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二_第六章 洛丝罗瑞恩

第六章 洛丝罗瑞恩

“唉!恐怕我们不能在此久留。”阿拉贡望向山脉,举起手中的剑,“再会了,甘道夫!”他喊道,“我岂不是跟你说过:若你穿过墨瑞亚的大门,务必小心!唉,一语成谶!没有了你,我们还有什么希望?”

他转回身面对远征队众人。“但即使没有希望,我们也必须坚持下去。”他说,“至少我们或能报此大仇。振作起来,别再哭了!来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有许多事得做。”

他们起身,环顾四周。他们所处的山谷向北延伸,夹在迷雾山脉两道形同手臂的庞大山脉之间,形成一片阴影覆盖的峡谷,而峡谷上方矗立着三座白闪闪的山峰:凯勒布迪尔、法努伊索尔、卡拉兹拉斯,正是墨瑞亚群山。在峡谷尽头有道急流奔腾落下,一级级数不清的小瀑布连成一匹白练,山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水沫组成的薄雾。

“那就是黯溪梯。”阿拉贡指着瀑布说,“我们本该沿着急流旁那条深凿的路下来,假使运气能好些的话。”

“或卡拉兹拉斯不那么残酷的话。”吉姆利说,“他正屹立在阳光下微笑呢!”他对最远那座白雪覆顶的山峰挥了挥拳头,然后背转身去。

东边,山脉张开的一臂中途陡然而止,更远之处依稀可见辽阔苍茫的大地。南边,极目所见,迷雾山脉绵延不绝。他们此时仍在山谷西侧的高地上,而在离他们不到一哩远,地势也稍低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长圆的小湖,形状犹如一个巨大的矛头深深扎进北边峡谷。但湖的南端已经出了山影笼罩的范围,沐浴在阳光下。然而湖的水色却是深暗的,呈现出一种幽蓝,就像傍晚从亮灯的屋中朝外望见的清朗天空的颜色。湖面平静,一波不兴。湖的四周是一片柔软的草地,从四面朝光裸、完整的岸边缓缓倾斜。

“那就是镜影湖,深深的凯雷德–扎拉姆!”吉姆利悲伤地说,“我还记得他说:‘愿那景象使你心中欢喜!不过我们不能在那里滞留。’现在,我将行路很久,而心中却无欢喜。必须赶紧离开的是我,不得不留下的却是他。”

此时,远征队一行人顺着大门出来的路往下走。这路崎岖不平,逐渐没落成一条伸入乱石之中,蜿蜒穿行在帚石楠与棘豆之间的小径,但仍然看得出,这里很久以前曾有一条康庄大道从低地迤逦而上,通往矮人王国。路旁不时可见毁坏的石雕,以及座座青丘,丘上长着细高的白桦,或在风中叹息的冷杉。一个朝东的转弯,将他们带到了镜影湖的草地附近,路边不远立着一根孤零零的柱子,顶端破损。

“那是都林石柱!”吉姆利叫道,“我不能就这么径直走过,也不过去驻足片刻,看看这山谷的奇景!”

“那么就快一点!”阿拉贡说着,回头望向墨瑞亚的大门,“太阳下山得早。也许奥克要等到暮色降临才会出来,但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远离此地。月色将尽,今晚会是夜色漆黑。”

“跟我来,弗罗多!”矮人喊道,跳离了小路,“我可不能让你不见凯雷德–扎拉姆就走。”他奔下长长的青草坡。弗罗多慢慢跟了上去,他虽然又疼又累,但仍被那宁静的蓝色湖水吸引。山姆跟在后面。

吉姆利在兀立的石柱旁停下来,抬头望去。石柱历经风吹日晒,已经裂了,柱身上模糊的如尼文也已无法阅读。“这根石柱标示着都林第一次望进镜影湖的地点。”矮人说,“让我们走之前亲眼看一看!”

他们弯腰俯视那深沉的水,一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然后,他们渐渐看见环抱的群山倒映在幽蓝的湖水中,上方的群峰如同簇簇的白色火焰,再远处则是一片天空。虽然头顶的天空中阳光照耀,但他们能看见繁星如宝石般沉在湖底闪烁,却不见自己俯身的倒影。

“噢,美丽绝妙的凯雷德–扎拉姆啊!”吉姆利说,“这里沉卧着都林的王冠,直到他醒来。再会了!”他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匆匆爬上青草坡,又回到小路上。

“你看见了什么?”皮平问山姆,但山姆正在沉思,没有回答。

道路现在转向南去,且迅速下坡,从夹抱谷地的两臂之间穿出。离湖下行一段路后,他们遇到了一汪清澈如水晶的深泉,晶莹的水流从泉眼中涌出,冲过一道石缘,顺着一条陡峭的石渠汩汩往下淌。

“这就是银脉河的源泉。”吉姆利说,“别喝!它冰一般冷。”

“它汇集了山中许多其他溪流,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湍急的河流。”阿拉贡说,“我们要沿着它走上许多哩。我将带你们走甘道夫所选的路,而我希望先去银脉河注入安都因大河处的森林——就在那边。”他们朝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前方这条溪流跃入谷中深涧,接着继续奔流进入更低之地,最后隐没在一片金色迷雾里。

“那就是洛丝罗瑞恩森林!”莱戈拉斯说,“那是我族居住之地中最美的一处。这世上没有哪个地方的树能与那地相比。秋天时叶子变成金黄,并不凋落;直到来年春天新绿生发,旧叶方落,然后枝头会盛开黄花。森林似屋宇,地面一片金黄,屋顶金黄一片,立柱则如银,因为树皮光滑银灰。我们黑森林的歌谣仍是这么说的。若是春天时我能站在那森林的檐下,我会欣喜开怀!”

“即便那是冬天,我也会欣喜开怀。”阿拉贡说,“但它还在几十哩外。我们要快一点!”

