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004 缘何这一瞬的心惊
上班的第二个周六,褚非烟找到一个机会,向分店经理申请到可以提前十五分钟下班的权利。她看过站牌,有好几辆公车的末班车是在九点半到十点钟之间,从始发站到这一站还需要一些时间,如果她和程浅能在九点四十五下班,等车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分店经理竟然批准了,九点半以后店里的客人通常会变得很少,可以不需要那么多服务员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分店经理大概也是想到这层,是以将这便宜,顺手卖给了兼职的褚非烟和程浅。
褚非烟很高兴。她想,程浅一定也会高兴。她还可以好好劝劝林嘉声,叫他以后不用每次都来接。
那一天天气很好。晴朗,有微微的风,吹着星诺大玻璃窗外的花圃中竹影摇曳。到了七点多钟,暮色四合,竹影沐在灯光里,别有趣致。不远处的马路上车灯相连,如流水似长龙,向两方延伸到遥远的遥远。
褚非烟的餐盘上放了两份牛排套餐,她把其中一份放在17号桌上的女士面前。另一份属于33号桌。而33号桌在另一侧靠窗的位置。褚非烟需要从这边走道折返回去,然后再从另一侧走道走至33号桌。
褚非烟回转身的时候,不防备身后恰巧有人走过,她的左肘碰到了那人身上,餐盘上的咖啡杯摇晃了一下。待褚非烟确定那咖啡杯并没有翻倒,并且咖啡也险险地并未溅出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服务生的本能让她急忙对身侧的人说“对不起”。不管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得先向顾客表示歉意。她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看向身侧的人。那人显然比她高出一截,瘦而高,她只看到他浅灰色外套的下摆,是上好的衣料。她的第二个“对不起”说到一半,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只剩下一双眼睛,愕然地圆睁着。
搭在褚非烟右臂上的袖子被另一只手扯了下来,那是一只空的袖管,被放下后,毫无生气地垂着。
褚非烟惊魂未定地抬头,她看到了一张清冷俊秀的脸。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褚非烟的脑子就像停留在曝光状态的相机,惨白一片。圆睁的双眼慢慢恢复正常的形状,眼中不可抑制地弥漫了水雾。泪水悄然滑落,滑过她青春光滑的面颊,一直滑到腮边。
咖啡终于还是倒了,餐盘上顿时就流得到处都是。她端着餐盘的左手接触到流溢的咖啡,并不很烫,只是热热的。
“你没事吧?”
是沉静的、好听的声音,身侧的人用左手将倒着的咖啡杯扶起来,咖啡只剩下杯底的一点,可以隐隐地看出杯底的瓷白色。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匀称,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在绿色的咖啡杯和棕色的咖啡液之间,刺得褚非烟的眼睛有些疼痛。
“你,没事吧?”
他又问一遍,声音柔和了许多,并且带着些疑惑不解。
褚非烟终于慢慢地缓过神来,她垂下视线,隔着泪雾朦胧看着狼藉一片的餐盘,艰难地说:“我没事。对,对不起。”
“你的手烫到了。我帮你端一下。”他的左手从咖啡杯滑至餐盘的边缘,在那一侧中部的位置停下,稳稳地抓住了餐盘,大拇指紧扣着餐盘的边棱。
褚非烟的手却没有放松,她说:“没事,没事。”
“咖啡要流到袖口了,我帮你端一下吧。”
“没事,没事。”褚非烟还是固执地说,“我去换一份,换一份就行。你,你找位子坐吧。”
她已停止了流泪,泪水却还挂在腮边,眼眶湿润,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点漆一般的眼眸上方,睫毛轻颤,颤动着她内心的那一份惊惶。
那人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他往身后侧了下身子,示意云汐先过去。他的身子抵住了身后的桌子边缘,右侧的袖管依旧无力地垂着。
褚非烟微低着头,只觉得眼睛又是一阵的酸涩。她从他身前过去,眼眸低垂着,掩藏了内心的那一份怆然。
吴娟已经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餐盘,说:“怎么回事?怎么打翻了咖啡?”
