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暗涌流动
笔直的宫道两排栽满了小花,因人烟稀少而薄薄地开着,更显得这漫长的宫道阴霾压抑。
眼看延心宫在即,无怀寒停下了脚步,尽管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松开闻人九的手,他轻声地说,“阿九,我不能陪你走下去了,若大哥看到……对你不好。”
闻人九双目呆滞地盯着地面,他暗暗叹了口气,又说,“既然你选择回来,我也不会再打扰你。但你要记住,任何时候只要你想离开……就来找我。”
闻人九眼底里猛地乍现光芒,然而犹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消失了。
——你若是敢走,我就杀了阿寒。
无怀矜说过的话就像一记警钟时刻敲在她耳边。
她低头沉默地摇了摇头。
无怀寒等了一会,见她不肯说话,也不逼她,失望地回去了。
“阿寒——!”闻人九突而叫住他,无怀寒猛地驻足回头,然而她张了张口,说的却是:“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他眼底的期待一下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失望,却还是勉强地笑了笑:“快回去吧,别让大哥久等了。”说罢转身就走,然而转身的一刹那,嘴角的笑容瞬间消失,神情阴翳得如黑云罩顶。
元后宫里早就乱成一团,无怀矜脸色铁青,抓过了一干侍奉的侍女用刑,治她们侍奉不力的罪责;又同时派了更多的人到处搜寻闻人九的下落。
她和无怀寒一走近延心宫就有人看到,赶忙通报了无怀矜。因此当她刚踏进延心宫大门时,迎面看到的便是无怀矜来不及褪去的铁青脸色和一群如释重负的侍女侍从。
无怀矜听说她安然无恙地回来,本松了一口气,然而当面看到她浑身湿淋淋,珠钗全掉、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怒火又噌地上来。即是心疼又是生气,下手便没了轻重,一把抓过她的手臂。
闻人九吃痛地轻呼,他又赶忙松些手劲,却还是大力将她拽过来,“你怎么弄成这样!你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半点元后的样子!”本想好好问她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责骂。
闻人九本就心绪大乱,整个人又疲累至极,并且差点丢了小命,这一路吹了冷风回来,早就发起了烧。无怀寒粗心,没注意她面色潮红手心发热,然而无怀矜却一下子就发现了。
“你发烧了?!”
这句话好像一下子戳破了什么,闻人九突地眼前发黑,整个人一软,直直地扑进他的怀里,再也没了声响。
她这高烧,一烧就是五天。纳妃礼算是泡汤了,无怀矜日夜守在床边,喂药擦身从不假手他人。这一次的高烧不比以前凶险,却也十分折磨人,热度白日好不容易退下去,晚上又卷土重来,反反复复,折腾得她整个人瘦如纸薄。
无怀矜拿凉巾敷她的额头,细细地看她。也就这个时候他才能好好看看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两个再也没了过去那样温存的美好时光。
他握住她的手,想起她自入壶天镜以
来,修为薄弱,生病的次数倒是旁人难及的。
“呵,你看你。成仙日头也不少了,怎么还是那么爱生病。”他摸了摸她额头的毛巾,眼看又热了,赶紧换上新的,一边说,“生病了也好,这样你就能安静了。”他轻抚她的脸颊,眉、眼、鼻、唇……最后俯身在她脸颊上如蜻蜓点水一般地亲了一下。
“阿九,我知道……你一定恨我。那一杯合卺酒,是我错了。对不起……但是我现在真心想和你白头到老……我为我过去骗你的种种道歉,你可以原谅我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闻人九紧闭双眼,似是十分痛苦地一声嘤咛,显然是听不到他这些话的。
无怀矜怔怔地看着,突然双眼发热,他脱去自己的外套,轻轻在她身边躺下,继而将她整个人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他把头埋在她的如绢长发里,很久都不动,像是睡着了。然而仔细看的话,就可发现他整个人都在极轻地打颤。
他埋头的发丝处慢慢地洇湿了水渍,像极了她出的汗,却是他的泪。
第五日晚上,热度总算没有反复,到了第六天,闻人九挣扎着醒了。她呆呆地望着床顶很久,脑子仿佛生锈的铁具一样,一时间想不起什么,等回过神的时候,无怀矜已经醒了。