开始一段时间,弗罗多和山姆还能勉力跟上其他人,但阿拉贡是领着他们快速疾行,不久他们两人便落后了。从大清早到现在,他们什么也没吃。山姆的伤口灼痛不已,他感到头晕目眩。尽管阳光普照,但习惯了温暖黑暗的墨瑞亚,外面的风还是显得寒意十足。他在发抖。弗罗多则感觉每迈一步疼痛都更甚,他大口喘着气。

终于,莱戈拉斯回过身,见他们此时远远落后,便告诉了阿拉贡。其他人停下来,阿拉贡奔回来,并叫上波洛米尔。

“对不起,弗罗多!”他满怀关切喊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们又亟须赶路,我忘了你受了伤,还有山姆也是。你该出声的。就算全墨瑞亚的奥克紧追在后,我们也该先为你们治疗,可是我们竟什么也没做。来吧!前面不远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到那里我会尽力处理你们的伤。波洛米尔,来!我们背他们走。”

不一会儿,他们遇到了另一条从西边流下的小溪,欢腾的溪水在此汇入了湍急的银脉河。汇合的河水一起骤然泻下一道泛绿的石槛,水花四溅地落入一个小谷地。谷地周围长着矮小虬曲的冷杉,四面陡峭,遍布荷叶蕨和越橘丛。谷底是块平坦的地区,溪流从这里穿过,哗哗响着流过晶亮的鹅卵石。他们就在这里休息,此时大约下午三点钟,他们离墨瑞亚的大门才只有几哩远,然而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吉姆利和两个年轻霍比特人用灌木和冷杉树枝生起一堆火,汲了水来,与此同时阿拉贡在照料山姆和弗罗多。山姆的伤口不深,但显得很可怕,阿拉贡察看时神色凝重。片刻之后,他松口气抬起头来。

“你很走运,山姆!”他说,“许多人头一次杀死奥克后,付出了比这更糟的代价。奥克的刀剑经常令伤口中毒,不过你挨的这一刀没事。等我处理过之后,它应该会彻底痊愈。等吉姆利把水烧热后,先清洗伤口。”

他打开自己的随身小袋,取出一些枯叶。“这里还有一些我在风云顶附近采来的阿塞拉斯,虽说叶子干了,失去了部分药效。”他说,“把一片叶子揉碎了放进水里,用水清洗伤口,然后我来包扎。现在该你了,弗罗多!”

“我没事。”弗罗多不愿意让人碰自己的衣服,“我只需要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就好。”

“不行!”阿拉贡说,“我们必须检查一下,看看铁锤和铁砧给你造成了什么伤害。我到现在都很惊奇你竟然还活着。”他轻轻脱下了弗罗多的旧外套和短上衣,顿时惊讶得倒抽了口气,然后哈哈大笑。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件闪闪发亮如海面粼粼波光的银锁子甲。他小心翼翼地将它脱下,高高拎起,甲上的宝石如繁星闪耀,银环晃动,叮叮细响,声如雨落池塘。

“我的朋友们,都来瞧瞧!”他喊道,“多漂亮的一张霍比特皮啊,足可裹住一个精灵小王子!要是让人知道霍比特人有这种皮,全中洲的猎人可都要涌到夏尔去了。”

“而全世界猎人射出的箭,都会徒劳无功。”吉姆利说,惊奇地凝视着那件锁子甲,“这是件秘银甲。秘银哪!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么漂亮的东西。这就是甘道夫说的那件锁子甲吗?那他可低估了它的价值。不过,这礼物送得好!”

“我常好奇,你跟比尔博那么亲密地关在他的小房间里,是在干什么。”梅里说,“愿老天保佑那老霍比特人!我真是空前地爱他。我希望我们能有机会把这事告诉他!”

弗罗多右边的胸胁处有一块发黑的淤青。他在锁子甲下还穿了件软皮衬衫,但有一处被金属环穿透,扎进了皮肉里。弗罗多被甩出去时,左半边身子撞到墙上,那里也有擦伤和淤青。当其他人准备食物的时候,阿拉贡用浸过阿塞拉斯的水给他清洗伤处。那辛辣的香气盈满了整个谷地,所有俯身吸入这水所冒的蒸气的人,都感到精神一振,又有了气力。不一会儿,弗罗多便感觉疼痛消失了,呼吸也不那么吃力了,不过接下来好几天他仍感觉浑身僵硬,一碰就痛。阿拉贡给他胁边垫上软布,包扎起来。

“这锁子甲轻得惊人。”他说,“如果你受得了,就再穿上吧。知道你有这么一件护甲,我心里很高兴。别脱下它,连睡觉时也不例外!除非命运引你去到一个你能安全休息一阵的地方,然而,只要你的使命尚未达成,这样的机会必然很少。”

远征队一行人吃过饭后,准备出发。他们熄了火,掩去所有痕迹,然后爬出谷地,重回那条路。才走没多久,太阳便落到西边高山之后,大片的阴影自山顶蔓延下来。暮色笼罩了脚下,迷雾从洼地里升起。东边远处,黄昏的天光淡淡地洒在遥远的平原和树林连成的朦胧大地上。山姆和弗罗多这时感觉好了许多,并且精神大振,可以快步前进了。阿拉贡带领一行人又走了将近三个钟头,中间只短暂休息过一次。

天已全黑,已是深夜时分。天空中有许多明亮的星星,但是渐亏的月亮要很晚才会出现。吉姆利和弗罗多走在最后,脚步很轻,也不开口说话,而是仔细聆听后方路上是否有任何声音。终于,吉姆利打破了沉默。

“除了风,什么声音也没有。”他说,“附近没有半兽人,要不我的耳朵就是木头做的。但愿奥克只把我们赶出墨瑞亚就满足了。或许那就是他们的全部目的,除此之外跟我们——跟魔戒——都没半点关系。不过,他们若要为被杀的头儿报仇,常常会追击敌人许多里格,直追到平原上。”

弗罗多没有作答。他看看刺叮剑,剑刃黯淡无光。但他的确听见了什么,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听见了什么。当暗影刚刚笼罩他们,后方的路变得昏暗时,他就再次听见了那急促的脚步声;即便是现在,他也听得见。他猛然转过身,发现后面有两个小小的光点——或者说,有那么片刻,他以为自己看见有两个小光点,但是它们立时滑向一旁,消失了。

“怎么了?”矮人问。

“我不知道。”弗罗多回答,“我以为自己听见了脚步声,以为自己看见了光——就像眼睛一样。自从我们一进墨瑞亚,我就常这么以为。”

吉姆利停下来,俯身到地。“除了植物和岩石在夜色中低语,我听不到别的声音。”他说,“来吧!我们得快点!其他人已经走得看不见了。”

夜风挟着寒意,袭上山谷迎接他们。一团广阔的灰影隐隐约约出现在前方,他们听见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无穷无尽,如同微风中的白杨树。

“洛丝罗瑞恩!”莱戈拉斯叫道,“洛丝罗瑞恩!我们已经到了金色森林的边缘。唉,可惜是冬天!”

