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双塔殊途_卷三_第四章 树须

第四章 树须

与此同时,两个霍比特人在枝干虬结、阴森莫名的森林里拼命飞奔,沿着流淌的溪水朝西边迷雾山脉的山坡上爬,越来越深入范贡森林。渐渐地,随着对奥克的恐惧消退,他们也放慢了步调。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感觉笼罩了他们,仿佛空气过于稀薄,不足以让人呼吸。

终于,梅里停下脚步。“我们不能这样走下去了。”他喘着气说,“我快透不过气了。”

“我们怎么也得先喝点水。”皮平说,“我快渴死了。”他吃力地爬上一条曲折伸进河水里的硕大树根,弯下腰用双手捧起水来喝。这水清澈、凉爽,他一连喝了好多口。梅里也依样照做。那水令他们精神一振,似乎连心情都愉快起来。有好一会儿,他们一同坐在溪边,把酸痛的腿脚伸进溪里让水轻轻拍打着,同时环顾周围那些静默伫立的树,它们一重重向四面八方扩展开去,一直隐没进远方灰蒙蒙的晨光里。

“我说,你没害得咱们迷路吧?”皮平说,往后靠住一棵巨树的树干,“反正我们可以顺着这条河——是叫恩特沛河还是别的什么,随你便——朝外走回我们来的那条路。”

“如果我们脚能走得动,气能喘得匀的话,是可以。”梅里说。

“可不是吗,这里光线又暗,空气又闷。”皮平说,“不知为啥,这让我想起远在老家塔克领的那些斯密奥中,图克家族大洞府里的那个老房间。那个地方可真是大,里面家具世世代代都没挪动也没更换过。他们说老图克,就是老盖伦修斯,年复一年住在里头,跟着屋子一起衰朽,并且打从他一百年前去世后,那间屋子就没变过。而老盖伦修斯是我高祖父,这又把时间往回推了一点。不过跟这树林给人的古老感觉比起来,那真算不得什么。你看那一大堆垂着拖着、活像胡须跟髯毛似的地衣!还有,大部分的树都半覆着干枯破烂却始终不掉下来的树叶,看着又脏又乱!如果这里也有春天的话,我没法想象会是什么样,更别提什么春天大扫除了!”

“可是,太阳总有照进来的时候吧。”梅里说,“这森林的样子跟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像比尔博描述的黑森林。那片林子一片漆黑昏暗,是所有黑暗邪物的老窝,而这里只是阴暗,树味儿浓得吓人。你完全没法想像有动物居住在这里,或能在这里待得长。”

“是啊,连霍比特人都没办法。”皮平说,“而且一想到要穿过这森林我就发怵。我猜走上一百哩都找不到吃的。我们还剩多少干粮?”

“很少。”梅里说,“我们从大伙儿身边跑开的时候,除了身上带着几包多余的兰巴斯,别的行李都留在原地了。”他们清点了一下还剩多少精灵干粮。所有碎屑加起来,勉强够吃五天,就这么多了。“而且我们连件披肩或毛毯都没有。”梅里说,“不管走哪条路,今晚我们都要挨冻了。”

“好吧,我们最好现在就决定朝哪儿走。”皮平说,“天一定已经亮了。”

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在往前一点的森林深处,出现了一片黄色的光芒。一缕缕的阳光似乎突然穿透了森林的屋顶,照射下来。

“哈罗!”梅里说,“我们待在这片树下时,太阳一定是躲进云里去了,现在她又跑出来了,要不就是她终于爬得够高,能从一些空隙照下来了。那里看来不远,咱们过去瞧瞧!”

他们随后发现,那里比他们原先以为的要远。地势依旧陡峭地上升,并且变得越来越接近岩石地。随着他们前进,光线越来越亮,不久,他们便见前方耸立着一座岩壁——那若不是一座山丘的侧面,就是遥远的山脉伸出的一条老长的根基,到此突然中断。岩壁光秃无树,太阳正正照在整片岩石表面上。山脚下的树木,树枝全都挺直伸展着,纹丝不动,像在凑向温暖。原本一切看起来非常灰暗破败的树林,此刻却闪烁着深深浅浅的饱满棕色,那些光滑的灰黑树干,就像擦亮的皮革。一些树干焕发着幼草般嫩绿的光泽。环绕在两人周围的,是一片早春的景象,或这早春一闪而逝的幻象。

岩壁表面有处地方像是一道阶梯,它或许是岩石风化破裂而自然形成的,因为它看起来粗糙不平。在岩壁上方高处,几乎与林中树木顶端平齐的地方,有一片突出在峭壁底下的岩架。整片岩架光秃不毛,只在边缘长了些青草和苇草,以及一截剩了两根弯曲枝干的老树桩。它的模样活像个皱巴巴的老头,站在那儿,在晨光中眨着眼睛。

“我们上去吧!”梅里兴高采烈地说,“现在该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观赏一下大地的景色了!”

他们手脚并用地攀上了岩石。那道阶梯就算真是人工凿成,也是为长腿大脚的人所设,而不是为他们。此刻,他们被俘时留下的伤口与青肿居然已经痊愈,浑身竟又充满了活力,但因为心情太急切,他们对此都不觉得惊讶。他们终于爬到了那块凸出的岩架边缘,几乎就在老树桩的底部。接着,他们一跃而上,转身背对山丘,深呼吸,同时向东望去。他们发现自己不过往森林里走了三四哩而已。树林的前缘沿山坡一路往下,向平原延伸,就在森林的边上,冒起了一股股螺旋上升的黑烟,正朝他们这边飘荡过来。

“风向变了,又改成了东风。”梅里说,“在这上面感觉好凉快。”

“是啊。”皮平说,“就怕这道光只是这么一会儿,然后一切又都变得灰灰暗暗的。太可惜了!这破败的老森林在阳光下看起来别有一番风采,我简直快要喜欢上这地方了。”

“简直快要喜欢上这森林!那很好啊!你们真是非同一般地客气。”一个陌生的声音说,“转过身来,让我瞧瞧你们两个的脸。我本来简直快要厌恶你们两个了,不过,咱们先别着急。转过来!”与此同时,两只关节鼓起的大手分别搭上他们的肩膀,温和但不容抗拒地将他们扳过身,然后两条巨大的手臂把他们举了起来。

他们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张离奇古怪到了极点的脸。这张脸长在一个巨大的、像人类一样——大得几乎像食人妖了——的人形上,至少十四呎高,非常强壮,有个很高的头,几乎没脖子。很难说它到底是裹着用类似绿色和灰色树皮的料子做的衣服,还是外皮就这样。但无论如何,那两条离躯干不远的手臂并无皱纹,而是覆盖着光滑的棕色皮肤。那双大脚各有七个趾头。那张长脸的下半截长了一大把浓密的灰色胡须,胡须的根部简直活像细枝,到了尾端却变得很细,还覆着苔藓。但此刻霍比特人除了那双眼睛,几乎没注意别的。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闪着绿色的光芒,此刻正缓慢、严肃,但又极具穿透力地打量着他们。日后,皮平经常努力描述他对这双眼睛的第一印象:

“你会觉得那双眼睛后面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装满了岁月的记忆,以及漫长、和缓、稳定的思虑。但它们的表面闪耀着现实,就像洒在一棵巨树的外层树叶上的细碎阳光,或是深幽湖水表面涟漪的粼粼波光。我说不清楚,但那感觉就像是某种长在大地中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沉睡着的,也可以说它觉得自己是一种介于树根末端和树叶尖梢之间,介于深厚的大地和天空之间的东西,突然间醒来了,然后用一种千百年来一直审视着自己内在的悠缓目光,同样悠缓地打量着你。”

“呼噜姆,呼姆。”那个嗓音咕哝道,深沉犹如音调极低的木管乐器,“的确很古怪!别着急,这是我的口头禅。不过,如果我不等听见你们的声音就看见了你们——我喜欢你们的声音,可爱的小小的声音,它们让我想起了某种我记不得的事物——如果我不等听见你们的声音就看见了你们,我准把你们当作小奥克一脚踏扁,然后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你们的确很古怪。从根到枝,都非常古怪!”

皮平虽然还很吃惊,却不觉得害怕了。在这双眼睛注视下,他感觉到一种饱含悬念的好奇,而非恐惧。“请问,你是谁?”他说,“还有,你是什么?”

