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苍蝇与蜘蛛

他们排成一路纵队行进着。小径的入口是两棵彼此靠向一起的大树,看起来像是通往某个黑暗隧道的拱门。两棵树老态龙钟,又缠满了藤蔓,附满了苔藓,因此只剩了寥寥几片黑黢黢的树叶。小径本身十分狭窄,在树木之间穿来绕去。很快,入口的亮光就变成了身后远处的一个小亮洞,四周一片死寂,让他们的脚步声成了沉重的鼓声,似乎所有的树木都朝着他们凑了过来,凝神倾听。

随着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他们看见所走道路的两旁各有一条小路,散发着有点像是墨绿色的暗光。有时,会有一缕细细的阳光通过最上方浓密树叶间的某个缺口,幸运地溜了进来,又凭着更大的幸运没有被下面交错的树枝给拦截,在他们面前刺下一道极细的光线。但这样的情况很罕见,而且马上就完全消失了。

森林中有黑色的松鼠,在比尔博锐利的双眼经过适应能看清东西之后,他可以瞥见它们飞快地掠过小径,慌慌张张地躲到了树干后面。在矮树丛中还有许多奇怪的声响,闷哼声、搔抓声以及快速跑动的声音。这类声响也会出现在地上堆得厚厚的腐叶堆中,但是究竟是什么生物弄出这些声响来的他却看不见。他们见到的最恶心的东西就是蜘蛛网了:这些黑暗浓密的网由特别粗的蛛丝织成,往往从一棵树延伸到另一棵树,或是悬挂在道路两侧的低矮树枝上。没有哪张蛛网是拦在道路中央的,但究竟是由于某种魔法还是其他原因才使得道路保持清通的,他们想不出来。

不久之后,他们就对这座森林产生了厌恶感,其强烈与真挚,一如他们讨厌半兽人的隧道。而且,森林比隧道还更让人盼不到头。他们早就极度渴望能见到阳光和天空的景象,向往凉风拂过脸庞的感觉,但是没办法,他们只能不停地走啊走。在森林的穹盖之下空气没有任何流动,似乎永远就是那么静止、黑暗与窒闷。即使是习惯了长期在地底挖隧道,经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日光的矮人,也感受到了这种压迫感。霍比特人虽然喜欢把家安在地底的洞里,但到了夏天也喜欢离家到外面透气,所以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窒息而死。

夜晚是最糟糕的时段,森林中会变得漆黑一团——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谓的漆黑,而是真的黑到了极致:黑得你连任何东西都看不见。比尔博试着在鼻子前摆了摆手,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也许说什么都看不见不能算是很精确,因为他们可以看见眼睛。他们睡觉的时候全都挤在一起,然后大家轮流守夜。在轮到比尔博值班的时候,他会看见四周的黑暗中有许多微光闪烁,有时候,一双双黄色、红色或是绿色的眼睛,会从不远的地方瞪着他们,然后,那些光芒会慢慢地黯淡并消失,然后又慢慢地在另一个地方再度亮起。有时候,这些光芒会在他们头顶的树枝间向下闪着光,这是最让人害怕的景象。不过,比尔博最讨厌的是那种可怕的、苍白而又突出的眼睛。“那是昆虫的眼睛,”他想,“不是动物的眼睛,只是稍微有点嫌太大了。”

虽然天气还不是很冷,他们还是试着想在晚上生起警戒用的篝火,不过他们很快就放弃了。火焰似乎会把成百上千的眼睛吸引到他们的身边来,尽管这些神秘的生物,不管它们到底是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身躯曝露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之下。更糟糕的是,它会吸引来成千上万深灰色和黑色的蛾子,有些几乎有人的手掌那么大,在他们的耳边不停飞舞,让他们难以忍受。同样让他们受不了的还有那些漆黑得如同高筒礼帽的巨型蝙蝠。于是他们只好放弃了生火,整晚都坐着,在巨大而又诡异的黑暗中渐渐睡去。

对霍比特人来说,这一切仿佛有好几年那么久;由于他们一直严格执行食物定额制,所以他总是觉得饿。即便如此,随着时间慢慢流逝,而森林依然一成不变,他们开始感到紧张起来。食物不会永远吃不完,实际上,已经开始有点不够了。他们试着射杀松鼠,在浪费了许多支箭之后好不容易在小径上射到一只。但等他们烤来一吃,发现味道糟糕得简直难以入口,于是他们便再也不射松鼠了。

他们也十分口渴,因为他们没有多少水了,而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们既没见到过泉水,也没见到过溪流。处在这种境况下的某一天,他们发现一道流水横贯小径。那道河水流得又急又猛,但拦掉的道路却没有多宽,河水的颜色是黑的,至少在晦暗的森林中看起来如此。幸好贝奥恩之前警告过他们,否则他们一定会不管河水是什么颜色趴上去就喝,而且还会把那些空了的水囊装满。现在,他们满脑子只想到要怎么样不弄湿手脚而渡过这条河。河上本来有座木桥,但已经烂掉落入水中了,只留下两边岸上断折的桥柱。

比尔博跪在河岸边,朝前方望去,然后叫了起来:“对岸有条船!为什么它不是在我们这边呢!”

“你看看那条船离我们有多远?”梭林问道,因为现在大家都知道比尔博的眼力是他们之中最好的。

“不算太远,我估计不会超过十二码。”

“十二码!我觉得至少有三十码吧,不过,我的眼睛已经不像一百年前那么管用了。不过就算只有十二码也和一哩一样够不着。我们跳不过去,也不敢趟水或是游过去。”

“你们有谁能扔绳套过去吗?”

“那又有什么用?船一定是拴住的,就算我们能钩住也没用,更何况钩不钩得中还成问题呢。”

“我倒不认为它是拴住的,”比尔博说,“虽然我在这种光线下不能确定,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只是靠在岸边。那边的岸特别低矮,刚好是道路和河流汇合的地方。”

“多瑞是力气最大的,菲力则是最年轻、视力最好的。”梭林说,“过来,菲力,试试看能不能看见巴金斯先生说的那条船。”

菲力认为他能看得见,因此,当他盯着看了很久,在脑子里形成了方向感之后,旁边的人给他拿来了一条粗绳。他们带着好几条绳子,现在在最长的一条上绑了一个原先用来固定背包的大铁钩。菲力握住铁钩,在手中稍微平衡了一下重量,然后将它朝着河对岸抛了过去。

“扑通——”钩子掉进了水里!“不够远!”比尔博看着对岸说,“再多扔个两三呎就能掉进小船里去了,再试一次。如果你只是碰到一点湿绳子,我想河水的魔法还没强到能伤害你。”

菲力小心翼翼地将钩子拉回来,当他拿起钩子的时候,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这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气把钩子抛了出去。

