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者归来_卷五_第八章 诊疗院

第八章 诊疗院

当一行人接近米那斯提力斯毁损的城门口时,疲惫不堪又泪眼模糊的梅里,感觉面前像是有一团迷雾。遍布城门四周的屠戮与残骸,他都没怎么注意。空气中烟熏火燎,臭气弥漫,因为有许多攻城机械被焚毁或投进了冒火的壕沟里,许多尸体也是,南蛮子的巨兽的残躯也四处横陈,有被烧得半焦的,有被投石砸烂的,还有被墨松德的英勇弓箭手射穿眼睛而死的。落雨已经停了一段时间,太阳在高空中闪耀,但低层环城都还裹在闷烧的浓烟中。

人们已经开始努力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清出一条路来,这时有一些人抬着担架从城门出来。他们将伊奥温轻轻放在软垫上,又给国王的遗体盖上一大块金色织布,他们举着火把簇拥着他前行,火焰迎风摇曳,火光在阳光下显得惨淡苍白。

就这样,希奥顿和伊奥温来到了刚铎之城,见者无不脱帽鞠躬致敬。他们穿过被烧毁的环城的灰烬与浓烟,沿着一条条石街一路往上。对梅里而言,这段上行之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恰似一个令人厌恶的梦境中一段毫无意义的旅程,一直走啊走,走向一个记忆无法把握的昏暗终点。

慢慢地,前方的火把闪了闪,熄灭了,他在一片黑暗中行走。他想:“这是一条通往坟墓的隧道,我们会永远待在那儿的。”然而突然间,他的梦境里闯进了一个活泼的声音。

“啊哈,梅里!感谢老天爷,我可找到你了!”

他抬起头来,眼前的迷雾消散了些。那竟是皮平!他们面对面站在一条窄巷里,除了他们俩,周围空无一人。他揉了揉眼睛。

“国王在哪儿?”他说,“伊奥温呢?”接着他一个踉跄,坐倒在一个门阶上,又开始哭起来。

“他们已经上到了王城。”皮平说,“我猜你一定是边走边睡,拐错弯了。当我们发现你没跟他们在一块儿,甘道夫派我出来找你。可怜的老梅里!再见到你我真是太高兴了!可是你累坏了,我不会跟你啰嗦个没完。告诉我,你受伤了吗?或哪里疼?”

“没有。”梅里说,“呃,不,我想我没受伤。但是,皮平,自从我刺了他一剑后,我的右臂就动不了了,而我的剑就跟块木头似的全烧没了。”

皮平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哦,那你最好尽快跟我一起走。”他说,“我真希望我能抱得动你。你不适合再多走路了。他们根本就不该让你自己走的,不过你得原谅他们。城里发生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梅里,一个从战场上归来的可怜霍比特人很容易就会被忽略掉的。”

“被忽略不总是坏事。”梅里说,“我刚才就被忽略了,被——不,不,我没办法说出口。帮帮我,皮平!我眼前又开始变得一片漆黑,我的胳膊好冷。”

“靠在我身上,梅里伙计!”皮平说,“来吧!一步接一步。不远的。”

“你要去埋葬我吗?”梅里说。

“不,当然不!”皮平说,虽然心被恐惧和同情绞紧,他仍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开心些,“不,我们要去诊疗院。”

他们转出那条位于幢幢高宅和第四环城外墙之间的巷子,重新回到爬上王城的主大街。他们一步一步往上走,梅里像个睡着的人一样摇摇晃晃,嘴里还在喃喃呓语。

“我永远没法把他弄到那儿去!”皮平想着,“难道都没有人能帮我吗?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就在这时,出乎他的意料,有个男孩从后面追了上来。那男孩经过时,他认出那是贝瑞刚德的儿子贝尔吉尔。

“哈罗,贝尔吉尔!”他喊道,“你要去哪里?你还活着!真高兴又看到你。”

“我正给医者跑腿办事呢!”贝尔吉尔说,“我不能耽搁。”

“不用你耽搁!”皮平说,“但麻烦你上去告诉他们,我这儿有个病了的霍比特人,就是佩瑞安人,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我想他实在走不动了。如果米斯兰迪尔在那儿,他听说这个消息会很高兴的。”贝尔吉尔继续往前跑了。

“我最好在这儿等着。”皮平心想。于是,他轻轻扶着梅里躺在一处有阳光的人行道上,然后在他身旁坐下,让梅里的头枕在自己膝上。他轻轻摸着梅里的身体和四肢,将朋友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梅里的右手摸起来冰一样冷。