那双古老的眼睛中浮现出一道怪异的光彩,像是警觉;那口深井被完全盖上了。“呼噜姆,这个嘛,”那声音答道,“这么说吧,我是个恩特,他们是这么叫我的。对,就是这个词,恩特。用你们说话的习惯来讲,你可以说,我就是那个恩特。有些人叫我范贡,还有一些人叫我树须。叫我树须就好。”

“恩特?这是什么?”梅里说,“可你怎么称呼你自己呢?你的真名叫什么?”

“呼,这个嘛!”树须回答说,“呼!那可会泄露天机的!别着急。还有,你们在我的地盘,由我来发问。我很好奇,你们是什么?我没法把你们对上号。你们似乎不在我年轻时学到的旧名单里头,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说不定已经列出了新名单。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那名单是怎么说的?

且把世间活物之名记心头!

先表四个自由行走的民族:

最年长的是精灵,

凿山矮人居暗穴,

土里生长是恩特,寿比山岭,

终有一死是凡人,驯马好手;

“哼,哼,哼。

海獭能筑坝,公羊喜冲跳,

狗熊寻蜂蜜,野猪好斗勇,

猎犬饥,野兔惧……

“哼,哼。

鹰居高崖上,牛牧草原中,

牡鹿角如冠,雕飞最迅捷,

天鹅色纯白,长蛇血冷寒……

“呼姆,哼,呼姆,哼,再来是怎么列的?噜姆—吐姆,噜姆—吐姆,噜姆踢—图姆—吐姆。那名单长得很。但是,不管怎样,你们似乎哪儿都对不上啊!”

“我们好像总被遗漏在古老的名单跟故事外头。”梅里说,“但我们在这世上已经好久啦。我们是霍比特人。”

“为啥不新加上一行呢?”皮平说,

洞穴居住者,半身霍比特。

“把我们放在四类人当中,排在人类(大种人)后头,这样不就行啦。”

“哼!不错,不错。”树须说,“这还真行。这么说你们是住在洞穴里喽?听起来挺合适,也挺恰当。不过,是谁把你们叫做霍比特人的?我觉得这不怎么有精灵味儿啊。所有的古老词汇都是精灵创造的,字词是他们发明的。”

“不是别人把我们叫做霍比特人,是我们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皮平说。

“呼姆,哼哼!这样啊!别着急!你们自称霍比特人?可是你们不该随便告诉人。如果你们不小心,会连自己的真名都泄露出去。”

“我们对这事儿可没啥要小心的。”梅里说,“事实上,我是白兰地鹿家的,名叫梅里阿道克·白兰地鹿,不过大多数人都只叫我梅里。”

“我是图克家的,我叫佩里格林·图克,不过大伙儿一般都叫我皮平,还有的干脆就叫我皮皮。”

“哼,我看出来了,你们还真是性急的种族。”树须说,“你们如此信任我,我很荣幸,但你们可不该这么毫不提防。要知道,这里有各式各样的恩特,照你们的说法,还有些看起来像是恩特但其实不是恩特的东西。你们愿意的话,我就叫你们梅里和皮平——挺好听的名字。但我还不打算告诉你们我的名字,至少现在还决不能说。”他眼中绿光一闪,流露出一种半是知悉,半是幽默的古怪神情,“原因之一是,那很费时。我的名字一直随着时间而加长,而我已经活了很久、很久了,因此,我的名字像个故事一样。在我的语言里,事物的真名会告诉你它经历过的故事,你们可以说,那是古老的恩特语。它是种迷人的语言,不过要用它来说任何事都得花很长的时间,因为什么事要是不值得花很长的时间去说,去听,我们就不用这语言来说。

“但话说回来,”那双眼睛一下变得雪亮又“现实”,并且似乎缩小了,几乎称得上犀利,“出了什么事?你们在这事里扮演什么角色?我能从这个,从这个,从这个阿—唠啦—唠啦—噜姆巴—咔曼达—林德—欧尔—布噜米看出来跟听出来(还能嗅出来跟感觉出来),一大堆事正在发生。抱歉,刚才那是我给这东西取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知道用外面的语言该怎么说。你知道,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东西,就是我站着,在每个美好的早晨向外张望,想着太阳,想着森林之外的草原,还有马,还有云,以及世界演变的地方。出了什么事?甘道夫打算要干什么?还有这些——卟啦噜姆,”他发出一声深沉的隆隆声,像一架巨大的管风琴发出了一个不和谐音,“——这些奥克,以及底下艾森加德里头那个年轻的萨茹曼,都是怎么回事?我喜欢听些消息。不过眼前先别太急。”

“出的事儿可多了,”梅里说,“而且,就算我们急着说,也得花上好多时间才说得完。可是你又叫我们别着急,那我们该这么快就跟你说什么事儿吗?如果我们问你,你打算拿我们怎么办,还有你站在哪一边,你会不会觉得这太没礼貌?而且,你认识甘道夫吗?”

“我认识,我确实认识他。他是惟一一个真正关心树木的巫师。”树须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们认识,”皮平悲伤地说,“我们认识他。他是个很棒的朋友,还曾是我们的向导。”

“那么,我可以回答你们另外那些问题。”树须说,“我不打算拿你们怎么办——如果你们的意思是,不经你们同意就‘对你们干点儿什么’。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干点儿事。我不知道什么叫站边。我自行其道,不过你们的道路或许会有一段与我的重叠。还有,你们说到甘道夫大人的时候,就好像他在一个已经结束了的故事里似的。”

“对,我们就是这意思。”皮平伤心地说,“虽说故事似乎还没完,但恐怕甘道夫已经从故事里退场啦。”

“呼,这样啊!”树须说,“呼姆,哼,啊,好吧。”他顿了顿,久久地注视着两个霍比特人,“呼姆,啊,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来吧!”

“你要是想多听一点,我们会告诉你的。”梅里说,“不过那很花时间。你可不可以把我们放下来?趁现在有太阳,我们能不能一块儿在这里坐坐?你举着我们一定举累了吧。”

“哼,累?不,我不累。我没那么容易累。我也不坐。我不那么,哼,柔软。不过嘛,瞧,太阳就要躲起来啦。我们就离开这个——你们刚才说这叫什么?”

“山丘?”皮平猜道。“岩架?阶梯?”梅里跟着猜。

树须若有所思地重复那几个词。“山丘。对,就是这词。不过,要形容一个从世界这片地区被创造以来就挺立在这儿的东西,这词还是太草率了。算了,走吧,我们离开这儿。”

“我们要去哪儿?”梅里问。

“去我家,或者说,我的一个家。”树须答道。

“很远吗?”

“我不知道。也许你们会觉得远。可是这有什么关系?”

“哦,你瞧,我们所有的东西都丢了。”梅里说,“食物也只剩一点了。”

“噢!哼!这你们不用担心。”树须说,“我会给你们一种饮料,让你们喝了之后能保持青翠,并且还能长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假使我们决定分开,我可以送你们到我家乡外任何你们指定的地方。我们走吧!”

树须轻柔却稳固地将两个霍比特人拥在两边臂弯中,先抬起一只大脚,跟着另一只,如此走到了岩架边上。他用树根似的脚趾抠住岩石,然后小心翼翼、一本正经地一步步走下石阶,下到了森林的地面。

他随即从容地迈开大步在树木间穿行,一路深入森林,稳稳地朝迷雾山脉的山坡上爬,但从不离开溪流太远。有许多树似乎在沉睡,或像根本没察觉到他,就好像他只是一个过路的生物。但有些树木抖动起来,还有些在他走近时举起树枝让他从底下穿过。一路上,他边走边用一种音乐般悠长如流水的声音自言自语。

两个霍比特人沉默了一阵子。他们感到安全又舒服,这真是怪不可言。而且他们也有好多事可想,好多事值得惊讶。最后,皮平壮起胆子又开口了。

“拜托,树须,”他说,“我能问你个事儿吗?为什么凯勒博恩警告我们别进你的森林?他告诉我们,别冒险陷到这里头来。”

“哼,他如今这么说么?”树须隆隆发声,“要是你们反过来从这儿过去,我大概也会说同样的话。别冒险陷进劳瑞林多瑞南的森林!以前精灵是这么称呼它的,现在他们把名称缩短了,叫它洛丝罗瑞恩。也许他们是对的,那森林可能正在凋零,而不是壮大。那曾经一度是‘黄金歌咏之谷地’,那老长的名字就这意思,现在则变成了‘梦中之花’。啊,总之,那是个古怪的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冒险进去的。我很惊讶你们居然出来了,不过更惊讶的是你们居然进得去——这已经多年不曾发生在外人身上了。那是个古怪的地方。”

“但这儿也是。来这儿的人尽碰上灾祸,没错,是碰上了灾祸。Laurelindórenan lindelorendor malinornélion ornemalin。”他自言自语咕哝了一长串,“我猜,他们那儿已经远远落在世界之后了。”他说,“这片乡野,以及金色森林之外的任何地方,都已经不是凯勒博恩年轻时的模样了。不过:

“Taurelilómëa-tumbalemorna Tumbaletaurëa Lómëanor

“他们以前总这么说。时过境迁,但这在有些地方仍旧一样。”

“什么意思?”皮平说。“什么仍旧一样?”