“稳着点儿!”比尔博说,“这次你已经把它抛到另一边的树林里了。把它轻轻拉回来。”菲力慢慢地将绳子往后拉,过了一会儿之后,比尔博说:“小心!钩子就在船上了,希望能把船钩住。”

钩子的确把船钩住了,菲力使劲一拉,小舟却纹丝没动。奇力赶过来帮忙,接着是欧因和格罗因。他们拉呀拉呀,突然全都仰天摔倒在地上。比尔博是在旁边察看的,正好抓住了落下的绳子。对岸的小船顺着众人用力的余势冲了过来,比尔博连忙用一根棍子把船挡开。“快帮忙!”他大喊着,巴林及时赶到,一把抓住了小船,不然小小船又要顺流漂走了。

“原来它还是拴住的!”他看着手中扯断的船缆说道,“大伙儿的力气可真是大,也幸好我们的绳子比它的更结实。”

“谁先过?”比尔博问道。

“我先吧,”梭林说,“你和我一起过,还有菲力和巴林。这船一次就只能装这么些人了。在那之后是奇力、欧因、格罗因和多瑞;再下一批是欧瑞、诺瑞、比弗和波弗;最后是杜瓦林和邦伯。”

“我讨厌每次都殿后,”邦伯说,“也该换换人了吧。”

“谁叫你长这么胖呢。既然你这么胖,你就应该最后过来,在船载重最少的时候。不要有对命令嘀嘀咕咕的苗头,否则你会遇上厄运的。”

“可是没有桨啊,我们要怎样才能把船送回对岸呢?”霍比特人问道。

“再给我一段绳子和另一个铁钩,”菲力说,等大家都准备好的时候,他就将绳子往前方的黑暗中用力朝高处一扔。由于绳子和钩子没有再落下来,大家认为它一定已经挂在树枝上了。“上船吧!”菲力说,“你们要有一个人用力拉这根卡在对岸树上的绳子,还得有一个人必须抓住我们先前用过的铁钩,等我们都安全地到达对岸时,就可以把钩子钩上,让这边的人再把船拉回去。”

凭借着这个方法,他们很快就都安全地渡过了这条被施了魔法的小溪。杜瓦林胳膊上卷着绳子,刚刚爬出小船,邦伯(嘴里依旧在嘟囔着)正准备要跟上去,就在此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前方的路上传来一阵飞驰的蹄声,接着,从黑暗中突然蹿出一个像是飞奔着的野鹿的身影,只见它冲进矮人群中,将大家撞开,然后奋力跃向对岸。它蹦得很高,以有力的一跃掠过水面,然而它却没能安然抵达对岸。在野鹿一撞之下,梭林是惟一站稳了脚步又保持了冷静头脑的人。一踏上对岸,他便立刻弯弓搭箭,以防有任何隐藏着的看守小船的生物出现。这时,他迅捷而又稳准地向那纵跃的野兽射出了一箭。当它跳落到对岸的时候,脚步变得蹒跚了。黑暗吞没了它的身影,但大家可以听出蹄声马上踉跄起来,然后就归于安静了。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大声赞美梭林这精准的一射,比尔博的一声尖叫就把大家脑子里关于吃鹿肉的想头给赶没影儿了。“邦伯落水啦!邦伯要淹死啦!”他一点都没开玩笑,邦伯刚才只有一只脚踏上地面,就被那头鹿一头撞倒,还从他身上跳了过去。他踉跄倒地的时候,手一搭船帮,把小船推离了岸边,于是就跌进了黑暗的水中。他的手慌乱地去抓岸边滑溜溜的草根,结果怎么也抓不住,而小船又慢慢地打着转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大家跑到河边的时候,还可以看见他的帽子漂在水面上。他们赶紧朝着那方向扔去了带着钩子的粗绳。邦伯伸手抓住了绳子,大伙儿合力把他拉到了岸上。他当然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大伙儿把他放到岸上时,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只手还死抓着绳子不放,大家怎么拽都拽不下来。大伙儿使出了各种招数想把他弄醒,可他还是睡得跟死猪一样。

大家依旧围在他身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他们的霉运,怪邦伯笨手笨脚,又为小船漂走了而感到惋惜,因为这下他们没办法回到对岸去找那只被射中的野鹿了。这时,他们听见林子里隐约传来了号角之声,还有似乎是猎犬在远处的吠叫。大家全都不作声了,在地上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听见小径北方传来了大规模狩猎的声音,但却看不见任何的迹象。

他们在那儿坐了好久,不敢轻举妄动。邦伯的胖脸上挂着微笑,甜甜地睡着,似乎对困扰着大家的麻烦再也不在乎了。突然,前方的小径上出现了几只白色的野鹿,有一只高大的雌鹿和几只幼鹿,它们毛皮的纯白和之前那只雄鹿的漆黑恰成强烈的对比。它们在暗影中放出微微的光芒。还没等梭林发声阻止,就有三个矮人一跃而起,张弓搭箭向白鹿射去,但似乎无一命中。群鹿掉过头去,就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森林中,矮人们又追着射出一蓬箭矢,但全都是徒劳。

“住手!住手!”梭林大喊道,但一切都太迟了,兴奋的矮人们已经浪费掉了最后一些箭矢,使得贝奥恩送给他们的弓箭变得毫无用处了。

那天晚上,大家情绪低落,而在稍后几天中情绪更是一路走低。他们虽然已经越过了被施了魔法的小溪,但那之后的小径似乎依然漫无尽头,而森林也看不出有任何变化。然而如果对黑森林能有更多一点的了解,并且思考一下那场狩猎和白鹿出现的意义,他们就会知道终于靠近了森林的东部边缘了。要不了多久,只要他们继续保有勇气和希望,就能来到树木越来越稀疏的地方,重新见到阳光。

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而且他们还必须带着邦伯那沉重的身体一起前进。他们为此使出了全力,由四个人一组轮流承担这项累人的工作,其他人则分担了那四个人携带的背包。如果不是因为背包的重量到了最后几天已经大幅减轻的话,他们根本无法完成这个任务。然而相对于一个沉睡中露着傻笑的大胖子邦伯来说,可能人们还宁愿去背装得满满的食物背包呢。又过了几天,这样的一刻终于来临了,他们完全陷入了没有粮食和饮水的窘境。森林中放眼望去,他们看不到任何可以让人放心吃的食物,只有蕈类和长着苍白叶子发出难闻味道的野草。

