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者归来_卷五_第三章 洛汗大军集结
第三章 洛汗大军集结
如今,条条大路都奔往东方汇聚,迎向即将到来的战争与魔影的攻击。就在皮平站在白城的主城门前,观看多阿姆洛斯亲王率众扬旗,骑马进城的同时,洛汗之王也驰出了山岭。
白昼将尽。夕阳的余晖让骑兵们身前投出了狭长的影子。夜色已经在覆盖着陡峭山坡、沙沙作响的冷杉林下悄悄蔓延开来。天色向晚,国王此刻放马缓缓前行。山路这时绕过了一块巨大光秃的岩石山肩,一头扎进了轻声叹息的昏暗树林。骑兵的队伍拉成一字长蛇蜿蜒向下,再向下。当他们终于来到狭谷底部时,发现夜幕已经笼罩了地势深处。太阳已经沉落,瀑布披着暮光。
一条自背后的高隘口奔流而下的小溪,一整天都在他们下方深处流淌,跳跃着在青松叠翠的山壁间切出一条窄窄的河道。此时溪水穿过一道石门流出,流进了一座宽阔些的山谷。骑兵们跟着小溪走,蓦地,祠边谷出现在他们面前,黄昏中水声听起来格外喧闹。在那里,这条较小的溪流汇入了雪河的白水,湍急奔腾,冲击着砾石腾起阵阵水雾,向下奔往埃多拉斯以及青翠的山丘和平原。右边远方,雄伟的尖刺山耸立在广大山谷的一头,庞然峰底云雾缭绕,锯齿般的峰顶却终年覆盖着积雪,在尘世之上高高闪耀:东面一片暗青,西面则被夕阳染上了点点猩红。
梅里惊奇地眺望着这片陌生的乡野,他在长长的旅途中,已经听了许多有关这地的故事。在他眼里,这是个不见天日的世界:透过昏暗沟壑中的朦胧空气,他只能看见不断升高的山坡,一重巨大的岩壁之后又是一重巨大的岩壁,迷雾缭绕在嵯峨的悬崖上。他坐在马上神思恍惚了片刻,听着喧哗流水,暗林低语,裂石轻响,以及在这一切声音之下正酝酿等候着的无边寂静。他热爱大山,或者说,他曾经热爱对大山的想像——它们在远方传来的故事背景中起伏绵延。但是现在,他被中洲那无法承受的重量压垮了。他渴望坐在一间静室的炉火边,将广阔无垠都关在门外。
他非常累。尽管他们骑马走得很慢,途中却很少休息。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将近三天令人筋疲力尽的时间里,他骑马小跑着上上下下,越过隘口,穿过长长的山谷,横过众多的溪流。有时候碰到路比较宽时,他便走在国王的身侧,没注意到许多骑兵见这两人同行都忍不住微笑——霍比特人骑在毛发蓬乱的灰色小马上,洛汗之王骑在雪白雄骏的高头大马上。那时他就和希奥顿聊天,讲自己的家乡和夏尔居民的日常生活,或换过来,听马克的故事和洛汗古代勇者的作为。不过,大部分时候,尤其最后这一天,梅里都是独自紧跟在国王后面,一声不吭,试图弄明白自己后头的骑手所说的那种声调缓慢、圆润低沉的语言。他似乎能听懂这种语言里的许多单词,只是比夏尔的发音更饱满有力,但是他无法把这些单词拼成有意义的句子。不时会有骑手放开清亮的嗓门唱上一支激动人心的歌,梅里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却也感到心为之雀跃。
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孤单,尤其是在这白昼将尽之时。他纳闷地想着,皮平到底是去了哪里,阿拉贡、莱戈拉斯和吉姆利又将有何等遭遇。接着,他心中突然一凉,他想到了弗罗多和山姆。“我竟忘了他们!”他自责地暗忖,“而他们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重要。我是来帮他们的,可是现在如果他们还活着,也一定是在几百哩开外的地方了。”他打了个寒战。
“终于到了祠边谷!”伊奥梅尔说,“旅程就快结束了。”他们勒马停步。小路出了狭窄峡谷后急遽下降,于是,就如透过一扇高窗,只消一瞥,便将下方薄暮中的大山谷尽收眼底。河边可见一点孤零零的微小灯火在闪烁。
“这段旅程也许结束了,”希奥顿说,“但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两夜前月亮已经圆了,明天早晨我要骑马前往埃多拉斯,集结马克的大军。”
“但是,您若愿意听从我的建议,”伊奥梅尔压低了声音说,“大军集结后您该回到这里来,直到战争结束,无论是胜是败。”
希奥顿闻言微笑:“不,我儿——我此后就这样称呼你——别对我这老人的耳根说佞舌那些软话!”他挺起身来,回头望向背后的兵马,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进暮色里。“自我西征以来,短短数日,却似乎已经过了漫长的年岁;但我永远不会再倚着一根拐杖。倘若战争失败,我躲在这山里又有什么用?而如果胜利,纵使我耗尽最后的力量倒下,又有什么可悲之处?不过,我们现在先不说这些。今晚我会在黑蛮祠的要塞安歇。我们至少还能过上平静的一夜。我们继续前进吧!”
