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病了一个暑夏,等渐渐好起来的时候,天气也渐渐凉了。这天因新换了个大夫,朱妈不放心,亲自去街上替她抓药,顺便带回来一个兔儿爷。秦桑看到那黄土泥彩的小像,才知道原来又要过中秋了。她拿着这黄泥抟的兔儿爷,倒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正兀自出神,朱妈怕厨房把药煎坏了,又自己在廊下守着炉子煎了,捧来给秦桑喝。秦桑闻到那股药气就皱眉头,朱妈还像哄小孩儿似的:“小姐,这药我尝过了,一点也不苦,真的。”

倒不是药苦,反正苦不苦也喝了好几个月了。朱妈是唯一的旧人,秦桑嫁过来的时候,本来带了四个人,后来走的走散的散,就还有朱妈留在她身边。秦桑不忍拂她的意,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干了,苦也不觉得。朱妈赶紧端过茶碗来给她漱口,又拿了一碟蜜饯梅子让她压一压舌根残存的苦味。

梅子放得太久,有点发乌,吃在嘴里更是甜得发腻。秦桑病了这几个月,上上下下偌多的人,亲朋好友人情来往都要打发,朱妈倒还拿得定主意,有几回着急用钱,就拿着秦桑的私印和存钱折子去银行,倒还顺顺当当办出钱来。其他的诸如柴米油盐之类家常开销,因为都是三节结账,所以还能维持。今天她看秦桑精神尚好,忍不住劝道:“这就快过节了,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小姐……”

秦桑知道她要说什么,于是说:“朱妈,你歇一会儿去吧,我也累了,要睡一会儿。”

朱妈却抽出胁下系的手巾,揩一揩眼角,说:“太太走的时候,我可是答允了太太,要照应好小姐。小姐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想一想九泉之下的太太,太太要是知道小姐受的这些苦……可该怎么难受……”

秦桑最听不得任何人提到自己的母亲——尤其是眼下这种境况。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姑爷就是脾气大一点,心倒不见得怎么坏……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挑三唆四,怎么会这样对小姐……”

秦桑委实不愿意听她说这些,勉强笑道:“朱妈,我才好一点,你又提这些话做甚?”

朱妈看到秦桑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大夫本来就说是积郁成疾,这一阵子吃了无数的药,才稍稍有点起色。她怕秦桑身体再闹出什么好歹来,于是勉强岔开话,说:“今天去抓药,小姐你猜我遇上谁了?”不等秦桑说话,却又告诉了她,“我遇上邓小姐了。就是原来在学堂里,和小姐最要好的邓小姐啊!”

秦桑搁不住心里难受,只是用指甲划着那兔儿爷的彩旗,一面红旗,一面绿旗,又一面黄旗……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她和同学们跟在旗帜后头,一路走一路高喊着口号……那天的天气那样晴朗,天空是瓦蓝瓦蓝的,明净得像一面琉璃镜,而镜面浮着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的云彩,逶迤似雪色的纱巾。她和邓毓琳都走得发了热,把纱巾解下来拿在手中,随着每一声口号挥舞着,就像一面旗帜。后来被郦望平看到了,还笑话她们在举白旗。

已经四年了,想到从前的那些事,不再像原来一样觉得痛彻心扉,反而有一种麻木。就像母亲的死,就像父亲逼她嫁给易连恺。不过是区区两年,从前的日子却遥远模糊得像另一个世间。而她早就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连记忆都似有若无,变得无从寻觅。

“邓小姐还认得我,跟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听说小姐你病了,还说要来看你……”

秦桑听了越发觉得难受,从前的人和事,索性让她死了,可是偏又死不了,被拘在这世上继续受苦受难。邓毓琳当初那样帮她,还从家里偷了钱出来给她。秦桑还记得邓毓琳那滚烫的手心,她把钞票和洋钱都塞在自己手里,硬硬的,好大一卷。邓毓琳的眼睛也亮得惊人,乌黑的眼珠望着她,急切地说:“秦桑你走吧!到外国去,去投奔光明与自由!”

光明与自由……可她最终却没有走脱。陷在这泥淖一般的境地,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从前的朋友?

朱妈忧心忡忡地问:“小姐你是不是累了?怎么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她不想多说话,只随口“嗯”了一声。朱妈忙着张罗服侍她上楼,替她铺开被子,放了帐子,让她躺下歇息。秦桑这一病好几个月,总是躺着的时候多。一躺下来,此时倒像是马上要睡着了,她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等朱妈那小脚“笃笃”的声音消失在房门外,秦桑却又重新睁开眼睛来。这房里还是新房的布置,水红绫的帐子,滟滟的仿佛仍存着一缕喜气。帐顶上绣的百蝠百子图,还是最老派的吉利花样,密密匝匝的彩线刺绣,一团团的花仿佛就朝人直压下来,望久了直发晕。秦桑闭上眼睛,人倒像睡在船上,轻轻地摇动着。整个世界都在微微摇动,这摇动让她惶恐不安,更让她有一种虚无飘渺的无力。

秦桑一直担心邓毓琳会真的上门来,可是这事又不能怨朱妈。朱妈对从前的事情顶多晓得一二分,她就知道邓小姐和自家小姐要好,如今自家小姐生着病,每日在家里发闷,所以真心地想让邓小姐来看看自家小姐,陪她说说话,解解闷。

无奈秦桑根本就不想见到邓毓琳,每日想起就觉得心中更添积郁。这样过了三四天,邓毓琳终于来了,朱妈倒是很高兴,听到门房通报说有位邓小姐来拜访,于是亲自到上房来告诉秦桑。秦桑无奈,只得换了件衣服,出来见客。

两年不见,邓毓琳倒没有变多少,不过头发剪了,原来的蓝布裙衫换成了洋装,只是圆圆的脸上,仍旧有种少女的稚气。她见到秦桑,首先就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糯米细牙,说:“哎呀,秦桑你瘦了。”

秦桑见她的笑容一如往昔活泼俏丽,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邓毓琳已经拉住她的手,说:“几年都不见,我有好多话跟你说呢。”

朱妈在旁边看到她们这副样子,想起原先小姐未出阁的时候,这位邓小姐也常常到家中来,同小姐两个人咕咕哝哝,有着说不完的亲热话。所以她督促两个丫头安排了果碟点心茶水,就悄悄领了下人都退下去,让她们好生说话。

秦桑打起精神,问了问邓毓琳这两年的近况,原来邓毓琳两年前出洋,三个月前才刚回来。没想到那日在街上会遇见朱妈,从前邓毓琳经常往秦府去,所以认出了朱妈,问起秦桑,才知道她如今的住处。邓毓琳提起不少旧同学,有的出洋留学,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与未婚夫一齐投奔革命军……秦桑只是静默无言,说了一会儿话,邓毓琳却将脸色正一正,说:“秦桑,我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要托你帮忙。”

秦桑见她突然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道:“如今我和笼中鸟一样,又能帮得上你什么忙呢?”

邓毓琳笑了一笑,眼中却隐隐有一缕忧色:“除了你,这忙还真没别的人可以帮得上。”原来邓毓琳有个表哥因为跟人结怨,如今被冤枉成革命军的眼线,关在符远大牢里,不日就要审判。邓毓琳此次来就是想要找人疏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先把人保释出来。邓毓琳说:“我那表哥是个公子哥儿,怎么会和革命军有勾结?就是因为去年他家里盘当铺的事情,跟人家结了怨,才被人诬陷。他从小在家里娇生惯养,压根儿没有吃过苦头。若是再在大牢里关几日,只怕我姨妈都要急疯了。我那姨妈从二十岁守寡,只得我表哥这一个儿子,若不是实在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来麻烦你。”

秦桑还未说话,邓毓琳又道:“花多少钱都行,我姨妈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能把人保出来,哪怕是倾家荡产也愿意。”一面说,一面留意秦桑的神色,只见秦桑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样的事情,我和你说句实话,希望实在渺茫。你郑重其事托了我,我本不应该推辞,只怕办不了,耽搁了你的正事。”