没多久,甘道夫就亲自来找他们了。他弯腰察看梅里,抚摸他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来。“他本来应该被光荣地抬进这城里来。”他说,“他一点也没辜负我对他的信任。因为,若不是埃尔隆德对我让了步,你们谁也不会踏上这趟路,而那样的话,今天我们要遭受的不幸就会惨重多了。”他叹了口气,“不过,这下我手边又多了一个要照顾的,而战斗一直都还胜负未定。”

就这样,法拉米尔、伊奥温和梅里阿道克,终于全都安卧在诊疗院的床上了。他们在那里得到了精心照顾。虽然古代全盛时期的一切学识,在如今都衰微了,但刚铎的医学依然高明,并且精于疗伤止痛之道,大海以东所有凡人的病患都能医治,惟独衰老除外。他们找不到治愈衰老的办法,事实上,如今他们的寿命已经缩减到只比其他人类稍长一点,除了某些血统较为纯正的家族,他们当中能够精力充沛地活过百岁的人也越来越少。然而如今他们的技能与知识遇到了挑战,他们对许多患上一种病的人束手无策,那病被称为黑魔影症,因为病是从那兹古尔来的。那些患上这病的人会慢慢陷入昏睡,睡得越来越沉,然后变得无声无息,冰冷异常,最后死亡。在照顾病人的看护人员看来,半身人和洛汗公主都罹患此病,且病情格外严重。整个上午的时间,他们还会偶尔说话,在昏睡中喃喃呓语。看护人员聆听了他们所说的一切,希望或许能借此得知一些有助他们了解病人伤情的事。但是病人很快就开始陷入昏迷,随着太阳西下,他们的脸逐渐蒙上了一层灰影。而法拉米尔的高烧也降不下来。

甘道夫满怀忧虑地从一个照顾到另一个,看护人员也把听见的全都告诉了他。这天的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外面的大战持续着,形势时好时坏,各种奇怪传言不胫而走,而甘道夫仍是等待和观望,并未前去参战。直到最后,艳红的夕阳映得霞光满天,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霞光洒在病人死灰的脸上,使那些站在病床旁的人觉得患者的脸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仿佛慢慢恢复了健康,但这只是对希望的嘲弄。

这时,院中看护人员里最年长的一位,名叫伊奥瑞丝的老妇,看着法拉米尔英俊的脸庞,忍不住哭泣起来,因为所有的百姓都爱他。然后她说:“唉!他竟然就要死了。真希望刚铎能像很久以前一样,他们说,那时候有国王在位。因为古谚里说‘王者之手乃医者之手’,于是众人就能得知谁是真正合法的国王。”

站在一旁的甘道夫说:“伊奥瑞丝,你这话人们会永远记住的!因为这话里包含了希望。或许国王真的回到刚铎来了。那些传进城里来的奇怪消息,你难道没听说吗?”

“我这里忙得团团转,没空理会那些大呼小叫。”她答道,“我只希望那些杀人魔别到这院里来搅扰病人。”

随后,甘道夫匆匆离开了,这时天空中的晚霞已经消逝,山岗染上的暗红也渐渐淡褪,暮色苍淡如同灰烬,悄然笼罩了整片平野。

随着太阳下山,阿拉贡、伊奥梅尔和伊姆拉希尔率领将领与骑兵接近了石城。当他们来到城门前,阿拉贡说:

“看哪,夕阳西下,如一团大火!它标志了诸多事物的终结与崩溃,改变了这世界的潮流。但这座石城和王国长年累月都置于宰相的统治之下,我若不请自入,恐怕难免引起猜疑和争论,现在大战未了,当避免这类龃龉。在情势明朗,我们或者魔多战胜之前,我不会进城,亦不会宣告任何王权主张。人们当在这平野上为我搭起帐篷,我会在此等候白城城主的欢迎。”

但伊奥梅尔说:“您已经打出国王的旗号,展示了埃兰迪尔家族的标志,难道您能忍受这些遭到质疑?”