在越过魔法小溪四天之后,他们来到了森林中一片大都是山毛榉的区域。一开始,他们对于这改变有点感到高兴,因为脚底下不再有灌木丛,阴影也变得不那么浓了。他们四周有了些绿莹莹的光,在某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小径两边一定距离内的东西。但是,借着这种绿光他们能看见的还是一排排永无止尽的树木,它们灰色的树干全都笔直,宛如熹微晨光中某个巨型大厅里的柱子。这里有了空气的流动和风的声响,但这声响听在耳朵里却给人带来忧伤的感觉。一些树叶簌簌地掉落下来,提醒他们外面已是秋意渐浓了。他们的脚踩踏着无数个过往的秋天累积下的落叶,这些枯叶已经为森林铺上了一层深红色的地毯,还越过小径的边缘,漂泊到了小径之上。

邦伯依旧沉睡着,而大伙儿已经无比疲惫了。有时,他们会听见让人不安的笑声,有时还能听到远方传来唱歌的声音。那笑声是由相当悦耳的声音发出的,绝不是半兽人;那唱歌声很优美,但听起来却有些诡异陌生,一点也不让他们觉得安心。他们积聚起所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只想尽快远离这个地方。

两天之后,他们发现小径开始往下倾斜,不久之后,他们就来到了一座长满了橡树的山谷。

“这该死的森林难道永远都没有尽头吗?”梭林说,“得找某个人爬到树上,看看能不能把脑袋从树顶伸出去,看看周围的情况。惟一的办法是挑一棵长在小径边的最高的树。”

这“某个人”当然指的就是比尔博了。他们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如果要达到侦察的目的,爬树的人一定得把头伸出最高处的树叶才行,所以他必须要足够轻,能让最高处的最细的树枝承受得起他的重量。可怜的巴金斯先生以前根本没怎么爬过树,但大家不由分说地将他托上了路边一棵大橡树最下面的树枝,接下来他只能好自为之了。他在拨开交错的树枝奋力上行的过程中,眼睛周围好几次都被树枝弹到;老橡树上那些大一点的树枝很快就把他搞得浑身又黑又绿;他还不止一次从树上滑落,于千钧一发之际才抓住了下面的树枝;最后,在一个似乎没有合适的树枝可供踩踏的不上不下的地方,他经过了一番令人心惊胆寒的拼搏,终于接近了树顶。在这一路上,他不停地在担心树上会不会有蜘蛛,以及过会儿他该怎么原路下去(除了掉下去)。

最后,他终于把头伸出了树叶的冠顶,也的确发现了蜘蛛。不过这些都是普通大小的蜘蛛,它们想抓的也只是蝴蝶而已。比尔博的眼睛差点被阳光给炫盲了,他可以听见矮人在底下性急地叫喊,但他没办法回答,只能拼命眨眼睛,把这段适应期给熬过去。阳光异常明亮,他过了好一阵子才能够渐渐忍受。等他能睁开眼之后,他发现四周是一片深绿色的树海,微风过处,在“海面”上弄出星星点点的褶皱。满天都是飞舞的蝴蝶。我想,它们多半是一种叫作“紫色帝王蝶”的蝴蝶,那是种喜欢在橡树顶端栖息的蝴蝶,不过,这些可不是紫色的,它们身上是一种极深极深的紫黑色,看不到任何的斑纹。

他盯着这些“黑色帝王蝶”看了很久,同时享受着微风吹过发梢和脸庞的怡人感觉。不过到头来,还是底下开始跺脚咆哮的矮人,才让他想起了自己还有正事要办。情况不妙。他向四周极目望去,都看不到树与叶的尽头。他因为阳光与微风的怡人感觉而变得轻快起来的心情,重新又往下沉到了脚趾头:没有什么喜讯可以回去报给下面的人听。

其实,如我之前告诉过你们的,他们离森林的边缘并不远。如果比尔博有眼光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所在的树木虽然本身很高,其实是位于一个宽阔山谷的底部,因此,从这棵树的树顶看去,周围的树都像一只大碗的碗边一样在向外延伸,所以他根本就看不见森林的尽头究竟在哪里。但他并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满怀失望地爬下树来。等他好不容易回到地面上时,身上多处擦伤,热得一头是汗,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而且乍一回到底下幽暗的环境中,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他把所见报告完,大伙儿也都变得跟他同样沮丧起来。

“这座森林往所有的方向都没有尽头!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啊?派个霍比特人来又有什么用!”他们嚷嚷着,仿佛这是他的错。他们根本不在乎蝴蝶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东西,而当比尔博跟他们描述怡人的轻风时,他们就更来气了,因为矮人们身体都太笨重,根本没办法爬到那么高去感受轻风。

那天晚上,他们吃完了最后一点点食物的碎屑,第二天早晨一醒来,他们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依

旧饥饿难耐。他们接下来注意到的是天上正在下着大雨,雨滴这里那里地密密地滴落到地面上来。然而这除了提醒他们不仅腹中空空,连口唇也是干得要命之外,却并不能帮他们解渴:要想浇灭他们如火烧般的干渴,可不能站在橡树下,呆呆地等着有哪滴水碰巧滴落到舌头上。结果惟一的一小点安慰竟然出人意料地来自于邦伯。

他突然间醒了过来,坐起身子,用手搔着脑袋。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是为什么会觉得这么饥饿,因为他已经把从许久以前那个五月早晨出发以来的所有事情都给忘记了。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在霍比特人家中所举行的派对。大伙儿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让他相信了他们自那以后的种种冒险经历。

当他听说已经没东西可吃了之后,不禁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因为他觉得自己非常虚弱,双腿软得直打颤。“我干吗要醒过来啊!”他嚎道,“我刚刚正在做着美梦呢。我梦到我走在一个和这里挺像的森林里,不过那儿可亮堂啦,树上有火把,树枝上挂着油灯,地上还点着篝火。那儿正在办一场大宴会,永远不停的盛大宴会。一个森林之王戴着树叶缀成的皇冠,大家都在快乐地唱着歌,那儿吃喝的东西多得我数不过来,好吃得我都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就别说!”梭林没好气儿地说道,“如果你没别的好说的话,干脆就给我闭嘴。我们之前就已经受够你了,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们就准备把你扔在森林里发你的白痴梦去了。你这家伙,就算好几个礼拜不吃不喝,扛起来也重得要命。”

除了勒紧裤带之外,大伙儿也别无对策。他们扛着空荡荡的背包和袋子,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小径上走着,心中甚是绝望,觉得自己不等走到头就会先倒下饿死了。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整天,走得又慢又累,邦伯还一个劲儿地哭闹,说他的两条腿再也撑不住了,他想要躺倒睡觉。

“不行,不可以!”大家都说,“你的腿也该走它们那份路了,我们抬你抬得够远了。”

可他把大伙儿的话当做了耳旁风,突然一步也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们要走你们走,”他说,“反正也没办法弄到吃的,我宁愿躺在这里睡一觉,在梦里多吃点儿。我真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再醒来了。”

