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双塔殊途_卷四_第九章 希洛布的巢穴

第九章 希洛布的巢穴

正如咕噜所言,现在确实可能已经是白天了,但是两个霍比特人看不出有多大差别,也许,差别只在头顶阴沉沉的天空,它不是那么漆黑如墨了,而是变得更像浓烟聚成的庞大篷顶。深沉黑夜的幽暗仍在裂罅与洞穴中徘徊,但在他们周围,灰蒙蒙的模糊阴影已经取而代之,包裹了这个岩石的世界。他们继续前进,咕噜在前,两个霍比特人肩并肩,爬上了那条长长的沟壑,沟壑两旁耸立着风化了的嵯峨石墩与石柱,像是未经雕凿的巨大石像。万籁俱寂。前方大约一哩左右的地方,有一堵巨大的灰色石壁,是这一路上最后一块直插向天的巨大山岩。随着他们走近,它显得越发黑暗高拔,到最后高高耸立在上,挡住了后方的一切景象。山岩脚前横陈着深浓的阴影。山姆抽了抽鼻子。

“啊呸!什么味道!”他说,“越来越浓了。”

他们此刻已到了阴影之下,可以看见阴影当中有个洞口。“就是从那里进去。”咕噜轻声说,“这就是隧道的入口。”他没有说出隧道的名字:托雷赫乌苟,希洛布的巢穴。从洞穴中发出一股恶臭,不是魔古尔草地上那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而是一种污浊不堪的臭气,好像它黑暗的内部堆积储藏了无以名状的污秽。

“这是惟一的一条路吗,斯密戈?”弗罗多说。

“是的,是的,”他答道,“是的,现在我们一定要走这条路。”

“你是不是想说,你曾经钻过这个洞?”山姆说,“呸!不过也许你不在乎臭味。”

咕噜的眼睛闪烁着。“他不知道我们在乎嘶嘶什么,对吧,宝贝?不,他不知道。但是斯密戈能忍受很多东西。是的,他曾经钻过。噢是的,就从当中钻过。这是惟一的一条路。”

“我倒想知道,这味道是什么造成的?”山姆说,“它闻起来就像——算了,我不想说出来。我敢保证,这就是个奥克的兽窝,里头积了他们一百年的恶心东西。”

“好吧,”弗罗多说,“不管有没有奥克,如果这是惟一的一条路,我们就必须走。”

他们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才走出几步,他们就陷入了一片无法穿透的终极黑暗中。弗罗多和山姆自从穿过墨瑞亚那无光的通道以来,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样的黑暗,而倘若这可能的话,此地的黑暗竟还要更深重、更浓稠。在墨瑞亚,有空气流动,有声音回响,有空间感觉;但在这里,空气凝滞、污浊、令人窒息,一片死寂无声。他们仿佛走在由真正的黑暗本身制造出来的黑色蒸汽中,随着吸入这黑雾,不仅双眼盲了,连心智都盲了,于是就连关乎色彩、形状以及任何光亮的记忆,也全都从脑海中褪去。这里过去一直是黑夜,将来也永远是黑夜,黑夜就是一切。

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仍有感觉。事实上,他们手脚的感觉一开始敏锐得几乎让人难受。他们惊讶地发现,墙壁摸起来很光滑,脚下的地面除了偶尔会有台阶,也都笔直平坦,以一致的坡度稳步上升。隧道很高也很宽,宽到两个霍比特人并肩行走朝外伸直了手臂,也才堪堪能触及洞壁。他们被隔绝开来,孤单地走在黑暗中。

咕噜刚才先进了洞,似乎就在前面,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还顾得上留心这类事时,他们能听见他呼吸的嘶嘶声和喘息声就在前方。但过了一阵,他们的感官变得更迟钝了,触觉和听觉似乎都麻木起来。然而他们继续摸索着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踏进来时怀着的那一股决心尤其鞭策着他们:那是穿过隧道的决心,与最后到达那边高处出口的渴望。

山姆摸着洞壁走在右边。当他察觉壁上有个开口时,也许他们没走出多远,但他早就估计不出时间和距离了。有那么片刻,他吸到了一丝不那么滞重的空气,接着他们便走过去了。

“这里面不止一条通道。”他费力地小声说,要呼气发出任何声音似乎都很困难,“再没有比这更像奥克窝的了!”