“不能。”阿拉贡说,“但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除了大敌和他的爪牙,我无意与旁人争斗。”

伊姆拉希尔亲王说:“我身为德内梭尔城主的姻亲,若能就此事进言的话,我要说:大人,您的话很明智。德内梭尔意志强悍、为人高傲,但年纪已老,而且自从他儿子重伤倒下后,他的情绪也变得乖戾了。可是,我不愿让您像个乞丐一样待在门外。”

“不是乞丐。”阿拉贡说,“就说是游民的统领吧,他不习惯城镇和石造的房屋。”然后他命人收起王旗,然后解下额上的北方王国之星,将它交给埃尔隆德的儿子们保管。

于是,伊姆拉希尔亲王和洛汗的伊奥梅尔与他辞别,进了石城,穿过喧闹的人群,一路骑行前去王城。他们来到白塔大殿寻找宰相,却发现宰相的座位是空的,而在王座的高台前,马克之王希奥顿躺在一张御床上,周围立着十二支火把,以及十二名卫士,分别是洛汗和刚铎的骑兵。床的帷幔是绿白二色,但国王身上盖着一块金色大布,一直覆到胸口,胸口上放着出鞘的长剑,脚下放着他的盾牌。火把的光映着国王的银发闪闪发亮,犹如阳光洒上喷泉的水花,然而他的面容显得英俊而年轻,只是那种平和的神态远非年轻人可以企及。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他们在国王身旁默立片刻之后,伊姆拉希尔问:“宰相去哪里了?米斯兰迪尔又在哪里?”

一名卫士答道:“刚铎的宰相在诊疗院。”

但伊奥梅尔问:“我的妹妹伊奥温公主在哪里?她肯定享有同样的光荣,应当躺卧在国王身旁。他们把她放到哪里去了?”

伊姆拉希尔说:“可是,当他们把伊奥温公主抬到此地时,她还活着。你莫非不知道吗?”

伊奥梅尔闻言,心中霎时燃起了意想不到的希望,但强烈的担忧与恐惧也随之而生,因此他未曾多说,只是转身迅速离开了大殿,亲王跟着他一起离开。他们出门时,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繁星点点。这时只见甘道夫徒步走来,与他同行的是个身披灰斗篷的人。双方在诊疗院门前照面,伊奥梅尔和伊姆拉希尔向甘道夫问安,并说:“我们在找宰相,人们说他在这院里。难道他也受了伤吗?还有,伊奥温公主在哪里?”

甘道夫答道:“她躺在里面,还活着,但快要不行了。而你们也听说了,法拉米尔大人被毒箭所伤,但现在他是宰相了,因为德内梭尔已经去世,他的墓室已被烧毁。”他讲述了事情经过,他们听了无不哀伤又惊异。

但伊姆拉希尔说:“倘若刚铎和洛汗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了君主,胜利的喜悦将大打折扣,因为代价实在太惨痛。如今伊奥梅尔统领着洛希尔人,但与此同时石城该由谁统治呢?我们现在难道不该派人去请阿拉贡大人吗?”

这时那个披着斗篷的人开口了:“他已经来了。”他走到门旁提灯的光辉中,他们认出他果然是阿拉贡。他在铠甲外裹着罗瑞恩的灰斗篷,除了加拉德瑞尔赠与的绿宝石,没有佩戴任何标志。“我之所以来,是因

为甘道夫请求我。”他说,“但此刻我只是阿尔诺的杜内丹人的统领,多阿姆洛斯亲王应当统治石城,直到法拉米尔醒来。不过,我的建议是,接下来一段时期,以及我们与大敌交锋时,该由甘道夫统领我们所有人。”他们对此都表示赞同。

于是甘道夫说:“时间紧迫,我们别站在门口了,进去吧!因为只有阿拉贡前来,那些仍在院中的重病之人才存有一线希望。刚铎的女智者伊奥瑞丝这样说:‘王者之手乃医者之手,于是众人就能得知谁是真正合法的国王。’”

于是,阿拉贡率先进门,其他人跟随在后。门口有两个穿着王城制服的卫士,一个身材高大,另一个却只如孩童,而当他看见进来的一行人,不禁惊喜万分地大叫出声。

“大步佬!太棒了!你知道吗?我就猜在黑舰队上的是你,但是他们全都大喊着‘海盗’,不肯听我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阿拉贡大笑,拉住了霍比特人的手。“这当真是幸会!”他说,“但现在还不是讲旅人故事的时候。”

但伊姆拉希尔对伊奥梅尔说:“我们竟然可以这样叫我们的国王?还是他登基时会用别的名字!”