就在这时,走在稍微前面一点的巴林喊了起来:“那是什么?我想我看见森林里面有火光在闪。”

大家全都朝前看去,在挺远的地方,好像能看见黑暗中有一点红光在闪动,接着,在它旁边又冒出了另一点火花,然后是另一点。连邦伯都爬了起来,大家全都快步往前飞奔,根本不在乎那是食人妖或是半兽人。那点光亮在他们前方,位于小径的左边,当他们终于与那点火光齐平的时候,可以很明显地看到那是在树下燃烧着的火把和篝火,只是离他们的小径还颇有一段距离。

“看来我的梦想要成真了!”邦伯呼哧呼哧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直接就想要冲到林子里去追逐那些火光,但其他人对于巫师和贝奥恩的警告却谨记在心。

“如果得把命搭上的话,宴席再好吃都没用。”梭林说。

“可如果没东西吃,我们不也快没命了吗!”邦伯说,这话可说到比尔博的心坎儿里去了。他们翻来覆去地争了半天,最后同意派出几名探子,悄悄地靠近那些光亮,把那里的情况给摸清楚。但接下来大家又为该派谁去而争执不休了,因为似乎没谁热衷于去冒迷失方向,再也见不到朋友们的危险。最后,饥饿压倒了警告,由于邦伯一直不停地描述他在梦里的林中宴会上吃到的种种美食,矮人们全部离开小径,冲向了森林深处。

在经过了好一番匍匐前进之后,他们终于摸到了火光附近。从树干后面探出脑袋望去,他们看见一块树木被砍倒、土地被铲平后清理出来的空地。空地上有许多人,看起来像是精灵,全都穿着绿色和褐色的衣物,坐在锯倒的圆木墩子上,围成了一个大圈。圈子正中有一团营火,四周的树上则插着许多火把,但最令人心动不已的景象却是,他们正在大吃大喝,一边发出欢快的笑声。

烤肉的香气是如此诱人,众人等不及相互商量一下便从树后走了出来,争先恐后地朝圈子里跑去,一心想着问人讨点酒肉吃。然而第一个人的脚刚一踏上空地,所有的火光就仿佛被施了魔法一样同时熄灭。有人对着篝火踢了一脚,它就炸成无数个火花,然后便消失无踪了。他们陷入彻底的黑暗中,连彼此都找不见,好在时间还不算太长。他们在黑暗中跌跌撞撞,被圆木绊倒,迎头撞上树干,又是吼又是叫的,几乎吵醒了森林中方圆几哩内所有的生物,最后大家终于又聚拢在一起,通过触摸清点了人数。到这时,他们当然早就已经忘记了小径的方向,彻彻底底地迷了路,至少到天亮前是如此。

他们在黑暗中无事可做,只能就地坐下。他们甚至不敢到地上去摸索食物的碎屑,惟恐互相间又走散了。但他们没躺多久,比尔博刚开始觉得瞌睡上来的时候,排第一个值夜的多瑞就用大家都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

“火光又在那边出现了,这次数量比刚才还多!”

大家全都跳了起来。没错儿,在不远的地方有几十点闪烁的火光,他们清楚地听见了笑语声。大家又悄悄地朝火光摸过去,这次大家学乖了,排成了一路纵队,每个人都摸着前面人的背。等他们走近的时候,梭林说:“这次别再急着冲过去了!我没说话,谁也别从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我先派巴金斯先生一个人过去和他们谈谈,他们不会被他吓到的——(“那我被他们吓到了怎么办?”比尔博心想)——我希望他们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他们来到火光构成的圆圈边缘时,众人猛然从背后推了比尔博一把。他还没来得及戴上戒指,就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明晃晃的火光之中。结果还是没用——所有的光亮全都熄灭,四周重又变得一团漆黑。

如果说之前在黑暗中集合已经算得上困难了,那么这次的情况还要糟糕得多。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霍比特人,每次点数都只有十三个。他们大声喊着:“比尔博·巴金斯!霍比特人!你这个该死的霍比特人!喂!霍比特人,你这个该挨棍子的家伙,你在哪里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只是得不到一点回音。

就在他们快要放弃希望时,多瑞却意外地绊到了他。他在黑暗中摔了一跤,还以为自己绊到了一根木头,结果却发现那是蜷成一团、陷入熟睡的霍比特人。他们一通猛摇才把他摇醒,而他在醒来之后还满心的不高兴。

“我正在做一个好梦,”他嘟囔道,“梦见我在吃一顿超级丰盛的大餐。”

“老天爷啊!他变得和邦伯一样了,”他们说,“不用跟我们说你梦见什么了,梦里边吃得再好也没用,我们又分享不到。”

“在这种鬼地方,我恐怕只有靠做梦来填肚子了。”他咕哝着在矮人身边躺下,想把刚才的美梦再续下去。

但是,森林中的怪光还没完呢。又过了一阵,夜半的天气转冷之后,当值的奇力又把所有的人给叫醒了:

“跟刚才一样的亮光又在不远的地方亮起来了,有几百支火把和好多堆营火,肯定是被魔法突然点着的。听,那是他们唱歌和弹竖琴的声音!”

在躺下去仔细聆听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无法抵御走近去再作一次求救尝试的诱惑。于是他们又爬了起来,没想到这次的结果更加灾难性。这次他们看到的宴会比之前的更盛大、更诱人,在一长列宴饮者的上首坐着一名森林之王,金黄的头发上戴着树叶缀成的皇冠,活脱脱就是邦伯描述过的梦中人物。这些像是精灵的生物彼此递着大碗,有些弹着竖琴,许多人都在唱着歌。他们闪亮的头发中都点缀着鲜花,领口和腰带上闪耀着绿色和白色宝石的光华,他们的表情和歌声都充满了欢乐。他们唱的歌响亮、清晰而又悦耳,听得梭林不由得又踏入他们之中。

一瞬间,森林又陷入死寂,所有的光芒全都消失,火焰化成黑烟,矮人的眼中只能看见余烬和灰屑,森林中再度充斥着他们的喧哗与喊叫。

比尔博发现自己是在绕着圈子跑(他这样以为),口中不停地喊着:“多瑞、诺瑞、欧瑞、欧因、格罗因、菲力、奇力、邦伯、比弗、波弗、杜瓦林、巴林,梭林·橡木盾。”而他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人,也在他身边做着同样的事情(冷不丁会有人喊上一声“比尔博!”)。但其他人的叫喊声变得越来越远,虽然过了一阵之后,他觉得那些声音变成了遥远的呼救声,所有的声音最终都归于了沉寂,只留下他一个人孤单地处在一片寂静与黑暗中。

