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第一场雪

寅时中,天色尚显昏暗,东方只露出些许浅灰色,苍白的月亮还滞留在西方的天空上,与流云同归,渐隐渐退。

今日有风,不烈,却冷。

从京畿营调来的十万兵将已在官道上踽步前行,战甲铁靴轻擦磨出的响动被众人一一放大,高耸的旌旗呼啸着,和着风声响彻京郊旷野。

月下眠骑在一匹毛发雪白的战马上与站在城门口的钟叔明顺等人挥手道别,明顺抱着雪清欢座下黑马的前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惨兮兮。月下眠又是嫌弃又是好笑地安慰明顺说自己很快便会带着西关的手抓羊肉回京,嘱咐他在天工司好好学习,希望过年的时候全府上下百十来号人都能够放上他亲手做的烟花。

还没有做好提及“申请缩减学徒生涯”话题的准备就被残忍的拒绝了……

明顺的眼泪瞬间倒流回去,他心底的悲伤已逆流成江河湖海:“殿下,您能不能忘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您可是要做大事的人,还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不能。”月下眠摇摇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马背上俯下身来朝明顺勾勾手指。

是要大发慈悲开恩了吗?!

明顺颠颠儿凑过去,热泪盈眶的看着月下眠,等待他说出那些令人喜极而泣的话。

只听月下眠说道:“你的愿望可以满足,但是……”

还有但是?

啧,这两个字一出来顿时感觉对方的诚意大打折扣!

明顺的热情马上冷却了几分:“殿下,但是什么?”

“但是你得让她主动跟本王说话,本王才肯免了你的学徒生涯!”月下眠偷偷指了下旁边端坐马上目眺远方,一脸冷漠与生硬的雪清欢。

殿下果然没有什么诚意,我就不该对他抱太大的希望!

明顺木着脸看了月下眠一眼,默默的转身跟上钟叔离开的步伐。

月下眠有些幽怨朝他的招手:“回来~你回来~说好的神助攻呢?”

明顺回头扬声承诺道:“殿下您就安心的去西关吧,真的不用惦记着家里那百十来口人,等过年的时候您一定能放上奴婢亲手做的烟花,到时候奴婢给您做个大牡丹形的!”

月下眠郁卒:“……”这事儿有那么难吗?!

雪清欢目光淡薄的瞄了周身萦绕着幽怨之气的月下眠一眼,一言不发的调转马头准备启程。

那一眼的真的好冷啊!

可错的明明是她又不是本王,本王紧张什么!

月下眠做好自我心理建设,冷哼一声,率先策马奔向远处行进的大军,雪清欢这次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只一夹马肚迅速跟上,二人一前一后逐渐融入军队中。

队列整齐的兵将在旷野远方渐渐变成了一道道纤细的黑线,背后的天际露出了鱼肚白,包裹着即将来临的晨曦朝霞。

及时撤离的明顺

愤愤不已地向钟叔告着小黑状:“都怪雪清宛那个恋妹狂,不知自重自爱,惹得殿下生气……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种没脸没皮的事来,真是、真是太不知羞耻了!小雪也是,不知晓男女授受不亲吗?!竟然一点都不反抗……她完全可以说几句话解释一下嘛,说开了便不会冷战这么久了……简直难以理解!”

钟叔捋着胡子嘿嘿一笑:“男女之事你一个宦官懂什么,做好全府上下百十来口人的烟花才是正理儿!听说你都会做花型的了,不如给老朽也做个菊花的……”

明顺脸拉得还黄瓜还长:“……”

又是烟花!

咱能不提烟花吗?!

……

从京城到西关,中间隔着一关六城,共计二十四郡县,若非是从城中径直穿过,这条路将要耗尽二十天的时间。

抛开路程不谈,单说西关是个什么地方——天险狼山……的东南偏僻角落里的一个略显荒凉的小关隘~

北疆很少入关侵扰,因为这里虽小却是易守难攻,土地贫瘠又荒凉,人烟稀少生活落后……简称“穷死了”,大队人马费力打开关口却根本抢不到多少过冬的粮草,既浪费时间又浪费心情,还是骚扰打劫那些来不及入关的商队更划算一些!

