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_122 堪叹年少无知时

十一岁那年,袁沐小学的最后一年半,因为某种原因,他转到了另一所小学。新学校跟他原来就读的那所小学齐名,他空着一管袖管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只说了四个字:“我叫袁沐。”

下面窃窃声四起,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清。

班主任拿板擦敲敲桌面,接过了话头:“袁沐同学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同学,大家要团结新同学,互助互爱。”

下课后,前排的几个女孩扭过头来跟他说话:“你原来在哪个学校读书的?”“为什么会转学?”“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几个问题一起问,袁沐抬眸,淡淡说了五个字:“我出去一下。”就起身出去了。

身后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说:“紫凝,这下有人比你还漂亮了。”

叫紫凝的女孩嗤的一声:“小残废。”

袁沐也不是第一次被叫残废了,话落在心上,疼一疼罢了。父亲说,别让那些不善良的人伤害你,那不值得。是以他也懒得计较。

其中考试,袁沐考第一,楚紫凝考第二。放学时一个女孩又说:“紫凝,他成绩也这么好,把你的第一名也抢了去。”

楚紫凝又是鄙夷一笑:“独臂大侠!”

袁沐想,这称呼好歹比小残废好听些,还带了几分侠气,也不赖。

次日袁沐早早到教室值日,新学校没有另一个卫时励有意无意地相帮,他每次值日总是比别人到得更早,以免扫得慢了被人埋怨。楚紫凝将卷子撕碎了洒在他刚扫过的地上,细碎的纸屑飘得满地。女孩漂亮的眉毛扬起,双眸灵动,声音清脆:“袁沐,我这里又脏了,快扫了去。”

袁沐回身来扫,四月份天尚未暖,她拿着把扇子悠悠地在旁边扇,纸屑在地上飞来飞去。袁沐生了气,说:“你扇吧,我不扫了。”

楚紫凝嗤笑:“成绩好你就了不起了?长得好你就了不起了?再怎样也是个残废!”

旁边有人笑起来,袁沐冷声:“无聊!”

上了初中,和卫时励又考进同一个学校。开学第一天袁沐去报道,楚紫凝远远地便喊:“嗨,嗨,独臂大侠,你来啦。”惹得一路的学生都转头来看。

袁沐去国外新配的假肢,徒有其表地垂在身侧,被楚紫凝扯起来摇了几下,就露了馅。楚紫凝格格笑:“还挺像真的的。”

袁沐是真的恼了,另一只手一把推过去。

楚紫凝踉跄的一下,倒在一个高大男生的怀里,那男生谴责道:“干什么你?欺负女生啊?”

当时卫时励就在袁沐后面,他大概看不下去了,走上来说:“行了,别没事惹事。”说着拉了袁沐就走。

那三年袁氏和楚氏争得风起云涌,卫时励的父亲偏又在一次设计竞标中搅进去。三人的关系很是微妙。楚紫凝和袁沐水火不容,卫时励和楚紫凝互不搭理,袁沐和卫时励的关系也僵得如三九寒冰。

初三元旦,学校未安排统一的元旦晚会,而是拨了款子到各班,让各班自己安排联欢。

初三(一)班的班主任是

个中年男老师,但学生们最喜欢的老师却是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女老师——英语老师迟韵佳。联欢那晚,各代课老师虽到各班串,都象征性地呆一会儿就离开了,班主任也只呆到八点多钟,跟班长交代了几句,也走了。英语老师迟韵佳却是一直未现身。

班主任离开后,楚紫凝说要给小迟老师打电话。班长箫天宇说,小迟老师谈恋爱呢,还是不要打扰的好。楚紫凝不依,一定要叫小迟老师过来,说小迟老师的英文歌唱得极好,一定要让她来唱两首,何况之前说好了的,小吃老师答应了会来的。

箫天宇说:“那你打电话去吧,打了也白打,这时候你能找到人才怪。不定在哪儿烛光晚餐呢。”

那个年代还没有手机。

袁沐坐在一个角落里,听两个人在另一边争,也没在意。隐隐记得不一会儿又听到楚紫凝说:“谁说我找不到人,小迟老师一会儿就到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迟老师还没到,楚紫凝又去打电话,打完了,就苍白着脸回来,站在那里,身体抖得厉害。

箫天宇起身问:“怎么了。”

楚紫凝的泪水簌簌滚落:“出事了。”

小迟老师车祸被送医院了。

全班乱做一团。箫天宇带了全部班委赶往医院,留下数学课代表袁沐安排全班结束晚会,各自回家。

袁沐安排同学离开后也赶到了医院。小迟老师和男朋友陆轩都是外地来的,大学毕业后留京工作,没有其他亲人,只有陆轩的两个同事、小迟老师的一个好友以及高三(一)班的几个班委,全都焦急地守在手术室外,楚紫凝蜷在一边,脸色苍白如纸。

两个小时后手术室打开,陆轩脱离危险,被推出了手术室。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早已是过了午夜,手术室的门再打开,医生说了那句他们最怕听到的台词:“对不起,我们已尽力。”

楚紫凝似失了最后一份支撑,一下坐到了地上。

陆轩醒来后,打量着病床边的几个人问:“韵佳呢?韵佳怎样了?”

