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何苦来

程安莹满身素净,在这寂寂黑夜中格外好认,就好似绽放在后院的一树梨花,泛着清冷的光晕。

她孤单一人,手拉着披在身上的外衣,缓缓地踱着步。梁薇的头在窗子后上下左右移动,再看不到别人,便悄悄地问:“周雪桐,有没有听到梅祖芳躲在哪里?”

“他啊?”周雪桐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在哪里,反正不在这附近……”

“不在?那程安莹她……”

“你非要把她往糊涂里想,我有什么办法?”周雪桐道,“你是不知道这位程姑娘那夜受了多大的羞辱,若是我,不割下梅祖芳的头来,简直枉为人!”

梁薇觉得大有文章,连忙问:“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雪桐便将梅祖芳评点童千姿姐姐、程安莹、梁芸的话一一说了。梁薇无语而笑,说:“梅祖芳也太欠揍了,哪来的自信,我还真不明白了!”

“那么你觉得梅祖芳评点她们的话在理吗?”

梁薇想到梁芸,不由得怒火中烧,强压下来冷静想一想说:“在梅祖芳眼中,梁芸较为完美。我想他是还没有发现梁芸的城府之深,用心之狠,一个女子外貌再怎么美,呈现出的气质再怎么柔婉风流、高贵大方,一旦有了许多心计,都轻快不起来了。她的美丽中,自然就融进了许多别的东西。至于童姑娘——他说的一定是童千姿的姐姐吧!那她肯定和童千姿差不多,倒很中肯,但是说什么缺了韵味,我只能说他没品味!假使每一个女子,都是他所想要的‘完美’个性,那还有什么意思,百花绽放,各具美态那才是大美!”

周雪桐默默听完,然后含笑问:“那程安莹呢?”

梁薇向院中俯瞰,沉吟道:“她确实可怜可爱,也有点太……哎,说不清,她一个在那儿干嘛呢,有没有自言自语,说些什么?”

周雪桐道:“没有,就只是长吁短叹的……”她面有愁色,“看这样子,我实在不觉得程安莹能过了梅祖芳这关……”

梁薇沉思半晌道:“对于她来说,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是深受打击。等她再长大一些,回忆过去,想到自己曾经为这样的男人动过心,肯定会无比地想穿越回去,打自己几个耳光!”

周雪桐狐疑地道:“听你这语气,好像是一个经历过这类事的长者,说一说你的?”

梁薇心头微怔,掠过一片又一片阴云,那是发现被欺骗的感觉,无颜见任何人的感觉,再也不相信世间有真心的感觉……那种感觉是那样真切,令梁薇怀疑自己真的有过类似的经历……疑惑片刻,她又自信起来,觉得自己为人谨慎,绝对不会将人看错,便道:“没有,绝对没有!”

周雪桐向她深深望一眼,又远望着程安莹道:“这可怎么办,怎么让她完全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呢?”

梁薇奇道:“你几时变成贴心姐姐了?”

“不可以么?”周雪桐道,“你倒是说说看,怎么帮程安莹出了这口气,令她之后想起来,不会想恨得打自己耳光,反而十分得意。”

梁薇为难得皱眉,认真地想了一阵说:“梅祖芳说什么‘完美’不‘完美’的,程安莹有这

个底子啊,她只要化一个艳而不浓的妆,带着几分巧笑,妩媚妖娆一些,必然能令梅祖芳刮目相看。到时候姓梅的追着程安莹,可是程安莹早已认清了他的真面目,理也不理,那不就扬眉吐气了!”

周雪桐随之想像化着艳丽妆容,巧笑倩兮、妖娆妩媚的程安莹,“嗤”地一笑说:“那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哪里还是这个苍白娇小,楚楚可怜的程安莹呀!”

梁薇一想,“是啊,那就不是她了……可是,假如她天生就是那个样子呢?”她幻想着,微微垂下眼皮去看周雪桐,厌烦地想,她若天生就是那个样子,保不准就是另一个周雪桐!于是冷笑道:“就算成为一个倾国倾城的完美佳人又如何,到最后不还是化成黄土一坯!”

周雪桐不解她怎么突然气愤悲观起来,回眸笑问:“你突然激动起来,是不是触动你心事,恼羞成怒了?”

梁薇见她笑得仿佛解了天下迷团一般,便讥嘲道:“我是想到你‘机关算尽太聪明’难免有一朝,会‘反误了卿卿性命’!”

周雪桐眉眼一横,冷笑道:“你看你,没有本事能耐我何,就只好咒我了。”

“好,就算是咒你,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小心遭报应!”

“我从来不相信因果报应什么的,未来会如何,那全要看我的意思。”

梁薇盯着她瞧了半晌,心里冷笑阵阵,末了说:“王熙凤也曾说过,她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她说行就行!可是最后,也还是误了性命。”

周雪桐皱眉问:“王熙凤是谁?”