“阿九,你醒了!”他高兴极了,去摸她的额头,确定热度真的退了,“睡了那么久,是不是渴了?你等会儿,我给你倒水喝。”
说罢飞快下床倒了一杯热水来,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坐好,吹了吹热茶,很谨慎地送到她嘴边。
闻人九完全愣了,他这个样子就好像在刻意讨好着她。
实际上他就是在刻意讨好,全身心地照顾她、甚至取消了纳妃礼,只简单地册封了璇玑,这不仅是为了求得她的原谅,更是希望她醒来知道后,能和以前一样爱自己。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心里的那杆秤,早已不知不觉偏向了闻人九。
然而这些在闻人九看来,不过又是一场不明目的的骗局罢了。她已经……不敢再相信他了。
尽管嗓子干得冒烟,她却还是把头偏向一边,“我不渴。”
无怀矜将茶放在一旁,附和说,“好,好!不喝。”他伸出手去,想握闻人九的手,然而伸出去又缩了回来,有些悻悻然地,“阿九,这一次你昏迷了五天。”他有些不知所措,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说什么话都没用了。
房间里沉浮着诡异的寂静,闻人九保持着偏头的动作,嗓子眼里干得要冒火,却忍着不喝水。无怀矜早已看出她其实很想喝水,只是并不想和自己说话。
忍了很久,终是败下阵来一般叹息,轻抚她的手背,温声说,“我先出去,你好好休息。晚上……”他迟疑着,“晚上我会过来。”
然而到了晚上,他并没有来。
闻人九在他走之后果然喝了那杯茶,顿时觉得舒服多了,她在床上整整又躺了一天,夜幕来临时,她却没了睡意。
月上柳梢、上中天、西斜,天光日渐变白……
整整一夜,寝宫里寂静如死水,她清晰地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
第二日一早,她才知道昨晚璇玑突然晕倒,无怀矜陪了一夜。
她坐在镜前望着净几的镜面,里面的人瘦削得就像一张白纸,哪里还有当初那般水灵温婉的模样……
她摸索着伸手抓起梳子,将头发盘起梳好,极顺手拿起一支发簪,竟是鬘华发簪,她沉默着……自从入了相知馆,这支簪子就被她趁夜丢到了闲时亭,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她握着簪杆的手猛一使力,心烦气躁地丢进了抽屉最里面,紧接着拿起一支华美的金簪簪上。
素洗守在门外,见她主动出来,忙迎上去。
“璇玑住在哪个宫殿?”
素洗迟疑了一下,如实说道:“太平殿。”
……太平。
闻人九径直往前走,冷冷道,“带我过去。”
素洗低头快步追上。
璇玑头一次生这样的大病,倒下去就起不来了。整个人面如桃花,咳嗽不止,间或夹杂着血丝。灵枢馆的几个医官诊过,一致认为这是由于秋天来临,天气转寒引起风邪侵体,加上心情郁结,使得原本时节性的小咳嗽演化成肺痨。
无怀矜眉头紧皱,回头望了一眼重重的珠帘。
医官斟酌了一下语句,劝谏道:“帝君。四季阵法把壶天镜变得和人间一样有了四季之分,璇玑娘娘正是因此才得此病,加上心情郁闷,小小的咳嗽才会愈演愈烈。”
他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先把璇玑的病因推到四季之分上,又提醒了无怀矜病情加剧是因为她心情郁闷。她心情郁闷的原因还能有什么,无非不是被迫取消的纳妃礼。
无怀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挥手让他退下,然而脸色却十分不好看。
重重帘帐之后突然爆发一阵可怕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无怀矜疾步冲进去,只见璇玑憋红了一张脸,咳得整个人都虚软无力了。
“矜……”她靠在他的身上,显然刚才医官的话她是听到了的,“我知道我这样说,你可能不高兴。可……咳咳……可是,病了的不是我一个人。”她努力咽口水来平复喉咙里的躁动,“如果只是我也就罢了,阿九妹妹……咳……是元后,元后娘娘也病了。”她抓着无怀矜的袖子,十分费劲地一口气说完,“我没什么,可她修为浅、根基浅薄,若是时常生病,对修行也大不利。你若真的要开这个阵法,不妨等到她修为深厚些了,再开也不迟啊……!”
无怀矜沉默着不说话,然而脸上的表情有所松动,显然是被她的话打动了。
他想了一会,扶着她坐好,满是歉疚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委屈你了。”
璇玑十分大度地微笑摇头,“能回你身边,已经是我的万幸了,哪里是委屈。”
无怀矜喟然一叹,将她拥进怀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