没有人能回答他,他挣扎着坐起,眼中染上了惊恐,喊着:“韵佳呢?我要见韵佳。”

没人能阻拦得住他,终于有人对他摇了摇头。

当得知女友抢救无效时,陆轩整个人陷入近乎崩溃的的状态,一把扯开正在输液的针头,挣扎着滚下床来,推开他的同事,指着站在最外围的几个孩子怒道:“谁?你们谁给韵佳打的电话,啊?是谁?是谁打的电话?”

陆轩的目光近乎疯狂般,带着嗜血的光。楚紫凝站在角落里,身子抖得筛糠一般,脸色更是毫无血色,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无助地看向了袁沐。

袁沐心下一软,就说了句:“是我。”

陆轩转向袁沐,看着,看着,一拳就抡了过去。

一个伤病者的拳头,带着心底无从发泄的愤怒。袁沐踉跄了一下靠在墙上,唇角溢出了殷红血丝。

小迟老师的父母从家乡赶来,头发斑白的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抱着女

儿老泪纵横。

三天后,在郊区举办了简单的葬礼,全班同学都去送了最后一程。

陆轩头上裹着纱布出现在葬礼上,离开的时候,他对袁沐说:“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也不会原谅自己。我们一起害死了她。”

回去的路上,楚紫凝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趴在车窗上一直流泪。

那时袁沐也隐约得知一些真相,那晚小迟老师的确是在烛光晚餐,不过是他们的租住房里烛光晚餐,接到电话后她要来学校,陆轩不高兴,两人起了矛盾,路上开着车还在争执,具体也不知怎么回事,车子在转弯处跟另一辆车迎面撞上了。对方只是轻伤。

所以陆轩说的没错,害死小迟老师的,是电话和争吵。

事后,当大家重新坐在教室里,当其他班的英语老师来代课,一切都还像从前一样,但有什么东西变了。

楚紫凝终是敛去了一贯张扬跋扈的性子,变得沉默起来。下午的活动课,看不到她在操场上活跃,全校的篮球比赛,看不到她在场边呐喊助威,学校的琴房,看不到她去练琴的身影。有好几次,袁沐看到她坐在一个角落里发呆。他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冬去春来,中考进入倒计时。那天放学后大家都陆续离开,楚紫凝叫住了袁沐说:“袁沐,你等等我……可以吗?”

等到教室里只剩了两个人,楚紫凝说:“你给小迟老师家里送了多少钱?回头我让我爸爸给你。”

袁沐说:“没事。不用了。”

“小迟老师是我害死的。我后悔,为什么要打那个电话?”楚紫凝喃喃,泪水又湿了眼眶。

以前张扬骄横的女孩变得那般脆弱,眼中充满悔恨。在那种情况下,任谁都只能安慰她,袁沐当时说:“那是个意外。谁也不想。”

“后天清明节,袁沐,你陪我去看看小迟老师吧,行不行?”楚紫凝望着袁沐,乞求般地小声说。

她是真的不一样了,从前的她从不会用那样的语气说话。

那年清明节下着小雨,他们一起去看小迟老师,抱着小迟老师生前最喜欢的栀子花,那花开得洁白如雪,衬着楚紫凝略显苍白的脸。

陆轩一个人在墓碑前坐着,在细密的雨里如一尊塑像。

脚步踩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轻响。袁沐和紫凝到了陆轩身后。

陆轩缓缓转身,待看清来人,他突然起身,抢过紫凝怀里的栀子花摔在袁沐身上,怒吼:“滚!都给我滚!”

袁沐拉着楚紫凝后退,站定了对陆轩说:“陆先生,您是律师,比我们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你恨那通电话,我们何尝不恨你,为什么要跟迟老师争吵,爱她的不止你一个。但你一定知道她又爱着谁,她若泉下有知,一定不会希望她爱的人痛苦。迟老师,请给我们忏悔和缅怀的机会。”

陆轩的手颤抖着,指着出去的方向:“滚!”

袁沐和楚紫凝狼狈离开,剩下陆轩又坐在了那里,如一尊没生命的塑像般,他的身后是散落一地的栀子花。雨色苍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