吴娟到星诺的时间也并不长,二十一岁的女子,只不过比褚非烟大了三四岁,却已在不同的餐厅
做过四年的服务生。
褚非烟松了手,低声说:“是我不小心。”
吴娟看着褚非烟眼角和腮边的泪痕,说:“打翻一杯咖啡而已,哭什么?”
褚非烟连忙用右手抹了一下眼睛,又抹过腮边。
吴娟说:“手有没有烫到?快去洗洗吧,这餐是几号桌的,我帮你换一份送过去。”
“33号桌。”褚非烟指指餐盘一角的送餐单,那单子也已被咖啡浸湿。
褚非烟到洗手间洗了手,扯下一张纸巾将手擦干。右手的袖口果然浸湿了一小片,褚非烟将袖口略微卷起来一点,再拍拍自己的脸颊,那种恍惚感慢慢退去。
记忆中的影像在褚非烟的脑海里回放。是的,曾有一次,她见过他。
那是一个月前,在美术展览馆,褚非烟和林赫一起,去看中外建筑艺术展。有图片,有模型,图片镶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模型放在展览柜里,也用玻璃封着。
褚非烟在看一个中式园林的模型,她听到了几句低声的交谈,用的是法语。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听得出是法语的发音。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那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褚非烟在离开那排展览柜时,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褚非烟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高鼻的男子,约三十岁年纪,也许还不到,也或许更大一些,褚非烟对外国人的年龄不是那么有概念。说话的是金发男子身旁的另一个男子,略矮一些,瘦一些。他微低着头向着展览柜,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右手却插在裤袋里,褚非烟看到他的侧脸,是非常清晰而柔美的轮廓,睫毛很长,他的肤色白皙,但他是个中国人,有着中国人特有的那种柔顺纤软的黑发。
他抬起头来,脸部的轮廓和五官皆是鲜有的精致,他的眼睛很美,清澈,闪着泠泠的光,却又显得幽深,像是深潭一般。
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褚非烟感到脸上发烫,她慌乱地低了头,匆忙走开。
褚非烟一向并不否认自己之“好色”,她会欣赏很多漂亮的东西,春兰秋菊夏荷冬梅,鹦鹉和黄鹂,天鹅和丹顶鹤,漂亮的衣服和玩偶,建筑和家具,也包括标致的男人和女人。真正标致的男人不多,像他那样标致的男人更绝无仅有,是以褚非烟记得。
后来在离开美术馆的时候,褚非烟再次看到他,他走在褚非烟前面,迈步走下台阶,衣服的下摆随步幅自然摆动,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裤袋里。直到他转向路边的停车场,上了车子,那只手一直在裤袋里。
褚非烟以为那只是一种习惯。如今想起来,或许那本是一条没有生命的手臂,那条手臂不能自由地摆出任何一个姿势,而只能固定地被放在裤袋里。“是了,是这样。那只手臂本来就不存在。”褚非烟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却发现自己的心在疼,疼得她的眼睛又热热的。
褚非烟再次拍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又过了一分钟,她才走出洗手间。
他已经入座,吴娟正站在他所坐的餐桌旁边,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着。他在点餐,吴娟在记录。
重新配好的牛排套餐由褚非烟送去33号桌,没有人再问起咖啡打翻的事情,33号桌的男士也并未说什么。褚非烟也就不再多说。她想,吴娟应该已对配餐的师傅和顾客都解释过。她这时候也实在不想说话。
他点了鳗鱼饭和意式咖啡。吃饭的时候,他用左手使用叉勺,用左手端咖啡浅酌。因为用惯了,所以很自然,像每一个使用右手的人一样自然,浑然天成。只是那姿态更从容和优雅,那是属于他的,属于这个迷一样的男人。
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褚非烟擦着桌子,吴娟提醒说:“非烟,放那儿吧,你可以离开了。”褚非烟的感觉,像是公然占了便宜,不自在,可她还是笑了笑,去换了自己的衣服,离开。
门外没有站着林嘉声,他还没有到。
褚非烟举目四望,上班两周,她不曾认真看过,晚上十点钟的夜景,属于中关村大街的,属于这个城市的,其实还不错,比白天安静,少了许多白天的浮躁。花坛中