夜暗中,那些树高高耸立在他们面前,粗枝伸展,如拱门般罩住了道路和突然奔入林中的溪流。在微弱的星光下,它们的树干呈现出灰泽,颤抖的树叶则显出一抹暗金。

“洛丝罗瑞恩!”阿拉贡说,“真高兴又听见树木间的风声!我们离墨瑞亚大门才五里格多一点,可是我们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但愿精灵的美誉今夜能在这里保护我们不受后方追来的危险侵袭。”

“如果精灵当真还住在这里,在这个日渐黑暗的世界里的话。”吉姆利说。

“上次我自己的族人经过这里,回归漫长纪元之前我们的漫游之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戈拉斯说,“但是我们听说罗瑞恩尚未荒废,因这地拥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将邪恶阻挡在外。尽管如此,这地的子民很少现身,也许他们住在远离北部边界的森林深处。”

“他们的确住在森林深处。”阿拉贡说着,低叹一声,仿佛触动了心底某种记忆,“我们今晚必须自己照顾自己。我们会再往前走一小段,直到树木环绕,然后我们再离开这条路,找个地方休息。”

他举步向前,但波洛米尔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并未跟上。“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他说。

“你还想走什么更好的路?”阿拉贡问。

“一条寻常的路,哪怕要从刀剑丛中穿过。”波洛米尔说,“这支队伍一直被领着走奇怪的路,并且到目前为止都是厄运不断。之前,我们违背我的意愿从墨瑞亚的阴影下穿过,结果蒙受了损失。现在,你说我们必须进入金色森林,但是刚铎盛传这地极其危险,据说进去的人没几个出来,即便是出来,也没有谁安然无恙。”

“别说什么‘安然无恙’!但你若是说‘依然如故’,那么或许说出了真相。”阿拉贡说,“但是,波洛米尔,倘若在那曾经的智者之城中,人们如今毁谤洛丝罗瑞恩,那么刚铎的学识就衰微了。你想信什么就信吧,我们确实没有别的路走——除非你想回到墨瑞亚的大门去,或攀上无路的山脉,或独自沿着大河游下去。”

“那就带路吧!”波洛米尔说,“但这森林确实危险。”

“的确危险,”阿拉贡说,“美丽又危险。但只有邪恶,或那些带来邪恶之人,才需要惧怕这森林。跟我来!”

他们往森林中走了一哩多一点,便遇到了另一条溪流,它从绿树覆盖的山坡急速流下,而这山坡向西爬升,通往山脉。他们听得见水声哗哗,飞溅下一处隐没在右边阴影深处的瀑布。幽暗的急流在他们面前匆匆横过小径,至树根间积成朦胧的池塘,打着旋汇入银脉河。

“这就是宁洛德尔溪!”莱戈拉斯说,“很久以前,西尔凡精灵就为这条溪流作过许多歌谣,我们直到现在还在北方唱这些歌,追忆它瀑布上空的彩虹,和水沫中漂浮的金色花朵。如今万物黑暗,宁洛德尔桥也已坍塌。我要去洗洗脚,据说,这溪的水能洗去疲惫。”他往前走,爬下深陷的溪岸,踏进溪水中。

“跟我来!”他叫道,“水不深,让我们涉过去吧!我们可以在对岸休息,瀑布的水声可以催我们入睡,淡忘悲伤。”

他们一个接一个爬下去,跟着莱戈拉斯走。弗罗多在水边站了片刻,让溪水流过疲惫的双脚。水很冷,但给人的感觉很干净,他往前走,水也渐渐涨到了膝盖,他感觉旅途风尘与一切劳顿全都顺着双腿被冲走了。

等一行人全渡过溪流,他们坐下来休息,吃了点东西。莱戈拉斯给他们讲起黑森林精灵仍珍藏于心的洛丝罗瑞恩的传说,说的是世界老去之前,阳光和星光照耀在大河旁的草地上。

最后,众人沉默下来,聆听着阴影中瀑布奔流的甜美音乐。弗罗多几乎

幻想着自己听见一个声音在歌唱,歌声水声交织在一起。

“你可听见了宁洛德尔的声音?”莱戈拉斯问,“我给你们唱一首有关宁洛德尔姑娘的歌吧,她跟这溪同名,很久以前她就住在这溪畔。在我们森林方言中,这是一首很美的歌。不过我现在要用西部语来唱,就像幽谷中有些人一样。”他开始用轻柔的声音唱了起来,在头顶树叶的沙沙声中,歌声几乎渺不可闻:

从前有位精灵少女,

犹如晴日一颗明星,

白色披肩金黄饰边,

脚下所履灿灿灰银。

她的眉宇如星辰闪亮,

一头秀发含光暧暧,

仿佛阳光映射金色枝桠,

在美好的罗瑞恩。

长发鬋鬋,白臂美皙,

她秀美又飘逸,

在风中翩然来去,

如椴叶般轻盈。

宁洛德尔飞瀑旁,

溪水清净冷冽,

她的笑语如流银飞扬,

琤洒落粼粼湖面。

而今无人知她踪迹,

不知在阳光里还是树荫下,

少女宁洛德尔早已失去踪影,

踯躅在山脉深处。

背风的山坡下,

银灰海面泊着精灵船,

傍着汹涌海浪,

已经多日将伊人等待。

来自北方的夜风吹起,

风声呼号猎猎,

航船乘风离开了海岸,

越过洋流前行。

晨曦微明,已望不见陆地,

波涛起伏,白浪迷眼,

回看来时的方向,

只余高山灰影隐约一线。

阿姆洛斯望见海岸渐渐远去,

几乎消失在波涛尽处,

他愤怨这艘凉薄的航船,

载他抛下宁洛德尔远离。

他是古时的精灵王,

统治着谷地与森林,

彼时春季枝桠依然金黄,

在美好的罗瑞恩。

精灵们看见他一跃入海,

深深潜入水面,

犹如箭矢一发离弦,

犹如白鸥矫捷。

风吹过他的翻飞长发,

白浪围绕晶莹闪亮,

精灵们望见他强健又美好,

如天鹅般乘风破浪。

可是无论在大海彼方此岸,

至今没有只字片语,

精灵族人再也没有听见,

阿姆洛斯的消息。

莱戈拉斯的声音一颤,歌谣停了。“我唱不下去了。”他说,“这只是其中一部分,因为我忘了许多。这首歌很长,又很伤感,它说到当矮人惊醒山中的邪恶后,悲伤如何临到了洛丝罗瑞恩,‘繁花盛开的罗瑞恩’。”