阿拉贡听见他的话,转过身来说:“确实会,在古代的高等语言里,我叫‘埃莱萨’,意思是‘精灵宝石’,又叫‘恩温雅塔’,意思是‘复兴者’。”他拿起佩戴在胸前的绿宝石,“但是,倘若我的家族有朝一日得以建立,就将以‘大步佬’为名。在高等语言里,它听起来不会这么俚俗。我将叫‘泰尔康塔’,我所出的所有子孙亦然。”

话毕,他们进了诊疗院,朝病人所在的房间走去。路上,甘道夫讲述了伊奥温和梅里立下的功绩。“我在他们身边待了很久,”他说,“一开始他们在昏睡中说了许多梦话,随后便陷入了致命的昏迷。此外,我也被赋予了洞悉许多远方之事的能力。”

阿拉贡首先去看法拉米尔,其次是伊奥温公主,最后是梅里。等他看过这些病人的脸,查验过他们的伤,他叹了口气。“我必须倾尽我被赋予的全部力量和本领来救治他们。”他说,“要是埃尔隆德在这里就好了,他是我们这一族中最年长的一位,力量也更强。”

伊奥梅尔见他悲伤又疲惫,说:“你肯定得先休息一下吧?至少先吃点东西?”

但阿拉贡说:“不,这三个病人,尤其是法拉米尔,时间已经不多了,得分秒必争才行。”

然后,他召来伊奥瑞丝,问:“诊疗院中有储藏治疗的草药吧?”

“有的,大人,”她答道,“不过我估计分量不够给所有需要的人用。但这点我是有把握的,那就是我不知道我们还能去哪儿找更多草药来。这段可怕的日子里,什么事都出差错,到处失火燃烧,跑腿办事的孩子那么少,所有的路都堵住了不通。您瞧,从洛斯阿尔那赫到这边市集来做买卖的商贩,都不知道有多少日子没来过了!但在这座诊疗院里,我们竭尽所有做到了最好,我深信大人您一定清楚明白。”

“等我看了之后我会判断。”阿拉贡说,“还有一样东西也缺,就是说话的时间。你们有阿塞拉斯吗?”

“我不知道,这点我是有把握的,大人,”她答道,“至少肯定没有叫这名字的药草。我会去问问草药师,他知道所有古老的名字。”

“这药草也叫‘王叶草’,”阿拉贡说,“也许你知道的是这个名字,近年来乡下的人都这么叫它。”

“噢,那个啊!”伊奥瑞丝说,“这么说吧,大人您要是一开始就说这名字,我早就告诉你了。没有,我们没有这种药草,这点我是有把握的。您瞧,我从来没听说它有什么了不起的疗效。其实啊,每当我跟姊妹们在树林里看见这种草,我都经常说:‘王叶草,这名字可真奇怪!我很纳闷它为什么叫这名字。因为假如我是国王,我就会在我的花园里种上更鲜艳更美丽的花草。’不过这草捣碎时仍然有股甜美的香味,对不对?‘甜美’这词不知用得对不对,也许‘有益健康’更贴近正确的描述。”

“确实是有益健康。”阿拉贡说,“现在,我说这位大妈,你若爱法拉米尔大人,就请你拿出跟说话一样的速度,赶快去给我找些王叶草来,要是这城里还有一片叶子的话。”

“而要是没有,”甘道夫说,“我就要在背后载着伊奥瑞丝直奔洛斯阿尔那赫,她要带我去树林里,但可不是去找她的姊妹们。捷影会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赶快’。”

伊奥瑞丝走了以后,阿拉贡吩咐另一位妇女烧水。然后他一手握住法拉米尔的手,一手搭在病人那汗湿淋漓的额头上。但法拉米尔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示,似乎连气息都没有。

“他快要不行了,”阿拉贡转身对甘道夫说,“但这不是受伤造成的。看,伤口正在愈合。假使如你所想,他是被那兹古尔的箭所伤,他一定当晚就死了。我猜,这伤是南蛮子的箭造成的。箭是谁拔的?还保留着吗?”

“箭是我拔的,”伊姆拉希尔说,“并给伤口止了血。但我没把箭保留下来,因为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了。就我所记得的,那箭确实就像南蛮子用的箭。但我还是相信它是天上那些魔影射的,否则他的高烧与病势无法解释,因为那伤口既不深也不致命。您怎么看这件事?”

“疲惫,因他父亲的情绪而悲痛,受伤,但最主要是因为黑息。”阿拉贡说,“他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因为他早在骑马前往外墙作战之前,就已经险些被笼罩在魔影底下,而就在他坚守前哨阵地,拼死作战的同时,那黑暗必定慢慢潜入了他体内。要是我早点赶到这里就好了!”