花木扶疏,竹影摇曳。褚非烟在花坛的石阶上坐下来。背后是星诺的大玻璃窗,竹影和花树遮挡了那窗里透出的灯光,将禇非烟隐在斑驳的光影里。
路灯的灯光虽然不算明亮,却依旧一路次第地亮着,将暮色冲淡了一些。街上偶有来往的人,安静地走着。没有风,夜晚的空气温凉得宜。
不远处的停车场中,还停着几辆车,很漂亮的车,流畅的车身弧线,好看的造型。车里坐着……
褚非烟睁大了眼睛。
他推开车门走下来,远远的,他向着褚非烟打招呼:“嗨,你好。”
他戴了假肢,右手又放进了裤袋里,还是那个姿态,无端端的,让她的心又有些痛。
笑,微笑。褚非烟对自己说。她以为自己坐在石阶上打了个盹,跌进了浅浅的梦境。
在那斑驳的花影里,她的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美,两颊有浅浅的笑涡,冲淡了她神情间的那份冷清。
“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他停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问她。
“我……”褚非烟发现自己能正常发声,是醒着的,不是在做梦,只是大脑迟滞,无法搜索出合适词汇来回答他。
他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咖啡并不很烫。”她的拇指本来插在外套的口袋边缘,说着,又下意识把两只手都塞进了口袋中。
或许是这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淡笑。他说:“都烫哭了,还说不烫。”
他伸出手,手上是一个小小的棕色药瓶。他说:“这是烫伤药,你涂一涂吧。”
褚非烟怔了一怔,伸手接了。尽管她的手其实并没有真的烫伤。
她接触到他的手指,微微的温暖,那一下颤抖,是极奇怪的感觉。她笑道:“我回去用。”
“嗯,好。”他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
褚非烟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家很近。”
他说:“我送你吧。虽然我只用一条手臂,但我开车很稳。”
褚非烟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不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听到林嘉声叫她的名字。
林嘉声到了,还差五分钟不到十点,他说:“非烟,你怎么在外面。”
面前的男人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就这样,两个男人目光相对,褚非烟只看到林嘉声眼中的复杂神色,和这个男人的背影。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他走了,上了他的车子,启动,流畅地转弯,扬尘而去。
林嘉声看着褚非烟,问:“他是谁。”
褚非烟摇头说:“不知道,一个客人。”不动声色地将药瓶塞进口袋里,转又笑道:“嘉声,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呃,”林嘉声说:“什么消息。”
“我以后九点四十五下班。我看了站牌,这个时间,可以赶上好几辆公交车的末班车。你以后可以不用每次都来接我和程浅了。”
林嘉声的唇角扯了扯,那个表情,不知道是笑还是痛苦。褚非烟跳过去拉他的衣袖:“走啦。”嗅到他身上隐隐有酒味,微微蹙眉:“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儿。”他说。
她并不在意,拉着他穿过停车场,去过天桥。
她不知道,他其实一路上都在想着,他想对她说:“非烟,我们在一起吧。至少试一试。”
这一天,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直到他们下了车,回到学校,快要分别了,林嘉声突然说:“我不接你,他会开车送你吧?”
褚非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说实话,她有些生气。可她还是笑了,说:“嘉声,你没资格这样问我。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这么问。没道理。”
褚非烟说完了,转身而去。留给他一个背影,是他熟悉的,无数次默然观望的。头发还是那样松松用发带束着,垂在身后。
他知道自己说了愚蠢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