邓毓琳知道秦桑从来很有主见,而且依照自己与她的交情,她必会答允。秦桑如今嫁的是江左巡阅使易继培的第三位公子易连恺。邓毓琳早已经打听清楚,易继培的长子十年前骑马摔坏了脊骨,一直瘫卧在床。易继培便对次子易连慎寄予重望,如今上了年纪,越发倚重易连慎,有不少大事都交给易连慎处理。而易连恺年齿最幼,又是庶出,所以不甚参与军政。但如今江左行省,皆是易家天下。易连恺虽无权柄,到底占着易家人的身份。只要他发句话,放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没想到秦桑会这样婉拒,邓毓琳不由得问道:“这中间可是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秦桑心中痛楚,可是又怕邓毓琳生了误会,只说道:“他们家的规矩,我不便过问外头的事情。”邓毓琳“哦”了一声,秦桑却下了决心,说道,“不过,你的表哥便如同我的表哥一样。无论如何,我定然试一试。成与不成,那便再说。”

邓毓琳不由得十分惊喜,站起来握住秦桑的手,说:“若是有为难的地方,千万别勉强。”

秦桑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情,总有为难的地方,总不至于为难,就不去办了。”

邓毓琳与她两年未见,重逢后只觉得这位旧日活泼俏丽的同学,一下子仿佛成了抑郁的旧式少奶奶。此刻听到她说这句话,目光粼粼闪动,仿佛决意已定,旧时爽朗依稀重现。邓毓琳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只觉得她手指微凉,也握紧了自己的手。两人千言万语,皆在这握手一笑。

话虽这样说,送走了邓毓琳之后,秦桑却将事情好好从头思量了一番。第二天才吩咐朱妈,收拾行李。朱妈还摸不着头脑,看这样子,又不像回娘家。因为自从太太过世,除了三朝回门,小姐就没踏入过秦家半步。于是忍不住问:“小姐,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秦桑叹了口气,缓缓说:“你不是总劝我,退一步海阔天空。”

朱妈这才明白她是要往哪里去,不由得喜滋滋的,拿了钥匙督促下人们开了阁楼上的库房,把箱子都打开,拣了些时新的衣物之类,收拾起箱笼。又打发人安排汽车,一时忙了大半日,才算安排妥当。

秦桑换了件出门的长衫,本来是春天的时候裁的衣服,她病了一夏,人瘦了许多,腰身渐宽。旗袍是月白的描春绉,本就轻薄淡软,下摆上只用银线绣了一簇折枝梅花,轻影疏斜,衬得蓝盈盈的料子倒仿佛月色一般,虚虚地笼在人身上。朱妈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坐在窗下,窗子原是朝南,此刻太阳早到了西边,只有一半格扇里透进来光。那格扇是万字不到头的如意花样,印在桌子上像描红本子似的,一格一格。她斜撑着肘,另一只手在桌子上,慢慢地划着桌上窗棂的倒影,一笔一划,动作又轻又缓,倒仿佛在写什么字。只是眉头微微皱着,看上去不胜病态,更显得憔悴许多。朱妈不由得劝道:“既然是往姑爷那里去,又快过节了,这件衣裳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秦桑方回过神来,看了看身上的衣服,不以为然地说:“就这件吧。”

朱妈知道自己家的这位小姐,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再听人劝,只得问:“汽车都预备好了,小姐是什么时候动身呢?”秦桑说:“现在就走吧。”沉吟了一会儿,又道,“你还是留在家里看家,我带韩妈去。”

朱妈答应了一声,去叫了韩妈上来,另外还有几个老妈子帮忙提着秦桑随身的东西,一齐送到汽车上。朱妈到底不放心,想起上回姑爷和小姐闹得那样僵,小姐大病一场,姑爷连看都不曾回来看过一眼,夫妻情分凉薄如此,她在旁边都觉得心里怪不好受。只怕小姐这一去,万一言语间又和姑爷闹僵了,那可怎么才好。可是这种话总不能当着小姐的面说,而且小姐此番终于肯委屈自己,只盼两人可以抛开芥蒂,和好如初。

那易连恺从端午节就去了芝山避暑,昌邺城北面是绿意巍峨的芝山,山脚下一条顺河绕城而过,曲折奔流,向南汇入永江。两条大河把偌大的昌邺城夹在中间,烈日之下水汽蒸腾,蒸得昌邺十万城郭越发酷暑难耐。所以昌邺有钱的人家,大多在芝山置了别墅,每年夏季的时候,城中富室纷纷上山避暑,直到中秋节后才会下山回城。

芝山离昌邺城不过一百余里,且因为每年无数富贵要人皆要上山避暑,一路都是极好的柏油马路。汽车呼啸而过,几个钟头就到了。秦桑没带多少行李,所以前后只两部汽车,沿着那绕线似的柏油路,曲曲折折向山顶驶去。

易家把持江左军政,易继培的巡阅使行辕虽然设在符远,但昌邺为江左重镇,所以历来驻有重兵。易连恺并没有在军中任职,昌邺督军高佩德却是易继培多年的心腹,对易家这位三少爷自然处处都格外优待。所以易连恺在芝山的别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极广,雄踞在山头之上。柏油路渐走渐深,时近黄昏,天色黯淡下来,远远只看到前面马路上设了卡哨,隐隐约约有背着长枪的哨兵走动。这一带皆是军政要人的避暑别墅,所以有岗哨亦不出奇。到了铁蒺藜之前,汽车夫停住了车子,自有随车出门的听差下去打交道。

岗哨听说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开了缠满铁蒺藜的木栅,放汽车过去。汽车往上走了一会儿,便拐上另一条小道。说是小道,其实也是柏油路,堪堪并行两部汽车。这条路一侧是青山,一侧则是溪水,其时夕阳西下,淡金色的斜晖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绕着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仿佛一条银练。而漫天霞光淡紫,衬出远山浅碧,清溪蜿蜒,仿佛名家手笔的青绿山水,风景极为秀美。

汽车夫是走熟了的,知道这条路再无旁的去处,一直通到易家的别墅。再加之天色渐晚,道路两侧树木掩映,越发显得天光晦暗,所以开足了马力向山上驶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闪,紧接着一匹马直冲出来。马上的骑手未料到路上会有汽车,措手不及拉紧了缰绳。偏偏那马儿骤然被雪亮的车灯一照,也受了惊吓。再被那缰绳一扯,不由得希聿聿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差点将马上的人摔下来。

汽车夫早就把车刹住了,那骑马的本是个年轻女子,受了这一下惊吓,不由得以手拭额,瞧那样子几乎都要哭了。这时候林中一阵喧哗,纵出来好几匹马。天色已经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只能隐约看见马上的人都穿着军中制服,众星拱月般将那年轻女子围在中间,有人跳下马来,七手八脚地牵住了缰绳。还有人冲着汽车夫直嚷嚷:“惊了我们的马,若是摔坏了人,你们担待得起吗?”后头一个人兜马上来,借着车灯仔细看了看车牌,脸色大变,说道:“这不是家里的车子?”汽车夫本来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此时更没好气,从车窗里探出头,说道:“领头的是谁?少奶奶在车上呢!”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只听到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还有草间的小虫子“嚯嚯”有声。这些人尴尬万分,不由得纷纷下马。领头的一个原是易连恺身边最得用的宋副官,下了马走到汽车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垂手静候秦桑发落。秦桑本不欲张扬,且知道这些人平日跟着易连恺胡闹惯了,从来是无法无天。看到这情形,也不过点了点头,问:“兰坡是在山上吗?”