这是他这辈子最悲惨的时刻之一,但他很快就拿定主意,直到天亮了有一点点微光之前都不要轻举妄动,而且,因为不会有早餐来补充体力,他丝毫不想在黑暗中摸来摸去,徒然消耗体力。于是他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再次思念起遥远故乡那拥有美丽餐点室的霍比特洞府来。他正想到火腿、鸡蛋、吐司面包和黄油时,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碰他。有种又黏又韧的线缠住了他的左手,当他想要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被同样的东西给裹住了,因此他刚一站起来就倒了下来。

然后,那只趁着他发呆时一直在忙着把他缠起来的大蜘蛛从他身后现身,冲他跑了过来。他只能看见那东西的双眼,却能在蜘蛛拼命用恶心的蛛丝一圈又一圈地往他身上缠时,感受到它那些毛茸茸的腿。算他运气,总算还能及时回过神来,再晚一些的话,他就根本不能动了。他进行了一番名副其实的殊死搏斗才得以脱身。他一开始只是不停地用手赶开蜘蛛——而它正像小蜘蛛对付苍蝇一样,想要在他身上注入毒液让他消停下来——打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带着剑,马上将它拔了出来。蜘蛛立刻往后跳开,他赶紧趁此机会挥剑令蜘蛛松开了腿。接下来就轮到他反攻了。蜘蛛显然很不习惯对付这种身边带着刺的生物,否则它逃得还会更快些。比尔博不等它逃开就冲了上去,拔剑正刺中它的眼睛。它开始发狂般地跳跃、扭动,所有的脚都可怕地抽搐着,直到比尔博给它补了一剑才一命呜呼。比尔博经过这番折腾后也一头栽倒,好长时间都不省人事。

当他醒来的时候,身边已落满森林中白天常见的黯淡灰光,死蜘蛛躺在它身边,宝剑剑刃上沾染了黑血。对巴金斯先生来说,不靠巫师或是矮人们或是任何人的帮助,全凭自己一己之力在黑暗中杀死了巨型蜘蛛,这件事使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他在草地上擦拭宝剑,归剑入鞘时,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比过去更为凶猛,更为勇敢,尽管腹中依然空空。

“我帮你取个名字,”他对着宝剑说,“就叫你刺叮好了!”

在那之后,他开始了对周围的探索。森林中阴冷而又静谧,但显然他必须先去寻找自己的朋友们,他们应该离得不会太远,除非他们已经落入了精灵(或是更糟糕的东西)之手。比尔博觉得大喊大叫并不安全,因此他呆立了好一阵子,思考着小径到底在何方,他又应该先往哪个方向去寻找矮人们。

“唉!我们为什么不牢记甘道夫和贝奥恩的忠告!”他懊悔地叹道,“看看我们现在落到了怎样的窘境啊!我们?!我真希望现在还能说我们:孤单一人实在是好恐怖啊。”

到了最后,他勉强猜了一个昨天晚上传来呼救声的方向,凭着运气(他生来就有很多好运),他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一点大家到时候就知道了。下定决心后,他便迈着机敏的步伐走了起来。霍比特人擅长于无声无息地行动,特别是在森林中,关于这一点之前跟大家提到过,而且比尔博在出发前已经戴上了戒指,这也是为什么蜘蛛们完全没看见也没听见他的到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了一段距离后,注意到前方有块地方的黑影特别黑,即便在黑森林里也算黑了,仿佛一团不曾褪去过的夜色。他走到近前,发现那里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全都是蜘蛛网。突然间,他还看见了体型巨大、样貌狰狞的蜘蛛盘踞在他头顶的树枝上。不管戴没戴着戒指,他都因恐惧而发起抖来,生怕被蜘蛛们发现。他躲在树后面,盯着一伙蜘蛛看了会儿,然后,在森林中极度静谧的衬托下,他意识到这些讨厌的怪物原来正在相互交谈。它们的声音乍一听像是微弱的嘶声和摩擦声,但细听之下他可以听清楚它们说的大部分内容。它们居然正在谈论矮人!

“真是好一场挣扎啊,不过相当值得,”一只说,“他们的外皮肯定又脏又厚,不过我敢打赌里面一定有甜美的汁液!”

“啊,把他们挂一阵子之后就会好吃多了!”另一只说道。

“别挂太久了,”第三只说,“他们不像应该有的那么胖,我猜多半是最近没吃啥东西。”

“叫我说杀了算了,”第四只蜘蛛嘶嘶地说道,“现在把他们杀了,然后把死的挂上一会儿。”

“我敢保证他们现在已经死了。”第一只说。

“应该还没死,我刚才还看到有一个在挣扎来着。我想他们多半刚从美梦中醒来,我来弄给你们看。”

话一说完,一只肥大的蜘蛛就沿着蛛丝跑了下去,来到一根高处树枝上并排挂着的十几捆东西边。比尔博现在才注意到树上挂着这些东西,不禁觉得非常害怕。他看见有些蛛丝捆的底部伸出了一只矮人的脚,还有些蛛丝捆里这儿那儿地露出一只鼻子,一撮胡子或是兜帽的一角。

蜘蛛走到最大的一捆旁边——“我打赌那一定是可怜的老邦伯。”比尔博想——然后,对着凸在外面的鼻子狠狠咬了一口。蛛丝捆里传来了闷声惨叫,一只脚趾头猛地伸了出来,重重地踢在了蜘蛛身上。看来邦伯还活着。随着一声踢在瘪掉的足球上的声音,恼羞成怒的蜘蛛从树枝上摔了下去,幸亏它及时放出自己的蛛丝,才没有直接摔到地上。

其他的蜘蛛都哈哈大笑起来。“你说得很对!”他们说,“咱们的嘴边肉还活蹦乱跳着呢!”

“我马上就会让他蹦跶不起来了!”那只恼怒的蜘蛛发着嘶嘶的声音重新又爬回到了树枝上。

比尔博见此情景,就知道是该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他没办法与这些怪物正面对抗,手上也没有东西可以投掷。不过,在经过一番搜寻之后,他发现附近有条似乎已干涸了的水道,那里有许多小石头。比尔博在扔石头方面可是个高手,他没有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一颗鸡蛋大小、十分称手的石头。小时候,他曾经练过扔石头,练到后来,兔子、松鼠,甚至是飞鸟,只要一看见他弯下腰来,就会迅速地逃之夭夭。即便是他长大以后,他依然在掷铁环、扔飞镖、射箭、滚木球、九柱地滚球等需要瞄准和投掷的、不太剧烈的游戏上花费不少时间。事实上,除了吐烟圈、猜谜语和烹饪之外,他还有很多拿手的事情,只是之前没时间详细告诉大家罢了。现在也没时间。在他捡石头的当口,蜘蛛已经来到了邦伯跟前,邦伯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比尔博出手了,他扔出的石头咚的一声正中蜘蛛的脑袋,蜘蛛应声便从树上落下,扑通坠地,八条腿全都蜷缩了起来。