在渐渐深浓的暮色中,他们下坡进入了山谷。此处雪河贴着山谷的西边山壁奔流,小路很快将他们领到一处渡口,浅浅的水流哗哗响着流过卵石滩。渡口有人把守。国王走近时,许多人从岩石的阴影中跳出来,当他们发现来者是国王,均大声欢呼:“希奥顿王!希奥顿王!马克之王归来了!”
接着有人吹了一长声号角,号声在山谷里回荡。随即响起了其他的号角声回应,河对岸亮起了许多灯火。
突然,上方高处传来一阵洪亮的喇叭声,听起来像是发自某个空旷的地方,它们的音符汇集成一个声音,隆隆滚过山壁石墙。
就这样,马克之王从西方凯旋归来,回到了白色山脉山脚下的黑蛮祠。他发现,他的百姓剩余的兵力业已在此地集结起来。因为他归来的消息刚一传开,将领们便骑马来到渡口迎接他,并带来了甘道夫的口信。领头的是祠边谷百姓的族长敦赫尔。
“陛下,三天前的黎明时分,”他说,“捷影犹如一阵风般从西方而来,到了埃多拉斯。甘道夫带来了您战胜的消息,让我们心中极为高兴。但他也带来了你的口信,要骑兵们抓紧集结。然后,就来了会飞的魔影。”
“会飞的魔影?”希奥顿说,“我们也看见它了,但那是在甘道夫离开我们之前的深夜死寂时分。”
“陛下,也许吧。”敦赫尔说,“但是同一个——或同类的另一个——形状好像畸形的大鸟,一团飞翔的黑暗,在那天早晨掠过了埃多拉斯,所有的人都怕得发抖。因为它朝美杜塞尔德俯冲下来,当它飞低,几乎碰到屋顶两端的山墙时,发出了一声叫人心跳都要停了的尖叫。事后,甘道夫建议我们不要在平原上集结,而是到这座山脉下的山谷中来迎接您。他还吩咐我们,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多点灯火。我们都照办了。甘道夫说话极有权威。我们相信您也会希望我们听他的话。祠边谷从来没见过这种邪恶可怕的事。”
“做得好。”希奥顿说,“我现在骑往要塞。在我休息前,我要会见元帅和将领们。让他们尽快过去见我!”
路现在朝东直接横过山谷,此处山谷只有半哩多宽。四周全是或平整或崎岖的野草地,这时在逐渐降临的夜幕中灰蒙蒙一片,但在前方谷地的远端,梅里看见了一道起伏的墙,那是尖刺山最后一条巨大的山根,在数不清的岁月以前被河流割裂在外。
平地上到处都聚集了大群大群的人。有些挤到了路边,高声欢呼着迎接从西边归来的国王与骑兵。但在人群后方,一排排整齐的帐篷和木棚,一行行拴在桩上的马,朝远处一直伸展开去,还有大量的武器,堆叠的长矛好似新栽的树林根根竖立。此时整支集结的大军正没入夜影,不过,尽管寒冷的夜风从高处刮下,却无人点起提灯,也无人生起火堆。哨兵们裹着厚实的衣物,来回巡逻。
梅里好奇这里到底有多少骑兵。在这聚拢的夜色里,他猜不出他们的数目,但感觉是支庞大的军队,有成千上万之多。就在他东张西望的同时,国王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山谷东面耸立的峭壁底下。小路在此突然开始攀升,梅里大为惊讶地抬头望去。这种模样的路,他过去从未见过。这是在那歌谣都未能忆及的久远年代中,人类手工建成的伟大杰作。它蜿蜒而上,如一条盘绕的长蛇,钻山开路,横过陡峭的岩石山坡。它陡如阶梯,忽前忽后盘旋着爬升。这条路马匹可走,马车也可慢慢拉上去;但只要上方有人把守,敌人除非从天而降,绝不可能攻上去。路的每个拐弯处都立有雕刻成人形的巨石,它们有庞大笨拙的四肢,盘腿蹲坐,粗短的胳臂交叉抱着,搁在胖肚子上。由于岁月的剥蚀,有些已经失去脸部五官,只剩下眼部的两个黑洞,仍悲伤地盯着路过的人。骑兵们几乎看都不看这些石像。他们称之为菩科尔人,几乎不加留意,因为它们当中的力量和恐怖都已荡然无存。不过梅里惊奇地凝视着它们,看它们这样凄凉地立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他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同情。