之后,他们又经过了三四个这样的开口。先是他在右边发现,然后是弗罗多在左边发现,它们有的宽些,有的小些。但目前为止,哪条是主道毫无疑问,因为它笔直不转弯,仍在持续向上爬升。但它究竟有多长?他们还要忍受这状况多久?或者说,他们还能忍受多久?随着他们往上爬,空气越发窒闷难以呼吸。而且,此时在盲目的漆黑中,他们似乎还常常感到某种比臭气更浓稠的阻滞。在奋力前进的同时,他们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拂过他们的头,碰上他们的手,像长长的触须,又或许是垂下生长的东西——他们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臭气仍然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到了最后,他们简直觉得自己剩下的惟一清楚感官就是嗅觉,而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折磨。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他们在这不见光的洞中过了多久?几个钟头——不如说几天,几周吧。山姆离开洞壁朝弗罗多缩过去,他们的手相碰,紧握在一起,就这样继续往前走。

好一阵子之后,一直沿着左边洞壁摸索着的弗罗多,突然摸了个空。他差点跌进旁边那个空洞里。岩壁上这处开口比他们之前经过的任何一处都要宽阔,从里面散发出的臭气极其浓烈,并且还潜藏着一股极其强烈的恶意。弗罗多不由得蹒跚后退。就在这时,山姆也脚步不稳,往前扑倒。

弗罗多强压下恶心和恐惧,紧紧抓着山姆的手。“起来!”他哑着嗓子吐息,却发不出喉音,“恶臭和危险全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快走!快!”

弗罗多鼓起剩余的力气和决心,用力把山姆拉起来,并强迫自己的双脚往前挪动。山姆跌跌撞撞走在他旁边,一步,两步,三步——最后走了六步。也许他们已经经过了那个看不见的可怕开口,但不管是不是这样,突然间他们的步伐变容易了,仿佛某种敌意暂时放过了他俩。他们仍紧握着彼此的手,挣扎着继续向前走。

但他们几乎立刻就遇到了新的难题。隧道分岔了,起码感觉是这样。他们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哪一条比较宽,或哪一条更靠近笔直的主道。他们该走哪一条,左边还是右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指路,然而一旦选错,几乎肯定会是死路一条。

“咕噜走了哪一条路?”山姆喘着气说,“他为什么不等我们?”

“斯密戈!”弗罗多试着唤道,“斯密戈!”但是他的声音粗哑,那个名字几乎一出口就消失了。没有回答,没有回音,甚至连空气都没有颤动一下。

“我猜这次他真的走了。”山姆咕哝道,“我猜这恰恰就是他打算带我们来的地方。咕噜!只要让我再碰到你,肯定要叫你后悔的。”

他们在黑暗中胡**索了一阵,不久就发现左边的出口被堵住了——要么它本来就是不通的,要么就是有大石头掉下来把通道堵住了。“不会是这条路。”弗罗多低声说,“不管是对是错,我们都得走另一条路。”

“而且要快!”山姆喘着气说,“这附近有种比咕噜还糟糕的东西。我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看我们。”

他们才走了几码远,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种咕咕咯咯像气泡一样的杂声,以及嘶嘶咝咝像毒蛇一样的长声——在滞重的寂静中听起来既惊人又恐怖。他们猛转过身,但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僵立着,瞪大眼睛,等着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出现。

“这是个陷阱!”山姆说,手按到了剑柄上,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先前古冢里的黑暗。“真希望老汤姆这时候在我们旁边!”他想。然而,就在他站在黑暗当中,心中充满阴郁的绝望和愤怒时,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道光:一道在他脑海中亮起的光,一开始亮得简直令人受不了,就像一个久久躲在无窗的洞穴中的人见到一线阳光一样。接着,那光变得五彩缤纷:绿色、金色、银色、白色。远远地,他看见加拉德瑞尔夫人站在罗瑞恩的草地上,手里拿着礼物,那场面犹如精灵的手指绘出的一小幅画。他听见了她的声音,遥远却清晰。她说:而你,持戒人,我为你准备了这个。

那气泡似的嘶嘶声越来越近,同时还传来了吱嘎声,就像有个用关节连接起来的巨大东西在黑暗中缓慢地挪动。一股恶臭先它一步扑面而来。“少爷,少爷!”山姆喊道,声音又恢复了急切和活力,“夫人的礼物!星光水晶瓶!她说那是给你在黑暗的地方用的光。那个星光水晶瓶!”