“但那邪恶不是矮人造的。”吉姆利说。

“我没说是矮人造的,然而邪恶还是来了。”莱戈拉斯悲伤地答道,“于是,宁洛德尔那一族的许多精灵都背井离乡,而她流落迷失在遥远的南方,在白色山脉的重重隘口中,没有前往她的恋人阿姆洛斯等候她的船。但是到了春天,当风吹过新生的绿叶时,或许依然能在与她同名的瀑布旁,听见她的声音回荡。而当风从南方吹来时,阿姆洛斯的声音会从海上传来;因为宁洛德尔溪流入精灵称为‘凯勒布兰特’的银脉河,而凯勒布兰特河汇入大河安都因,安都因河则注入贝尔法拉斯湾,罗瑞恩的精灵就从那里扬帆出海。但是,不管宁洛德尔还是阿姆洛斯,都再也不曾归来。

“据说,她在瀑布旁的一棵树上搭建了一座房子。住在树上是罗瑞恩精灵的风俗,也许现在还是这样。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加拉兹民,‘树民’。在他们森林的深处,树非常巨大,林中居民不像矮人那样掘地而居,在魔影来到之前也不盖坚固的岩石住所。”

“即便是现下这段时期,也可以认为住在树上比坐在地上安全。”吉姆利说。他望向溪流对面那条通回黯溪谷的路,然后抬头将视线投向头顶那密密交织的黝黑粗枝。

“吉姆利,你这话是不错的建议。”阿拉贡说,“我们无法盖个房子,但是,如果可以,今晚我们会效仿加拉兹民,在树上寻求庇护。我们在路边坐了这么久,已经很不明智了。”

因此,远征队一行人转离小径,朝西沿着那条山涧远离银脉河,进入森林更深处的阴影中。在离宁洛德尔瀑布不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一小群树,有几棵荫蔽了溪流。它们巨大的灰色树干极粗,高度则无法猜测。

“我来爬上去。”莱戈拉斯说,“我可是与树木打交道的行家,树下树上都如鱼得水。不过,这些树的品种,对我而言很陌生,我只在歌谣中听过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做‘瑁珑’,就是那种会盛开黄花的树,但我从来没爬过。现在我就来看看它们形状怎样,长势如何。”

“不管这是什么树,”皮平说,“如果除了鸟以外,它们还能让人在上面过夜休息,那就肯定是神奇好树!我可没办法在树枝上睡觉!”

“那就在地上挖个洞好啦,”莱戈拉斯说,“如果那更符合你们的习惯。不过你若想躲过奥克,必须挖得又快又深才行。”他轻盈地往上一跃,抓住一根横在头顶高处从树干岔出来的树枝。然而就在他悠荡的片刻,上方的树影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Daro!”那声音用命令的口气说。莱戈拉斯手一松落回地上,既吃惊又害怕,缩身贴靠在树干上。

“站着别动!”他低声对其他人说,“别动也别说话!”

他们头顶上传来一阵轻笑声,接着,另一个清亮的声音说起了精灵语。那些话,弗罗多几乎听不懂,因为山脉东边的西尔凡精灵内部所用的语言,跟西部地区的不同。莱戈拉斯抬起头朝上望,用同一种语言作了回答。

“他们是谁?都说些什么?”梅里问。

“他们是精灵。”山姆说,“你听他们的声音还听不出来吗?”

“对,他们是精灵,”莱戈拉斯说,“他们说,你的呼吸那么大声,就算在黑暗中也能一箭射中你。”山姆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不过他们也说,你们不用害怕。他们已经发现我们好长一阵子了。我们在宁洛德尔溪对面时,他们就听见了我的声音,听出我是他们北方的亲族,因此他们并未阻止我们过河。之后,他们还听了我唱的歌。现在,他们邀请我和弗罗多爬上树去,因为他们似乎接到了一些有关他和我们这趟旅程的消息。至于其他人,他们请你们再稍等一下,并在树下留意四周的状况,直到他们决定该怎么办。”

一道梯子从阴影中垂了下来。它是银灰色的绳子做的,在黑暗中闪着微光,虽然看起来十分纤细,实际上却非常结实,能承受许多人的重量。莱戈拉斯轻巧地爬上去,弗罗多慢慢地跟在后面,最后是努力不要呼吸得太大声的山姆。瑁珑树的树枝几乎是从树干水平长出去,然后再向上伸展,但在接近树顶的地方,主干岔开成许多分枝,形成一个树冠,在树冠中间他们发现建有一个木头平台,当时这类东西叫做“弗来特”,精灵则称之为“塔蓝”。平台中央有个圆孔,绳梯就是从那孔中放下去的。

弗罗多终于爬上弗来特时,只见莱戈拉斯正与另外三位精灵坐在一起。他们穿着暗灰如影的衣服,除非突然移动,否则在树干间根本看不见他们。他们起身,其中一位揭开一盏小灯,小灯放出了一束银色的光芒。他将灯举高,先端详弗罗多的脸,然后是山姆的。看毕,他又把灯光盖上,用精灵语说了欢迎辞。弗罗多结结巴巴地作了答。

“欢迎!”那精灵见状又用通用语说了一遍,说得很慢,“我们很少使用别的语言,都说本族的话。因为现在我们住在森林的中心,不愿意跟其他任何种族打交道,就连北方我们自己的亲族,也与我们隔开了。不过我们当中还是有人会到外地去收集消息,监视敌人,他们会说他乡的语言,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名叫哈尔迪尔。我的兄弟儒米尔和欧洛芬,只会说一点点你们的语言。

“我们得到了消息说你们要来,因为埃尔隆德的信使在爬黯溪梯回家的路上经过了罗瑞恩。我们已经长年不曾听说霍比特人——或者说半身人,也不知道仍有霍比特人居住在中洲。你们看起来并不邪恶!既然你们是跟着一个属于我们亲族的精灵一起来,我们愿意依照埃尔隆德的要求,与你们交朋友——尽管我们没有带领陌生人穿过我们领土的惯例。不过,今晚你们必须待在这里。你们有多少人?”