她对易连恺身边的人素来很客气,却极少叫易连恺的表字。宋副官虽然人站在那里没动,脑子却转得飞快。他知道易连恺好几个月不曾回家,今天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来,也不知道来意如何。易家虽然是一个文明家庭,但开牙建府,所以规矩极大。宋副官听到主母发问,不敢不回答。他偷窥秦桑的脸色,见她似乎颇为平静,于是道:“公子爷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钓鱼去了,不过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秦桑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闪烁的灯光,说道:“走吧。”

这时候离别墅已经很近了,车子驶了一会儿就进了镂花铁门。芝山上的别墅都是西洋式,易家这庄园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国人设计,典型的美国南部风格,却又因地制宜,夹带了些微中国情调在其中。白色的柱子巍峨耸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涡花,乌木门窗皆是精雕细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衬出钧深宏美。别墅前建有一个圆形的白色大理石喷泉池子,汽车沿着那流水潺潺的喷泉绕行过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结,亲自赶上来替秦桑开车门。秦桑知道他们素来鬼鬼祟祟准没好事,如今宋副官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为什么事心虚,所以只是说:“你进去通报一声,告诉他我来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马赶回来,先已通风报信,此时满脸堆笑:“少奶奶这话,叫标下都不晓得该怎样答。已经到家了,少奶奶何必还闹这样的虚文?”他们说着话,灯火通明的别墅里头,早有好几个听差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奶奶”,便去后头车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抢上一步,亲自替秦桑推开了桃花心木的双门,做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姿态。

秦桑当着下人的面,不便多说什么,于是举步上台阶,进了正厅。刚刚踏上地毯,忽然听到楼梯上一阵狂吠,七八只体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扑着冲下来,一边风卷似的扑下楼梯,一边汪汪乱叫,龇着雪白的尖牙,将她团团围在中间。跟在秦桑身后的韩妈吓得只差没魂飞魄散,筛糠似的拽着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却好似没看到那群穷凶极恶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视便要往前走。她身形略微一动,那为首的恶犬便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呜咽,其余的大狗皆垂着舌头呼呼喘气,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齿,兀自滴着涎水。韩妈唬得直嚷:“少奶奶别动!”秦桑眉头微皱,拨开韩妈的手,正待要发作,忽然听到楼上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唿哨。那群恶狼似的大狗,掉头轰隆隆就跑上楼梯去了,簇拥在主人身边,不停呵哈着喘气。

秦桑抬起头,看见易连恺站在二楼楼梯口,穿着西式的衬衣,姜黄军服裤子,脚上倒是一双软底织金拖鞋,漫不经心地瞧了她一眼,说:“你来干什么?”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说话,看到他这种纨绔样子,更觉得心灰意懒。只是既然来了,少不得忍一时之气,于是淡淡地说:“我来不得吗?”

易连恺却似冷笑了一声,未过门之前秦桑便听闻这位少爷,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就是半分正经事不肯做。他们两个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连恺在婚后也没半分收敛,依旧是那种公子哥儿脾气。好在秦桑自从进门之后,非常识趣,除了三节回符远老宅问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干涉他的去处,才算是相安度日。数月之前两人大吵了一架,易连恺拂袖而去,自顾自上芝山来避暑,山中乐子极多,他过得逍遥自在,早就把秦桑抛诸脑后,没想到今日她却突然上山来了。

“你跑到山上来算什么?”易连恺挑起半边眉毛,“我告诉你,你别想学着那些妇女会的人,动不动讲什么女权,妄图干涉我的行动,我们家没这样的规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车,连晚饭都没有吃,听了他这些话,也不过淡淡地说:“我不是来干涉你行动的。快中秋节了,父亲那里,到底得过去交代一声。”

易连恺脸色却仍旧阴沉,狠狠盯着她的脸,说:“你这算什么?拿父亲压我?”

秦桑不做声,易连恺冷笑一声,径直走下楼梯,那群狗步步紧跟着他,一时只听到狗群轰隆轰隆下楼梯的声音,他从秦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宋副官也不见了,倒是有个听差上前来问:“少奶奶还没用晚饭吧?要不要叫厨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饭,只是胃中灼痛,若是不吃,只怕身体又闹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叹了口气,说:“那就要粥——送到房里来。”

起初刚结婚的时候,易连恺带了她上芝山来度蜜月,因为她睡眠极轻,又怕吵,易连恺又是个不耐烦的大爷脾气,所以两个人倒各自住着两间房,各据走廊一端。回到昌邺之后,仍旧是这样分房而居。秦桑仍旧住原来自己的房间,这里本来就有人每日打扫、掸尘,所以倒是十分洁净。此时韩妈带着听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厨房就送了一海碗细粥上来,倒配着四样承州的酱菜。

韩妈替她把粥拨到小碗里晾着,说:“少奶奶,不冷不热正好吃了,回头凉了伤胃。”

秦桑皱着眉,敷衍地挑了几勺粥吃了,就算是交代,可惜厨房特意配的那几样菜,一筷子都没动。韩妈见她这样子,想起刚刚的情形,以为她还是在和易连恺怄气,只是易连恺从来如此,劝也无从劝起,于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了出去。

秦桑的这间房其实是很大一个套间,外头有小小的会客室,里面是偌大一间卧室,往左进则是浴室,浴室的旁边,又是一间更衣室。这里虽然并没有像昌邺易宅中一样,用烧锅炉的热水管子,但邻近温泉泉眼,所以直接开了暗渠,引了温泉水到别墅浴室。易连恺是个最会在吃穿玩乐上用心的,所以这里浴室的浴缸也和别处不一样,是特地从法兰西运来的,不仅大,而且白瓷浴缸的脚爪竟是黄金铸成。秦桑虽出身富室,但当初见着这般物件,仍觉得穷奢极欲。累了一天,韩妈早替她放了一缸热水,她洗过澡后,便换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约三更时分,秦桑却突然醒了。山中本来万籁俱寂,窗外只有虫声唧唧,她却觉得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灯的灯绳,黑暗中突兀地伸出一只手,按在她手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那只手沿着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进她的袖子里,摸索着滑到她胸口,她穿着件缎子睡衣,极是宽大,此时既惊且怒,可是他却笑起来——笑亦是冷笑,气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脸上。

秦桑本来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时若是翻脸,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话了。所以默不做声,只免不了全身都发僵,跟木头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过去了,没想到他已经把手抽出来了,又冷笑起来:“我知道没这么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还难,今天上山来,必然是为了什么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着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过身背对着他。他却发了狠,一下子将她扳过来:“你说!到底为什么?你说!”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爷脾气,喝过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没有挣一下,只说:“你别发酒疯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发疯。”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轻声笑起来,“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脸,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讨厌些,或者因为她在来时的路上想了一路,这关总得要过。她看了他一会儿,他倒似更生气了:“你看什么?”

秦桑不说话,只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连恺本来想甩开她的手,手一搁上去,却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星星一样,有细碎的光,微微的,似映着湖面的倒影,很是潋滟。气息却是甜的,一缕缕冷幽幽的香气,仿佛无处不在。易连恺把她的手拨开了,转身跳下床去,低头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动,就躺在那里,看他四处找。越是气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着一只,另一只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这里,忽然又觉得,找不着就找不着,为什么非得要走?

这个念头一起,便赌气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劈头盖脸亲下去。秦桑一面拿手推着他的肩膀,一面躲闪,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他偏要扎她,越躲越是要扎,柔嫩的脸颊像剥了壳的鸡蛋,又滑又腻,秦桑挣扎起来,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里一荡,从前就算是疼,她也只是不做声忍着。而此时细微的娇嗔,却让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蛮力,仿佛狂热。

她像是条鱼,又像是只小鸟,不安分地在他手心挣扎,不过是挣不脱他手心的,秦桑心里虽然别扭,但听着他的呼吸就喷在自己耳畔,推了几下推不动,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连恺,仿佛满足般叹了口气。

那宋副官是易连恺整天都离不得的人,一应大小事务,都少不了他在旁边侍候。这天早上宋副官起来,照例到二楼来,没想到正巧遇上个听差从易连恺房中出来,手中还拿着雪白的抹布,显然是刚刚打扫过房间。宋副官少不得诧异:“这么早就起来了?”

那听差笑了笑:“早着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听差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抹布,笑着指了指走廊那头,说:“都还没起来呢。”

宋副官听了这句话,自然诧异得不得了。好在他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所以也就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就下楼去了。他在楼下吸烟室里转了一会儿,看听差们收拾雪茄,然后又到门房去,跟一帮人吹了吹牛皮。正讲得热闹的时候,忽然看见侍候秦桑的韩妈来了,韩妈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平常都在上房里,甚少和外边这些听差打交道。她站在门口还没说话,宋副官和几个听差瞧见了她,宋副官就先开了句玩笑:“今儿是什么风,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

韩妈跟旁人一样,穿着蓝布衫,只是她头发没有绾成纂儿,倒编了一条大辫子。这也是江左一带的规矩,出了嫁的妇人也是可以梳辫子的。一个听差趁着她和宋副官说话,就悄悄地走到她身后去,猛地把她大辫子一扯。韩妈没提防,差点被拽了个跟斗。她把辫梢抄在手里,忍不住就骂:“没上没下的猴崽子,看回头我不告诉上边,揭了你们的皮。”

她一骂几个听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说:“你们别欺负她啦,人家说不定是有正经事。”

听差们都说:“都没起来呢,能有什么正经事?”