“星光水晶瓶?”弗罗多喃喃道,仿佛一个人梦呓着答话,好不容易才明白问题的意思,“对啊!我怎么忘了?众光熄灭之时的光!现在确实只有光才能帮助我们了。”

他把手慢慢探入胸口,继而慢慢高举起加拉德瑞尔的水晶瓶。有那么片刻,它只是微弱地闪着光,就像刚刚升起的星辰正

在奋力挣脱笼罩着大地的浓雾。然后,随着它的力量增强,随着希望在弗罗多的心中升起,它开始燃烧,点燃了一团银色的光焰,恰似一颗耀眼光芒凝就的小小的心,仿佛额上戴着最后一颗精灵宝钻的埃雅仁迪尔亲自从高天之上循着日落的轨迹而来。黑暗在它面前退却,直到它就像是从一个轻灵剔透的水晶球正中央发出光来,连高举着它的手也闪烁着白炽的火光。

弗罗多惊奇地凝视着这件不可思议的礼物,他随身携带了它这么久,从来没想到它具有这么大的价值和威力。在来到魔古尔山谷之前,他一路上都很少想起它,而此前他也不曾使用它,怕它的光会泄露自己的行迹。Aiya Eärendil Elenion Ancalima!他喊道,但并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因为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在借着他的口说话,字字清晰,完全不受坑里污秽空气的影响。

但是,中洲还有其他古老又强大的威权——黑夜的力量。在黑暗中潜行的她,曾经听过精灵在遥远过往的时间深处发出同样的呼喊。她当时对它毫不在意,如今也没有被它吓倒。就在弗罗多说话时,他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恶意朝他压来,一种要置他于死地的目光正在打量他。他注意到,在隧道前方不远处,在他们先前晕眩跌倒的开口和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些眼睛,聚成两大簇的眼睛——那正在逼近的威胁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星光水晶瓶发出的光芒撞上那些眼睛的千百个小面,被击碎逼退了,但在那片闪光之后,一股黯淡的致命火焰开始稳稳地自内燃起,一团在邪恶念头的深坑中点燃的火焰。那是两簇怪异畸形又令人厌恶的眼睛,野蛮,却又目的明确,充满了骇人的欣喜,幸灾乐祸地注视着落在陷阱中,毫无希望逃脱的猎物。

吓坏了的弗罗多和山姆开始慢慢往后退,那些凶恶之眼的可怕凝视攫住了他们的目光;而随着他们一步步后退,那些眼睛也一步步逼近。弗罗多的手颤抖了,水晶瓶慢慢垂了下来。接着,就像是那些眼睛想要消遣,再看一会儿惊慌失措的枉然奔逃,他俩突然从攫住他们的魔咒中脱身,两人齐齐转身,一起飞跑起来。不过,就在他们奔跑的同时,弗罗多回过头去,立刻惊恐地看见那些眼睛在后面跳着追来。死亡的恶臭像乌云般包围了他。

“站住!站住!”他不顾一切地喊着,“跑也没用!”

那些眼睛渐渐爬了过来。

“加拉德瑞尔!”他喊道,鼓起勇气再次举起了水晶瓶。那些眼睛停了下来。有那么片刻,它们的凝视放松了,就像被一丝莫名的疑虑干扰了。刹那间,弗罗多的心燃了起来。不管那是愚蠢或绝望或勇气,他不假思索,将水晶瓶交到左手,右手拔出了剑。刺叮出鞘,寒光一闪,锋利的精灵宝剑大放银光,剑锋的边缘则闪动着蓝色的光焰。于是,夏尔的霍比特人弗罗多,一手高举着星光瓶,一手握着雪亮的宝剑直指向前,一步步稳稳地朝那些眼睛迎上去。