梁薇得意而笑,故意不理她。见程安莹独自在后院叹息半晌,终究还是往回走了,便关了窗户道:“睡了、睡了,窗户关严实点,我怕冷……”

周雪桐并不阻止她,还是问:“我问你呢,王熙凤是谁?”

梁薇以一个大姐姐之尊,大发童心,估作神秘,说:“就是一女的……睡了,睡了……”躺了下去,盖好了被子。

周雪桐无奈,只好也躺下,过了半晌忽然道:“竹英姿,我……”

梁薇暗笑,捂了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然而周雪桐却不是想向她追问王熙凤其人,只是忽然辨别出,自己耳朵所能听到的深夜无眠人中,其中两人的身份。见梁薇不愿意听,她只好不说了,躺在那里静静听。

这两个人是“杂耍行”中的洪大旗与齐有光。周雪桐初见他们时,也是在他们街头卖艺的时候,在一旁看了半晌。洪大旗虬髯满面,豪迈大气,重情重义,随和亲厚,那杆旗在他手上仿佛有了灵性一般。齐有光三十上下,善用刀剑,神情永远严肃,外貌亦过于冷峻。谁能料到,竟是他们两个立在月下谈话!

周雪桐仔细听去,倒想知道他们到底说些什么。

齐有光长叹一声道:“大哥睡不着,是不是在担心碎玉?”洪大旗低声叹了一声,并不答话。齐有光沉默良久,带些苦笑道:“那年我们在海边,听说了仙岛上的仙翁无所不能,有求必应……碎玉那孩子心眼实,居然就信了,你说他……”

洪大旗“哼”了一声道:“糊涂孩子!”

齐有光道:“大哥,五妹她突然离开,碎玉又忽然来消息,说他要去仙岛一趟,这其中的原因,你一定猜得到吧?”

“砰”地一声,洪大旗一拳打在了柱子上,强压着胸中波澜道:“他们两个实在……实在!实在……”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听得周雪桐着急,实在想知道洪碎玉与苏赋云两人实在怎么了,难道仅仅因为出走,就惹得他如此?

齐有光连忙道:“大哥……他们两个没有……没有……”齐有光也吞吐起来,仿佛下面的词难以出口。

洪大旗舒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他们也不敢,也不会……可是,三弟,这以后可……”到底是什么事,周雪桐还是不知道。

齐有光沉吟一会儿,叹道:“大哥,他们虽然年纪差得较多,不过也是一对有情人——”梁大旗“啧”了一声,齐有光立刻道:“大哥你听我说!……无论碎玉还是赋云都知道他们不应该这样,可是从来没有出过格,一对年轻男女有情尚且能够如此……”

洪大旗气得在柱子直拍,“三弟你糊涂啊……”

周雪桐恍然大悟,想起那日自己对“杂耍行”出手,将毒针射向苏赋云,洪碎玉奋不顾身挡去的情形。苏赋云形貌看起来都很年轻,周雪桐第一眼看去,还以为她与洪碎玉一对少年璧人有情。后来听到称呼,再听声音,才知苏赋云早已不是少女之龄,两人有辈份之差,也就没有多想,此时一听,原来当初的感觉是对的!

她急于知道“杂耍行”其余人对他们的态度,连忙又认真听。齐有光见大哥有些生气了,亦有些急燥,连忙又道:“大哥啊大哥,碎玉对赋云的感情,从来不敢跟我们说,可是我们看着他长大,难道心底不清楚?赋云与我们又是朝夕相处,她冰雪聪明,那些话就算不说,她也是懂的。她为何忽然离去,无非是猜到我们知道后的态度,不想将来落得不可收拾!碎玉又为什么会生出去仙岛的糊涂心思,其中原因大家都不说,可是谁会想不到?肯定是赋云劝过他,他无奈之下,只好走这一步……大哥,他们两个心存如此真情,却要骗着大家,又骗着自己,这是怎么的苦,你就不心疼吗?”

“一个是我亲侄子,一个是我结拜妹妹,你说呢!”洪大旗低吼出来,“可是我大哥临终前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赋云已是碎玉的继母,我们都是心知肚明……你说,你说,你说……”

周雪桐心内讶然,她不料事情已经如此不可收拾了!

齐有光亦是无奈,沉默半晌,苦笑道:“知道就装作不知道,反正从我们发现碎玉看赋云的眼神不一般开始,就都不约而同选择这么做了……”

沉默良久,洪大旗道:“大哥临终前的嘱托,我怎么也忘不了……”

“那么找到他们……也不过还是这个样子,何苦来呢?”

周雪桐心内一颤,在心底默默重复着那个字:“何苦来呢?”

何苦来呢,这阻碍不是什么人,不是什么事,而是无法更改的过去;这阻碍不是年纪,不是身世,而是整个世间已然如此;这阻碍不是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而是我们都是这样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