韩妈说:“公子爷是没起来,少奶奶可早就起来了,叫我安排车子呢,说是马上要到山上去。”

几个听差都不信,说:“大清早的,哪有这时候出门上山的。再说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顶凉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饭以后。”正说着忽然听到铃响,看到牌子掉下来,果然是秦桑那边房间里。秦桑倒是难得按一回铃,听差便对韩妈说:“你快上去吧,想必你们少奶奶找你呢。”

韩妈也怕让秦桑等得久了,于是掉头就走了。她刚刚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灵,拍了一下大腿,说:“坏了!”

听差们都摸不着头脑,宋副官到处找帽子,急着要上去。一个听差便笑他:“少奶奶房里按铃,你着急献什么殷勤?”

宋副官只顾着戴帽子,拉开门头也没回,说:“你们晓得什么,那位爷昨天歇在那儿呢,指不定是他叫人。”

他匆匆忙忙上楼,看到上房里几个女仆,拿着毛巾衣物之类的进进出出。于是站在门口咳嗽了一声。果然听到易连恺的声音说:“进来。”

宋副官很少进这间屋子,所以越发地小心翼翼,走在地毯上更是悄无声息。只见里间的门虚掩着,隐隐绰绰可以看到,仿佛是穿着寝衣的秦桑,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发。他垂下眼皮,不敢多看。易连恺坐在外间沙发上抽烟,宋副官便毕恭毕敬垂手站定了。易连恺已经换了西式的衬衣,却将脚搁在绣墩上,一边抖着腿一边哼着昆曲,听不清他哼的唱词。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提高了声音叫:“好了没有?每次出门都教人等。”

宋副官被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秦桑说话。里间悄没人声,易连恺却难得没不耐烦,坐在那里自顾自又哼了两句。这时候门扇一动,只见秦桑走出来,原来她已经梳妆完毕,换了一件春水碧海棠叶旗袍,配着一对翡翠秋叶的耳坠,当真是袅袅婷婷,却说:“自己半晌不肯起来,一起来又火急火燎地催。”

易连恺并没有搭腔,却转头问宋副官:“车子准备好了没有?”

宋副官不由自主并脚立正,说道:“准备好了。”

“那便走吧。”易连恺这才站起来,他虽然不学无术,却在西洋的学校里头混了两年才回国,平常最讲究绅士做派。所以一站起来,倒是先替秦桑拿包。宋副官向秦桑微微鞠了一躬,就先行下楼去安排车子。

等易连恺和秦桑下楼的时候,汽车已经等在了雨廊下。韩妈拎着一个日式的细藤餐篮,跟着宋副官坐了另一台汽车。

秦桑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这天倒是难得的晴好,山间空气极佳,天蓝如洗,白云似练,远近青峰如黛。这一路到山顶皆是柏油马路,说是爬山,其实来避暑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坐汽车去山顶。而且这芝山虽高,山顶处地势却极是平缓,远远一大片开阔地,铺了碎石,充作停车场。下了车之后再往上走百来步,便是芝山的最高处——掇翠亭。

山间风大,秦桑本来披了一件哔叽的斗篷,被风吹得翻飞起来,露出里面莲青色的里子,倒有些娇怯不胜之态。易连恺难得心情好,叫人打扫了亭子,听差忙着在石椅上铺了褥垫,又在石桌上排开了酒菜,易连恺这才对秦桑说:“怎么样?这个地方野餐,是不是有点像北欧的风景呢?”

秦桑初嫁过来的时候,易连恺曾极力主张要去北欧度蜜月,其实不过是找个借口出国游玩。偏偏秦桑病了一场,方才作罢。今天秦桑也格外的随和,坐下来陪他喝了半杯白葡萄酒,吃了一些蛋糕之类的点心。她本来就不会饮酒,此时已经双颊微红。易连恺便笑话她:“简直和小孩子一样,平日吃点米酒都会醉了,今天还逞能喝葡萄酒。”

秦桑侧过脸去看风景,这里是芝山最高处,俯瞰望去,一大片碧绿如绸的畅湖尽收眼底。而远处一道白银似的曲水,正是顺江。江水蜿蜒流进畅湖,复又曲折向南泻出。极目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城郭,那便是江左重镇昌邺。她心中思绪万千,到了此时,禁不住微微叹了口气。

她叹气的声音本来微不可闻,只觉得脸上一凉,却是易连恺捏住了她的耳坠子,轻轻拉了拉,问:“做什么要唉声叹气的?”

那些听差本来都避到了亭外,亭子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但秦桑仍旧把他的手挡开了,说道:“叫人看见。”

易连恺心情好的时候,并不甚计较。只管在她脸上一拧,说道:“那么,把你的心思说出来我听听。”

秦桑说:“我能有什么心思呢?你若肯对我和气一点,叫我少在父亲面前替你遮掩,也就罢了。”

易连恺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易继培,但这时候山高皇帝远,老父远在符远,却是不用忧心忡忡。便只对她笑了笑:“一年到头也不过回老宅子里应个卯,看把你愁成那样!”

秦桑说:“我正要和你商量呢,这次回去,总得给大哥大嫂,还有二哥二嫂带点儿东西,才算是节礼。”

易连恺却甚是不以为然,说道:“老大倒也罢了,老二那里,要什么没有?凭这天下有的,他都已经有了,咱们还操那份闲心做什么?”

秦桑道:“我们别居在外,总不能空手回去呀。”

易连恺笑道:“我知道了,原来你是在愁钱。放心吧,这点款子我替你想法子,你就别愁了。”

秦桑知道他一个差事都没有,不过易继培偏疼小儿子,私下里每年总会拨一笔款子给他。而高佩德又刻意巴结,所以易连恺在好几间银号洋行都有干股,花起钱来自然是大手大脚。秦桑手里拿着那装酒的高脚水晶杯子,指甲无意识地划着剔亮照人的杯壁,口中却说:“你以为我是和你要钱来了?”

易连恺道:“我知道你不是和我要钱来了。”他凑近了却在她耳畔低笑,“你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桑本来就双颊晕红,此时扫了他一眼,说道:“你有点正经样子行不行?”

易连恺说道:“我现在都很正经啊,是你自己心里不正经,才会觉得我不正经。”

秦桑知道他素来说话就是这种腔调,若是认真计较下去,又会没完没了,于是道:“那我跟你说正经事吧,我舅舅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被人诬陷是革命党。这位表哥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知道这罪名是子虚乌有。麻烦你给找人关说关说,若能确定是误捕,就放了吧。”

易连恺却摇了摇头,说道:“这种事情我可不干,上次为了老王的外甥,我作保把人给弄出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让老二晓得了,在父亲面前告了我一状,说我干涉军务,这样的事我再不做了,省得让人忌惮。”

秦桑知道他们兄弟貌合神离,尤其易连恺是庶出,跟嫡出的老大老二素来有点格格不入。好在易连恺除了花天酒地,其他一概不感兴趣。易继培见他着实不成材,只得给他操办完婚事,就打发他避居昌邺,省得留在眼前生气。而易连恺自然也巴不得,离了老父跟前,更好胡作非为。

秦桑搁下酒杯,却向着他慢慢笑了笑:“你既然觉得为难,那么我跟大嫂说去,也是一样。”

易家长媳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是自幼定的老亲。自从易连怡瘫卧在床之后,易家还曾经提过退聘,结果被这位大少奶奶一口回绝。就这么一位旧式的女子,只会背《女诫》、《女训》,谨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礼,过门后十余年,直到如今每日仍旧是大襟裙子,连洋装都不曾穿过,从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偏偏越是这样,越是为易继培器重,一再对人言道,敬重这位长媳守约下嫁。易继培的原配去世之后,家里内宅倒都是这位大少奶奶当家。易连恺一想到那位小脚伶仃的大嫂就忍俊不禁,说道:“亏你想得出来,她难道会有办法?”

“长嫂如母,这样的事你又不管,叫我指望谁去?只好跟大嫂说说,烦她想想法子。”

易连恺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把酒杯往桌上一搁,似乎“哼”了一声。秦桑见他神色不豫,便笑道:“算了,只当我没提过。”

易连恺却冷笑了一声,说道:“我倒要瞧瞧,你到底想把谁捞出大牢,连这样的激将法都使出来。”

秦桑听他如是说,便默然不再做声。时值正午,山底畅湖反映日色,便如一面硕大无朋的巨镜,波光粼粼,又如万千金蛇,细飞狂舞。那些细碎的金色光影,映在易连恺所戴墨镜镜片之上,便如两簇莫测的光影,跳跃闪烁。只看不清镜片底下,他到底是何脸色。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巴巴地上山,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不对?”