然而,即便是从这里出关去往西域做买卖的商队为数不少却也未能将西关带领的繁荣起来,反而更多的人离开西关奔向了其他城池,甚至出关到西域诸国去讨生活。

渐渐的,留在西关的成年男子越来越少,城中大部分人都是走不了太远路途的老弱妇孺,靠着祖上留下来的几分薄地和牛羊对付着过活,只待夫婿子孙有出息了可以将自己带出西关,可要真正带她走的时候却又舍不得,因而西关城中男人渐少,妇老渐多。

至于西关的守城兵将则是完全依靠甘州三大营以“五年替换”的方式轮流驻守,粮草由朝廷定期拨放或由周边城池尽力供应。但是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代代守城兵在这里与当地百姓因地制宜,做出了闻名一方的“西关手抓羊肉”,味道极佳,但是由于位置太过偏僻,除了当地人经常食用和走商之人路过时会带一些外,鲜有他人问津。

如此城池当可称之为“鸡肋”,无甚大用却还不得不允它日复一日地消耗着兵力粮食,毕竟城中代代相传的百姓都是货真价实的汉人,虽然关内朝代数次更迭,可那只是汉人内部分裂,内讧再厉害也绝无将城池拱手让与外族的可能。

但是这十万来自于京畿大营的良兵长途跋涉至此未免有些不太值得。朝廷对西关的态度向来是只找个人去住几天督军,顺便检查一下驻边将领与当地官员有没有偷懒不干活,北疆那群野蛮人最近有没有鬼鬼祟祟不老实,当地百姓不指望有多幸福但至少要安居乐业生活平静……不知皇帝陛下这次是如何想的,第一次派遣数量如此之众的军队对西关及其周边地区的驻军进行支援。

更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还派遣了地位高的吓人的安亲王前来督军。

难道咱们西关终是要崛起了吗?

驻关的将士如是想着,议论纷纷,无比兴奋。

难道北疆那群小犊砸已经不满足于只在关外掠夺,开始发兵侵扰关内了吗?

趁大军扎营休憩的空暇,月下眠盖着薄毯窝在帐篷里翻开山河地理图,在西关那片区域一寸一寸的比划着,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狼山太远,否则灭了北疆该有多方便!”

正叹息着,突然间想起来那常年驻守西关的将领好像姓李,算起来应是李光宗的本家,顿时感慨“天下这么小,真是好巧好巧”!

李将军的名字很有意思,李耀祖。看上去与李光宗像是亲兄弟,但他们其实只是同一个老祖宗的那种差一点就出了五服的疏远关系。李将军今年已是四十出头,从小卒子到镇边将军已经守了二十多年的西关,真正算是元老中的元老!他哪里都好,文韬武略样样不缺,乃是朝廷众多武官中极其少见的文雅人士,打起仗来亦很是有一套,脑子比大部分武官都要灵活,尤其是在西关这个易守不易攻的小关隘,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他却有一个行军打仗之人不该有的缺点——胆小。

一名将军却胆小,说出去能笑掉人的大牙,可李耀祖偏偏就是这种将军,虽不至于胆小如鼠,但在这般多武官中,他的胆小如同他的文雅一样极其罕见,故而有人曾戏谑似的提了个建议,建议他去改行当文官,想必也能成为一名很出色的朝廷命官。

李将军的胆小说起来很是奇怪,他不怕杀人也不怕抛尸沙场,唯独怕血,特别怕四处飞溅的鲜血,尤其是砍断头颅时喷溅三尺多高的热血,如若见到,他必会怕得脸色苍白甚至浑身发抖,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更是夜夜与血花四溅的噩梦为伍!因此,李将军每次上阵前都会吩咐副将用黑布严严实实的遮住他的双目,上场之后全凭一双耳朵和座下战马带领他大杀四方。在这种目不能视的状态下打仗受伤自是难免,但也传出了“无目将军”的赫赫威名。

“厉害噢!”月下眠合上山河地理图,往手心呵了一口气搓搓取暖,抬首间余光瞄到了帐篷门口路过的黑色身影。

他盯着那人慢慢在拐角处消失不见,突然后悔地想揪头发,内心小人儿“咚咚咚”以头抢地:“为什么要指责她不懂洁身自好,明明是我非礼勿视!为什么会口不择言,又不是小孩子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好想跟她说话怎么办!”

或许是月下眠的目光太过于炽烈,雪清欢似有感应似的顿了下脚步,又慢慢离开了。她从昨日一直在暗中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月下眠突然之间便不与她说话了……话说洁身自好是个什么意思……

正想着,忽觉眉心一凉,雪清欢仰首望天——

是下雪了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