“树木和恩特。”树须说,“并不是所有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都能理解,所以我无法解释给你听。我们有些还是真正的恩特,就按我们该有的样子活跃着,但有很多变得越来越困乏嗜睡,照你们的说法是变得更有树味儿。当然,绝大多数的树都只是树而已。但有许多是半醒的,有些则相当清醒,还有少数,啊,嗯,变得越来越有恩特味儿。这种变化始终没停过。

“树起了这样的变化之后,你会发现其中有些是存着坏心眼的。这跟他们那林子没关系,我不是那意思。哎,我认识一些恩特沛河下游的好心老柳树,可叹的是,早就死了!他们树干都空了,事实上,他们全都快衰朽得四分五裂了,可还是安静又呢喃甜美,像新嫩的叶子一样。然而,在山脉脚下的山谷里,有些十分健康强壮的树却坏透了。这样的事似乎在蔓延。这片乡野过去有些地方非常危险,现在也仍有一些非常黑暗的小片地方。”

“你的意思是,就像远处北方那片老林子?”梅里问。

“是啊,是啊,类似那样,但坏得多。我毫不怀疑,远处北方仍然有大黑暗时代的阴影笼罩,而有害的记忆流传了下来。但这地有些空谷从未从黑暗中解脱出来,有些树比我还要老。不过,我们还是尽力而为。我们不让外人和莽撞的家伙们接近。我们教导,我们训练,我们四处行走并除去杂草。

“我们这些古老的恩特是树的牧人,如今已所剩无几。据说,羊会变得像牧羊人,牧羊人也会变得像羊,不过这变化很慢,他们在世间的时间也都不算长。这变化在树和恩特之间比较密切也比较快,而且二者一同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你可以说,恩特更像精灵——更善于理解其他事物的内在,不像人类那样十分关心自身。但你也可以说,恩特更像人类——比精灵更容易起变化,更快接受外界的色彩。还可以说,恩特比那两者都更好——他们更稳重,对事物的关注更加长久。

“我有些亲戚,如今看起来就跟树木没什么区别,需要某种惊天动地的事才能被唤醒;并且他们只低声说话。但我有一些树却枝干柔软,有许多能跟我交谈。当然,这事是精灵起的头,把树唤醒,教他们说话,并学习树的语言。精灵总是想跟所有的东西说话,古时的精灵也确实这么做。可是,后来大黑暗来临,精灵渡海离去,或逃到遥远的山谷中隐藏起来,作歌怀念那永不复返的岁月。永不复返。是啊,是啊,森林曾经一度是整个连成一片的,从这儿直到路恩山脉,这儿不过是东端而已。

“那真是天地广阔的年代!那时我可以整天行走和歌唱,空旷的山谷中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所有的森林都像洛丝罗瑞恩的森林,但更茂密、更强壮、更年轻。还有,那空气的味道啊!我经常一整星期什么都不干,只是呼吸。”

树须沉默下来,迈开大步走着,那么大的脚踩在地上,却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然后他又开始哼起歌来,随即转成喃喃吟诵。渐渐地,霍比特人开始察觉他是在吟诵给他们听:

塔萨瑞南的柳荫地,我在春日散步。

啊,南塔萨瑞安的春日景色与气息!

那时我说:这可真不赖。

欧西瑞安德的白榆林,我在夏日漫步。

啊,欧西尔七河的夏日阳光与天籁!

那时我想,这无与伦比。

尼尔多瑞斯的山毛榉,我在秋日走来。

啊,陶尔-那-尼尔多的焜黄秋叶微叹,

那时我心,别无所求。

多松尼安的松林高地,我在冬日登临。

啊,欧洛德-那-松的冬日苍松,寒风白雪!

我的歌声直上九霄云端。

如今故土已沉碧波,

我巡行在阿姆巴罗那,在陶瑞墨那,在阿勒达罗迷,

此乃吾土,范贡森林我的国度,

在陶瑞墨那罗迷,

在这里,树根长,

年月犹比积叶深。

他结束诵唱,继续沉默地迈着大步,听力所及范围之内,整片森林鸦雀无声。

白日将尽,暮色缭绕在群树的树干间。终于,霍比特人看见前方朦胧升起

一片陡峭的暗色之地。他们已经来到迷雾山脉脚下,来到了高耸的美塞德拉斯的青翠山脚处。从山侧流下的恩特沛河这时还是条小溪,源自高处的泉源,溪水喧闹地一阶阶奔腾跳跃而下,向他们迎来。溪流右侧有一片长满青草的绵长山坡,此刻披着暮光,显得一片灰白。山坡上没长树,开敞在天空下,星星已经在一排排云彩缝隙间的天河中闪烁了。

树须大步迈上山坡,几乎一点也没放慢步伐。突然,霍比特人看见前方有个宽阔的缺口,两侧各立着一棵巨树,就像两根活的门柱。不过除了它们交缠的粗大枝条,不见有门。老恩特走近,两棵树举起了树枝,所有的树叶都抖动起来,发出沙沙声。这是两棵长青树,树叶乌黑发亮,在暮色中闪闪生辉。两树之后是处宽阔平坦的空间,仿佛是间开凿在山坡上的大厅的地板,两边的石壁随山势斜斜而上,直达五十多呎高,沿着石壁还长着两排树,也是越往里长得越高。

大厅尽头的石墙笔直陡峭,但底部往内凹成一个浅浅的洞穴,上方形成了拱顶——这是大厅惟一的屋顶,此外只有树木的枝条,到了内部尽头这些树枝遮蔽了整片地面,只余中间一条宽敞的露天通道。有一条溪流离开山上的泉源,岔开了小溪主流,叮叮咚咚地从石壁的陡峭表面流下,倾落的银色水珠宛如拱顶洞穴前的一道薄薄的水帘。落下的水重新汇集在树木之间的一个石盆中,再漫溢出来,沿着露天通道边往下奔流,然后又汇入恩特沛河,继续一路穿越森林。

“哼!我们到了!”树须打破长久的沉默说,“我带你们走了大约七万恩特步,不过我不知道这折合成你们的距离是多少。总而言之,咱们很靠近末尾山的山脚了。这个地方的名称,其中一部分要是拿你们的语言来说,大概叫做‘涌泉厅’。我喜欢这名字。咱们今晚就住这儿。”在两排树木间的草地上,他将两个霍比特人放了下来,他们跟着他向那巨大的拱顶走去。霍比特人这会儿才注意到,树须走路时是伸开腿迈出极大一步,膝盖却几乎不弯。他先用老大的脚指头(它们确实很大,并且非常宽)扎根般牢牢扒住地面,然后才落下脚掌。

树须在泉水倾落形成的雨帘中站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接着开怀大笑,走了进去。厅中有张巨大的石桌,但没有椅子。在这个凹穴的深处,已经相当暗了。树须拿起两个大缸子放在桌上,里面似乎盛满了水。然而当他将手悬到缸子上方,它们立刻开始发光,一个发出金光,另一个则发出饱满的绿光。这两种光芒交相辉映,照亮了整个凹穴,仿佛夏日的阳光透过新嫩树叶拼成的屋顶照耀下来。霍比特人回头,看见院中的树也都开始发光,一开始很微弱,但渐渐地越来越明亮,直到每一片树叶的边缘都放着光:有些是绿的,有些是金的,有些赤亮如红铜。而所有的树干看起来就像是用发光的岩石雕凿而成。

“行啦,行啦,现在我们又能聊聊了。”树须说,“我想你们一定渴了,说不定也累了。喝点这个吧!”他走到凹穴深处,霍比特人看见那里立着好几个高高的石坛,盖着沉重的盖子。他挪开一个盖子,拿一根大长柄勺伸进去舀水出来,盛满了一大两小三个碗。

