为何不告诉宫里雁大土司?”

“唉……非我不说,是他不听。”

“实不相瞒,那七宝鞍我是见过,我把那七样宝贝都从马鞍上弄下来了。那颗黑钻石正是在我手里……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倒霉了?要么—我把它送给吴达善那老东西!他倒是一直惦记着那七宝鞍的,前几天还问我见没见……”

“不可!佛眼送人,罪过更大,同样逃不过诅咒。”

“这,该如何是好?”

“只有一个办法……”

“夫人请讲。”

“还给佛祖。”

“还给佛祖?怎么还?我倒是愿意还给佛祖,可佛祖在哪儿?”

“我在缅甸时倒是见到过一个印度和尚,他是专门从印度过来寻找佛眼的,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当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先将佛眼供奉起来,等那印度和尚上门。那和尚能找到桂家,也就能找到孟连。”

刁派春眼珠一转,狡黠地问道:“夫人所言当真?莫不是那黑钻石别有隐情?夫人是在诈我吧?”

“大土司如此说,囊占不言便是。先夫宫里雁乃堂堂桂家土司,亦曾显赫一时,金银财宝不计其数。价值连城的东西也见过一些。区区一颗黑钻石,值得我费如此口舌?你当我是山野村妇?”囊占蓦然变色。

刁派春涎笑:“夫人息怒。我是逗你玩儿呢!夫人的话,我一百个相信。如果夫人从了我,那我就二百个相信了!”说着,便要凑上前来动手调戏囊占夫人。

囊占夫人怒目而视,正色道:“女人若水,男人如山。水得山而活,先夫已死,女人总是要为自己找个*山的。倘若大土司真对囊占有意,聘得三媒六证,囊占本无二话。如果大土司只是一时兴起,一味耍蛮,囊占唯死而已!”言毕,径直撞向堂中石柱。

刁派春一把拦住:“夫人休怪。是刁派春鲁莽了!若得夫人为妻,别说三媒六证,纵然上刀山下火海我刁派春也认了!还有什么要求?夫人不妨一发提出来,我统统照办就是!”

囊占回身:“倘如此,囊占别无所求,唯有一事。”

“夫人快讲。”

“善待我桂家族人,无使冻馁。”

刁派春大笑:“哈哈……我当何事!这个好办!夫人放心,只要他们真心归顺,我决不亏待他们!不过,我也有一事求夫人帮忙—那个何猛至今不肯归顺,那是个勇士,我不忍心杀他。夫人能为我劝降否?”

孟连监牢,阴暗潮湿。

牢门打开,一片光线透进来。

手铐脚镣束缚下的何猛倚坐在墙角的一片稻草中,蓦然睁开眼睛,看到囊占夫人款款而来。

何猛冷眼相向:“听说夫人又另择高枝儿了?恭喜夫人。”

“先夫宫里雁尸骨未寒,你何猛就敢如此对主人讲话了?”

“别提大土司的名字!我怕你脏了那几个字!”

“放肆!”囊占厉声训斥,随即压低声音:“我囊占虽是女流,但也决不做那蝇营狗苟之事。不能救大土司以生,但能报大土司以死!如果你想报仇雪恨,就听我的命令!”

何猛讶异地看着囊占夫人:“夫人果真没有忘记大土司?倘能杀死刁派春,我何猛这条命就是夫人的!”

“刁派春活不长久了。留下你这条命—桂家人的每一条命都是宝贵的。刁派春一心想收降你,你先依了他,一切听我安排。以三个月为限,如果我杀不掉刁派春,你何猛就杀了我祭你的大土司!”

何猛的归降让刁派春非常高兴。一日,他又兴冲冲地来找囊占夫人。

囊占手中摆弄着一只香瓶,愁眉不展。

刁派春抽着鼻子:“嗯,真香!是什么这么香?每次来夫人这里都会闻到不同的香味,每一种香都让人魂不守舍……”

“就要没了!这最后一瓶就要用完了。”囊占将手中的香瓶放在案上。

刁派春拿起香瓶,看着:“这香哪儿能买到?”