第二颗石头嗖的一声穿过一张大蛛网,扯断了蛛丝,把盘踞在蛛网中央的蜘蛛带了下来,啪嗒掉在地上,一命呜呼。接下来,蜘蛛们的领地内掀起了一场大骚乱,让它们暂时有点顾不上矮人们了。它们虽然看不见比尔博,却大致能猜测到石头飞来的方向。于是它们立刻以闪电般的速度摇摇晃晃地冲向霍比特人,并将蛛丝撒向四面八方,使得天空中似乎到处都是舞动的罗网。

不过,比尔博早就溜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灵机一动,想要把这些愤怒的蜘蛛引得离矮人越远越好,要让它们既好奇、激动,同时又愤怒。等大约有五十只蜘蛛冲到他之前所站的位置时,他又朝它们扔了几颗石头,还朝后面那些停下了脚步的其他蜘蛛也丢了几颗石头。接着,他一边在树林间跳着舞步,一边还唱起歌来,为的是要激怒这些蜘蛛,让它们全都跟过来追自己,同时,也让矮人们能够听见他的声音。

他唱道:

老胖蜘蛛在树上结网!

它看不见我呀,它又老又胖!

笨蜘蛛啊!笨蜘蛛!

快停下,来找我吧,

别再织你的破网啦!

老笨蜘蛛胖又胖,

想找我,没方向!

笨蜘蛛啊!笨蜘蛛!

快从树上下来吧!

在树上可没法把我抓!

这首歌听起来也许不怎么样,不过大家得知道,那可是他在火烧眉毛的情势下现编的,而且再怎么说,它也的确达到了目的。他一边唱一边扔出了更多的石头,还用力跺脚,几乎把附近所有的蜘蛛都引出来追他了:有些蜘蛛拽着蛛丝垂到地上,有些在树枝上快跑,从一棵树摆荡到另一棵树上,或是对着黑暗的空间抛出新的蛛丝。它们辨认他声音方向的速度比他想像的快多了,这些蜘蛛生起气来是非常可怕的。除了被扔石头之外,

蜘蛛也从来不喜欢有人骂它们长得胖,而“笨”更是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种侮辱。

比尔博又动作敏捷地来到了一个新的藏身之处,不过,这时有几只蜘蛛已经分别冲到了林中空地(这里平时就是它们生活的地方)的各处,开始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织起网来。要不了多久,霍比特人就会被密密的蛛网给团团包围住了——至少蜘蛛是这么打算的。比尔博站在这群正忙于织网围捕的昆虫之间,鼓起勇气,唱起了又一首歌:

懒罗伯,疯卡伯,

织起网子想缠我。

我的肉肉儿香又甜,

可惜你们没口福!

我在这儿,顽皮小苍蝇;

你们真是胖又懒!

别看网儿织得欢,

休想让我往里钻。

唱到这儿他一转身,就发现两棵大树之间最后的空间被蛛网给封闭了,幸好那还不是已经完工的蛛网,只是仓促在树干与树干之间用双股的蛛丝来回扯出的几大条。他拔出短剑,将蛛网砍成碎片,唱着歌儿走出了包围圈。

蜘蛛们看得见宝剑(不过我估计它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立刻便全体分地面和树枝上两路,杀气腾腾地朝着霍比特人奔来。它们毛茸茸的脚上下舞动,螯爪与丝囊啪啪作响,眼珠突出着,口边冒着白色的泡沫,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它们跟着比尔博一路追进森林,比尔博一直走到不敢走了为止,然后,他又用比老鼠更加无声无息的脚步偷偷溜了回来。

他知道,在蜘蛛们追烦了,回到悬挂矮人的树这里来之前,他只有非常宝贵的一点点时间,他必须在这点时间里把矮人们救出来。这个任务中最令人头痛的部分,就是要爬到那挂着许多矮人蛛丝捆的长长的树枝上去。如果不是有个蜘蛛碰巧留了一条蛛丝垂落下来,他可能根本就上不去。尽管蛛丝粘在了他的手上,还把他的手勒得生疼,他还是凭借着蛛丝的帮助,勉强爬了上去。可上去之后才发现,上面竟然有一只老态龙钟、体态肥胖的恶蜘蛛,它是被留下来看守这些俘虏的,此刻它正忙碌地东按按西戳戳,看看哪个俘虏最汁多味美,准备趁其他蜘蛛都不在的时候好好抢先一步享受美味大餐。不过比尔博急着办正事,没空与它多纠缠,因此,它还没回过神来,便觉得身上一记刺痛,随即掉落树枝丧了命。

比尔博接下来要做的是先松开一个矮人的束缚。他该怎么做呢?如果他切断蛛丝,可怜的矮人一定会扑通一声摔落到很下面的地面去。他小心翼翼地在树枝上爬着(这让所有可怜的矮人像成熟的果实一样晃动起来),来到了第一个蛛丝捆的跟前。

“不是菲力就是奇力。”他从蛛网边缘冒出来的蓝色帽尖推测。接着,根据从错综的蛛丝间伸出的长鼻子,他进一步判断道:“应该是菲力吧!”他把身子凑了上去,把缠住他的大部分又黏又韧的蛛丝割断,然后,果然,一踢一挣之后,菲力从蛛丝捆里探出了大半个身子。菲力伸展蹬动着麻木的双臂与双腿,拼命从胳肢窝下的蛛丝中挣脱着,估计比尔博看见这番景象一定笑了出来,因为这实在是太像用线提着的木偶娃娃在跳滑稽舞了。

经过一番折腾后,菲力终于爬上了树枝,然后尽力协助霍比特人解救伙伴,尽管他的身体状况其实很不好。他身上还残留着蜘蛛的毒液,昨晚一晚上和今天一天都被挂在树枝上,身体被蛛丝缠得密密匝匝,只露出一个鼻子呼吸,因此这会儿感到有点头晕目眩。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恶心的蛛丝从眼睛和眉毛上弄掉,至于胡子,则只能大部分都割掉了。两人开始携手把矮人们一个个拽上来,砍断蛛丝,将他们解救出来。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情况好过菲力的,有些甚至相当糟糕。有些人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大家看到了吧,长鼻子有时还是很有用的),有些人则是毒中得比较深。

他们就以这种方式救出了奇力、比弗、波弗、多瑞和诺瑞。可怜的老邦伯体虚乏力——因为他是矮人中最胖的一个,所以一直都被蜘蛛们按来戳去的——他只能一滚从树枝上滚了下去,扑通落到地上,躺倒不动了。所幸地上有厚厚的树叶,他并没有性命危险。可是,当蜘蛛们比之前更加怒火中烧地陆续回来时,树上还挂着五名矮人没来得及救下来。