这时,草药师进来了。“大人,您要找乡下人说的王叶草,”他说,“也就是高贵古语中的‘阿塞拉斯’,或者对那些懂点维林诺语的人来说……”

“我是需要,”阿拉贡说,“我也不在乎你们现在是叫它‘阿西亚·阿兰尼安’还是‘王叶草’,只要你们有就行了。”

“请见谅,大人!”那人说,“我看得出来,您不单是位善战的将军,还是位博学之士。但是,唉!大人,诊疗院只收治重伤或重病的人,故不保存这种东西,因为就我们所知,它没有什么疗效,充其量能使污浊的空气清新,或驱走一些暂时的滞闷。当然,除非您留心古代的歌谣——我们的妇女,比如好心的伊奥瑞丝,尽管不理解歌谣的意思,却仍能背诵。

时值黑息鼓动,

死亡阴影渐浓,

所有光明已逝,

乃有阿塞拉斯,阿塞拉斯!

为垂死者送来生命,

就掌握在王者手中!

“恐怕这只是一首被老妇的记忆篡改过的打油诗而已。它若真有任何意义的话,就留待您判断了。不过城里的老人仍用这草药泡水来治头疼。”

“那就奉国王之名,快去找那没什么学问却比较有智慧,家里还有一些这种草药的老人拿药吧!”甘道夫吼道。

阿拉贡这时跪在法拉米尔床边,一只手按在他额头上。旁观者感觉有一场激烈的争斗正在进行,因为阿拉贡的脸色渐渐泛灰,显得疲惫不堪。他还不时唤着法拉米尔的名字,但在他们听来,呼唤声一次比一次轻,仿佛阿拉贡本人离开了他们,走入远方某个黑暗的山谷,呼唤那迷失的人。

终于,贝尔吉尔跑进来,手中一块布里包着六片叶子。“大人,王叶草来了!”他说,“但这至少也是两星期以前摘下来的,恐怕已经不新鲜了。我希望它还能用吧,大人?”然后他看见了法拉米尔,不禁哭了出来。

然而阿拉贡露出了笑容。“能用。”他说,“最糟糕的情况已经过去了。你留下来吧,别难过!”然后,他拿了两片叶子摊在掌上,朝它们吹了口气,接着揉碎,屋子里登时充满了一股清新的生气,仿佛空气本身苏醒了,颤动起来,闪耀着喜乐的火花。他将揉碎的叶子扔到递过来的一碗热水里,立刻,所有人的心情都豁然开朗。每个嗅到这香气的人,都似乎回忆起某片土地上露珠晶莹、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早晨,在那里,春日的美好世界本身只不过是一闪而逝的记忆。不过阿拉贡起身,仿佛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他眼中含笑,将碗拿到法拉米尔昏睡的脸前。

“哎呀,这可不得了!谁会相信啊?”伊奥瑞丝对站在她旁边的女人说,“这野草可比我以为得管用!它让我想起了我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见过的伊姆洛丝美路伊的玫瑰,不管哪位国王都不能奢求比那更美的花了。”

突然,法拉米尔动了动,然后睁开了眼睛。他望着俯身看着他的阿拉贡,眼中亮起了理解和爱戴的光彩,他开口轻声说:“陛下,您召唤了我,我来了。国王有何命令?”

“醒来,不要再在阴影中行走!”阿拉贡说,“你很疲乏。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等我回来时,你要准备就绪。”

“我会的,陛下。”法拉米尔说,“当国王归来时,谁还会躺着无所事事呢?”

“那么就先暂别了!”阿拉贡说,“我得去照顾其他需要我的人。”他带着甘道夫和伊姆拉希尔离开了房间,但贝瑞刚德和他儿子留了下来,抑制不住满心的喜悦。皮平跟着甘道夫出去,关上门时,他听见伊奥瑞丝大声惊呼:

“国王!你听到没有?我说什么来着?我就说嘛,医者之手。”这话很快就从诊疗院传了出去:国王确实回到他们当中来了,他在战争之后带来了医治。这消息传遍了全城。

阿拉贡来到伊奥温床前,说:“这一位受了重伤,遭过重击。断了的手臂已经得到妥当的治疗,如果她有力量活下去的话,手臂迟早会痊愈的。虽然受伤的是执盾的手臂,但主要的伤害却是来自执剑的手臂,尽管没断,现在却像是丧失了活力。