“哪儿都买不到。是我自己调的。”

“夫人会调香?那就更简单了!用完再调些就是。”

“大土司哪里知道!这调香是很费功夫的,别的不说,单单各种花花草草就得采集上百种……”

“这事儿好说,夫人只管开列出来,我命令手下去采集就是!”

“大土司又错了。且不说这些花花草草难以辨别,一旦弄错一种就很麻烦。单单是各种花草的采集时间就很让人头疼。有的要赶在早晨露水未消时,有的要在半夜露水初起时,还有的要不能沾染一点露水……”

“这等麻烦?似这样那就不好办了……”

“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就看大土司是不是真心实意了……”

“刁派春此心天地可鉴!有话但凭夫人开口。”

“先前在缅甸时,我调香所用花草俱是何猛采摘,如果大土司肯让他帮我……这事儿倒也不难。”不等刁派春回答,囊占又紧紧跟了一句,“倘若大土司不放心让他四处走动,可派若干兵丁与他同去。”

刁派春沉吟:“如此甚好。夫人,你我何时完婚?”

“下一个月圆之夜吧!”

何猛被带到囊占住所。

囊占将所需各种花草一一作了交代,特别叮咛:“野麻子花要多采些。”

何猛会意,囊占夫人所说的野麻子花就是曼陀罗花,野麻子是个很生僻的别名。

若干天之后。囊占的住处。

各种花花草草,各种瓶瓶罐罐。

囊占自顾自地忙碌着,调理着那些草汁花液。

刁派春百无聊赖却又不忍离去,视线追随者囊占的身影。做为孟连土司,刁派春并不缺乏女人。只是,此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如此沉迷。因无聊之极,刁派春顺手拿起一只香瓶,欲嗅。

“别动!”囊占依然背对刁派春,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种香在没有调成之前都有可能是毒药。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丈夫,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一股奇异的暖流迅速传递到刁派春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如痴似呆地把香瓶放回原处。

“嗨!”囊占扭头,看着刁派春:“你给我的这些仆役我用不惯,把我原来在桂家时的那些旧仆役还给我。”

刁派春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宫里雁已经死了,我马上就要嫁给你。你还怕那十几个仆人造反?就算是他们想造反,十几个人里大半是女人,你把刀给她们她们也未必能拿得动。要么,就是不放心我……”

“夫人何出此言?我让他们过来就是。”刁派春连忙应承。

壬午年三月十五日,公元1762年4月8日,月圆之夜。

囊占的居所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流水的席面,一轮接着一轮。

刁派春和囊占披红挂绿,挨桌敬酒。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吆五喝六,酒气薰天。

十几个桂家部落的旧仆役来来回回地忙碌着。添菜,续酒。

一圈儿下来,那刁派春已经是满面红光:“不……不能再喝……喝了!春……春霄一刻值千金!喝……喝醉了……就干不成事儿了……”

“再喝最……后一杯!大土司今夜抱得美人归,大……大喜的日子,千杯不醉!”

“大土司不能再喝了!我来代饮可好?”囊占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刁派春。

部众起哄。“好!”“夫人请!”“夫人海量!”

囊占举杯,一饮而尽,且将空杯高举:“诸位请尽兴,我和大土司少陪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在新夫人囊占的搀扶下,刁派春面带微笑地走向囊占的卧室—那里已经被布置成洞房。

是夜,一切摆设都焕然一新。

神龛,香案,长命烛。

玉枕,纱橱,红罗帐。

刁派春关门。

门外,何猛暗立窗下。

刁派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紫檀木匣:“夫人,你猜—这是什么?”

“我猜不出。”囊占笑道。

“这就是那只佛眼钻石,请夫人收好。”

“你又拿它做什么?我不是说过,让你供奉起来吗?”