比尔博立刻冲到最靠近主干的树枝旁,抵挡那些向上爬来的蜘蛛。他在救菲力的时候把戒指取了下来,后来就忘记再戴上了,所以蜘蛛们开始带着嘶嘶声恶狠狠地对着他说道:“现在我们可看见你了,你这个可恶的小家伙!我们会吃掉你,把你的骨头和皮挂在树上。啊!他还有根刺哪,对不对?没问题,我们一样能抓到他的,到时候我们要把他脑袋冲下好好挂个一两天。”

这边战斗在进行的过程中,那边其他的矮人正在用小刀割断蛛丝,解救其余的俘虏。过不了多久,大家就能重获自由了,只是还不知道在那之后又会怎样。昨天晚上,蜘蛛们很轻易地就抓住了他们,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而且又是在一片黑暗中,而这次看来双方要有一场恶战了。

突然间,比尔博注意到有些蜘蛛聚拢到了躺在地上的邦伯身边,又将他捆了起来,准备把他拖走。他大喝一声,对着眼前的蜘蛛挥剑砍去。它们快速向后退去,他趁机连爬带跌地下了树,正好落在那群蜘蛛的中间。他的宝剑对它们来说是一种以前从没见到过的刺,只见宝剑上下翻飞,当刺到蜘蛛们的时候,它发出了兴奋的闪光。片刻工夫,便有五六只蜘蛛在剑下丧命,其他的蜘蛛仓皇逃遁,把邦伯留给了比尔博。

“快下来!快下来!”他对着树枝上的矮人们喊道,“不要停在上面,再陷入蛛网!”因为他发现有许多蜘蛛聚集到了所有周边的树上,然后沿着树枝爬到了矮人们的头上。

矮人们或爬、或跳、或掉地从树上下来了,十一个人凑到了一堆,大多数人都摇摇欲坠的,两条腿派不上什么用场。算上可怜的老邦伯的话,十二名矮人终于团聚到了一起。老邦伯一边一个被人扶着,左边的是他的表弟比弗,右边的是他的亲弟弟波弗。比尔博在他们身边绕来绕去,挥舞着宝剑不停地砍杀,数百只愤怒的蜘蛛从四面八方瞪着他们,形势实在让人感到相当绝望。

厮杀开始了。有些矮人有刀,有些手里有棍子,所有的人都能拿得到石块,比尔博的手上则是精灵宝剑。蜘蛛们的攻击被一次次地打退,留下了许多尸体。但这样的局面维持不了多久了,比尔博已经几乎精疲力竭,而矮人之中只有四个能勉强站稳,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像垂死挣扎的苍蝇一样因气力不支而被杀。蜘蛛们已经又开始在一棵棵树之间织起了天罗地网。

最后,比尔博别无选择,只能与矮人们分享有关他戒指的秘密。他对此觉得心有不甘,但这已经是形势所迫了。

“我马上就要消失了,”他说,“我会尽力把蜘蛛引开的,你们必须要聚在一起,朝相反的方向跑。最好是往那里的左边跑,那里大约能通向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精灵营火的地方。”

矮人们的脑袋晕晕乎乎的,周围是一片叫喊声、棍棒挥舞声和投掷石头的声音,在这样的一团混乱中,实在是很难让矮人们理解他说的话。但比尔博觉得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了——蜘蛛们步步紧逼,不断缩小着包围圈。他突然戴上了戒指,在矮人们惊讶的目光中消失了。

很快,在右边的树林里面传来了“懒蜘蛛”和“笨蜘蛛”的喊声,这使得蜘蛛们很是惊惶。它们停下了前进的脚步,有些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冲了过去。“笨蜘蛛”的称呼让他们在愤怒之下失去了理智。这时,比其他人多领会了一点比尔博计策的巴林,带着其他人发起了一次反攻。矮人们聚拢成一团,朝着左边的蜘蛛送出一蓬石头的弹雨,然后趁势冲出了包围圈。这时,他们身后比尔博的喊叫声和歌唱声突然停了下来。

矮人们一边热切地希望比尔博没有被蜘蛛们给抓住,一边脚下不停地继续前进。不过他们走得可不够快。他们的身体又累又难过,所以即使背后有许多蜘蛛穷追不舍,他们也只能是一瘸一拐,蹒跚而行。时不时地,他们必须要回过身来,与追上来的蜘蛛搏斗一番。有一些蜘蛛已经来到了他们头顶的树上,把又长又黏的蛛丝抛了下来。

就在形势再度陷入危急的时候,比尔博突然现身,从斜刺里出其不意地杀入到蜘蛛们的包围圈中。

“快走!快走!”他大喊道,“我来断后!”

他也真的做到了,只见他前冲后突,割蛛丝,砍蛛腿,如果有蜘蛛逼近,他就刺穿它们肥胖的身体。蜘蛛们满腔怒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口角吐着白沫,用嘶嘶声恶毒地咒骂着。但是,它们已经知道了刺叮的厉害,因此当它重现战团之后,就不敢逼得太近。因此,不管它们再怎么咒骂,它们的猎物还是缓慢而又持续地朝包围圈外溜走。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感到无比煎熬的过程,持续了似乎有几个小时之久。但到最后,正当比尔博觉得再也抬不起手来作一下劈刺的时候,蜘蛛们突然放弃了,不再紧追不舍,而是满怀失望地回它们黑暗的领地去了。

矮人们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圈子的边缘,这里就是精灵营火曾经出现过的地方。不过,他们不能确定这是否就是他们昨晚见到的营火。不管怎样,这些地方似乎残留着一些善良的魔法,令蜘蛛们颇有忌惮。这里的天光更显翠绿,树枝也不那么浓密,少了些威胁的意味。他们终于有机会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

他们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但他们马上就开始好奇地提问了。他们让比尔博详细解释凭空消失是怎么回事,他找到戒指的经过让他们非常感兴趣,以至于让他们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麻烦。巴林对此尤其有兴趣,缠着比尔博要他把咕噜的故事,包括猜谜语的详情和关于戒指的细节都再讲一遍。但过了一会儿之后,身边的绿光开始转暗,这时他们才想起问一些别的问题:这里到底是哪儿?原先的小径在何处?该到哪里去找些食物?接下来又该怎么办?他们一遍遍地问着这些问题,似乎期待着能从小比尔博那里得到回答。从这一点上你们就可以看出来,矮人们对于巴金斯先生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了,开始对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甘道夫早就说过会有这一天的)。他们真的认为他会想出好的计划来帮他们脱离困境,而不是窝在这里一味抱怨。他们心里明白得很,要不是霍比特人舍命相救,他们撑不了多久就没命了。他们对他谢了又谢,有几个矮人甚至站起身来,要给他来个九十度的鞠躬,结果因为腿软而倒在地上,一时之间爬不起来。尽管他们知道了神秘消失的真相,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对比尔博的敬意,因为他们都明白,比尔博不仅有好运气和一枚魔法戒指,还相当有急智——这三样可都是非常有用的东西。事实上,他们对于比尔博的称赞,让他也开始觉得自己真是个伟大的冒险者,尽管如果能有点东西吃的话,他还能变得更勇敢些。