秦桑将脸转开去,却不防他一伸胳膊,将石桌上杯盘碗盏诸物,统统都扫在了地上,“哗啦啦”跌得粉碎。亭外的听差本来见他们俩说话,都已经退出了老远。此时听到声音方才赶过来,一看易连恺正在大发雷霆,个个都屏息静气,站在那里不敢动弹。秦桑本来坐在桌前,碗盘的碎片四处飞溅,有好些碎瓷屑溅到了她的旗袍下摆上,她只是眉头微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易连恺再不与她说话,掉头就走。宋副官连忙跟上去,隐约听到他似乎在劝说什么,易连恺却一言不发,气冲冲就走掉了。

余下几个听差,这才发现秦桑手上被碎片划拉了一个口子,韩妈“哎哟”了一声,连忙上前来用干净手绢将伤口压住了,又说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又闹起来了?”秦桑却倒不在意似的,懒懒地站起来,说道:“回去吧。”

回去别墅之后,韩妈又用纱布替她重新包了伤口,秦桑也不理会易连恺去了何处。到了晚间,厨房问开饭,也只她一个人下楼来吃。韩妈担心她为了此事生气,秦桑却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一连几日,易连恺连个照面都不打,不知道带着一帮跟班又到哪里胡混去了。这日秦桑起来,韩妈便劝她出去散步,说道:“少奶奶总闷在家里也不好,到底来山上一趟,俗话说六月潭七月瀑,不到芝山不显福。您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

秦桑也是可有可无的样子,禁不住韩妈再三地劝说,于是换了身方便走路的素净衣裳,去看六月潭。

她的本意,是想去潭边走走,因为六月潭与七月瀑都是芝山的胜景,而易连恺每次上山来避暑,总免不了要有一份闲情逸致,去六月潭钓芝山特产的黑骨鱼。他素来一生气就不见踪影,秦桑想着那件事情,还是得见着他才能慢慢见机行事。此时她一个人都没有带,自己沿着山路迤逦而去。好在这一路直到六月潭,都是极平阔的青石砌成,路上偶尔遇见抬滑竿的轿夫,打量一眼她的衣着打扮,也并不上来兜揽生意。所以秦桑独自慢慢走上山去,倒是十分清静。

此时日出不久,山中薄雾渐散,风吹来倒是略有初秋的凉意。秦桑穿着一双平底软缎鞋,走得并不吃力。她本心不在风景,所以只顾着低头走路,过了一会儿就走到了六月潭边。这时分潭边只歇着一顶滑竿,两个轿夫坐在山石上抽烟袋,操着一口乡音,一问一答,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个卖山中野果的老妪,把竹篮搁在石上,自顾自在潭中汲水。六月潭虽名为潭,其实是个小湖,只是水极深,清澈几能见底。潭水隐隐似泛着湛蓝,映出天上静静的流云,倒仿佛琉璃一般。秦桑立在潭边看了一会儿水,忽然听见林中阵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富商模样的人,前呼后拥地来垂钓,听差随从拿着钓钩、鱼竿、方凳之属,池畔顿时嘈杂不堪,秦桑便抽身沿着山路往七月瀑去了。

这一路往七月瀑,倒难得一个人也没有。山路上静悄悄的,偶尔只听见树林深处,不知什么鸟儿在宛转鸣唱。七月瀑位于六月潭上游,一瀑七折,虽不壮丽,但极为幽美,是难得的寻幽访胜之地。走了好一会儿,穿过密林,远远就听见瀑布哗哗的水声,待山路绕过一大块青石,不觉水雾扑面而来,原来银练似的瀑布,已经挂在了眼前石壁上。

青石条砌的山路因为被瀑布溅湿,长满了青苔,所以滑滑的甚是不好走。秦桑一边仰脸看着瀑布,一边继续朝上走,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当心脚下!”

秦桑低头一看,原来石砌中间稍凹,却汪着水,自己这一脚踩下去,鞋子可是完了。她小心翼翼地绕过瀑布,这才抬头瞧见提醒她的人。原来那人坐在瀑布边一大块青石上头,正好可以望见来人的山路。那人见她仰起脸来,便对她笑了一笑。

秦桑见是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便道了一声:“Thank you。”

那人倒“咦”了一声,问道:“你是哪个学堂的?也是上山来写生的吗?”

秦桑这才发现他身旁搁着画架,不过并没有支起来。他见她不答话,便自顾自笑了笑:“这里的美景太令人沉迷了,我实在没办法画出来,所以就坐在这里看着,一看就看了几个钟头。”他朝着秦桑招了招手,“你上来看看,从这上头看瀑布,角度完全不一样。”一边说一边就起身往下,远远朝她伸出手来。

秦桑本来读的就是新式的大学,所以倒没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守旧思想。毫不犹豫借了他这一携之力,攀上了大石。果然从这大石之上看瀑布,更加的曲折秀丽。四处飞溅的水花似霰雪一般,纷扬四散。最有意思的是,水雾映着日光,竟然隐隐有一条小小彩虹。随着水雾被风吹动,潋潋流动,说不出的绮丽娇绚。

“好看吧?”

“好看。”

那人得了她这一声赞,倒仿佛在赞自己似的,喜滋滋地对她说:“其实这山里的好处,全在一个静字。可恨每到夏日,便人山人海,挤得几乎跟方家桥没有两样。”

方家桥是昌邺城中最繁华的地段,地名中虽有一个桥字,其实是条马路,马路两旁全是大百货公司与洋行,平日人潮汹涌,电车丁当,最是拥挤不堪。秦桑听他这样打比方,不由得笑了笑,问他:“你也是昌邺人?”

“我原籍符远。”他说道,“不过家搬到昌邺十年了。”

秦桑听他说是符远人,心里便不由得留了神。他又问:“你呢?你还在上学吧?”

秦桑摇了摇头,那人又问:“那你是跟家里人一块儿上山来的?还是就住在这山里?”

秦桑不愿多说,只问:“你今天就在这里画画吗?”

“给你看。”他把画架立起来,竟然是油画,不过寥寥勾了几笔,只看出山石大约的轮廓,并不辨瀑布的影子。秦桑虽然不懂画,但易家行事最为豪奢,府中收藏有不少西洋名画家的作品。她看得多了,也能瞧出这人笔力倒是不错。

他说:“中国的风景,其实还是用中国画的意境才能表现出来,油画虽然更立体,终究隔了一层。”

秦桑微微笑了笑,他正待还要说话,忽然远处有人叫:“绍轩!绍轩!”

他便转身答应:“我在这儿!”

答了一声那人却没听见,仍旧叫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

他提高了声音又答了两遍,来人才听见。沿着山路窸窸窣窣走下来。看他站在大石上,不由得抚掌笑道:“你挑的这个地方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绍轩笑道:“别乱说了,这里还有位陌生的密斯,别冒冒失失,吓着人家。”

那人说道:“你尽会瞎扯,密斯在哪儿?我怎么没看到。”

绍轩回头一看,身后竟然空空如也,秦桑早已经不知去处。他急忙走到石边,探身向下边山路上张望,只见她浅蓝色的旗袍在林中一闪,早已经走得远了。

来的那人正是绍轩的密友吴奉华,他三步两步攀上了大石,也伸长了脖子向下张望:“你到底在看什么呢?”只见密林丛丛,除了一片浓翠浅绿,什么也看不到。

“我在看仙女。”

吴奉华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山林里头,难道还真的有女神不成?”

“清雅如兰,明眸皓齿,不是女神是什么?”

吴奉华又将绍轩的肩头拍了拍:“高公子,你别画得走火入魔了,这山林里面如果有仙女,你不正好来一出‘遇仙记’?就怕这位仙女其实是‘仙人跳’,那就大大的不妙啦!”

因为上山之前,高绍轩的母亲极不放心,再三叮嘱,言道山上有“仙人跳”。原来夏季上芝山避暑的游人多,当地所谓“混混儿”弄了娼妓来,专门勾引富贵公子们上当,借机敲竹杠讹钱,所以吴奉华才有这么一说。

不想高绍轩甩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仙女,我自己心里有数。”

一时收拾了画架,下山回到高家的别墅。吃饭的时候,吴奉华见高绍轩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打趣:“看来你是真的遇上仙女了,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害上了相思病。”

高绍轩叹了口气,却并不答话,只慢慢挟了一口饭,喂到嘴里去。吴奉华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道:“芝山才多大点地方,你既然能在瀑布边遇上仙女,总还能再遇上。”

高绍轩被他一句话提醒,不由得大为高兴:“说的也是!”