过了一阵子,他往回望,发现自己已经爬到山谷上方数百呎高了,但在遥远的下方,他仍可依稀看见蜿蜒成一线的骑兵在涉过渡口,沿着路去往为他们准备好的营地。只有国王和近卫军才会登上要塞。
最后,国王一行人来到一座峭壁边缘,攀升的路在此穿入了岩壁之间的缺口,这么走上一小段斜坡,便出到一片宽阔的高地上。人们称这片高地为菲瑞恩费尔德,它是片长满青草和欧石楠的青翠山地,高踞在雪河深切的河道上方,又躺在后方崇山峻岭的膝上:往南有尖刺山,往北则是锯齿状的大山艾伦萨加,而在两者之间面对着骑兵们的,是“鬼影山”德维莫伯格自沉郁苍松覆盖的陡坡中高拔而起的冷峻黑墙。菲瑞恩费尔德高地被两排不成形状的立石一分为二,这些立石延伸出去,逐渐隐匿在暮色里,消失在群树间。若有人大胆沿着此路走下去,很快就会来到德维莫伯格山下黑暗的迪姆霍尔特,看见那根充满威胁的石柱,以及禁门那张着大口的阴影。
这就是黑暗的黑蛮祠,久被遗忘之民的杰作。他们的名号已经失传,没有歌谣或传说还记得。他们为什么建造这个地方,是把它当作村镇、秘密的神庙还是诸王的墓冢,都无从得知。在黑暗年代中,在还没有船只来到西边海岸的时期,在杜内丹人的刚铎王国建立之前,这些人已经在此劳作。如今他们已经消失,只留下古老的菩科尔人仍坐在路的拐弯处。
梅里瞪着那两排延伸而去的岩石,它们颜色漆黑,剥蚀得厉害,有的倾斜,有的倒塌,有的龟裂或断裂,看起来就像两排衰老又饥饿的牙齿。他好奇它们会是什么,而且希望国王不会顺着这两排立石走到尽头的黑暗里。接着,他看到在石路两边均搭有小群小群的帐篷和木棚,但它们不靠树林,反而像是要避开树林,一起挤在了悬崖边。菲瑞恩费尔德的右侧较为宽阔,帐篷数量也较多,左侧的营地小一些,不过中间立着一座很高的大帐篷。这时有位骑兵从这一边出来迎接他们,于是他们离开道路走了过去。
待得走近,梅里看见那骑兵是个女子,长发编成辫子,在暮光中闪闪发亮,但她戴着头盔,像战士一样身穿齐腰短甲,腰间带着长剑。
“马克之王,向您致敬!”她喊道,“我心为您的凯旋而欢欣。”
“你呢,伊奥温?”希奥顿说,“你一切都好吗?”
“一切都好,”她答道。但梅里觉得,她的声音并不由衷——假如真能相信面容这么坚定不屈的人也会哭,他就会认为她其实此前一直在哭。“一切都好。只是人们突然背井离乡,这条路他们走得疲惫又厌倦,也有怨言,因为我们很久不曾被战争驱离青翠的原野了。不过并没有发生什么恶事。正如您所见,现在一切都井然有序。您
下榻之处已经预备好了,因为我得到了关于您的详细消息,知道您会几时来到。”
“这么说,阿拉贡已经来了。”伊奥梅尔说,“他还在这里吗?”
“不在,他走了。”伊奥温转过身,望向东方和南方天空映衬下的黑暗群山。
“他往哪里走了?”伊奥梅尔问。
“我不知道。”她答道,“他在夜里来到,昨天一早太阳还没爬过山顶他就骑马离开了。他走了。”
“女儿,你很哀伤。”希奥顿说,“出了什么事?告诉我,他是不是提到了那条路?”他顺着黑暗中那两排往德维莫伯格去的立石,指向远处,“那条亡者之路?”