“这是个恩特之家,”他说,“恐怕没有座位可用。不过,你们可以坐在桌子上。”他把两个霍比特人举起来,放到那张离地有六呎高的大石板桌上,他们就坐在桌沿上,晃荡着腿,啜着饮料。

那饮料喝起来像水,其实很像他们之前在森林边缘附近时喝的恩特沛河的水,不过,这水有一种他们形容不出来的味道。它淡淡的,却让他们想起了远方森林的气息,乘着夜晚清凉的微风而来。饮料的效果先出现在脚指头上,再稳稳往上涨,通向四肢,所经之处皆带去焕然一新的感觉与活力,一路直达发梢。事实上,两个霍比特人都觉得头上的头发当真竖了起来,摇摆着,卷曲着,生长着。至于树须,他先是把脚泡到拱顶外的石盆里,然后悠悠地一口长气喝完了他那一巨碗的饮料。两个霍比特人以为他会一直喝下去,永远都不停。

终于,他又把碗放下了。“啊——啊,”他叹道,“哼,呼姆,现在我们可以轻松点儿聊聊了。你们可以坐在地上,我要躺下来,要不这饮料就会升到我头上,令我睡着。”

在凹穴的右边有一张巨大的床,床脚低矮,不到两呎高,上面铺着厚厚的干草和蕨叶。树须动作迟缓地倒在这床上(其间只有那么一丁点弯腰的迹象),直到完全躺平,头枕在双臂上,眼睛盯着拱顶——那里光芒闪烁摇曳,像树叶在阳光下嬉戏一般。梅里和皮平坐在他身边的草垫子上。

“现在,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慢慢说,别着急!”树须说。

两个霍比特人开始给他讲起打从他们离开霍比屯后一路冒险的故事。他们叙述得不怎么有条理,因为两人不停打断彼此,树须又常常制止说话的人,不是把话题拉回先前的某件事,就是跳跃往前,追问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都没提到魔戒一丝一毫,也没告诉树须他们为什么出发,以及他们要到哪里去。他也没问他们任何理由。

他对每件事都抱着极大的兴趣:黑骑手、埃尔隆德、幽谷、老林子、汤姆·邦巴迪尔、墨瑞亚的矿坑,以及洛丝罗瑞恩和加拉德瑞尔。他要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描述夏尔与其乡野,然后他说了奇怪的话。“你们就没在那边见到任何,哼,任何恩特,是吗?”他问,“啊,不是恩特,我其实该说恩特婆。”

“‘恩特婆’?”皮平说,“她们长得跟你像吗?”

“是啊,哼,啊,不是,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树须若有所思地说,“但她们应该会喜欢你们的家乡,所以我就是好奇才问问。”

不过,树须对有关甘道夫的每件事都特别感兴趣,而最感兴趣的是萨茹曼的所作所为。两个霍比特人非常后悔没去多了解一下那些事,他们只听山姆不清不楚地转述过甘道夫在埃尔隆德会议上说的话。但是,无论如何,两人清楚说了乌格鲁克和他那帮奥克是从艾森加德来的,并且称萨茹曼是他们的主人。

当他们的故事终于迂回曲折讲到洛汗骠骑跟奥克的战斗时,树须说:“哼,呼姆!行了,行了!这是一大堆消息,绝不会错,可是你们没把所有的事告诉我,确实没有,远远地没有。不过,我不怀疑你们是遵照甘道夫本来的期望这么做的。我看得出,有极其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而到底是什么事,我大概早晚都会知道的。但是,根和枝在上,这真是件怪透了的事——突然冒出一支旧名单中没有的小种人。而且看哪,九个早被遗忘的骑手重出江湖追杀他们,甘道夫带领他们踏上一趟迢遥旅程,加拉德瑞尔庇护他们暂歇在卡拉斯加拉松,奥克越过整片大荒野追捕他们——看来他们确实卷入了一场大风暴。但愿他们能够平安度过这场风暴!”

“那你自己呢?”梅里问。

“呼姆,哼,我一直不为那些大战操心。”树须说,“它们主要跟精灵和人类有关。那是巫师的事,巫师总是为将来操心。我不喜欢为将来操心。我不完全站在任何人那一边,因为没有人完全站在我这一边,你懂我的意思吧——没有人像我这样关心树木,如今就连精灵都不关心了。不过,我对精灵还是比对别的种族客气,因为是他们在很久以前教会我们开口说话,尽管后来我们分道扬镳了,这仍是一份不能遗忘的厚礼。当然,还有一些东西,我是绝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我跟他们势不两立:那些——卟啦噜姆——”他再次发出表示憎恶的低沉轰隆声,“——那些奥克,还有他们的主人。

“当阴影笼罩黑森林时,我曾经焦虑过,但是当它挪到魔多去之后,我好一阵子都不用操心——魔多离这里可远着哪。不过看来东风又吹起了,树木尽数枯萎的时候可能要逼近了。一个老恩特可没有法子挡住这场风暴。他必须经受风雨,并且挺住,否则就会折断碎裂。

“但是,眼下又冒出了萨茹曼!萨茹曼可是近邻,我不能忽视他。我想我一定得做点事儿。近来我常想我该拿萨茹曼怎么办。”

“萨茹曼到底是谁啊?”皮平问,“你知道他的来路吗?”

“萨茹曼是个巫师。”树须说,“别的我就说不清了。我不知道巫师的来路。他们最初是在那些大船渡海而来之后出现的,但我从来不知道他们是否随船而来。我想萨茹曼被认为是他们当中大有能耐的一个。一段时间之前——你们会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不再四处游荡,不再去关心精灵跟人类的事务,在安格瑞诺斯特,也就是洛汗人类口中的艾森加德,定居下来。起初他可谓默默无闻,但后来名气越来越大。据说,他被推选为白道会的领袖,但结果并不太好。现在我怀疑萨茹曼是不是早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走上邪路,包藏祸心了。但是,不管怎样,他过去没给邻居带来麻烦。我过去曾跟他聊过。有段时间他总在我的森林里出出入入。那段日子里他很有礼貌,总是先征求我的同意(至少在他遇见我的时候),并且总是热心聆听。我告诉过他许多事情,那都是他靠自己绝不会发现的。但他从来没用类似的讯息回报过我。我就根本想不起来他告诉过我什么。并且他变得越来越守口如瓶。他的脸,就我所记得的——我已经多日没见过他了——变得就像石墙上的窗户,还是里头装着百叶窗的那种。

“我想现在我明白他在搞什么鬼了。他密谋想成为一方霸主,心里想着金属和轮子,一点也不关心那些生长之物,除非它们服从他的指派。现在很清楚了,他就是个邪恶的叛徒。他跟那些肮脏的东西,跟那些奥克为伍。卟勒姆,呼姆!还有比那更糟糕的——他一直都在对他们动着手脚,某种非常危险的手脚。因为这些艾森加德种更像邪恶的人类。在大黑暗时代出现的邪恶之物有个特征,他们受不了太阳。可是萨茹曼的奥克尽管痛恨太阳,却能忍受阳光。我怀疑他究竟干了什么?他们是被他扭曲摧毁的人类吗?还是他把奥克跟人类这两个种族混血了?那可真是罪大恶极!”

树须低声隆隆咕哝了片刻,仿佛在宣读某种深沉的、来自地下的恩特语诅咒。“一阵子以前,我开始纳闷为什么奥克敢这么毫无顾忌地穿过我的森林,”他继续说,“一直到了最近我才猜这是萨茹曼在捣鬼,很久以前他就侦察出了所有的路,探知了我的秘密。现在他跟他那群肮脏东西正在大肆破坏。在底下的边界上,他们正在砍树——那都是好树!有些树他们就是砍倒而已,然后丢在那儿任它们腐烂——可恶的奥克恶行!但大多数都被劈碎,运去喂了欧尔桑克的火炉。这段时期,艾森加德总是不断冒着浓烟。

“诅咒他,从根到枝!那些树有许多曾是我的朋友,我从他们还是坚果或橡实的时候就认识他们了。许多都曾有自己的声音,如今却永远消失了。曾经欢唱不停的小树林,现在只剩树桩和荆棘,一片狼藉。我闲懒虚度了岁月,让事情出了差错。必须制止这事!”

树须猛地从床上挺身而起,捶了一下石桌。那两个发光的缸子一阵颤动,喷出两股火焰。树须的眼中闪着宛如绿火的光彩,胡子根根竖起宛如一把大扫帚。

“我会制止这事!”他轰然道,“你们应该跟我一起去。你们说不定能帮助我。你们还能借此帮到你们的朋友,因为如果不制服萨茹曼,洛汗和刚铎就会腹背受敌。我们要走的路是同一条——去艾森加德!”