“八位。”莱戈拉斯说,“我,四个霍比特人,还有两个人类——其中一位是阿拉贡,他是精灵之友,是西方之地的人类。”

“阿拉松之子阿拉贡的名字,罗瑞恩并不陌生,”哈尔迪尔说,“夫人对他颇为爱重。如此说来,一切都没问题;但你一共只说了七位。”

“第八位是个矮人。”莱戈拉斯说。

“矮人!”哈尔迪尔说,“这可有问题了。自从黑暗年代开始,我们就不跟矮人打交道了。他们不准踏上我们的领土。我不能允许他通过。”

“但他是从孤山来的,是戴因值得信赖的族人之一,对埃尔隆德十分友好。”弗罗多说,“埃尔隆德亲自选他做远征队的一员,他一路上都勇敢又忠诚。”

三个精灵一起轻声讨论了一会儿,又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询问了莱戈拉斯。最后,哈尔迪尔说:“好吧。虽然这有违我们的意愿,但我们可以这样做:如果阿拉贡和莱戈拉斯愿意看守他,并为他担保,他就可以通过,但穿过洛丝罗瑞恩时他必须被蒙上眼睛。

“不过现在我们决不能再争论下去。你们的人不能再留在地面上。几天以前,我们看见有一大队的奥克沿着山脉边缘,往北朝墨瑞亚去,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监视着各条河流。野狼在森林的边界上嗥叫。如果你们的确是从墨瑞亚来的,那么危险一定落后不远。明天一早你们就必须继续前行。

“四个霍比特人可以爬上来,到这里跟我们待在一起——我们不怕他们!旁边的树上有另一个塔蓝,其他人必须上那里躲避。你,莱戈拉斯,必须对我们负责,看好他们。如果有什么差错,立刻叫我们!还有,当心那个矮人!”

莱戈拉斯立刻下了绳梯去传达哈尔迪尔的口信。不一会儿,梅里和皮平便爬上了这高高的弗来特。两人上气不接下气,神情似乎更像是害怕。

“拿着!”梅里喘着气说,“我们把你俩跟我俩自己的毯子都拖上来了。大步佬把其余的行李全藏在了一堆厚厚的树叶底下。”

“你们不需要这些累赘。”哈尔迪尔说,“冬天在树顶上是很冷,尽管今晚吹的是南风。但我们会给你们食物和饮料,能驱除夜寒,我们还有多余的毛皮和斗篷。”

霍比特人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第二顿(而且远比前一顿好得多的)晚餐。然后他们把自己裹得暖暖的,不只裹上精灵的毛皮斗篷,还裹上自己的毯子,打算好好睡一觉。可是,虽然他们很疲累,却只有山姆觉得很容易入睡。霍比特人不喜欢高处,哪怕自己的屋子是楼房,也不会睡在楼上。这弗来特完全不是他们习惯拿来当卧室的地方。它没有墙,连栏杆都没有,只在一边有一片编结出来的薄挡风屏,可以根据风向来调整,固定在不同位置。

皮平又说了一会儿话:“如果我真能在这个鸟窝里睡着,但愿不会滚下去才好。”

“我只要睡着了,就会睡下去,”山姆说,“不管有没有滚下去。而且,话说得越少我睡得越早,你懂我的意思吧。”

弗罗多醒着躺了一阵子,透过那些颤动的树叶形成的黯淡屋顶,看着闪烁的群星。在他旁边,山姆鼾声大作,他却过了很久之后才合眼。他能模糊看见两个精灵的灰色身影,他们抱膝一动不动地坐着,彼此轻声耳语。另一位已经下到较低的树枝上去守哨。最后,在上方掠过树梢的风声和下方宁洛德尔瀑布的甜蜜呢喃中,弗罗多脑海里萦绕着莱戈拉斯唱的那首歌,进入了梦乡。

深夜时分,他醒了过来,别的霍比特人都在沉睡,精灵都不知去向。月牙朦胧的微光在树叶间明灭,风也停了。他听见不远处传来粗哑的笑声,底下地上有纷乱的脚步经过,还有金属交击的声响。这些声音渐渐远去消失,似乎是朝南进入了森林里。

一个脑袋突然从弗来特中央的洞里冒了出来。弗罗多惊得坐了起来,然后才看清那是个戴着灰色兜帽的精灵。他朝霍比特人望了望。

“怎么回事?”弗罗多。

“Yrch!”那精灵压低声音从牙缝中说,并将卷起的绳梯抛上弗来特。

“奥克!”弗罗多说,“他们在干吗?”但是那精灵已经走了。

不再有声音传来。就连树叶都寂然无声,连瀑布都似乎静了下来。弗罗多裹在毯子斗篷中坐在那儿,却在发抖。他很庆幸他们没在地面上被逮个正着,但他也觉得这些树除了提供隐蔽,起不到什么保护作用。据说,奥克的嗅觉像猎狗一样灵敏,而且他们也会爬树。他拔出了刺叮:它精光一闪,犹如一团蓝色火焰,随后,光焰渐渐淡褪,敛尽。尽管剑光淡褪,但是弗罗多却并未摆脱那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相反它愈发强烈。他起身爬到中央的开口,往下窥视。他几乎可以确定,他听见底下树根的地方,有鬼鬼祟祟的挪动声。

那不是精灵,因为林中居民行动起来全然无声。然后,他听见一个很轻的声音,像是嗅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摸索着树干的树皮。他屏住呼吸,瞪视着下方的黑暗。

此刻,有个东西在慢慢往上爬,它的呼吸像是从咬紧的牙关中透出的嘶嘶轻响。然后,弗罗多看见,在贴近树干之处,正在上来的,是两只苍白的眼睛。它们停下来,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上方。突然间,那双眼睛转开,一个阴暗的身影滑溜下树干,消失了。