那些眼睛动摇了。随着光芒逼近,它们疑惑起来,开始一只接一只地变得黯淡,然后慢慢往后退去。过去不曾有这么致命的光亮影响过它们。它们一直安全地待在地下,不见日月星辰的光芒;但现在有一颗星降入了凡尘,而且它还在逼近。那些眼睛开始胆怯了。它们一只接一只全都闭上了。它们转开去,一团巨物的庞大阴影在光明所及的范围之外起伏挪动。它们消失了。

“少爷,少爷!”山姆喊道。他紧跟在后,已经拔剑准备一战,“星辰和荣耀!精灵只要听说,一定会为这事写一首歌!但愿我能活下来跟他们讲讲这事,听他们唱出来。可是别再过去了,少爷!别下到那个巢穴去!这是我们惟一的机会,现在我们赶快离开这个臭死人的洞吧!”

就这样,他们又转身前行,先是走,然后开始跑。因为他们这一路上,隧道的地面大幅度地抬高,他们每跨出一步,就爬得离那个看不见的巢穴散发的臭气更高更远一些,而力量也重回他们的四肢与内心。然而,那监视者的憎恨仍伏在他们背后,或许暂时眼盲了,但并未被打败,仍决心要致人死命。这时,一股冰冷稀薄的气流迎面吹了过来。终于,在他们前方出现了开口,那是隧道的尽头。他们大口呼吸,重见天日的渴望让他们拔腿朝前飞奔。接着,他们大惊失色地踉跄几步,向后跌回。出口被某种障碍封闭了,然而那不是石头,似乎是种柔软且有一点弹性的东西,却又很强韧,穿不透。空气能从中透过,但一点光也看不到。他们再次冲上前,又被弹了回来。

弗罗多举高水晶瓶察看,发现面前是一片灰暗之物,星光水晶瓶的光芒既无法穿透,也无法照亮,它就像一团并非由光投射出来的阴影,也没有光能把它驱散。纵横交错封住了隧道口的,是一张巨大的蜘蛛网,整齐有序,就像是某种巨大的蜘蛛织成,但织得更密更厚,也更大,每一根丝都粗得像绳索。

山姆放声苦笑。“蜘蛛网!”他说,“就这样吗?蜘蛛网!但这是什么蜘蛛啊!看我拆了它们,砍断它们!”

他狂怒之下挥剑乱砍,但是被他砍中的蛛丝并未断裂,只是先往下缩了些,随即像被拉开的弓弦般又弹了回去,让剑锋滑开,反震着剑和持剑的手臂。山姆使尽全力砍了三次,无数的蛛丝当中终于有一条啪的断裂扭曲,卷起来甩过半空。断丝的一头抽到了山姆的手,他痛得大叫一声,往后蹦开,又连忙缩手遮住了嘴。

“要这么清出一条路来,得花好几天工夫。”他说,“这可怎么办?那些眼睛回来了吗?”

“没有,没看见。”弗罗多说,“不过我仍然感觉得到它们在监视我,或在惦记着我——也许是在计划别的行动。如果这光暗下去,或熄灭了,它们会立刻再度扑来的。”

“最后还是被困住了!就像落在网上的小虫。”山姆恼火地说,怒气又盖过了疲惫和绝望,“但愿法拉米尔的诅咒落在咕噜身上,越快越好!”

“现在那也无济于事。”弗罗多说,“来吧!让我们看看刺叮有何效果。它是一把精灵宝剑。在铸造它的贝烈瑞安德,有许多结满恐怖蛛网的黑暗沟壑。不过你得警戒,把那些眼睛挡回去。来,拿着这个星光水晶瓶。别怕。把它举高,留神点!”