“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梅里说,“我们会尽力而为。”

“对对!”皮平说,“我可真想见到白手被推翻,我很想在场,尽管我可能派不上多大用场。我永远都忘不了乌格鲁克和那趟穿过洛汗的经历。”

“很好!很好!”树须说,“不过我说得太急了。我们万万急不得。我变得太激动了。我得冷静下来好好想想,大喊‘住手’可比实际行动容易多了。”

他大步走到拱门前,在泉水形成的瀑布雨帘下站了好一会儿。随后,他大笑着晃了晃身子,晶亮的水珠纷纷从他身上飞落坠地,闪亮犹如红与绿的火花。他走回来,再次在床上躺下,不再说话。

过了一阵,两个霍比特人听见他又开始咕哝自语。他似乎在数自己的手指。“范贡、芬格拉斯、弗拉德利夫,对,对。”他叹道,“问题是如今我们剩下的太少了。”他说着,转向霍比特人,“在大黑暗来到之前就在森林中行走的首批恩特,只剩下三个:只剩下我,就是范贡,还有芬格拉斯和弗拉德利夫——我说的是他们的精灵语名字,你们要是喜欢,也可以叫他们‘树叶王’和‘树皮王’。我们三个里面,树叶王和树皮王在这事儿上已经帮不了什么忙了。树叶王变得嗜睡,你们会说差不多像树一样了。整个夏天,他都独自站在没到他膝盖深的草地上,一直处于半睡眠状态,叶子似的头发盖满一身。他过去一向在冬天时醒来起身,但近来他即便在冬天也是昏昏欲睡,懒得走动。树皮王则住在艾森加德西边的山坡上,那是遭到破坏最严重的地区。奥克伤了他,他那一族和他所牧养的树,有许多都被谋杀、毁掉了。他已经爬到了高处,到他至爱的桦树当中,不肯下来了。不过,我敢说我还能召集起相当一批年轻些的族人,要是我能让他们理解情况紧急,要是我能唤起他们的话——我们不是性急的种族。真可惜啊,我们的人数实在太少了!”

“既然你们在这片乡野中生活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们的人还那么少?”皮平问,“是不是有好多都死了?”

“噢,不!”树须说,“照你们的说法,没有谁是自然死亡的。有些在漫长的年岁中遭遇厄运身亡,这是当然,还有更多已经变得像树木一样了。但我们的人数从来就不多,并且也不再增加了。我们没有恩特娃——你们会说,没有小孩——这样的年岁已经长得可怕,数也数不清了。你瞧,我们失去了恩特婆。”

“这太叫人难过了!”皮平说,“她们怎么会全死了?”

“她们没死!”树须说,“我从来没说死啊。我说的是,我们失去了她们。我们失去了她们,我们找不到她们了。”他叹口气说,“我以为绝大多数种族都知道这件事。从黑森林到刚铎,精灵和人类都传唱过许多恩特寻找恩特婆的歌。那些歌总不会全被忘了吧。”

“这么说吧,恐怕那些歌没有往西越过山脉传到夏尔。”梅里说,“你愿意跟我们多说点吗?要么,就唱首这样的歌给我们听听?”

“好啊,我当然会。”树须说,似乎挺高兴听到这样的要求,“但我没法细说,只能简短说一下,然后咱们就得打住。明天要召开会议,有事情要做,说不定还有趟旅程得开始走。”

他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说:“这其实是个奇怪又悲伤的故事。当世界还年轻的时候,森林既辽阔又蛮荒,恩特和恩特婆——那时还有恩特姑娘呢,啊!菲姆布瑞希尔、脚步轻盈的嫩枝娘,她那样美好,那时我们正当年少!——恩特和恩特婆同行同住。但我们的内心所向,发展得并不相同。恩特把爱给了那些自己在世间遇见的事物,恩特婆则把心思给了其他的事物。恩特热爱大树,还有蛮荒的森林,高岗的山坡,他们喝山中溪流的水,只吃树木抖落在他们所经之路上的果实,他们跟精灵学习,和树木交谈。但恩特婆关心的却是较小的树,以及森林范围之外阳光照耀的草地。她们眼中所见,是灌木丛中的黑刺李,春天盛开的野苹果和樱桃,夏日长在水边的萋萋芳草,还有秋天原野上结籽的禾稻。她们并不渴望跟这些植物交谈,只盼望它们聆听并服从所听见的话语。恩特婆命令它们按照她们的意愿生长,长出她们喜爱的叶子和果实,因为恩特婆渴望秩序、丰收与安定(她们的‘安定’,意思是植物当待在她们所种植的地方)。于是,恩特婆开辟花园,住在其中。但我们恩特却继续漫游四方,只偶尔到她们的花园去拜访。然后,当大黑暗临到北方,恩特婆渡过了大河,开辟了新的花园,耕作了新的田地,我们就更少见到她们了。大黑暗被推翻之后,恩特婆的土地繁花盛放,田地里谷物丰收。许多人类学到了恩特婆的手艺,对她们极为尊崇。但我们对人类而言,只是传说,是森林深处的秘密。然而,我们至今仍在这儿,所有恩特婆的花园却都已荒芜,如今人类称那地为褐地。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在索隆和海国人类发生战争的年代——我突然渴望再见到菲姆布瑞希尔。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虽然她几乎已经褪尽了古时那位恩特姑娘的风韵,但在我眼中她依然非常美丽。恩特婆因为劳作都驼了背,皮肤变成了棕色,她们的头发被太阳晒得枯干,染成了成熟小麦的色调,她们的脸颊红得像苹果。不过,她们的眼睛仍是我们族人的眼睛。我们渡过安都因大河,去到她们的土地,但我们只找到一片荒漠。一切都被连根拔起,彻底烧毁了,因为战火烧过了那片大地。可是恩特婆不在那里。我们呼唤许久,寻找许久,我们询问遇到的每一个种族,打听恩特婆到哪里去了。有些说他们从未见过恩特婆,有些说见到她们朝西走,有些则说朝东走,旁人又说朝南走。但无论我们去往何方,都没有找到她们。我们极其悲伤。不过原始的森林在呼唤,于是我们回到了森林中。许多年来,我们一直寻找恩特婆,不时去到很远的地方,搜寻很大的范围,不住呼唤她们那美丽的名字。但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出去得越来越少,游荡得也不那么远了。如今,恩特婆对我们来说已经只是记忆,我们的胡须也已经长而灰白了。精灵作了许多有关恩特寻妻的歌,有些歌谣被翻译成了人类的语言。但我们没有为此作歌。每当我们想起恩特婆时,我们满足于念诵她们美丽的名字。我们相信,有朝一日,我们还会重逢,或许我们会找到一处能够一起生活,又彼此都心满意足的地方。不过,有预言说,惟有当我们双方都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时,这才会实现。而那个时刻,很可能是终于临近了。当年索隆已经摧毁了那些花园,而如今看来,大敌多半会摧毁所有的森林。

“有一首精灵的歌谣说到这事,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过去大河上下,经常有人唱这首歌。不过提醒你们一声,这绝不是恩特语的歌。要是用恩特语来唱,一定会长得不得了!但我们将它铭记在心,不时哼唱。这歌谣用你们的语言是这样唱的:

恩特:

当春天舒展山毛榉叶,树液充盈枝条,

当阳光照上野林溪,风吹上眉梢;

迈开大步深呼吸,山间空气多清新,

归来吧!回到我身边!赞美吾土多美丽!

恩特婆:

当春天来到庭院田野,小麦叶间初抽穗,

当果园树花盛开,犹如晶莹积雪;

细雨春阳润大地,芬芳满人间,

我将踯躅此乡不归,因为吾土多美丽。

恩特:

当夏日盘踞大地,正午明如金,

静眠叶冠下,林木梦正长;

深林如殿绿荫凉,西风轻轻吹,

归来吧!回到我身边!赞美吾土最美好!

恩特婆:

当炎夏温暖了果实,燃炙莓果成深褐;

麦秆金黄麦粒白,丰收季节到来;

蜂蜜流淌苹果圆,风儿从西来,

我流连此地阳光下,因为吾土最美好!

恩特:

当冬天来到发威,山野林木将衰颓;

当树木倾倒,黯然长夜蚀短惨淡白天;

冬风来自严酷东方,凄寒苦雨中我将

把你寻觅呼唤,我将再来你身边!