“是的,陛下。”伊奥温说,“他已经进入了那片人人都一去不返的阴影。我劝阻不了他。他走了。”
“那么,我和他的路就分开了。”伊奥梅尔说,“他回不来了。我们必须在没有他的情况下出征,而我们的希望更渺茫了。”
他们不再说话,慢慢穿过矮小的欧石楠和高地的青草丛,来到国王的大帐篷前。梅里发现那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他自己也没被遗漏。国王的住处旁已经搭好了一个小帐篷,他独自在里头坐着,而人们来来去去,进入国王的帐篷,与他商议事情。夜色渐深,西边群山那些隐约可见的峰顶上群星环绕,但是东方天际一片漆黑,不见一物。那两排立石渐渐从视野里消失,但在它们的尽头,仍然蛰伏着德维莫伯格的广袤阴影,比夜幕更黑。
“亡者之路。”他自言自语喃喃道,“亡者之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现在他们全都离开我了。他们全都奔赴某种厄运:甘道夫和皮平去了东方参战,山姆和弗罗多去了魔多,大步佬、莱戈拉斯和吉姆利去了亡者之路。但我猜很快就会轮到我了。我想知道他们都在谈些什么,国王又打算怎么做。因为现在我必须跟着他走了。”
这些令人沮丧的事想到一半,他突然想起自己肚子很饿,于是起身决定出去看看这陌生的营区里有没有人跟他有同样感觉。不过,就在这时,一声号声响起,有个人过来召唤他,请他这位国王的侍从去国王的餐桌旁待命。
大帐篷靠里的部分有一处用刺绣的挂毯作帘幕隔开的小空间,地上铺着兽皮。那里设着一张小桌,桌前坐着希奥顿、伊奥梅尔和伊奥温,以及祠边谷的领主敦赫尔。梅里站在国王的高脚凳旁待命,过了一会儿,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转过身来对他微笑。
“来吧,梅里阿道克少爷!”他说,“你不该站着。只要我还在自己的土地上,你就该来坐在我旁边,讲故事来宽慰我的心。”
他们在国王的左手边给霍比特人挪出了空位,可是没有人要他讲故事。事实上,几乎没人说话,多数时候他们都只是默默吃喝着。到最后,梅里终于鼓起勇气,问了那个一直折磨着他的问题。
“陛下,我已经两次听到了亡者之路。”他说,“那到底是什么?大步佬——我是说阿拉贡大人——他到哪儿去了?”
国王叹了口气,但是没人回答。“我们不知道,我们的心情也很沉重。”最后是伊奥梅尔开了口,“至于亡者之路,你已经亲自走上了此路的第一段。不,我不该讲不吉利的话!我们爬上山来的这条路,是通往迪姆霍尔特那边的那扇门。但进了门之后是什么情况,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希奥顿说,“不过古代传说中多少有些传闻,只是现在很少提及了。埃奥尔家族这些自父及子、代代相传的古老传说倘若不假,那么在德维莫伯格山下的那扇门通往一条从大山底下穿过的密道,去往某个已被遗忘的终点。但是,自从布雷戈之子巴尔多进入那扇门,却再也不曾在人间出现后,就再也没有人冒险去探索它的秘密了。彼时美杜塞尔德刚刚落成,布雷戈设宴祭祀,巴尔多痛饮之后轻率发誓,结果他再也没回来登上他这个继承人该坐的王座。
“民间传说,来自黑暗年代的亡者把守着那条路,决不容活人前去他们隐匿的殿堂。不过,有时候人们会看见亡者自己从那门里出来,像一个个鬼影,走下那条立石标出的路。那时祠边谷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十分害怕。但是亡者很少出来,除非是有大动荡,或死亡将临。”
“不过,祠边谷有人说,”伊奥温低声说,“就在不久前的几个月黑之夜,有一队装束奇怪的大军经过。无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但他们沿着这条立石标出的路走了上去,消失在山里,仿佛是去赴一趟秘约。”
“这样的话,阿拉贡为什么要走那条路?”梅里说,“你们难道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不知道,除非他跟你这个朋友说了我们没听到的话,”伊奥梅尔说,“现在,活人之地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目的了。”