于是,弗罗多迈开脚步来到那张巨大的灰网前,举起宝剑抡圆了猛挥下去,用锐利的剑锋飞快斩过密密交织的蛛丝,并立刻跳开。闪着蓝焰的锋刃削过蛛丝,就像镰刀扫过青草,它们跳着扭着,接着松塌下来。网上被撕出了一个大口子。

一剑接一剑,他不停削砍,直到剑尖所及之处的所有蛛网全都粉碎,上面的残网像松垂的面纱那样被吹进来的风吹得飘飘晃晃。陷阱终于破了。

“来吧!”弗罗多喊道,“快走!快走!”绝处逢生令他心中突然间充满了狂喜,脑袋晕晕乎乎的,就像喝了一大口烈酒。他纵身跳出洞口,边跑边欢呼大叫。

在他那双刚刚穿过黑夜巢穴的眼中,连这片黑暗之地也显得光明了。大片的烟雾已经升上去,变得稀薄了,阴沉白昼的最后几个钟头正在流逝。魔多那刺眼的猩红强光已经消失在阴郁的昏暗中。然而弗罗多觉得,自己突然看见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他几乎快要奔到那块岩壁的顶端了,现在只要再往上爬一点儿就好。奇立斯乌苟,那道裂罅,那个黑暗山脊上的黯淡缺口,就在他面前,两侧黑暗的岩角映着天空。只要短短冲刺一段,他就可以穿过去了!

“隘口,山姆!”他喊道,全没留意自己的声音摆脱了隧道中令人窒息的空气,这会儿显得高亢响亮,尖锐刺耳,“隘口!冲啊,冲啊,我们会冲过去的——在任何人要拦住我们之前冲过去!”

山姆撒开腿拼命追在后面。尽管他为获得自由感到开心,但他仍很不安,一边跑一边不断回头望着隧道那黑洞洞的拱形开口,害怕会看到那些眼睛,或某种超出他想像的形体,跳出来追赶他们。他和他家少爷对希洛布的狡诈了解得太少了。她的巢穴有许多出口。

希洛布已经在此居住了漫长的年岁。她是个蜘蛛形状的妖物,模样正如古时一度住在西方精灵之地里的同类,如今那片大地已沉入海底。很久以前,贝伦曾在多瑞亚斯的恐怖山脉中与那些妖物拼过性命,他后来在野芹丛间的草地上,遇见了月光下的露西恩。希洛布是如何逃过大地崩毁来到此地,没有任何传说提及,因为黑暗年代流传下来的故事寥寥无几。总之,在索隆到来之前,在巴拉督尔的第一块基石立起之前,她就已经来到此地。除了自己,她不为任何人效力,她畅饮精灵和人类的鲜血,编织阴影的罗网,随着饕餮无度的盛宴而膨胀肥满。因为所有的生物都是她的食物,她吐出的则是黑暗。她自己的后裔也是她的悲惨

伴侣,她杀了他们,但他们所生的杂种子孙散布得又远又广,从一处山谷到另一处,从埃斐尔度阿斯到东边的群山,到多古尔都和黑森林的要塞。但没有哪个堪与她作对,她是伟大的希洛布,乌苟立安特的最后一个后代,仍在折磨这不幸的世界。

多年以前,咕噜,也就是探索所有黑暗洞穴的斯密戈,就已经见过她了。他在过去曾经对她顶礼膜拜,她邪恶意志的黑暗阴影伴他走过了他那疲惫一生的每一条路,将他与光明隔绝,令他不得懊悔。他曾保证给她带来食物。但是她的贪欲跟他的不同。她几乎不知道,或不在乎什么塔楼、戒指,以及心灵与巧手设计出来的任何事物。她只渴望其他所有生灵死去,无论心灵或肉体,而她自己得以开怀饱食生命,独自吞噬,直到臃肿得连山脉也容不下,黑暗也包藏不了为止。

但这样的贪欲实在难以满足,如今她潜伏在自己的窝里,已经饿了很久。自从索隆的力量壮大起来,光明和生物就抛弃了他的地界,那座山谷中的城已经死去,再也没有精灵或人类接近此地,只有那些倒霉的奥克。这是糟糕的食物,还很机警。但是她总得吃,无论他们怎样忙着从隘口和塔楼挖掘新的曲折通道,她总能找出办法捕捉他们。然而她渴望吃到更美味的肉,而咕噜把这肉给她带来了。

“我们走着瞧,我们走着瞧。”当咕噜走在从埃敏穆伊到魔古尔山谷的危险路途上,当邪恶的情绪笼罩他时,他常对自己这么说,“我们走着瞧。很有可能,噢是的,很有可能当她把骨头和空荡荡的衣服扔掉,那时候我们就能找到它,那个宝贝,赏给帮她带来香甜食物的可怜斯密戈。然后我们会按照我们保证过的,把宝贝抢救下来。噢是的。等我们将它稳稳当当弄到手之后,她会知道的,噢是的,然后我们就要报复她,我的宝贝。然后我们就要报复所有的人!”