可吃的东西真的没有,一点点都没有。众人之中没有一个适合去找食物,或是探路的。唉,那迷失的小径啊!比尔博疲倦的脑子里只想着这几个字。他坐在地上,望着眼前无穷无尽的树木发呆。没过多久,大家都不出声了,只有巴林例外。在其他人都已经停止了说话,闭上眼睛休息之后,他还在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地笑着。

“咕噜!我的个乖乖!原来他是这样偷偷从我身边溜过去的?我总算知道了!巴金斯先生,你是戴着隐身戒指悄悄溜进来的?纽扣在门前的台阶上撒了一地!可爱的老比尔博——比尔博——比尔博——博——博——博——”然后他就睡着了,四周陷入了长长的死寂。

突然间,杜瓦林睁开了一只眼睛,朝周围的伙伴们扫了一圈。“梭林到哪儿去了?”他问道。

大伙儿感到无比震惊。对啊,这里只有十三个人:十二名矮人和霍比特人。梭林到底跑哪儿去了?他们开始幻想着梭林到底遭遇到什么样的厄运,究竟是着了魔法,还是遇上了邪恶的怪物呢?大家失神地躺在树林里打着寒战。随着傍晚渐渐变成黑夜,他们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他们睡得都很不好,每个人都噩梦连篇的。由于病痛和疲惫,他们根本无力设置哨兵或是轮班守夜。我们暂时把他们放到一边,先来看看另一边的情形吧。

梭林被抓其实要比他们早得多。大家还记得比尔博在踏进精灵营火圈后倒头死睡的那一次吧?在接下来的那一次,轮到梭林第一个冲进去,因此在火光熄灭后,他也着了魔法,陷入了死睡。飘散在夜色中的矮人们的喧闹声,他们被蜘蛛抓住并捆起来时发出的叫喊,第二天战斗中的厮杀声,所有这一切他全都没有听见。然后,森林精灵们便找到了他,把他捆起来带走了。

当然,在林中宴饮的正是这些精灵。他们并不是什么坏家伙,如果说他们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不信任陌生人。即便拥有很强的魔法,可在这些日子里他们还是非常小心翼翼。他们和西方的高等精灵不同,更具危险性,也没那么聪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加上他们散居于大小山脉间的亲族),都是从没有去过西方仙境的那些古老部族传承下来的。那些光明精灵、渊博精灵和海洋精灵,都去过西方仙境,并在那儿住了很多年,变得更美丽、更智慧、更博学,并且发明出他们自己的魔法,研究出如何制造美丽和神奇东西的技术,然后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在这个世界中,森林精灵在太阳和月亮的光华间游走,但他们最爱的还是星辰。他们会在今日早已绝迹的壮阔森林中漫游,且大多数居住在森林的边缘,在那里,他们有时进入森林狩猎,有时则在月光或是星光下驰骋于平原之上。在人类到来之后,他们越来越不喜欢光天化日了,不过,他们依旧是精灵,是善良的种族。

在距黑森林的东部边缘几哩之处有一座巨大的洞穴,此时里面居住着他们最伟大的国王。在他巨大的石门前,一道来自森林高地的河流蜿蜒而下,流进林木葱茏的平原旁的湿地。这个巨大的洞穴,在其每一边都有着数不尽的小洞穴,一直绵延到远处的地下,里面有许多通道和宽阔的厅堂。这地底世界远比半兽人居住的地方要亮堂、干净,没有那么幽深,也没那么危险。事实上,国王的臣民大多在森林中居住狩猎,他们居住的屋子多半在地面上或树枝间。山毛榉是他们最喜欢的树。国王的洞穴是他的宫殿,也是他收藏宝物的地方,更是他的同胞们对抗外敌的堡垒。

这里也是他们关押囚犯的地牢。因此,他们将梭林拖来了此处——态度不算太客气,因为他们不喜欢矮人,并且认为他是敌人。在古代,他们曾经指控有些矮人偷盗他们的宝藏,并且与他们进行了战争。不过这事儿要是不听听矮人们给出的不同说法便算不上公平。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只是拿回了他们应得的东西,因为精灵国王和他们谈好了工钱,要求他们帮他打造金银器,可过后却拒绝付给他们报酬。如果说精灵国王有什么弱点的话,那一定是对财宝的贪恋,尤其是对白银和白色的宝石。虽然他已经收藏了许多的宝物,但他还是永不满足,因为他的宝藏还比不上其他远古精灵贵族那样丰富。他的子民不会开矿,也不会铸造金属或是打造珠宝,更懒得花工夫去做买卖或是种地。每个矮人都知道精灵与矮人的这段过节,虽然梭林的祖先与之一点关系也没有。因此,当身上的魔法被解除,梭林苏醒过来之后,他对于精灵们的态度很是气愤,他拿定主意,他们休想从他口中获得关于金子或珠宝的一个字儿。

在梭林被带到国王面前之后,国王严肃地看着他,问了他许多问题,但梭林只是一个劲儿地说他饿得要死。

“我的同胞们在欢宴时,你和你的同伙为何三次试图发起攻击?”国王问。

“我们没有攻击他们,”梭林回答,“我们是想来讨点吃的,因为我们饿了很久。”

“你的朋友们到哪儿去了,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不过我估计他们大概还在森林里挨饿呢。”

“你们在森林里面干什么?”

“找食物和饮水,因为我们饿了很久。”

“可你们当初为什么会进森林?”国王愤怒地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梭林闭上嘴,一个字也不愿回答了。

“好极了!”国王说,“把他带走,好好看管,等他到愿意说实话为止,哪怕等上一百年。”

精灵们用皮带将他绑起,把他关进了装有结实木门的最幽深的洞穴之一,然后就走了。他们留给了他很多吃的喝的,虽然不见得有多好,但数量却很多。森林精灵们毕竟不是半兽人,即便是对待成为阶下囚的死敌,也还保持得体的举止。惟一会让他们毫不留情的就只有那些大蜘蛛了。

梭林就这么躺在国王的地牢中。在他心存感谢地用过了面包、肉和水之后,他开始担心起那些不幸的朋友们的处境来。过不了多久,他就能知道了,不过,这是发生在下一章的事情,那是又一场冒险的开端,霍比特人将再次让人领略到他的大用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