恩特婆:

当冬天到来歌声歇,岁暮长夜终降临;

当枯枝摧折,阳光与辛勤的季节已远去;

我将把你寻觅等待,直到我俩再相会,

凄寒苦雨中的大路,我俩同行并肩!

合:

我俩将共同走上西去的大路,

在远方找到一片土地,让两人的心满足安歇。

树须唱完了歌。“就是这样。”他说,“当然,这歌是精灵作的——轻松愉快,词语简洁,很快就唱完了。我敢说这歌够动听,但恩特要是有时间的话,他们这边会有更多要说!不过,现在我要站起来睡一会儿了。你们想要站哪儿?”

“我们通常躺下来睡觉。”梅里说,“睡哪儿都行。”

“躺下来睡觉!”树须说,“看我怎么搞的,你们当然是躺着睡喽!哼,呼姆,我都忘了。唱那首歌让我满脑子都沉浸在过去,差点以为自己是在跟小恩特娃说话了,没错我就是这么以为的。好啦,你们可以躺到床上。我要去雨中站着。晚安!”

梅里和皮平爬到床上,蜷缩在柔软的干草和蕨叶上。草叶很新鲜,散发着甜美的香气,而且很温暖。桌上的光熄了,那些发光的树木也暗下来了。但他们看得见树须站在外面的拱门底下,双手高举过头,一动也不动。天空中明亮的星星探出头来,照亮了倾落的泉水,水洒在树须的指间和头上,滴滴答答,化成千百滴银色的水珠落到他脚上。两个霍比特人听着叮叮咚咚的水声,进入了梦乡。

他们醒来时,看见温凉的阳光洒满了整片巨大的庭院,也照在凹穴的地面上。头顶高空的云絮在强劲的东风中滚滚西去。树须不见踪影。不过就在梅里和皮平在拱门旁的石盆里洗澡时,他们听见他哼唱着,从两排树木之间的小路走了过来。

“呼,嚯!梅里、皮平,早上好!”他看见他们,隆隆发声道,“你们睡得真久。我今天已经走了好几百步了。现在,我们喝点东西,然后就去恩特大会。”

他从一个石坛里倒了两满碗饮料给他们,不过这坛子不是昨晚那个,饮料尝起来的味道也跟昨晚的不同。这种更有大地的味道,也更浓郁,可以说,更像食物,更给人

饱足感。两个霍比特人坐在床沿,一边喝着饮料,一边小口小口吃着小块的精灵干粮(主要是因为他们觉得早餐需要嚼点东西,倒不是因为觉得饿),与此同时树须站在那儿望着天空,用不知是恩特语、精灵语还是别的什么奇怪的语言,哼唱着。

“恩特大会在哪儿?”皮平斗胆问道。

“呼,呃?恩特大会?”树须转过身来说,“那不是个地方,而是恩特的集会——如今不常开了。不过我已经设法让不少恩特答应前来。我们将在大家每次碰头的地方会面。人类叫那地方‘秘林谷’,是在这里的南边,我们必须在中午以前到达。”

不一会儿他们便出发了。树须像昨天一样,将两个霍比特人抱在臂弯里。到了庭院的入口,他转向右走,涉过溪流,沿着一道树木寥寥的大滑坡坡底大步朝南走。两个霍比特人看见滑坡上方生长着茂密的白桦树和花楸树,再往上去,是一片黑压压攀长的松树林。不久,树须稍微转离了山岗,一头扎进了茂密的树林中,这里面的树比两个霍比特人从前见过的都更粗、更高,也更稠密。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就像他们第一次闯入范贡森林时的感觉,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树须没跟他们说话。他若有所思,自顾自地沉声哼唱着,梅里和皮平听不出完整的词句:声音听起来就像咚隆,咚隆,噜姆咚隆,咚啦尔,咚隆,咚隆,嗒嗬啦尔—咚隆—咚隆,嗒嗬啦尔—咚隆,就这么一路变换着音调和节奏哼唱着。两个霍比特人不时觉得自己听见了回应,一种嗡鸣或颤音,似乎是从地底下传来,或从头顶上的大树枝桠间传来,也可能是从林中群树的树干中传来。不过树须没停下脚步,也没扭头左右张望。

当树须终于开始放慢脚步时,他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皮平本来努力在数“恩特步”,但数到大约三千步左右就乱了,只好放弃。突然,树须停了下来,放下霍比特人,然后拢起双手放在嘴前,摆成了中空的管状。他用这“管子”或吹或唤,发出了声音。一阵洪亮的呼姆、嚯姆声传入林中,听起来就像音调低沉的号角,似乎在群树间回荡。远远地,从好几个方向都传来了同样呼姆、嚯姆、呼姆的声音,不是回音,而是回应。

这时,树须将梅里和皮平放上肩膀,重新迈开大步,每隔一阵子就送出另一声号角般的呼唤,而每一次,回应声都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就这样,他们终于来到一堵看起来密不透风的墨绿长青树墙前,两个霍比特人过去从未见过这种树。它们的枝干都是直接从树根发出来的,枝上密密麻麻长满了油黑发亮、类似无刺冬青的叶子,并且托着许多直挺挺的穗状花,以及硕大闪亮的橄榄色花苞。

树须转向左边,绕着这道巨大的树篱走了几步,来到一处狭窄的入口。穿过入口有一条老旧的小径,沿着一道很长的陡坡遽然下降。两个霍比特人发现,他们正在下到一个几乎圆得像碗一般,又阔又深的大山谷里,山谷边缘环绕着一圈高大墨黑的长青树篱。谷内非常平整,长满了青草,但只在碗底长了三棵极高又极美的白桦树。西边和东边还有另外两条小径下到谷中来。

有好几个恩特已经到了。还有更多恩特正从另外两条小径走下来,也有一些这时跟在树须后面。他们走近时,两个霍比特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看。两人以为会看到一群长得很像树须的生灵,就像霍比特人(至少在陌生人眼中)都长得差不多一样,但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这可令他们大吃一惊。恩特之间的差异,就像树与树之间的区别:有些差异,就如虽是同类但长势与树龄颇为不同的树;有些则差异很大,就像两种不同类的树,譬如桦树不同于山毛榉,橡树不同于冷杉。有几个相对老些的恩特,生着胡须和节瘤,如同矍铄却古老的树(但没有一个看起来像树须那般古老);也有一些高大强壮的恩特,四肢匀称,皮肤光滑,就像森林中那些正当盛年的树木;但不见小恩特,没有孩子。总共有二十来个恩特站在谷底的宽阔草地上,还有更多正在走进来。

一开始,让梅里和皮平目瞪口呆的主要是这些恩特的千姿百态:各种身材、颜色,不同的围度、高度,不同的腿长和臂长,不同的脚趾和手指的数目(从三到九根不等)。有几个似乎跟树须多少有点亲缘,让两个霍比特人想到了山毛榉树或橡树。但还有其他种类:有些让人想起栗子树,这些恩特有棕色的皮肤和手指张开的大手,还有短而粗的腿。有些让人想起白蜡树,这些恩特高大、笔直,肤色灰白,手上长着许多手指,腿很长。有些恩特像冷杉(他们是身材最高的),有些像桦树,有些像花楸树,还有些像椴树。但是,等所有的恩特都聚集在树须周围,微微颔首,喃喃发出悠缓如同音乐的声音,并专注地久久打量着陌生人,这时,两个霍比特人才确信他们全是属于同一个种族,全都有相同的眼睛——不是全都像树须那么古老、那么深邃,但全都流露着同样缓慢、稳定、若有所思的神情,并且同样闪烁着绿光。

恩特全体到齐,围着树须站成一个大圆圈,立刻,一场稀奇又令人费解的对话便开始了。恩特们开始缓慢地喃喃低语,先是一个人说,接着另一个加入,直到他们全都一块儿用一种悠长起伏的节奏吟唱起来,一会儿是圈子这边大声,一会儿又是那边声音消失,而另一边却涌起巨大的隆隆声。皮平尽管听不清也听不懂任何词句——他猜这应该是恩特语——一开始还是觉得这声音非常悦耳好听,但是渐渐地,他的注意力分散了。过了很久之后(吟唱丝毫没有放缓的迹象),他发现自己开始胡思乱想:既然恩特语是这样一种“不着急”的语言,那么他们现在究竟道完了早上好没有?树须要是得点名,那又得花多少天才能把他们所有人的名字唱完?“我倒想知道,恩特语的‘是’和‘不’都怎么说。”他想着,打了个呵欠。