“我觉得,他比起我第一次在王宫中见到他时,变化极大,”伊奥温说,“变得更严厉,也更苍老。我以为他是鬼迷心窍,就像是个被亡者召唤之人。”
“或许他是受到了召唤。”希奥顿说,“我心有预感,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但他有王者之风,命中注定不凡。女儿,既然你为这客人哀伤,似乎需要宽慰,那么就听听这个故事,放宽心吧。据说,当埃奥尔一族从北方而来,终于沿着雪河而上,寻找危难时的坚固避难所时,布雷戈和他儿子巴尔多爬上了要塞的阶梯,就这样来到了那扇门前。有个老得已经无法估算年纪的老人坐在门槛上,他曾经身躯高大,又有君王风范,但那时已经憔悴枯槁如残石。他们也真的将他当作了石像,因为他一语不发,纹丝不动,直到他们打算从他旁边过去进门。那时,他出了声,声音仿佛来自地底,他们听了大惊,因为他说的竟是西部语:‘此路不通。’
“于是,他们停下脚步察看他,发现他还活着。但是他没看他们。‘此路不通。’他又说了一次,‘此路是身为亡者之人所建,也由亡者看守,直到时机到来。此路不通。’
“‘几时才是时机到来?’巴尔多问。但他始终没得到答案,因为老人就在那一刻脸朝下扑倒在地死了。我们的百姓再也不曾得知这群古老的山中居民的事迹。不过,也许预言中的时机终于到了,阿拉贡能够通过。”
“但是,如果不去大胆闯门,又怎能发现时机到了没有?”伊奥梅尔说,“哪怕魔多的千军万马站在我面前,我孤身一人,没有别处可以躲避,我也不走那条路。唉!在这危难时刻,一个如此勇敢无私之人,却叫鬼迷了心窍!这世上的邪物难道还不够多,还要到地底去找?战争就要来了。”
他住了口,因为那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有人在喊希奥顿的名字,而近卫军在盘问他。
很快,近卫军队长掀开帐帘,说:“陛下,这里有个人,是刚铎的信使。他想马上见您。”
“让他进来!”希奥顿说。
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走了进来,梅里差点惊呼出声,因为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波洛米尔复活回来了。然后他意识到来人不是波洛米尔,而是个陌生人,不过这人与波洛米尔极其相像,仿佛是他的血亲:同样高大,一双灰眼,气质高傲。他装扮得如同骑手,身穿精致的铠甲,外罩墨绿色斗篷,头盔的正面镌刻着一颗小小的银星。他手中拿着一支箭,黑色翎毛,有钢倒钩,但箭尖漆成了红色。
他单膝跪下,将箭呈给希奥顿。“向您致敬,洛希尔人之王,刚铎之友!”他说,“我是希尔巩,德内梭尔的信使,给您带来这个出战的符物。刚铎情势危急。洛希尔人向来援助我们,但此刻德内梭尔城主请您倾力相助,全速发兵,否则刚铎终将陷落。”
“红箭!”希奥顿接过箭说道,仿佛久已料到有此召唤,但收到它时仍觉畏惧不已。他的手颤抖了,“我这一生从未在马克见过红箭!情势真到了如此地步吗?在德内梭尔城主看来,我怎样才算倾力相助,全速发兵?”
“陛下,这只有您自己最清楚。”希尔巩说,“但要不了多久,米那斯提力斯就会被围困。德内梭尔城主吩咐我对您说:他的判断是,洛希尔人的强大兵力在城墙内会比在城墙外好,除非您有冲破各方势力包围的实力。”
“但是,他知道我们是一支擅长在马背与平原上作战的民族,以及我们也是一支散居的民族,集结我们的骑兵需要时间。希尔巩,米那斯提力斯的城主掌握的情况比他口信中提到的更多,难道不是吗?你很可能已发现,我们已经处于战争状态,并非毫无准备。灰袍甘道夫曾在我们中间,即便是现在,我们也在为东方的战事集结兵力。”
“德内梭尔城主对这一切知道或猜到什么,我不能妄言。”希尔巩答道,“但我们确实已到生死存亡的关头。我们城主并非向您下达任何命令,他只请求您记起旧日的友谊和很久以前发下的誓言,并为您自己的利益而尽上全力。我们获得了情报,有许多君王从东方骑马前去,为魔多效力。从北方到达戈拉德平原,已有小规模的战斗,也有战争的传闻。在南方,哈拉德人正在调兵遣将,恐惧笼罩了我们的海滨全境,导致我们从那边得不到多少支援。请尽快发兵!因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命运,将在米那斯提力斯的城墙前决定。这场狂潮若不能在那里受到遏制,那么它将会淹没洛汗的所有美丽原野,纵是群山中的这座要塞,也无法成为避难所。”