从这日起,他每天都背着画架去七月瀑,一边写生,一边希冀能再见着秦桑。一连数日,却一无所获。每天都满怀希望而去,却失望而归。到了第四日,山中风雨大作,这样的天气无法出游,只得闭在画室里。虽然人在屋子里,可是想起那天秦桑在瀑布边的一颦一笑,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忍不住提起画笔,勾勒起来。

吴奉华到画室来的时候,见他已经用炭笔勾出了全稿,一见之下,忍不住夸赞:“这就是你那天遇上的仙女?怪不得你要害相思病,果然是位绝代佳人。”

高绍轩听他这样一说,更是怅然若失,掷下画笔,绕室而行,忍不住叹喟:“芝山这么大,我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吴奉华笑道:“你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亏你还害相思病。”

高绍轩怅然看着画像,说道:“那天她穿了件细布衣裳,一样首饰都没戴,瞧上去像个女学生,或者是山里人家的女孩子,在山下学堂里读书。”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吴奉华摇头晃脑地说,“真要是个女学生,那就好办了,我保管把她给寻出来。”

高绍轩道:“这山里零零星星,只怕也有一千多户人家,你有什么法子找人?”

吴奉华嘿地一笑,说道:“亏你是督军家的大少爷,要想找个人出来,还不易如反掌。”

高绍轩怫然不悦:“仗势欺人的事情,我是绝不做的,也不许旁人做。”

吴奉华道:“这点小事,何以说到仗势欺人?我的主意你先听听,若是你觉得不好使,咱们再商量不迟。”

原来吴奉华出的主意就是,此时山中还有不少避暑的熟人,不如在别墅里召开一个盛大的舞会,将邻近别墅的熟人朋友统统都请来。然后借口招待人手不够,提前派人在本地人家多多聘人来担任招待。

“这招待嘛,因为舞会上女客众多,所以以女招待为宜,年纪不要过大,最好是女学生,因为太太们都是有知识懂风雅的人,所以要请些女学生来当临时的招待员,才比较适宜。”

高绍轩听了他这个主意,一想还真的不错,于是问:“若是找不到她,或者找到了也不肯来当招待员怎么办?”

吴奉华道:“那大不了也就是一场舞会,难道你做这样的小东,也觉得为难吗?”

高绍轩一听,也觉得没什么为难的地方,而且现在抱着一种死马当做活马医,左右是碰碰运气的心态。立刻便叫了管家来,告诉他自己要大请客。

山里避暑的人,都是非富则贵,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夜夜笙歌的情形处处都是。所以管家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平日自己家的这位少爷,总是安静为宜,非常厌恶应酬。没想到这次忽然提出要举办舞会,大约是这几个月在山里待得实在太闷了。

高绍轩又叮嘱聘请临时招待员的事,管家甚是不解:“人手不够,派人去城里叫些佣人上山来就好了,为什么要在山里找?这山里都是轿夫农夫,再不然就是些小贩,只怕笨手笨脚,到时候招待不了客人,反弄出笑话来。”

高绍轩不耐道:“叫你派人去找就派人去找,有什么好啰嗦的?”

他难得发一次脾气,所以管家唯唯诺诺,立刻派人四处打听,山里人家可有合适的女学生,愿意来充当临时的招待员。

这样大肆宣扬了好几天,工作既简单,给的赏钱又多,倒还真有几个山里人家的女孩子乐意来。绍轩一一看过,都不是自己那天遇上的那一个,不由得深深失望。这样一直到舞会当天,仍旧没把人找到,也只得无可奈何,意兴阑珊。

吴奉华知道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舞会上,但是帖子是早就下了,正在山中的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士,都看在高督军的面子上,纷纷来赏光。吴奉华本来担任了总招待,见绍轩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于是寻了个空,低声对他说:“今天来的人,可都是相着令尊的面子。何况易巡阅使的公子也要来,你这个当主人的,可不能愁眉苦脸。”

高绍轩勉强打起了精神,幸好人多,吃完冷餐,音乐一起,好多人都纷纷下了舞池,开始跳舞。高绍轩见酒如池歌如林,繁华奢靡不堪,只是佳人音讯渺茫,更觉得怅然若失。这时候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拍,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

他与易连恺并不相熟,只晓得这位公子爷是个风月场中的常客。今日赴宴来,带的却是一位娇丽的佳人。有人识得是符远名伶闵红玉,吴奉华又是个最爱多嘴饶舌的,早就悄悄指给他看:“那就是易公子的新宠,听说易家三少奶奶为了她,亲自寻上山来,结果讨了好大一场没趣。”

高绍轩听过就当是耳边风,此时见易连恺微带笑意,问他:“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上次见着还是在府上。”

高绍轩笑着道:“是。”

易连恺却道:“我有一件私事,本想拜托令尊,可是左思右想,不太敢向令尊开口。”他勾着高绍轩的肩,放低了声音对他说,“我老子这阵子正恼我,此事若是让他晓得了,只怕有大大的麻烦。所以我想请托高公子,不晓得是否方便。”

高绍轩听他这样说,便道:“公子爷这话就太见外了,有什么吩咐,绍轩定当效劳。”

易连恺笑道:“吩咐不敢当……”仍旧压低了声音,对他说,“说来惭愧,我的一位旧同学,姓潘,叫潘健迟。被押在符远牢里。他家里哭哭啼啼托人求到我名下,可是你也是知道的,这种事我实在不方便出面,我想着如果令尊能跟符远那边打个招呼,作个取保,家父必然疑心不到我身上。”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语气,高绍轩却晓得,此事并无商量的余地。只因易连恺自己身处尴尬,需要避嫌,所以不过是借自己父子之手,捞个人出来。于是答道:“请公子爷放心,此事绍轩当竭力而为,务必替公子爷办得周全。”

易连恺笑着拍拍他的肩:“多谢多谢。”

高绍轩受了易连恺的嘱咐,并不敢怠慢,当天晚上就给城中挂了一个电话。高佩德听儿子在电话里讲述了来龙去脉,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乐得卖易连恺一个人情。所以马上给符远的方镇守使拍了一个密电,只声称是自己的内侄被误捕。方镇守使素来久承高佩德的人情,接到了这封密电,当即就命令监狱将那潘健迟放了。不仅放了,而且因为听说是高督军的内侄,那方镇守使还特意遣了两个人,一路护送到昌邺,好在符远到昌邺有铁路的符昌通车,一夜即至,极是便利。

符远这边放了人,拍了密电回复高佩德,高佩德叫秘书派人到车站接站,接到人后,立刻用车将那潘健迟送到芝山上,好让高绍轩去向易连恺复命。那高绍轩本来甚为好奇,心想这位潘少爷被关在牢里,能劳动堂堂阅巡使的公子出面关说,来头一定是非富则贵。谁知人送到山上一看,也不过是个衣饰寻常的年轻人。只不过相貌清秀,文质彬彬,倒仿佛是个学生模样。高绍轩素来对此等人物颇有亲近之意,所以不由得十分客气,按西式的礼节与他握手,道:“潘少爷受委屈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易公子。”

那人极为沉默寡言,听到“易公子”三个字,却突然抬起头来,看了高绍轩一眼。高绍轩只觉得他眼神锐利,似乎隐隐有一种英气,但不过一瞬间,便又微垂了眼角,说道:“多谢。”

这还是他进门之后,首次说话。高绍轩只觉得他声音喑哑,又见他虽然穿着一身西服,颈中却没有系领带,敞开着两颗扣子,颈下隐隐露出黑紫色的伤痕来,想必在狱中曾经受过酷刑。高绍轩知道革命党被抓后,多半是要受刑的,可是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人身上有这样可怕的伤痕,所以不禁不寒而栗。

潘健迟见他的样子,仿佛猜到些什么,于是伸手慢慢将领口的扣子扣起来,也不知道是否触到伤口,只见他两道眉都皱起来,低声说:“我这副样子只怕会吓着易公子,还是过些日子再去拜望吧。”

高绍轩道:“此事是易公子亲自嘱托了我,在下不便专擅。咱们还是先去见见易公子吧,他见你平安无事,一定才会放心。”

那潘健迟见他执意如此,便也罢了。于是高绍轩便带着他到易连恺的别墅去拜访。

高家别墅距易家别墅并不远,但山路曲折,开车也要好一会儿的工夫。到了门上,门房认识高家的汽车牌号,所以老早笑着迎上来,替高绍轩开了车门,说道:“高少爷来得真不巧,我们家公子爷一早就出去了。”

高绍轩怔了一下,恰好此时山道上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正是易连恺的汽车回来了。

门房里的几个人都奔出来,一名仆人当先拉开了车门,高绍轩只觉得眼前突然一亮,原来从车上下来的,是位年轻的女子。定睛细看,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一见之下,顿时觉得又惊又喜,只差要脱口叫出声来。只是今日她的装束打扮与那日山间已经颇为不同,穿着一件姜汁黄织锦旗袍,外面又系着浅色的哔叽斗篷,袅袅婷婷,如箭如荷,既清雅,又华贵。后面跟着女仆,捧着纸匣诸物,倒像是从哪里买了东西回来。

正在怔忡之时,却听到门房的仆人恭敬地说:“少奶奶,您回来了?”