树须顿时注意到了他。“哼,哈,嘿,我的皮平!”他说。其他的恩特全停下了吟诵。“我快忘了,你们是个性急的种族。而且,聆听你不懂的语言长篇大论,本来就很累人。你们现在可以下来了。我已经对恩特大会说了你们的名字,大家都看见你们了,并且一致同意你们不是奥克,旧名单也该加上新的一行。我们目前就说了这么多,不过这对恩特大会来说,已经是进展迅速了。你和梅里要是愿意,可以在这山谷里随便转悠。需要养料提神的话,山谷北边坡上有口水质很好的泉井。在大会正式开始之前,我们还有些话要说。我会过去看你们,告诉你们事情的进展。”

他把霍比特人放了下来。两人离开之前,都深深一鞠躬。从恩特们低语的声调以及眼中闪烁的光彩里,看得出这举动着实逗乐了他们,不过他们很快就又重新去忙自己的事了。梅里和皮平爬上那条从西边进来的小径,从巨大树篱的缺口望了出去。长长的山坡从山谷边缘往上延伸,坡上长满了树木。而越过这片山坡,在最远一道山脊上的那片冷杉树上方,巍然拔起一座高山的雪白尖峰。在左边南方,他们看得见森林一直往下绵延到朦胧的远方。就在那遥远处,有什么微微泛着淡绿的光,梅里猜测自己瞥见的应该是洛汗的平原。

“我想知道艾森加德在哪儿?”皮平说。

“我连我们在哪儿都不知道。”梅里说,“不过那座山峰大概是美塞德拉斯。就我所记得的,艾森加德环场就坐落在迷雾山脉尽头的岔口或裂谷中,说不定就在这道大山脊的另一边。就在那边,山峰左边,看起来好像有烟或雾,你不觉得吗?”

“艾森加德是什么样的?”皮平问,“我好奇恩特到底能把它怎么办。”

“我也是。”梅里说,“我想,艾森加德差不多就是一圈岩石或山丘,圈内是一片平地,中央有个岛或石柱,叫做欧尔桑克,萨茹曼在那上头有座塔。在那圈围墙上有道大门——也有可能不止一道——我相信有条河流从门中穿过。那河从迷雾山脉发源,流过洛汗豁口。那里不像是那种恩特能够应付得了的地方。不过,我对这些恩特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为啥,我觉得他们才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安全无害——呃,还有滑稽好玩。他们显得迟钝、古怪、耐心十足,简直算得上悲伤,但我相信他们能被鼓动起来。果真如此的话,我可绝不想站在他们的对手那边。”

“没错!”皮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头伏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嚼青草的老奶牛,跟一头冲锋陷阵的公牛,完全是两码事儿。而这变化可能突然间就发生了。我很好奇树须是不是能鼓动他们。我敢肯定他是存心要试的,但他们不喜欢被鼓动起来。树须自己昨晚就被鼓动起来了,然后又克制住了。”

两个霍比特人兜了回来。恩特们的声音仍在秘密会议上此起彼伏。此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足以越过高高的树篱照进谷来。阳光在桦树的树梢上闪耀,温和的黄光照亮了山谷的北侧山坡。他们看见那里有一处晶莹闪烁的小喷泉。他们沿着“大碗”的边沿,行走在长青树底下——脚趾能踩到清凉的草地,又不用赶时间,这感觉真惬意——然后他们往下爬到喷涌的泉水处,喝了一些泉水。这水清澈、清凉,味道很冲。他们在长了青苔的石头上坐下,看着投在草地上的斑驳阳光,以及朵朵云影飘移过山谷的地面。恩特们还在喃喃低语。这里像个陌生又遥远的地方,位于他们的世界之外,并且远离曾经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一切。他们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看见和听见同伴的脸庞和声音,尤其是弗罗多和山姆的,还有大步佬的。

终于,恩特的声音暂时告一段落。两个霍比特人抬起头,看见树须朝他们走来,旁边还跟着另一个恩特。

“哼,呼姆,我又来啦。”树须说,“你们是觉得厌倦了,还是不耐烦了?哼,呃,好吧,恐怕你们还万万不能不耐烦。眼前我们已经结束了第一阶段的讨论。但是,有些恩特是远道而来,他们住得离艾森加德很远,还有一些我在恩特大会之前没来得及碰面,我得去把事情给他们再解释一遍。之后,我们就得决定该怎么办。不过,恩特作决定不会花太长时间,不会像把所有跟他们要下决定之事有关的事实和事件都梳理一遍那么费时。然而,我们还得在这里待很长一段时间,很可能得两天,这没什么好否认的。所以,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个同伴。他在附近有处恩特之家。他的精灵语名字叫布瑞加拉德。他说他已经作好决定,无须再在大会里待下去了。哼,哼,如果我们当中真有性急的恩特,那他就得算一个了。你们一定处得来。再见!”说完,树须转身离开了他们。

布瑞加拉德站在那儿,神情严肃地打量了两个霍比特人好一会儿。而他们也看着他,好奇他什么时候会显出点“性急”的迹象。他很高,看起来是那些相对年轻的恩特之一。他双臂双腿的皮肤平滑又有光泽,嘴唇红润,头发是灰绿色的。他能弯腰,也能摇摆,就像风中的一棵纤长的树。终于,他开口了,声音虽说也很洪亮,但比树须的声音更加清晰高昂。

“哈,哼哼,朋友们,我们去散散步吧!”他说,“我叫布瑞加拉德,在你们的语言里这是‘急楸’的意思。当然,这只是个小名。自从我在一位年长的恩特还没说完问题以前就回答‘对’之后,他们就这么叫我了。还有,我喝得也很快,别人才刚沾湿胡须,我就已经喝完走人了。跟我来!”

他伸出匀称的双臂,手指修长的双手各牵住一个霍比特人。那一整天,他们都跟着他在林子里漫游,唱着歌,欢笑着——因为急楸很爱笑。太阳从云后头钻出来时,他笑;他们碰到一条溪流或山泉时,他笑,然后弯下腰用水打湿头和脚;有时候听到林间的一些声音或低语,他也笑。无论何时,他只要看见花楸树就会停上一会儿,伸展着双臂唱起歌来,边唱边摇摆。

等夜幕降临,他将他们带到了自己的恩特之家。那是一块青苔点点的岩石,坐落在青翠的坡岸底下的草皮上,仅此而已。岩石四周长了一圈花楸树,并有一汪泉水从坡岸上汩汩涌流下来(所有的恩特之家都有水经过)。他们聊了一阵,夜色也渐渐笼罩了森林,只听见不远处恩特大会的声音还在继续,不过这会儿声音听起来更深沉,也不那么悠闲从容了,并且不时会有洪亮的嗓音吟唱出急促的高音,这时别的声音皆低落消失。但布瑞加拉德在两个霍比特人身边用他们家乡的语言柔声说话,几乎到了轻声耳语的程度。他们因而得知他是树皮王那一族的,他们曾经居住的乡野已经遭到了蹂躏。霍比特人觉得,这完全足以解释他何以“性急”,至少在奥克的事上是如此。

“过去我的家乡有很多花楸树,”布瑞加拉德温和又悲伤地说,“那些都是在我还是个恩特娃时就扎了根的花楸树,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世界还非常安静。最老的花楸树是恩特尝试着种来取悦恩特婆的。但她们看看它们,只是笑笑,然后说,她们知道哪里有更洁白的花朵在开放,哪里有更丰饶的水果在生长。但在我看来,蔷薇一族的所有树木,都不及花楸树那般美丽。那些花楸树长啊长,直到每棵树的树荫都像一座绿色的厅堂,秋天时它们结满累累的红色浆果,那真是一幅美丽又奇妙的景象。鸟儿曾栖息在那些树上。我喜欢鸟,就连它们吱吱喳喳吵闹时也喜欢。花楸树也足够多,容下所有的鸟儿栖息还有富余。但后来鸟儿变得既不友善又贪婪,并且摧残那些树,把果实啄落在地,却又不吃。接着奥克带着斧头袭来,砍倒了我的树。我前去看它们,呼唤它们长长的名字,但是它们既不颤动,也不聆听或回应,都倒在地上死了。

哦,欧洛法尔尼,拉塞米斯塔,卡尼弥瑞依!

美妙的花楸树啊,你发上的花朵多洁白!