“噩耗啊,”希奥顿说,“却也不是全然出乎意料。不过,请转告德内梭尔:即便洛汗本土不受威胁,我们也会发兵援助他。但我们在对抗叛徒萨茹曼的战斗中损失惨重,而且我们仍须顾及北边和东边的疆界边防,他传来的消息本身也确定了这点。黑暗魔君这次似乎掌握了极大的力量,他很可能一边将我们牵制在石城前,一边还发动大军在双王之门那边渡过大河发动袭击。
“不过,我们不会再谈论审慎的策略。我们会发兵。出征礼已经定在明天,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便会出发。我本来打算发兵一万,越过平原令敌人毁志丧气。现在恐怕兵力会减少,因为我不能让我的各处要塞完全无人留守。但我至少会率六千骑兵前往。告诉德内梭尔:在这时刻,马克之王会亲自领军南下,前往刚铎的领土,尽管他有可能一去不返。但路途遥远,而人与马在抵达目的地时都必须有力气作战。从明天早晨算起,一周之内,你们将会听见埃奥尔子孙的呐喊自北方来到。”
“一周!”希尔巩说,“若必须一周,也只能如此。不过,除非另有援军不期而至,否则从现在起七天之后,很可能您只会看见一片断壁残垣。不过,您至少还能让奥克和黑肤人类不得称心如意地在白塔中庆功宴乐。”
“这我们至少能做到。”希奥顿说,“不过,须知我本人刚从战场上回来,又经过了长途跋涉。现在我要休息了。今晚你在此过夜吧,然后明天你该看看洛汗大军集结再骑马离开,因为你见了这样的景象会宽慰些,休息一夜也会骑得更快。早晨议事才是最好的,夜晚会改变许多想法。”
国王说罢起身,他们也全站起来。“现在每个人都下去休息,睡个好觉吧。”他说,“而你,梅里阿道克少爷,今晚我不需要你了。不过明天日出后,要随时准备好听我召唤。”
“我会准备好的,”梅里说,“哪怕您吩咐我随您踏上亡者之路。”
“别说不吉利的话!”国王说,“因为也许不止一条路可以冠上那个名字。但我并没说
我会吩咐你随我踏上任何一条路。晚安!”
“我决不要留下,等大家回来时才被召唤!”梅里说,“我决不要留下,决不。”他在自己的帐篷里不断这么自言自语,直到最后睡着。
他被人摇醒过来。那人叫着:“醒醒,醒醒,霍尔比特拉大人!”梅里这下才从酣梦中清醒,猛地坐了起来。天似乎还很黑啊,他想。
“什么事啊?”他问。
“国王召唤你。”
“可是太阳还没出来啊。”梅里说。
“是没出来,今天也不会出来了,霍尔比特拉大人。在这样的乌云下,谁都会认为太阳永远不会出来了。但是,就算没有太阳,时间也不会停止。快来吧!”
梅里匆匆套上衣服,向外看去。天地一片黑暗,就连空气似乎都变成了棕色,周围万物不是黑就是灰,而且没有影子,似乎一切都静止了。到处都看不出云的形状,只有遥远的西边例外:在那边,这一片庞然暗影如同摸索的手指,仍在继续缓慢向前爬行,指间还有一点光漏下来。头顶像是悬着一个沉重的屋顶,阴郁单调,而天光似乎越变越暗,而不是越来越亮。
梅里看见许多人站着仰望,念念有词。他们全都脸色灰白悲戚,有些人还显得很恐惧。他心情沉重地去找国王。刚铎的信使希尔巩已经先他一步到场,这时旁边站着另外一人,模样跟装束都像他,不过比较矮也比较壮。梅里进去时,他正在对国王说话。
“它是从魔多来的,陛下。”他说,“从昨晚太阳下山后开始。我看见它从您的领土东伏尔德的群山上升起,缓缓爬过天空,我奔驰了一整夜,而它紧随在后,吞吃了所有的星辰。现在,这庞大的乌云就悬在阴影山脉到此地之间的全境上空,并且还在加深。战争已经开始了。”
国王沉默地坐了片刻。“看来,我们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我们这个时代的大决战。”最后,他开口说,“许多事物将在这场战争中逝去。不过,至少再也不必隐藏行迹了。我们将走大道直路,公然全速奔驰。集结应当立刻开始,不等那些耽延的人了。米那斯提力斯的储备如何?如果我们现在必须全速前进,就必须轻装简骑,只携带足够我们抵达战场的粮食和饮水。”
“我们早已作好准备,存粮极多。”希尔巩答道,“此时请您尽可能轻装疾驰吧!”
“好,伊奥梅尔,召传令官。”希奥顿说,“下令骑兵集合!”
