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们不嫌丢人吗?

次日林逐汐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却发现老人祖孙俩已起床。她有些脸红,老人却不以为意,笑呵呵地请她一起喝粥。

粥不算浓,加着玉米糊和各种野菜叶,还有不少拇指大粗颜色发黑的腌萝卜丁,卖相实在不敢恭维。

林逐汐知道这是老人家难得的好吃食,或许他们一年到头也只有一两次吃这样的早饭,她心里一叹,眼也不眨地吃完,回房收拾东西,谢过老人的款待准备启程,临行前她要给对方留下银票,祖孙俩坚决推辞,老人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推,道:“出门在外,谁会没个难处?这么点事还收钱,咱们成啥人了?走,你赶紧走。”

林逐汐无奈,只好谢了,心里庆幸自己在缸板上留过一张最小面额的银票,应该可以答谢他们过一个好年。

再往前走到水越城,陆路远不如水路方便迅捷,那她的这匹马便没了用处。向路人问清附近口碑最好的马场,林逐汐径直而去。这匹马千里迢迢陪伴她来到江南,即使要卖,她也有义务为它寻个真正爱护它的买家。反正她也不缺钱。

卖马后她握着钱去乘坐客船。

江南水路运输便利,有不少以水运起家的富户,最有名的就是咸安城贺家,最近五年由现任家主贺袭冲接手后更是达到鼎盛,贺家在航运和造船方面独霸江南,麾下有全国最大的船舶工坊,江南所有航线上的贺家船只至少占据一半,更遥远的海上,贺家船只遮天蔽日。

林逐汐自然听说过贺家船运的名头,所以她就是奔着他们的名声去的。

上船后她只觉贺家船队的确名不虚传。船造得高大结实,行驶速度快又平稳,看吃水量容纳的客人不少,作为客船的确非常难得,哪怕说是战船也勉强可以比拟。

快到目的地,林逐汐心情不错,走到船头甲板上看风景。迎面的风带着潮湿的水汽,长波浩荡而温柔,像一支长长的流利的歌,是南方江河独有的气息。

林逐汐的目光落在水上,涟漪一晕荡着一晕,两岸映在一片湖光山色中,似将世间喧嚣都撇在水色迷濛外,只剩下烟波浩渺,似近实远地将水村山郭抛却在后,江岸上偶有白梅吐芳,一树梅枝斜逸出岸,悄然探头,临水照影,落下点点碎雪,润在风中,又静静地随着江水归去。

江水宛若一匹上好的水纹绉纱,泛着点点碎光。林逐汐出神地看着江水,渐渐觉得天地凝伫,反而是四周山水人家,悠悠地退避开去。

她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拉紧衣襟进舱,经过拐角处,她恰好和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擦身而过,那人相貌普通步履匆匆,走路时却袍角不惊。林逐汐不由多看一眼,心想八成是个官。

那人身后跟着的家丁,青衣小帽,眼神犀利,脚步轻快沉稳,腰腿看上去健硕有力,双肩壮阔,手指关节略显粗大。林逐汐垂下眼睑:这是武人常有的特征,想必是护卫,为何要特意扮成家丁?这样的低调倒是显得有几分刻意,像在躲避什么。

念头一闪而逝,她也没在意。

出门在外,她不可能多管闲事,更

不会去生事。谁还没个不能说出口的难处?她自己不都是改装的吗?

主仆俩走得很急,很快越过她到了客舱门口。林逐汐发现他们恰好住在自己斜对面,开门就能看到里头近半情况的位置。她一瞥而过,没放在心上。

客舱不大却整洁舒适,林逐汐很满意,对贺袭冲的经营能力表示赞叹,果然能在短时间内将贺家生意扩大一倍不止的人的确很有两把刷子,考虑得很周到。

她以为船上的饭菜味道不怎么样,毕竟她坐船的次数也不算少,贺家以外其他几家的客船她都坐过,他们提供的饭菜让她宁愿啃干粮。没想到贺家客船送来的饭菜味道和酒楼里的招牌菜有的一比,让她不禁怀疑贺家下一步是不是打算开酒楼?