我的花楸树啊,我曾看着你在夏日里闪耀,

你的树皮明亮,树叶轻盈,嗓音清凉又温柔,

金红浆果犹如头冠高高戴!

死去的花楸树啊,如今你的发叶干枯灰白,

你的头冠崩散,你的声音沉寂永不再。

哦,欧洛法尔尼,拉塞米斯塔,卡尼弥瑞依!”

霍比特人在布瑞加拉德柔和的歌声中睡着了,他在歌中似乎用了许多不同的语言来哀悼他钟爱之树的死亡。

第二天他们仍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但他们没离开他的“家”太远。风冷了些,云层也更低更暗,几乎不见阳光,因此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沉默地坐在坡岸下避风。远处众位恩特的声音仍在大会上起起伏伏,有时候高亢洪亮,有时候低沉哀婉,有时候快一些,有时候缓慢庄严如同挽歌。第二天夜晚来临,恩特的秘密会议仍在翻滚疾驰的乌云与忽明忽灭的星空底下继续召开。

第三天破晓,天色黯淡,寒风凛冽。在太阳升起时,众恩特的声音高涨成一阵宏大的喧嚣,然后再次沉寂下去。早晨过去,风刮得更猛,气氛因为期待而凝重起来。两个霍比特人看得出,布瑞加拉德此刻听得十分专注,但他们两人身处这个恩特之家所在的小谷里,觉得大会的声音非常模糊。

下午来临,太阳朝西边的迷雾山脉挪移,从云层的间隙和缺口放射出长长的黄色光束。突然间,他们察觉到万籁俱寂,整座森林默立不动,都在聆听。当然,恩特的声音也早就停了。这意味着什么?布瑞加拉德正全身紧绷,挺立在那儿,朝北回望秘林谷。

啦—呼姆—啦嗬!——霹雳般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群树颤抖弯腰,好似遭到一阵狂风吹袭。又是一阵停顿,接着,一首进行曲响了起来,起初如同庄严的战鼓擂响,而在隆隆的鼓点声之上,嘹亮高亢的歌声喷涌而出:

我们来了,我们带着隆隆战鼓而来:塔—隆嗒—隆嗒—隆嗒—隆!

恩特们正朝这边走来。他们的歌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嘹亮:

我们来了,我们带着号角和战鼓而来:塔—隆呐—隆呐—隆呐—隆!

布瑞加拉德一把抄起两个霍比特人,从他家中大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他们便见行进的队伍正走过来。恩特们摇晃着身子,迈着大步走下山坡朝他们而来。当先的正是树须,后面大约跟着五十来位,两两并排,脚步踏着节拍,双手拍打躯干两侧。他们越走越近,眼中的闪光清晰可见。

“呼姆,嚯姆!我们带着鼓声来了,我们终于来了!”树须看见布瑞加拉德和两个霍比特人时说道,“来吧,加入大会!我们出发了。我们出发去艾森加德!”

“去艾森加德!”恩特们异口同声呐喊道。

“去艾森加德!”

目标艾森加德!哪怕高墙环绕石门阻隔;

哪怕艾森加德固若金汤,冷若岩石,荒若白骨,

我们前进、前进,挺进战场,劈山裂石,摧毁门户;

林木受焚烧,熔炉狂咆哮,我们往战场前进!

踩着判决的步伐,往那阴森土地进发;

伴着隆隆鼓声,我们前进、前进;

目标艾森加德,我们带来最后的结局!

我们带来最后的结局!最后的结局!

他们边如此高唱,边向南行去。

布瑞加拉德双眼闪亮,闪身加入了队伍,走在树须旁边。老恩特这会儿把两个霍比特人接过去,再次将他们放上了自己的肩膀。就这样,他俩高昂着头,心怦怦直跳,傲然坐在整支歌唱队伍的最前头。虽然他们料到了最后会有事发生,但仍对恩特身上所起的变化大感惊讶。现在的情况,就像一股被堤坝拦阻已久的洪水,突然决堤暴发。

“不管怎么说,恩特这次决心下得挺快的,是吧?”皮平过了一会儿之后大胆说,那时歌声暂停了片刻,只有双手的拍打和双脚的踏步还持续着。

“快?”树须说,“呼姆!没错,确实是快。比我预料得还快。我其实已经有许许多多年没见过他们被鼓动起来了。我们恩特不喜欢被鼓动起来。我们也从不会被鼓动起来,除非我们清楚确定,我们的树木和生命正处在极大的危险当中。自从索隆和海国人类发生战争之后,这座森林再也没出过这样的事。这是奥克的恶行,他们肆无忌惮滥砍滥伐——啦噜姆!——甚至连个要生火的糟糕借口都没有!那令我们极其愤怒。还有那个叛变的邻居,他本来应该帮助我们。巫师应该更明白事理,他们也确实是明白的。无论是精灵语、恩特语,还是人类那些语言,都没有什么诅咒的说法足以形容这样的背叛。打倒萨茹曼!”

“你们真能攻破艾森加德的门?”梅里问。

“嚯,哼,我们能,你要知道!或许你们不知道我们有多强壮。也许你听说过食人妖?他们力大无穷。但食人妖只不过是仿制品,是在大黑暗时期,大敌照着恩特造出来的拙劣成果,正如奥克之于精灵。我们比食人妖更强壮。我们是由大地的骨干所造。如果我们的心灵被唤醒,我们可以像树根那样撕裂岩石,只不过速度更快,快得多!只要我们没被砍倒,没被火烧毁,没被巫术炸碎,我们就可以把艾森加德劈成碎片,将它的围墙踏成齑粉。”

“但萨茹曼会试图阻止你的,对吧?”

“哼,啊,对,他会的。我没忘记这事儿。实际上这事儿我已经想了很久。但是,你瞧,有许多恩特比我年轻,年轻许多树代。他们现在全被鼓动起来了,他们心里全想着一件事——摧毁艾森加德。但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再次开始思考。等我们喝了晚饮后,他们会稍微冷静下来。届时我们该有多渴啊!不过现在就让他们行军并歌唱吧!我们有很远的路要走,还有时间来思考。这已经开了头了。”

树须继续向前迈进,跟着大伙儿唱了一阵子。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他的声音低到只剩呢喃,然后再次沉默下来。皮平看得见他那满是皱纹的苍老额头拧成一团。当他终于抬起头来,皮平看见他眼中流露出一股悲伤——悲伤,但并非不悦。那双眼睛里有一丝光芒,仿佛那绿色的火焰已然在他思绪的暗井中沉得更深。

“当然,我的朋友,非常有可能,极有可能,”他很缓慢地说,“我们正走向自己的末日——恩特的最后一次进军。但是,如果我们待在家里无所作为,厄运迟早都会降临到我们头上。这个想法已经在我们心里盘桓很久了。这便是为什么我们现在要进军。这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现在,至少恩特的最后一次进军就会值得作一首歌,没错!”他叹道,“而且,我们在消逝之前,或许还能帮到其他的种族。只是,我本来十分盼望能见到那些关于恩特婆的歌成真。我真想再见见菲姆布瑞希尔。不过,我的小友们,歌曲就像树木,只能依照时令、随其天性结出果来。有时,它们也会早夭。”

恩特们迈开大步快速前进,他们已经下到一片朝南倾斜而下的长谷地中,现在正开始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到西边高高的山脊上。林木逐渐稀疏,他们来到只零星长着几小片桦树的地方,接着又走到了只长着几棵憔悴干瘦的松树的坡地。太阳沉落到前方黑暗山岭的背后。灰蒙蒙的黄昏降临了。

皮平回头望去。恩特的数目增加了——要不然,这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刚才越过的,明明应该是幽暗、光秃的山坡,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丛丛的树木,而且它们还都在移动!难道,范贡森林里的树都醒过来了,整座森林正在崛起,翻过山岗前去打仗?他揉揉眼睛,怀疑是瞌睡和阴影欺骗了他,但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都在稳稳地朝前移动。一阵嘈杂传来,好像风吹过众多树枝的声响。恩特们正在逼近山脊的顶端,歌声全都停了。夜晚降临,四野寂静,只能听到大地在恩特脚下微颤,以及一种沙沙声,像是许多树叶飘动时的朦胧低语。终于,他们爬到了山顶上,俯瞰着一个漆黑的深坑。那便是位在迷雾山脉尽头的巨大裂谷——南库茹尼尔,萨茹曼的山谷。

“黑夜笼罩着艾森加德。”树须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