“我是个粗人,哪里弄得如此仔细?交给别人又不放心,弄丢了又是罪过。想来想去,还是有劳夫人代为供奉比较妥当。”

“如此说倒也使得。就暂且供奉在神龛之前吧!改日再做安置。”囊占接过紫檀木匣,恭恭敬敬地放在神龛之前。

“夫人,咱们安歇了吧!”刁派春色眼朦胧,有点急不可待。

囊占菀尔一笑:“瞧你急得……”

刁派春突然感觉头重脚轻,视线模糊,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原来,囊占早就安排一干桂家旧仆暗中将自己调制的蒙汗药下在酒中,自己预先服用了解药。

囊占击掌,轻轻三响。

何猛闪进屋里。

囊占背过脸去。

何猛抽刀割下刁派春的首级。可怜那刁派春迷迷糊糊的就做了刀下之鬼。

庭院中,孟连的部众一个个东倒西歪,全都着了那囊占夫人的道儿,被蒙汗药麻翻了。

那十几个桂家人也没闲着,就着朗朗月光,像割西瓜似的,给每一个醉倒的孟连人补上一刀。

囊占夫人怀揣了那紫檀木匣,随何猛一同出屋,召集十余名桂家男女,连夜逃出孟连。

直到次日清晨,孟连部众才知道刁派春被杀,囊占带一小部桂家人逃走。连忙去追,哪里还追得上?只得将先前的桂家降众杀掉若干,算是给刁派春报仇。

那囊占一干人离开孟连属地,直奔孟艮。孟艮虽与孟连接壤,却归附缅甸。那孟艮土司原与囊占之父木邦土司罕底莽有些交情。囊占将自身遭遇哭诉一番,央求孟艮出兵云南,杀吴达善以为宫里雁复仇。孟艮土司被她说动,以蚍蜉撼树之勇,悍然进犯云南。拉开了中缅之战的序幕。

战端一开,云贵总督吴达善连忙派人进北京疏通关节,花了几万金银,居然调任川陕总督,溜之大吉。

湖北巡抚刘藻,奉旨调任云贵总督,来收拾吴达善留下的烂摊子。

刘藻到任后,组织三路防剿,却没有一路不败。刘藻束手无策,朝旨严行诘责。

1765年,杨应琚奉旨督师云南。刘藻恐他前来查办,忧惧交并,自刎而死。杨应琚继任云贵总督。

时逢滇边瘴疠大作,孟艮士兵退去,杨应琚乘机派兵进攻孟艮,孟艮兵多半病死,不能抵御,一半逃去,一半迎降。杨应琚见时机顺手,遂起贪功之心。欲进取缅甸,一边上书乾隆皇帝,极陈缅甸可取状。一面移檄缅甸,号称天兵五十万,大炮千门,深入缅境。其时,统治缅甸的已经是翁藉牙次子孟骏。他见了杨应琚的檄文,毫不畏惧,反而率众略边。中缅战争升级。缅甸虽然是以小博大,但占尽地利人和,屡屡得手。而清军却处处失利,溃不成军。巡抚鄂宁奏称应琚贪功启衅,掩败为胜,欺君罔上各情形。乾隆帝大怒,立逮应琚到京,令其自尽。令伊犁将军明瑞移督云贵。

1768年,明瑞在小猛育被缅军包围,居然全军覆灭。

败耗传到北京,乾隆帝大怒,将一干滇吏重重治罪,另授傅恒为经略大臣,赶赴云南主持战事。

1769年4月,傅恒至云南边境,分兵三路,水陆并进。费了几番周折,花了几年时间。总算是让缅甸上表臣服,中缅战争结束。

其间,囊占不知所终。而那颗黑钻石,几经辗转,作为战利品流传到傅恒手中。这是佛眼钻石最后的线索,此后,它就像断线的风筝,突然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