紧接着便见哈尔迪尔穿过树枝迅速爬了上来。“这树上有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说,“它不是奥克。我一碰到树干它就逃跑了。它似乎很警惕,也拥有不少爬树的技巧,要不然,我还以为那是你们霍比特人之一。

“我没射它,因为不敢激起任何叫声——我们不能冒险引发战斗。一大队奥克精兵才刚经过这里。他们涉过了宁洛德尔溪——咒诅他们污了清洁流水的脏脚!——沿着河边的旧路往下游走了。他们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在你们停留之处附近的地面上搜索了一阵子。我们三人对付不了上百个奥克,因此我们赶到前头,捏着嗓子说话,把他们引到森林里去。

“欧洛芬现在已经匆匆赶回我们的居住地去警告族人。那些奥克一个都别想活着走出罗瑞恩。并且,在明天天黑之前,会有更多精灵在北边边界埋伏下来。但是天一亮,你们必须立刻取道向南行。”

东方天际露白。随着天色渐亮,晨光穿过瑁珑树的黄叶洒下,在霍比特人看来,这就像是凉爽夏日清晨的阳光在闪耀。淡蓝色的天空在摇曳的树枝间窥视他们。从弗来特南边的一处开口望出去,弗罗多看见银脉河的河谷完全横陈眼前,像是一片流金的海洋在微风中轻轻荡漾。

远征队一行人再次出发时,天色还很早,而且冷,这回是由哈尔迪尔和他的兄弟儒米尔领路。“再会了,甜美的宁洛德尔!”莱戈拉斯喊道。弗罗多回头望去,在众多灰色树干间瞥见了一道白色水沫的闪光。“再会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再也听不到如此优美的流水之声:始终将它无数的音符织成无穷无尽、变化不绝的旋律。

他们回到小径上,仍沿着银脉河西岸走

,循着路朝南走了一段。地上留有不少奥克的脚印。但不一会儿哈尔迪尔便转入林中,在树荫下的河岸旁停下来。

“河对岸有个我的族人,虽说你们可能看不见。”他说,吹了声犹如小鸟低鸣的口哨。一个全身灰衣的精灵从浓密的小树丛中应声而出,兜帽掀在背后,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如黄金。哈尔迪尔熟练地将一卷灰色的绳索抛过河去,那精灵接过绳索,将绳头绑在岸边一棵树上。

“正如你们所见,凯勒布兰特河的水流在此已经十分强劲,”哈尔迪尔说,“河水很急又很深,而且冰冷刺骨。在这么靠北的地方,除非万不得已,我们是不会涉水渡河的,而在眼下的警戒年日里,我们也不搭挢。跟我来!我们这样过河。”他将绳子的这一端紧紧绑在另一棵树上,然后轻盈地踏上绳索在河上走了一个来回,如履平地。

“这路我能走,”莱戈拉斯说,“但其他人可没有这本事。难道他们得游泳?”

“不!”哈尔迪尔说,“我们还有两条绳子。我们会把它们绑在上方,一条齐肩高,一条齐腰高。陌生人抓着这两条绳子,小心一些,应该能走过去。”

当这座纤细的便桥搭好后,远征队一行人都走了过去,有些人缓慢又谨慎,有些人则轻松一些。霍比特人中,皮平确是走得最好的,他脚下稳定,只单手抓着绳索就很快走了过去,不过他两眼一直望着对岸,没往下看。山姆则拖拖拉拉,手抓得死紧,总看着下方苍白打旋的水流,仿佛那是山中的万丈深渊。

等他安全过到对岸,他大松一口气:“我家老头儿总说,活一天长一天见识!虽然他说这话时想的是种园子,不是像小鸟那样歇在树上,也不是努力像蜘蛛那样走路。就连我叔叔安迪也没玩过这样的把戏!”

当一行人终于在银脉河东岸团聚,精灵们解开绳索,收了其中两条卷起。留在对岸的儒米尔抽回了最后一条,将绳索搭在肩上,挥了挥手后离去,回到宁洛德尔去继续监视。

“现在,朋友们,”哈尔迪尔说,“你们已经进入罗瑞恩耐斯,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三角洲’,这地像矛头一样,夹在银脉河与安都因大河之间。我们不容任何陌生人窥探耐斯的秘密,事实上,就连获准踏上此地的人也寥寥无几。

“按照先前的协议,我必须在此蒙上矮人吉姆利的双眼。其他人可以先自由行走一段,直到更接近我们的居住地——那是在埃格拉迪尔,位于两河之间的河角地。”

吉姆利对此大为不满。“那协议可没征得我的同意。”他说,“我决不容忍被蒙上眼睛走路,像个乞丐或囚犯!而且,我不是奸细。我的族人从未跟大敌的任何爪牙有过瓜葛,我们也从未做过伤害精灵的事。要说背叛出卖你们,我不比莱戈拉斯,或任何其他我的伙伴更有可能。”

“我并不怀疑你。”哈尔迪尔说,“但这是我们的律法。我不是订立律法之人,不能不遵守律法。容你渡过凯勒布兰特河,我已经够宽大了。”

但吉姆利很固执。他叉开两腿牢牢站定,一只手搭上了斧头的握柄。“我要么自由地往前走,”他说,“要么就打道回府。在家乡众所周知我从不说假话。就算我在半路命丧荒野也认了。”

“你不能回头。”哈尔迪尔断然道,“现在你已经深入此地,就必须被带去见领主和夫人。他们会对你作出裁决,你是留是走,都由他们决定。你不能再渡河回去,如今在你背后都有暗哨,你不可能通过。你还没看见他们,就会一命呜呼。”

吉姆利从腰间抽出了斧头。哈尔迪尔和同伴立刻拉开了弓。“矮人和他们的犟脾气,真叫人头疼!”莱戈拉斯说。

“好了!”阿拉贡说,“如果我还是这支远征队的领队,你们就要听我吩咐。如此单单区别对待矮人,他当然很难接受。我们全都蒙上眼睛,就连莱戈拉斯也是。这样最好,虽然这会让这趟路走得又慢又无聊。”

吉姆利突然哈哈大笑:“我们看起来会像一队欢乐的傻瓜!哈尔迪尔会不会用一根绳子把我们全穿起来,就像一只狗牵着一串瞎眼的乞丐?不过,只要莱戈拉斯一人跟我一样被蒙上眼睛,我就满意了。”

“我是精灵,还是本地人的亲戚!”莱戈拉斯说,轮到他恼火了。

“现在让我们大家一起喊:‘精灵和他们的犟脾气,真叫人头疼!’”阿拉贡说,“但是远征队应该有难同当。来吧,哈尔迪尔!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上。”

“如果你不好好带路,我就要为每一次跌跤、每一根碰伤的脚趾好好索赔。”吉姆利在他们用布蒙住他双眼时说。

“你不会有机会索赔的。”哈尔迪尔说,“我会好好领着你们,那些路也都又平又直。”

“唉,当今的世道真愚蠢!”莱戈拉斯说,“在场的人全是大敌的敌人,林地阳光明媚,头上树叶如金,而我却必须被蒙上眼睛走路!”