她吹了会儿江风有些冷,关好门窗检查好所有角落做好防备才爬上榻裹着被子睡觉。

她是闲人,想睡就能睡,有人却压根想不到睡觉。

比如刚和她打过照面的斜对面的住客。

男子坐在桌边翻阅着手里的书,看起来好像很安静,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手里的书半天没翻一页,眼神直勾勾地瞪着书仿若斗鸡。

护卫站在他身后三尺,皱眉看着明显魂不守舍的主子,想不通他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地出来巡查差事,却什么事也不做地整天发呆。

“今天是什么日子?”男子忽然放下书问。

护卫眼角抽了抽,语气平板地答:“腊月十五。”

还有八天。男子在心里默默接一句,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朝廷封笔不理公务,他的奏报即使递上去也不可能立即处理。何况以他金平府典史的职位越级上报也不是简单事,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的奏折能不被任何人查看地直达京城,甚至很有可能连江南都送不出。何况他一家之言,根本无法让朝廷对府尹定罪。他只能寄希望于主子,向他汇报情况,再借助主子的势力地位彻查此事。

这可能会是他做过的最大胆的事,但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事关重大,江南众多学子的前程甚至很多人一生的命运都寄托于此。他只怕自己胆子还不够大,无法抢在春闱开始前将这件事办妥。

“信送出去了吗?可有人怀疑?”男子握住书的手指稳定,眼神明亮。

护卫垂下头,“您放心,属下派出去的都是信得过的,目前没有任何人发现。”

“但愿……”男子轻轻一叹,不做声了。

窗外天边隐隐约约泛起铅灰色霾云,似有一场风雪将至。

腊月里坐月子,产妇就必须万分小心,尤其是大龄产妇,所有的窗户严严实实地糊上高丽纸,内外都挂上厚厚的棉帘子,生怕进了风,落下一丝半缕的病根,受一辈子苦楚。论理男人在这一个月里非但不能和妻子同房,就是探视停留都只能短时间,但规矩有立就有破,或者说在某些家庭里这种规矩根本不在乎。

朔月默默地瞥一眼端着碗燕窝羹,坚持一勺一勺喂自己母亲的厉潜之,再看看脸色仍有几分苍白的母亲,感到自己的存在非常多余

,他放轻脚步,悄悄地退出去,又拦住接到消息日夜兼程赶来别业探望他们的厉空雁。“里头安静得很,咱们还是别去打扰他们了怎么样?”他压低嗓音。

厉空雁瞅一眼隔绝视线的门帘子,嘴角微抿,脸上的笑凝到一半,就像阳光下的霜花般散了,半晌,他释然一笑。“你来得倒快。”

“你也不慢。”朔月微笑摇头,神情微微复杂,几分欢喜几分释然几分轻松几分祝福,但仔细看,还有几分藏得极深的落寞和悲哀,半晌,他长长一叹,声音轻柔如初冬第一场雪,却带几分淡淡的忧伤,“我只希望母亲如今能过得好,其他的都不重要。现在的我有能力保护她和她的每一个孩子,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辜负她却逃脱惩罚。”

“我怎么听着你这话像在警告我呢?”厉空雁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的眼睛,语气漫不经心,神态却再正经不过,微冷,如霜:“你这是信不过我的意思?”

“这是你的理解。”朔月淡淡道:“我不希望历史重演。”

“哼!你以为谁都像你们家那些……”厉空雁说到一半恨恨地住口,忍不住骂:“丧心病狂!”

“谁说不是呢?”朔月莞尔,眼神锐利如刀锋。

“我就是要针对也是针对你。”厉空雁伸指指住他鼻子,抬高下巴,“你耍威风耍到我家里,以为我是死人吗?”

朔月挑眉,“怎么?要打架?”

“我想揍你很久了!”厉空雁冷笑。

朔月看都没看直接一拳照着他那张小白脸轰了过去。

厉空雁反手就是一掌。

眼看着两人即将开打,斜刺里突然砸出一只白瓷茶杯,直冲两人头部而来。

唰的一下两人齐齐让开。

“吵死了烦不烦?”隔壁房间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一人站在门口,满脸不耐烦地瞪着他们,双手叉腰,眼睛里飞出来的刀子已将两人插成筛子。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横眉,一个冷对。

“你们两个要打滚到别处去打,别在这里吵到小家伙睡觉。”堵在门口的小人儿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眉清目秀,五官俊秀,正恶狠狠瞪视着他们,眼神阴恻恻的,横眉怒目道:“都多大年纪了?以为自己是三岁孩子吗?也不嫌幼稚丢人!”

“多大年纪?!”朔月眉梢微挑,心说这句话怎么就听着那么不对味?这小子的意思是他很老吗?

“幼稚丢人?!”厉空雁淡淡瞥他一眼,小子这是因为他终于不是最小的了,所以想摆大人架子?

秦修瑞为他俩各自暗藏危险的语气全身一个激灵,猛然想起他们的铁石心肠和笑里藏刀,头皮一阵发麻,勉强维持着镇定自若,理直气壮道:“我又没说错,你们也该懂点事了,不知道小家伙在睡觉吗?吵醒他你们负责哄?”

朔月和厉空雁对视一眼,还没开口,里头突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

两人齐齐一怔,迅速冲进屋子里,掠过的风刮得门槛上的秦修瑞毛发一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