“唉!她是与一个无论心智还是体魄,力量都远超过她的敌人搏斗。面对这样一个敌人,倘若没有被惊吓击垮,还能拿起武器对抗,那些人必定比钢铁更坚强。是厄运安排她挡了他的路。她是个美丽的姑娘,是堪为女王的家族中最美的一位。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她。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看出她的不快乐,我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一朵傲然挺立的白花,修长窈窕如百合,然而我知道它是刚硬的,仿佛是由精灵工匠以钢铁打造而出。抑或,也许是汁液遭遇严霜封冻成冰的花朵,尽管挺立着,苦中带甜,外表依然十分美丽,内里却已受过重击,很快就会凋谢死亡?她的病根远在这日之前就种下了,是不是,伊奥梅尔?”

“大人,我很惊讶您会问我,因为我认为您于此事如同其余诸事一样无可指责。”他答道,“但是,我可不知道我妹妹伊奥温在头一次遇见你之前,曾经受过任何严霜的侵袭。在佞舌当道,国王遭受迷惑的年日里,她既担忧又恐惧,这些感受她都不瞒我。她照顾国王时确实是忧惧日深,但那不至于使她落到这等地步!”

“吾友,”甘道夫说,“你有骏马,有征战的功绩,还有自由奔驰的原野;而她在精神与勇气上丝毫不比你逊色,却生为女儿身。此外,

她还命定要照顾一位她爱之如父的老人,眼睁睁看着他沦落到耻辱可鄙的昏庸境地。她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似乎还抵不上他倚靠的那根拐杖。

“你以为佞舌毒害的只有希奥顿的耳朵吗?‘老昏君!埃奥尔的宫殿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间茅草屋,里面一帮土匪强盗就着熏天臭气喝酒,任自家的小崽子跟狗一起在地上打滚!’这些话难道你之前没听过?这是佞舌的老师萨茹曼说的。不过我不怀疑,佞舌在家里一定用花言巧语粉饰了同样的意思。我的大人,你妹妹爱你,且依然决心继续尽上自己的责任,因而才克制着没有开口。若非如此,你可能早就从她口中听到这类话了。但是,当她独自一人在夜阑时痛苦守望,只觉得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在枯萎,闺房的四壁都在向她迫近,化作一个束缚野兽的牢笼,那时,有谁知道她对着黑暗说过什么?”

伊奥梅尔闻言缄默了。他望着妹妹,仿佛在重新思索过去他们一起度过的所有时光。但阿拉贡说:“伊奥梅尔,你看见的,我也看见了。目睹一位如此美丽而勇敢的女子付出的爱无法得到共鸣,在这世间的种种不幸中,鲜有哪种悲伤比这更让人心中感到苦涩和惋惜。自从我把她绝望地留在黑蛮祠,骑向亡者之路后,悲伤与遗憾始终如影随形。这一路上,我的恐惧没有哪种比担心她会出什么事更加真切。然而,伊奥梅尔,我要对你说:她对你的爱比对我的更真实。对你,她既爱又了解,但对我,她爱的不过是一个幻影,一种念头:希望立下伟大的功绩,赢得光荣,去到远离洛汗平原的地方。

“也许,我有力量医治她的身体,将她从黑暗的低谷中召唤回来。但她被唤醒之后会怎样,是希望、遗忘还是绝望,我不知道。如果是绝望,那么她将会死去,除非还有我不具备的其他治疗之术。唉!她的功绩足以使她跻身于威名显赫的女王之列了。”

说完,阿拉贡弯下腰端详着她的面容,那张脸确实洁白如百合,寒冷如冰霜,坚硬如石雕。但他俯下身亲吻她的额头,轻声呼唤她,说:

“伊奥蒙德之女伊奥温,醒来!因为你的敌人已经死去!”