伊奥梅尔出去了,要塞中随即响起军号,接着下方多处吹响了回应的号声。不过梅里觉得它们的声音没有昨晚听起来那么响亮勇敢了。在沉重的空气中,号声显得滞闷粗哑,不祥地嘶鸣着。
国王转向梅里。“梅里阿道克少爷,我要去打仗了,一会儿就要上路。”他说,“我解除你的职务,但我不解除你我的友谊。你该留在这里。你若愿意,就为伊奥温公主效力吧,她会代替我治理百姓。”
“但是,但是,陛下,”梅里结结巴巴地说,“我向您献上了我的剑。希奥顿王,我不愿意这样与您分别。何况,我所有的朋友都去打仗了,我若留在后方会很丢脸的。”
“但是我们都骑高大的快马,”希奥顿说,“你虽有雄心壮志,却骑不了这样的马啊。”
“那就把我随便绑在哪匹马背上好了,要么就把我挂在马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上!”梅里说,“这条路跑起来很长,但是如果我不能骑马去,我就用双脚跑去,就算跑断腿,晚几个星期到也要去。”
希奥顿露出了微笑。“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带你共骑雪鬃。”他说,“不过,你至少可以跟我一起前往埃多拉斯,看看美杜塞尔德。因为我会走那条路。斯蒂巴还能载你走这段路,我们要到达平原之后,才会开始飞速驰骋。”
于是,伊奥温站起身来。“来吧,梅里阿道克!”她说,“给你看看我为你准备的装备。”他们一起走了出去。“阿拉贡只向我提了这一个要求,”他们在一座座帐篷间穿行时,伊奥温说道,“那就是你该得到武器装备,以备作战。我答应尽力去办,因为我心有预感,一切结束之前,你会需要这些装备的。”
这时她领着梅里来到国王近卫军的住处当中的一座木棚,一个军械官拿给她一顶小头盔,一面圆盾牌,以及其他装备。
“我们没有适合你穿的铠甲,”伊奥温说,“也没时间为你打造这样一套锁子甲。不过这里还有一件结实的皮背心,一条皮带,以及一把刀。剑你已经有了。”
梅里鞠躬感谢,公主又给了他盾牌,它就跟之前给吉姆利的那面一样,盾上嵌有白马的纹章。“把这些都拿去,”她说,“穿戴着它们去争取好运吧!现在,再会了,梅里阿道克少爷!不过,也许我们还会重逢——你和我。”
就这样,在这片逐渐聚拢的昏暗中,马克之王为率领麾下所有骑兵踏上东征之路作好了准备。人们心情沉重,许多人在阴影中感到沮丧畏缩。不过他们是一群坚定的子民,忠于自己的君主。从埃多拉斯流亡来此的居民在要塞中扎营,都是妇孺与老人,但尽管如此,仍听不见有什么人哭泣或抱怨。厄运悬在他们头顶,但他们沉默以对。
两个钟头转瞬即逝,此时国王跨上了他的白马。马在半明半暗中遍体生光,人显得高大魁伟,气度非凡,尽管他高高的头盔下飞扬着如雪银发。他令许多人为之惊讶,见他毫不屈服,无所畏惧,他们内心也深受鼓舞。
水声喧闹的河边,宽阔的平地上集结了许多中队,有将近五千五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另外还有好几百轻装人员,带着备用的马匹。但闻一声号响,国王举起手,马克的大军便鸦雀无声地开始移动。走在最前面的是十二位国王近卫军的成员,都是声名显赫的骠骑战士。接着是国王,伊奥梅尔跟随在他右侧。他在上方要塞已经跟伊奥温道过别,那情景念及依然令人哀伤,但现在他已将注意力转向了前方的路途。梅里骑着斯蒂巴跟在他后面,与他并骑的是刚铎的两个信使,在他们后面又是另外十二位国王近卫军的骑兵。他们从列成长队等候的大军前经过,众人脸上的神色都是坚定严肃、毫不动摇。不过,就在他们快要走到队伍的尽头时,有个人抬起头来,目光锐利地瞥了霍比特人一眼。梅里回看了他一眼,觉得那是个年轻人,个子比较矮,也比大多数人瘦小。他捕捉到那双清澈灰眸中的亮光,登时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张不抱希望,毅然赴死的脸。
雪河的流水奔腾着冲刷过岩石,他们沿着河旁的灰路骑行,途经下祠村与上河村。村中有许多女人满脸悲伤,从黑洞洞的门中朝外张望。就这样,没有号角,没有竖琴,没有士兵的歌声,这场浩浩荡荡的东征开始了。此后,在洛汗的歌谣里,人们世世代代都传唱着这次的出征。
在一个黯淡早晨,从黑暗的黑蛮祠,