“这看起来或许很愚蠢,”哈尔迪尔说,“但事实上,黑暗魔君的力量最显著的体现,就在于分化所有仍然反对他的人,使他们疏远失和。如今,在洛丝罗瑞恩之外的世界上,我们甚少找到拥有信念、值得信任的人——或许幽谷除外。因此,我们决不敢单凭一己信任而危及我们的领土。我们现在住在一个周遭危机四伏的岛上,我们的手摸的更多的是弓弦,而不是琴弦。

“长久以来,河流一直是我们的屏障,但是当魔影朝北潜行而来,将我们彻底包围之后,河流就已不再是万全的防护。有些人提议离开,但现在看来已经太迟。西边的山脉中,邪恶正在增长;东边的大地则一片荒凉,并且遍布着索隆的爪牙。据传,现在我们无法安全地朝南通过洛汗,而安都因大河的河口已落入大敌的监视中。即使我们设法到达了海岸,在那里也找不到任何托庇之所。据说,海滨仍有一些高等精灵的海港,但是它们远在北方和西方,甚至过了半身人的地界。不过那究竟是在哪里,尽管领主和夫人可能知道,我却不知道。”

“既然你都见到了我们,起码也该猜一猜啊。”梅里说,“霍比特人住的地方叫夏尔,而在我家乡的西边,有精灵的海港。”

“能住在靠近海滨的地方,霍比特人可真幸福!”哈尔迪尔说,“我的族人有谁得见大海,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们仍在歌谣中回忆着它。我们边走,你边告诉我那些海港的事吧。”

“我没法告诉你。”梅里说,“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我从前就没离开家乡出过远门。而假如我当初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想我也决不会愿意离开的。”

“就连看看美丽的洛丝罗瑞恩都不愿意?”哈尔迪尔说,“这世界的确充满了危险,其中也有不少黑暗之处。但是,也仍有许多美丽的事物,尽管如今在所有的地方,爱都交织着悲伤,但或许还是爱占了上风。

“我们当中有些人唱道,魔影将会消退,和平将会重返。但我相信,我们周围的世界,届时并不会变得跟古时一样,太阳的光芒也不会再如往昔一般。至于精灵,恐怕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一个休战的协定,而他们会遵循协定,不受拦阻地前往大海,永远离开中洲。可叹我心爱的洛丝罗瑞恩啊!在一个没有瑁珑树生长的地方,生活将是多么贫乏无趣!纵使大海彼岸有瑁珑树,也从来没有人提起。”

就这样,他们说着话,远征队一行人由哈尔迪尔领头,另一位精灵殿后,慢慢沿着林中小径鱼贯往前走。他们感觉脚下的地面平坦柔软,过了一会儿,他们就走得更加自在,不再担心跌倒或受伤。弗罗多发现,被剥夺了视觉之后,自己的听觉和其他感官都变敏锐了。他可以嗅到树木和脚下所踩青草的气味。他可以听见头顶树叶发出许多不同音调的沙沙声,河流在右边远处喃喃低语,高天中传来鸟儿尖细清晰的鸣叫。当他们经过一片林间空地时,他感觉到阳光照在自己脸上和手上。

他一踏上银脉河的对岸,就有种奇怪的感觉临到了他,而随着他继续走进这耐斯,这种感觉也愈来愈强烈:他觉得自己像是走上了一座时间之挢,进入了远古时代的一个角落,如今正在一个不复存在的世界里行走。在幽谷,有的是古老事物的记忆;而在罗瑞恩,古老事物仍活在这个现实世界当中。这里见过也听过邪恶,并经历过悲伤;精灵害怕并且不信任外面的世界。野狼在森林的边界上嗥叫,但是罗瑞恩的土地上没有投下任何阴影。

远征队一行人走了一整天,直到感觉凉爽的黄昏来临,听见夜风的先驱在众多树叶间沙沙低语。于是,他们停下来休息,无忧无虑地睡在地面上——他们的向导不许他们拆下蒙眼布,因此他们无法爬树。第二天早晨,他们继续上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中午时分他们停了下来,弗罗多察觉到他们已经出了森林,来到灿烂的太阳底下。突然间,他听见四周有许多声音在说话。

一队行军中的精灵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近处,他们正要赶往北边的边界去防守任何从墨瑞亚来的攻击。他们还带来了消息,其中有一部分由哈尔迪尔转告了大家。那些追击他们的奥克已被伏击,几乎全军覆没,残部朝西向山脉逃跑,正被追杀。另外精灵还发现有个奇怪的生物,佝偻着身子奔跑,双手几乎垂地,看起来像是野兽,但身形又不像野兽。它避开了抓捕,精灵也没有射杀它,因为不知它是善是恶。它在银脉河下游南方消失了。

“还有,”哈尔迪尔说,“他们还给我带来了加拉兹民的领主与夫人的口信。你们全都可以自由行走,连矮人吉姆利也不例外。看来夫人知道你们远征队中每个人的身份和背景。或许是幽谷送来了新的讯息。”

他首先解下了吉姆利的蒙眼布。“请见谅!”他说,深深鞠了一躬,“现在请用友善的眼光看待我们!而且,请开心地观看吧,因为自从都林的时代过后,你是第一位得瞻罗瑞恩耐斯森林的矮人!”