他就这么在自己奸诈内心的某个角落里谋划着。当他的同伴们沉睡时,他再度找上她,对她深深俯首,然而即便在那时,他仍想瞒过她。

至于索隆,他知道她潜伏在哪里。她住在那里,饥饿万分,却丝毫不减恶毒,此事令他心情大好,因为在这条通向他疆域的古老小径上,她这个看守比任何凭他的本事设想出的看守都更可靠。至于奥克,他们虽说是有用的奴隶,但反正多得用不完,如果希洛布隔三差五就抓上几个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她大可自便,他可以割爱。就像人有时候会赏几口美食给自己的猫(他称她为他的猫,但并不为她挂怀),索隆会把没有更好利用价值的犯人送来给她:他会叫人将他们驱逐进她的洞里,然后把她怎么玩弄他们的报告送回他手上。

如此,他们各得其所,各自乐于自己的盘算,丝毫不怕来袭,不怕愤怒,也不怕自己的恶行会有尽头。一直以来,就连一只苍蝇都逃不出希洛布的罗网,而现在,她的怒火和饥饿愈发高涨。

但是,可怜的山姆对他们招惹过来对付自己的这股邪恶一无所知,他只感觉到心里有股越来越强烈的恐惧,一种他看不见的威胁。它像千钧重担一般压抑着他,虽然他想跑,两腿却像灌了铅般沉重。

恐惧包围着他,敌人就在前方的隘口里,而他家少爷却情绪大异,毫无顾忌地朝他们奔去。他将目光从背后的阴影与左边峭壁下那片浓重的阴暗中移开,往前望去,看见了两件令他愈发焦虑的事:他看见弗罗多仍握在手上的出鞘利剑闪着蓝色的光焰;他看见虽然后方的天空已经黑了,但是塔楼的窗内仍亮着红光。

“奥克!”他咕哝道,“我们绝不该这么冒冒失失的。这里到处都有奥克,还有比奥克更糟糕的东西。”接着,他迅速恢复了长期养成的秘密行动的习惯,拢起手指罩住了仍拿在手上的宝贵水晶瓶。因为鲜血流动,他的手透出了片刻的红光,于是他将这暴露自身的光源深深塞进了贴胸的口袋里,再用精灵斗篷将全身裹住。然后,他努力加快了脚步。他家少爷正把他落得越来越远,这会儿已经在前面二十几步开外,像个影子一样轻快掠过,眼看就会消失在这灰暗的世界里。

山姆刚刚藏好星光水晶瓶,希洛布就来了。突然间,山姆看见在他左边前方不远处,峭壁下一个影影绰绰的黑暗洞穴中,冒出了一个他见过的最丑陋可怖的形体,竟比噩梦中所见的恐怖事物还要恐怖。她差不多像只蜘蛛,但比大型的猎食野兽更庞大,也更可怕,因为她残酷的眼中尽是邪恶的企图。他以为已经吓退并击败了的那些眼睛又出现了,簇生在她突出的头上,这时再次凶光毕露。她长着巨大的角,短杆一样的脖子后连着一个硕大臃肿的身躯,像只巨大的充气袋悬垂在她的两排腿间,不停摇晃。这庞大的躯体通体乌黑,上面点缀着铁青色的斑块,但下方腹部灰白,泛着幽光,散发出恶臭。她那多节的腿弯曲着,关节巨大,甚至高过了她的背,腿上的毛如钢刺般根根朝外直竖,每条腿的末端都长着钩爪。