森格尔之子,带着领主与将士,上马出发了:
他回到埃多拉斯,马克统领的古老厅堂,
薄雾中,金色堂柱犹如
蒙上了郁影沉沉的面纱。
他向自由的臣民告别,
告别殿中炉火与王座,那些神圣的处所,
他曾在此长久欢宴,直到日月晦暝。
国王从这里出发,疑惧抛在身后,
迎向命运在前方。他遵守盟约,
发下的誓言,句句实践。
希奥顿往战场疾驰,连续五个日夜,
埃奥尔一族往东挺进:
穿过伏尔德,芬马克,以及森林菲瑞恩,
六千持矛精兵赶往桑伦丁,
明多路因山脚下的雄伟蒙德堡,
南方王国里,海国之王的主城,
敌寇环伺,炽火连营。
命定的结局催驰,黑暗夺走了
战马与将士,远方的蹄声渐渐
喑哑,只留下歌谣把往事传唱世人。
国王确实是在不断加深的郁影中来到埃多拉斯的,虽然算起时间,那只不过是中午时分。他只在那里暂作停留,又有六十多位没来得及参加出征礼的骑兵加入了大军。吃过饭后,他便准备再次出发,并向自己的侍从态度和蔼地道别。可是梅里最后一次乞求与他同行。
“我已经跟你说过,这趟行军不是斯蒂巴这种小马能胜任的。”希奥顿说,“而且,我们预料要在刚铎的平野上打一场大战。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梅里阿道克少爷,你即使身为佩剑侍从,拥有超过身材的雄心壮志,又能做什么呢?”
“关于这点,谁知道呢?”梅里回答,“但是,陛下,您若不把我留在身边,为什么要接受我做佩剑侍从呢?而且,我不愿意歌谣唱到我时,只说我总是那个被留在后面的人!”
“我接受你是为了保护你安全,”希奥顿答道,“也是为了要你遵照我的吩咐行事。我的骑兵没有人能带上你这个负担。假如战争是在我的大门前打响,或许你的事迹会被吟游诗人传唱,但是从这里到德内梭尔统治的蒙德堡有一百零二里格。我不会多说了。”
梅里鞠躬,闷闷不乐地退下,眼巴巴地盯着那一行行的骑兵。所有队伍都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有的人在收紧马肚带,有的在检查马鞍,有的在抚摸他们的马;有些人不安地凝视着低垂的天空。有个骑兵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走上前,在霍比特人的耳边低声开口。
“我们说,‘路途常在意想不到之处’。”他悄声说,“我自己就是这样没错。”梅里抬起头来,发现这正是他早上注意到的那个年轻骑兵。“从你脸上,我看得出来你希望跟马克之王同行。”
“是的。”梅里说。
“那么你就跟我走吧。”那骑兵说,“我让你坐在我前面,你躲在我斗篷下,直到我们远离此地。而这黑暗还会变得更暗。如此好意不该被拒绝。别再跟别人说话,只跟我来!”
“真是太感谢了!”梅里说,“谢谢您,先生,可是我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
“你不知道吗?”那骑兵轻声说,“那么,叫我德恩海尔姆吧。”
事情就这么定了,当国王出发时,霍比特人梅里阿道克坐在德恩海尔姆前面。这对那匹名叫“追风驹”的高壮灰马而言不算什么负担,因为德恩海尔姆虽然身体结实柔韧,却比多数人要轻。
他们迎着阴影驰去。那天晚上,他们在埃多拉斯以东十二里格,雪河汇入恩特沛河处的柳树丛中扎营。之后,队伍继续前进,穿过伏尔德,再穿过芬马克——在此地,他们的右方是一大片攀上丘陵外缘的橡树林,隐在刚铎边界上那座黑暗的哈利菲瑞恩山阴影下;而在左方远处,恩特沛河诸多河口注入的那片沼泽上迷雾笼罩。他们一路前行,北方战争的传言也随之而至。落单的人狂驰而来,带来敌人攻击东面边界的消息,以及成群结队的奥克正朝洛汗的北高原进军。
“前进!前进!”伊奥梅尔高喊,“现在掉头已经太迟了。我们的侧翼只能交给恩特沛河的沼泽来庇护,现在我们必须加速。前进!”
如此,希奥顿王离开了他自己的领土,沿着漫长曲折的道路一哩又一哩地前进。卡伦哈德、明里蒙、埃瑞拉斯、纳多,烽火丘一一向后退去。然而它们的烽火已经熄灭了。整片大地灰暗寂静,横在前方的阴影越来越深,每个人心中的希望也变得越来越渺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