轮到弗罗多被取下了蒙眼布,他抬起头来,不禁屏住了呼吸。他们站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左边有座青草如茵的大山丘,绿得犹如远古时代的初春时节。山丘上长着两圈树木,恰似一顶双层王冠:外圈都是树干雪白,不见一片叶子,但匀称的裸枝美不胜收;内圈则是极高的瑁珑树,仍是满树淡淡的金黄。一棵树高耸在群树的中央,其高处的树枝间搭了一座闪亮的白色弗来特。在这些树下,以及整座绿色山丘的青草间,遍布一种星形的金黄色小花,其间还装点着其他梗子细长的花朵,雪白和极淡的绿,都在随风摇曳,它们在绿茵的浓郁色调中如同一层薄雾般朦朦发亮。头顶晴空万里,午后的太阳照在山丘上,给树下投出了长长的绿影。

“看吧!你们来到了凯林阿姆洛斯。”哈尔迪尔说,“自古以来,这里便是这片古老国度的心脏地带,阿姆洛斯山丘就在这里,在往昔更幸福的年代,他的宫殿就建在此处。在这长青不凋的草地上,永远盛开着冬日繁花:黄色的是埃拉诺,淡色的是妮芙瑞迪尔。我们会在这里歇一会儿,然后在黄昏时分前往加拉兹民的城市。”

其他人纷纷扑倒在芳香的草地上,但是弗罗多站了好一会儿,仍然陶醉在这奇景中。他感觉自己像是步入一扇落地长窗,俯瞰着一个早已消失的世界。有道光笼罩着它,他自己的语言对此难以名状。他看见的一切都线条优美、恰如其分,那些形状鲜明得仿佛它们是事先构思好,并在他解下布条睁眼的瞬间绘成,却又古老得仿佛自古存续至今。他眼中所见尽是他原本熟知的颜色,金黄、雪白、蔚蓝、翠绿,但它们是那样鲜艳、耀眼,他仿佛这一刻才第一次看见这些颜色,并为它们取下崭新又美妙的名称。在这里,没有人会在冬天时哀悼已逝的夏天或春天。大地所生长的一切,没有瑕疵,没有疾病,没有畸形。在罗瑞恩的大地上,万物纯净无瑕。

他转过身,看见山姆正站在他旁边,一脸迷惑地东张西望,还揉着眼睛,仿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清醒着。“这是太阳当头的大白天,一点没错。”他说,“我以为精灵就适合星星和月亮,但这可比我听说过的哪件事都更有精灵味儿。我觉得自己好像就置身于一首歌谣里,你懂我的意思吧?”

哈尔迪尔看着他们,似乎确实懂得山姆的所思与所言。他露出了微笑。“你感觉到了加拉兹民的夫人的力量。”他说,“你们是否愿意同我一起爬上凯林阿姆洛斯?”

他们跟随他轻快的步伐,踏上了长满青草的山坡。虽然弗罗多走着,呼吸着,身旁也尽是生机盎然的树叶和花朵,在同样吹拂着他脸庞的清凉和风中颤动摇曳,他仍感觉自己是在一片不会淡褪,不会改变,也不会落入遗忘的永恒净土上。当他离开此地,重新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位来自夏尔的漫游者弗罗多,依旧会在此地徜徉,行走在美丽的洛丝罗瑞恩,行走在埃拉诺和妮芙瑞迪尔盛放的草地上。

他们走进了那圈白树。此时,南风吹上了凯林阿姆洛斯,树梢枝桠间传来声声叹息。弗罗多停下脚步,聆听早已逝去的、遥远的海涛拍岸声,以及在这世上已经绝迹的海鸟的鸣叫。

哈尔迪尔已经继续前行,这时正爬上那个高处的弗来特。弗罗多准备跟着他往上爬,而当他的手触及绳梯旁的树,他突然前所未有地敏锐意识到了一棵树的树皮的触感和质地,以及树身内所蕴藏的生命。他感觉到树木中有一股喜悦,并与之共鸣:既不是作为森林居民,也不是作为木匠。那喜悦是来自活生生的树木本身。

当他终于离开绳梯,爬上高高的弗来特,哈尔迪尔拉起他的手,让他转身面向南方。“先看这一边!”他说。

弗罗多抬眼望去,看见尚在一段距离开外,有一座长满众多巨树的山岗,或者说,有一座建满绿色高塔的城市——究竟是什么,他说不上来。他感觉从那里散发出一种力量和光芒,将全地笼罩在统治之下。他突然有一种渴望,想要像小鸟一样飞到那绿色的城市去栖息。然后,他望向东边,看见整片罗瑞恩的大地延展开去,直到苍茫闪亮的大河安都因。他极目远眺大河对面,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他又回到了他所熟知的世界。大河对岸的土地,显得一片单调空虚,模糊混沌,直到远方才再次隆起,像一座黑暗又阴沉的高墙。照耀着洛丝罗瑞恩的太阳,没有力量照亮那遥远高山的阴影。

“那边是南黑森林的堡垒。”哈尔迪尔说,“它周围裹着一片黑冷杉森林,那里的树木互相争斗,树枝腐败枯萎。森林中央有座岩石高坡,多古尔都就矗立在那儿,长久以来那是大敌隐蔽的住所。我们认为它现在又有爪牙入住,而且七倍于以前的力量。近来,它的上空经常乌云笼罩。在这么高的地方,你能看见两股敌对的力量。如今它们始终以思绪交战着,尽管光明已然看穿黑暗的核心,但自身的秘密却未被发现——尚未被发现。”他转过身,迅速爬下了绳梯,两个霍比特人紧随其后。

弗罗多在山脚下遇见了阿拉贡,他像棵树一样默然伫立,但手中拿着一朵小小的、盛开的金色埃拉诺花,眼中有种光亮。他正沉湎在某段美好的回忆里。弗罗多望着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见证曾经就发生在此地的一幕。严酷岁月给阿拉贡的面容留下的痕迹消失了,他似乎身穿白衣,是位高大又英俊的年轻君主;他正用精灵语对一位弗罗多看不见的人说话。Arwen vanimelda,namárië!他说,然后深吸一口气,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看看弗罗多,露出了微笑。

“这里是世间精灵之境的中心,”他说,“而我的心永远驻留于此,除非,在我们——你和我——还必须行走的黑暗道路尽头,尚有光明存在。跟我来吧!”他拉起弗罗多的手,离开了小丘凯林阿姆洛斯,有生之年再未重游此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