希洛布一将她那窸窣作声的柔软身体和蜷缩的腿从巢穴上方的出口挤出来,便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挪动起来,时而用咯咯作响的腿脚奔跑,时而突然一跃。她横在了山姆和他家少爷中间。她若不是没看见山姆,就是因为他带着那光而暂时避开了他,她全神贯注在一个猎物——弗罗多身上。而没有水晶瓶在身的弗罗多,正鲁莽地在小径上飞奔,还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危险的处境。他跑得很快,但是希洛布更快。再纵跃几步她就会逮到他了。

山姆倒抽一口冷气,竭尽余力开口大喊:“小心背后!”他吼道,“小心,少爷!我——”然而他的喊声突然被闷住了。

一只冰冷湿黏的长手伸来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同时还有什么东西缠上了他的腿。他毫无防备,一下往后跌进偷袭者的怀里。

“逮住他了!”咕噜在他耳边嘶嘶道,“终于,我的宝贝,我们逮住他了,是的,这讨厌嘶嘶的霍比特人。我们逮住嘶嘶这个。她会逮住另外那个。噢是的,希洛布会逮住他,不是斯密戈。斯密戈保证过,他完全不会伤害主人。但是他逮住了你,你这肮脏讨厌嘶嘶的小鬼鬼祟祟的!”他对山姆的脖子啐了一口。

咕噜一直认为山姆是个反应迟钝的蠢霍比特人,然而对背叛的愤怒,对他家少爷性命垂危却无法立刻施救的绝望,令山姆在刹那间爆发出了咕噜始料未及的狂暴力量。就连咕噜自己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又凶猛地挣脱开来。他捂住山姆嘴的手滑开了,山姆头一低又猛往前蹿,试图挣脱掐住脖子的手。他手里还握着剑,左臂上还用皮绳挂着法拉米尔送的手杖,奋不顾身地要转过来刺杀敌人。但是咕噜身手奇快,他长长的右臂猛伸出去攫住了山姆的手腕,他的手指就像钳子,缓慢却恶狠狠地将山姆的手朝下朝外拗,直到山姆痛得惨叫一声,松手让剑掉在地上。与此同时,咕噜另一只手将山姆的咽喉越扼越紧。

于是山姆使出了最后一招。他使尽全力挣脱身躯,两腿叉开稳稳站地,接着猛力一蹬地面,拼尽全力往后摔去。

没料到山姆会使出这种简单的伎俩,咕噜往后跌倒,山姆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这个强壮的霍比特人把咕噜的肚子压了个结实。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嘶叫,有一瞬间松开了扼紧山姆咽喉的手,但他的手指仍紧扣着山姆握剑的手。山姆往前挣脱开去,站了起来,然后以被咕噜抓住的手腕为轴,迅速朝右转身,左手抓住挂在臂上的手杖,高高扬起,朝咕噜伸出的手臂呼的一声狠狠挥下,正正打在他的肘下。

咕噜尖叫一声,松了手。山姆随即逼近,不待将手杖交到右手,就又挥出了凶猛一击。咕噜像蛇一样迅速往旁滑去,对准他脑袋的一杖因而落到了他背上。手杖咔嚓一声断了,但这一下已经够他受的。从背后偷袭是他的一贯伎俩,并且少有失手的时候;但这一次,怨恨使他失算了。他还没用双手勒紧受害者的脖子,就先洋洋自得开口多话,结果犯下了大错。自从一片漆黑中意外出现了那种恐怖的光芒,他这美好计划的每一步都出了错。现在,他跟一个暴怒的敌人面对面,而这敌人的身材并不比他小。这样打下去,他绝讨不了好。山姆一把抄起地上的剑举了起来,咕噜细声尖叫着,四肢着地往旁避开,接着像青蛙一样用力一蹦跳走。在山姆赶上来之前,他就逃了,以惊人的速度回头向隧道里奔去。

山姆握着剑追赶他,一时之间忘了一切,怒火中烧,一心只想宰了咕噜。但是咕噜在他追上来之前就逃掉了。而当他追到漆黑的洞口前,嗅到扑鼻而来的臭气,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弗罗多和那个怪物顿时回到了他的脑海中。他猛转过身,发狂一般奔上小径,拼命呼喊着他家少爷的名字。然而他来得太迟了。咕噜的诡计至此终究是得逞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