她没有动,但这时又开始深深呼吸起来,白色亚麻床单下的胸脯明显有了起伏。阿拉贡又揉碎了两片阿塞拉斯的叶子扔进热气腾腾的水里,用这水擦洗她的额头,以及她搁在床单上毫无知觉的冰冷右臂。

接着,不知是阿拉贡当真具有某种西方之地已遭遗忘的力量,还是仅仅是他评价伊奥温公主的话给旁观者带来了影响,随着草药的甜香在室内悄然弥漫开来,人们感到一股强风从窗户吹入,不含任何气息,但空气却全然清新、洁净、充满活力,仿佛之前从未被任何生物呼吸过,是从星辰穹顶下高高的雪山上,或从远方泛着泡沫的大海冲刷着的银色海岸上新生成的。

“醒来,洛汗公主伊奥温!”阿拉贡又说了一次,并握住她的右手,感觉生机重返,手又温暖起来了,“醒来!阴影已经消逝,一切黑暗都已经涤净!”接着,他将她的手交到伊奥梅尔手中,随即退开。“呼唤她!”他说,然后悄然出了房间。

“伊奥温,伊奥温!”伊奥梅尔流着泪呼唤道。她睁开了眼睛,说:“伊奥梅尔!这太让人高兴了!他们说你被杀害了。不,那只是我梦中的黑暗声音。我到底做了多久的梦?”

“不久,妹妹。”伊奥梅尔说,“不过别再多想了!”

“我出奇地疲倦。”她说,“我必须睡一会儿。不过,告诉我,马克之王怎样了?唉!别告诉我那是做梦,因为我知道不是。正如他预见的,他过世了。”

“他是过世了。”伊奥梅尔说,“但他嘱咐我向比女儿更亲的伊奥温道别。现在,他安卧在刚铎的王城内,享有极大的荣光。”

“这真令人哀痛。”她说,“但这还是远远超出了我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最大胆的企盼。那时,埃奥尔的宫殿似乎已经荣光没落,甚至不如牧羊人的小屋。还有,国王的侍从,就是那位半身人,他怎样了?伊奥梅尔,他是英勇的,你当封他为里德马克的骑士!”

“他也躺在这诊疗院中,就在附近,我会去看他。”甘道夫说,“伊奥梅尔应当留在这里陪你一阵。不过,在你完全康复之前,先别谈起战争和悲伤的事。你这样一位英勇的公主,能看见你再次醒来,恢复健康和希望,真是太令人高兴了!”

“恢复健康?”伊奥温说,“也许吧。至少,当我可以坐上某个阵亡骑兵空出的马鞍,可以有所作为时是这样。可是希望?我不知道。”

甘道夫和皮平来到梅里的房间,他们看见阿拉贡站在床边。“可怜的老梅里!”皮平叫着奔到床边,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朋友一脸死灰,身上仿佛压着积年悲伤的重荷,看起来更糟了。突然间,“梅里可能会死”的恐惧攫住了皮平。

“别怕,”阿拉贡说,“我来得及时,已经将他召唤回来了。现在他很疲乏,也很悲伤。他敢于刺向那致命之物,因此受了跟伊奥温公主一样的伤。但他的精神那样坚强乐观,这些邪恶伤害都是可以治愈的。他不会忘记自己的伤痛,但那不会使他心中阴郁沮丧,而是会教给他智慧。”

接着,阿拉贡将手放在梅里头上,轻轻抚过那棕色的卷发,碰触梅里的眼睑,呼唤他的名字。阿塞拉斯的香气悄悄弥漫在房中,如同果园的芳香,如同阳光下蜜蜂飞舞的帚石楠丛。蓦地,梅里醒了,他说:

“我饿了。几点了?”

“现在过了晚饭时间啦,”皮平说,“不过,我敢说我能给你弄点东西来,要是他们允许的话。”

“他们肯定允许。”甘道夫说,“这位洛汗的骑兵如果还想要别的任何东西,他们也都会允许,只要米那斯提力斯城里找得到——他的名字在这城里可是广受尊敬。”

“太好了!”梅里说,“那么,我想先吃晚饭,然后再抽一锅烟斗。”这话一出口,他的神色便是一黯,“不,不抽烟斗了。我想我再也不会抽烟了。”

“为什么?”皮平说。

“因为,”梅里慢慢地答道,“他死了。抽烟的事让我想起了过去的一切。他说,他很遗憾再没机会和我聊聊烟斗草的知识了。这差不多是他最后说的话。我抽烟时,再也不可能不怀念他了,还有那天,皮平,他骑马来到艾森加德那天,他是那么彬彬有礼。”

“那么,你就在抽烟时怀念他吧!”阿拉贡说,“因为他是位心肠仁慈的伟大国王,并且信守了他的誓言。他奋起摆脱了阴影,迎来了最后一个美好的黎明。虽然你为他效力的时间很短暂,但终你一生,那都将是值得自豪的快乐回忆。”

梅里露出了笑容。“那好,”他说,“如果大步佬能提供我需要的东西,我就一边抽烟一边怀念好啦。我的背包里还有一些萨茹曼的高档货,不过我实在不知道打了这一仗后,它变成什么样子了。”