这一声不啻于晴天霹雳,把高绍轩整个人都震在了那里,动弹不得,就像傻了一般。那秦桑听到这声招呼,回头看到高绍轩站在那里,也不由得怔住了。门房便道:“这位高督军家的大少爷,是来拜访公子爷的,公子爷还没回来呢。”

秦桑并不答话,眼睛看着高绍轩身后,脸上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高绍轩只当她认出了自己,只是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一直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会是易连恺的夫人。他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见秦桑一只手紧紧攥着斗篷的细碎水钻花辫,竟似在微微发抖。

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突兀地想到,她见到我如此失态,难道对我也有另一重意思……一个念头并没有转完,理智却命令他,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身边站了许多下人,如果叫人看出什么来,岂不是一场弥天大祸?自己倒也罢了,她是个女子,万一清誉有碍,这般连累了她,自己岂不是死不足惜?所以当机立断,躬身行礼:“少夫人!”

秦桑整个人本来都魂飞魄散,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听到这一声,才好似猛然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高少爷客气。”

高绍轩便对她道:“不知道公子爷什么时候回来?”

秦桑心里一瞬间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只不明白眼前这一切是梦是幻,是真是假,又该如何收场。勉强对高绍轩微笑:“要不请高少爷先到家里坐一会儿吧,兰坡不定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高绍轩见她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仍在微微发抖,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心想她定然是觉得我的身份可疑,但那日与她在山间,不过闲谈数语,于礼法上并无可碍之处。为何她见了自己,却是这般惊恐?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虽然一见之下,自己就觉得倾心相许,可是万万没有料到,她已经出嫁,而且还是易连恺的夫人。平日听闻易连恺那种种风流韵事,完全是个花花公子。要不是易家家规严谨,禁止纳妾,易连恺已经不知娶了多少位如夫人。有了这样美丽温婉的妻子,却丝毫不珍惜,一想到这些,高绍轩便不禁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和可惜。见到她这样怕到了极处,更猜测是因为担心易连恺知晓她与自己曾经说过话的缘故,可见平日易连恺多么霸道无理。

他心里这样想着,秦桑既已经发话,仆人早已经引着他们往前:“高少爷这边请。”

易家这别墅高绍轩也来过几次,但一次也没像今天这般忐忑不安。女佣倒了茶就退下去,秦桑倒仿佛镇定了一些,说道:“高少爷请喝茶。”顿了顿,又说,“上次不知道是高少爷,多有冒昧。”

高绍轩不料她会主动提起上次的偶遇,意外之余心头不禁一阵狂跳,可是仍旧不敢胡乱猜测她的用意,只答:“彼时绍轩也不知少夫人您的身份,请夫人多多原谅。”

秦桑道:“平日高督军对我们多有照拂,请高少爷不要这样见外。”

她说得这样客气,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还在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冷的缘故。她进了屋子就有仆人迎上来,替她解了斗篷去。现下她端然坐在沙发中,那姜汁黄织锦旗袍做得极为俏巧,高绍轩本来眼观鼻鼻观心,目光下垂看着茶几上,搁着一只冰纹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秋兰,配着蕙草,斜欹淡然似疏墨写意。可是隔着这花瓶,隐隐绰绰就是她的身影,尤其腰身不过纤纤一握,仿佛人在花影幢幢中。他心中越发觉得混乱,也只得嘴里客气地答话,可是自己说了些什么,却是丝毫也不晓得。两个人坐在那里,秦桑倒是很周到,问了督军好,督军夫人好,又说了几句闲话。高绍轩这才觉得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他这么一走神的工夫,秦桑已经又说了好几句话了,见他并不回答,只得叫了声:“高少爷。”

高绍轩这才如梦方醒,连忙道:“夫人有话请讲。”

秦桑那日见他,不过觉得他除了几分书卷气,为人却是很爽利。今天却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呆呆的,竟然好似书呆子一般。她满腹心事,根本顾不上多作他想,只得道:“不知道高少爷此番来,所为是公务还是私事。如果不便说与我知道,要不就在这里吃过饭再走吧,因为兰坡他恐怕要到下午才会回来。”

她话说得虽然客气,可是却透着婉转逐客的意思。高绍轩道:“我一介学生,哪里有什么公事?只是公子爷嘱托我办一件小事,眼下已经有了结果,所以特意过来。”顿了顿,又道,“如果方便,就请夫人转告公子爷,就说潘少爷已经被释放,请公子爷放心吧。”

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替秦桑介绍潘健迟,于是对秦桑道:“这位便是潘少爷,是公子爷的中学同学。”又回头对潘健迟道,“这位就是易公子的夫人,不知道你见过没有。”

那潘健迟自从进门以来,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才抬眼看了秦桑一眼,然后鞠了一躬,声音很轻:“谢谢夫人。”

秦桑眼眶一热,几乎就要流出眼泪来。易连恺数日来对她不理不睬,她本以为此事没了指望,没想到会有如此意外的结果,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救出来的这个潘健迟竟然不是别人。她几欲要失声痛哭,只是拼命强忍,手里捏的一方手绢,都要攥得碎了。此时更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句,高绍轩见她神色有异,仿佛喝醉了酒一般,双颊通红,额头却有细密的汗珠,以为她身体不适,于是起身道:“打扰夫人多时,绍轩该回去了。”

秦桑不知他这一走,到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不由得乱了方寸。抬起眼来,看着他身后的人,那人却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她心中一恸,眼泪却已经生生欲要涌出,连忙装作咳嗽一声,对着高绍轩勉强一笑:“高少爷辛苦了,刚刚有山农送来的时鲜,山中也没什么好吃的,如果高少爷不嫌弃,还是在这里用过饭再走吧。不然让兰坡知道,一定会怪我招呼不周。”

她此时提到易连恺,心中却似针扎一般,更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惊恐涌上来。她想到如果易连恺回来,见着这个潘健迟,说不定会看出什么破绽来。眼下当务之急,是绝不能让易连恺见着他。可是这次见不着易连恺,高绍轩说不定还要带着他来。要怎么样避开易连恺,自己却又想不出来,只能相机行事,因为易连恺晚上才会回来,说不定自己可以想出法子来。高绍轩见她默然无语,尤其提到易连恺时,温婉之中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姿态,心中一软,担心她真的无法交差,不由道:“那么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吧。”

秦桑便叫:“韩妈。”

她起身去吩咐女仆,从沙发前走过,虽然穿的是高跟鞋,可是踩在地毯上,绵软无声。仿佛只是一刹那,已经从面前走过去了。只有一种幽幽的香气,向人暗暗袭来,却又渐渐淡去。高绍轩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潘健迟,只盼他不要瞧出什么端倪来。幸好那潘健迟却也似在出神,眼睛只是望着茶几上的花瓶。

他们两个默然坐在那里也不过片刻工夫,秦桑已经回来了。她似乎镇定了一些,连笑容都自然了许多,向高绍轩道:“高少爷是一直在外国留洋?不知道是去的哪个国家?”