“梅里阿道克少爷,”阿拉贡说,“你要是以为我浴火仗剑,穿过崇山峻岭和刚铎的国土,是为了给一个粗心丢掉自己装备的士兵送烟斗草,那你可错了。如果你的背包找不到了,你就得派人去找这座诊疗院的草药师。而他会告诉你,他不知道你渴望的那种药草有任何疗效,但平民百姓叫它‘西人草’,贵族叫它‘嘉兰那斯’,在其他更高深的语言里还有些别的名字,他还会补吟几句半被遗忘、他自己也不甚了了的诗句,然后他会很抱歉地告诉你诊疗院中没有这种药草,还会留下你去回想各种语言的历史。不过我现在也必须这么做了,因为我自从骑马离开黑蛮祠之后,还不曾在一张这样的床上睡过觉,并且从黎明前的黑暗时分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梅里抓住他的手亲吻。“我真是太抱歉了!”他说,“快去吧!打从在布理相遇那天晚上起,我们就一直都是你的大麻烦。但我们族人在这种时候习惯说些轻松的俏皮话,并且说的也不如心里想的多。我们总怕说得太多,结果到了开玩笑不合时宜的时候,我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点我了解得很,否则我也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和你们打交道。”阿拉贡说,“愿夏尔繁荣永存!”他亲了亲梅里后便出了门,而甘道夫跟着他走了。

皮平留了下来。“还有别的什么人像他那样吗?”他说,“当然啦,甘道夫除外。我看他们一定是亲戚。我亲爱的笨驴,你的背包一直摆在你床边,我碰到你的时候你就背着它。当然啦,他从头到尾都看见它了。不管怎样,我自己还有一些。来吧!这是长谷叶。我这就赶去给你弄些吃的,你就趁这会儿把烟斗填一填,然后咱们轻松快活一会儿。我的天哪!咱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可没法爬到高处还活得长命百岁。”

“确实没法,”梅里说,“我是不行,总之现在还不行。但是皮平,至少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那些崇高的人物与事物,可以尊敬他们了。我想,最好还是先爱适合你爱的,你必须有个起步的地方,扎下些根,而夏尔的土壤是很深的。不过,仍有一些更深和更高的东西,要是没有这些,哪个老头儿都没法在他念叨的和平时期照顾自己的花园,无论他知不知道它们的存在。我很高兴我知道了,知道了一点。不过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说话。烟叶在哪儿?要是烟斗还没坏的话,帮我把它从包里拿出来。”

这时阿拉贡和甘道夫一同会见诊疗院的院长,向他建议法拉米尔和伊奥温应留在此地,继续被悉心照料一段时日。

“伊奥温公主不久就会想要起床离开这里,”阿拉贡说,“但你不能允许她这么做,要想尽办法留住她,至少也要拖上十天。”

“至于法拉米尔,”甘道夫说,“他必定很快就会得知他父亲去世了。不过,在他完全康复并履行职责之前,别把德内梭尔发疯的详情告诉他。要关照当时在场的贝瑞刚德和那个佩瑞安人,暂时别把这些事说给他听!”

“另一位也在我看护下的佩瑞安人,梅里阿道克,我要怎么处理?”院长说。

“很可能他明天就可以下床了,不过时间不能长。”阿拉贡说,“如果他想起来活动,就随他吧。他可以在朋友的照顾下散散步。”

“他们真是了不起的种族啊。”院长点着头说,“我认为,骨子里可坚韧着哪。”

许多人已经在诊疗院的门口聚集起来,他们要见阿拉贡,并跟着他。当他终于吃过饭,人们上前请求他去医治自己受伤垂危或被黑魔影笼罩的亲朋好友。阿拉贡起身出去,派人请来埃尔隆德的两个儿子,他们一起忙碌到了深夜。于是,这话传遍了整座白城:“国王真的回来了。”他们因他佩戴的那块绿宝石而叫他“精灵宝石”,如此,借由他的百姓为他所选的名字,他出生时应得之名的预言也得到了应验。

当他累得实在无法继续,他披上斗篷裹住自己,溜出城去,就在天亮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然后小睡了一会儿。到了早晨,白塔上飘扬着多阿姆洛斯那宛如天鹅的白船航行在蔚蓝海上的旗帜,人们抬头望见,都纳闷国王的归来是否只是一场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