“美国。”

“美国的音乐和美术都是非常好的。”秦桑道,“一直听说风景也是不错。”

高绍轩趁机问:“夫人为什么不出洋去走走呢,哪怕是旅游也是极为有趣的。”

秦桑道:“父母在,不远游……总不过为着长辈的老人……”

说到这里,她似乎又难过起来,倒是笑了笑:“瞧我们这种守旧的思想,只怕让高

少爷笑话了。”

高绍轩道:“少夫人只怕比绍轩还要年轻,何来守旧之说呢?”

这样闲闲地谈话,没过一会儿,韩妈就来报告,说厨房已经准备妥当了,于是秦桑便请高绍轩到餐厅。她因为是主人的缘故,格外的客气:“高少爷请,潘先生请……”

高绍轩便起身往餐厅走,那潘健迟跟在他身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果然秦桑默不做声,错身而过之际,突然就将一样东西塞进他的手里,然后一直走进了餐厅去。

他们的别墅虽然是西式的,却有一中一西两个餐厅。因为易连恺平常请客,都是在那间西式餐厅里,所以厨房也将菜送到西式餐厅。高绍轩刚刚坐下来,女仆便上前来,替他打开餐巾。秦桑便道:“今天吃中国菜,却是用西式的餐具,也请高少爷随意一些,入乡随俗吧。”

高绍轩听她只是客客气气地对自己讲话,便如最称职的主妇一般,心中不知为什么说不出的难受,便淡淡笑道:“早就听闻公子爷这里的厨子好,今天也开开眼界。”

易家的厨子乃是江左的名厨,做的清蒸黑骨鱼,只浇上一勺清汤,热腾腾端上来,鲜美无比。更有石耳等山珍,虽然菜式简单,却极为美味。秦桑虽然不喝酒,却让仆人开了一瓶香槟,笑着对高绍轩道:“兰坡不在家,亦没有别的陪客,就请高少爷和潘先生两人自饮吧。”

这顿饭三个人都吃得食不知味,好在很快就吃完了,厨子还是按西式的规矩上了咖啡。高绍轩见秦桑一直似乎打不起精神来,于是便带着潘健迟告辞。秦桑道:“等兰坡回来,我告诉他你们来过,看他什么时候去府上回拜吧。”

高绍轩于是连声道“不敢”。

秦桑也不再客套,略送了一送,就进去了。

她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只是心神不宁。伏在床上,只觉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像是又回到学校里,大株的梧桐树,掩映着西式的旧楼。幽深阴暗的树影,一片一片小巴掌似的梧桐叶,细细密密地遮住天影云光。细细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落下来,郦望平的眼睛却是光洁明亮,如同那阳光一般灼人。他牵着她的手,低声对她说:“秦桑,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出洋去。”

而自己只是一味地摇着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她哭着哭着,终于哭醒过来,原来只是南柯一梦,可是枕头已经哭湿了一片。她慢慢坐起来,原来天色已经暗下来,外头却响起沙沙的声音,仿佛是下雨了。

她起身推开窗子看,果然是下雨了。细密的雨丝将黄昏一点一点织进夜色里,四面都是暗沉沉的雨,打在楼下的芭蕉树上,噼噼啪啪作响,倒像是更添了一层凉意。山里的风本来是很大的,这时候却似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雨如同白茫茫的雾气,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笼罩起来,远远近近只是一片苍凉的雨。

她觉得浑身发冷,正待要关上窗子,却看到汽车的车灯一闪,雪亮的两簇照得白茫茫的雨像无数雪白蛾子飞在那灯柱中,滚成一团团,飞舞乱撞。这两簇光很快就滚过窗角消失不见,汽车引擎的声音低沉着由远及近,她回过神来,这么晚了不会有旁人,一定是易连恺回来了。

她只发了几秒钟的呆,立刻就跑到浴室去,急匆匆打开水龙头洗去脸上的泪痕。看镜子里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一望就知道哭过。身上的衣服也睡得皱皱巴巴,于是连忙换了套睡衣,这样一折腾,已经听见易连恺上楼的脚步声。她急中生智,干脆把浴缸的龙头打开,正放水放得哗哗响,房门已经吱呀一声开了,只听易连恺叫:“秦桑?”

她手忙脚乱,匆忙道:“你别进来,我在洗澡。”

那天在山顶凉亭,易连恺跟她狠怄了一场气。无奈秦桑自打结婚,就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无论吵也好,闹也好,她只是不理他。他气得没有法子,虽然老大不情愿,却还是叫高绍轩把潘健迟给弄出来了。这件事他认为实在大大地失了面子,所以还不曾在秦桑面前提过。今天回来也不过是因为下雨了,山中无甚去处。不想一回来,韩妈却告诉他说秦桑大约是不舒服,一直睡了半天,连晚饭都没有吃。他本不想理睬,谁知走上楼来见秦桑房里亮着灯,不知不觉就走进来了。走进来了没看见人,于是叫了一声。没想秦桑就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先是一怔,听着浴室中水声哗哗,有淡淡的热气蒸腾,从门缝间弥漫开来,更有一种幽幽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缭绕袭人,说不出的旖旎香艳,叫人怦然心动。

秦桑背倚着门,听着外头静悄悄的,不知道易连恺走了没有。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门钮忽然转动,她吓了一大跳,易连恺却笑道:“你把门开开,我也正想洗个澡,咱们一块儿吧。”

“不行!”

易连恺便笑道:“那好吧,我先去拿衣服,等你洗完出来,我再洗。”

秦桑刚刚松了口气,没想到易连恺嘴上这么说,却突然用力将门一撞。她猝不及防,门已经被他撞开了。易连恺见她发鬓微松,只穿着极薄的白绸小衣,手足无措地立在那里,说不出的一种可怜可爱。不由得哈哈大笑,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秦桑来不及挣扎,已经被他扔入浴缸水中。瞬间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浸得湿透了,她只差没被水呛到,正是又惊又怒,易连恺却已经搂着她,笑嘻嘻道:“咱们还是一块儿洗吧。”

这个澡洗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秦桑本来担心易连恺瞧出什么破绽来,结果两个人这么一纠缠,他倒什么旁的话都没说,洗完澡出来往床上一倒,几乎立时就睡着了。秦桑睁大着眼睛,丝毫没有睡意,易连恺的一条胳膊横在她腰间,沉甸甸得教人透不过气来。本来她把他的手拨开了,可是没一会儿,他翻了个身,又重新将胳膊横过来了。

秦桑想起很久之前,刚刚新婚的时候。她晚上总是做噩梦,那会儿她和易连恺还能相敬如宾,有时候她从梦里哭着醒过来,他也会问她,她只说是想妈妈了,他总是起来给她倒杯热茶,让她喝了定定神再睡。可是没过几个月,易连恺喜新厌旧的毛病就原形毕露,对着她也越来越阴阳怪气,她又不耐容忍,日子到底是过不下去。

过不下去也得过,拖拖拉拉也有两年了,只是没想到今生还能见着郦望平——她背心里出了薄薄一层冷汗,邓毓琳什么都知道,却托自己去救潘健迟。邓毓琳定然也知道潘健迟就是郦望平。可是为什么不对自己明言?难道怕自己会视死不救吗?还是另有别的图谋?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心底里几乎有一种绝望的寒意。仿佛自己已经一脚踏进机关重重的陷阱,四周八方十面埋伏,都正在等着她。她只在心里安慰自己,郦望平一定会走的,他一定会一走了之,见着自己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之后。如果他真的是革命党,难道还会傻乎乎地在这里等死吗?只要他走脱了,那么余下的事自己总可以应付得来。

万一真的应付不了,大不了也就是个死罢了。这样活着,还怕死吗?

她心里暗暗地给自己鼓着勇气,慢慢地盘算着,如果明天易连恺问起来,自己应该怎么答话。人是她托他救的,现在潘健迟一出狱就失踪了,他说不定会起疑心。幸而没有什么证据,只要她死咬着不认,易连恺总不至于拿她当同谋来审……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渐渐地就睡着了。

这一睡却睡得很沉,仿佛只是睡了没一会儿,就又在做梦。因为听到易连恺在讲电话,模模糊糊的,虽然隔得远,他的声音却像是格外清楚,断断续续:“……不行……看好了……别弄死了……”

一听到“死”字,她忽然就坐起来,天早已经亮了,只是窗帘没有拉起来,外头起居室里很明亮,太阳一直照进来,大半个起居室都是阳光。易连恺穿着睡袍,就站在那浅金色的阳光里讲电话。他身形魁梧,从身后看去,让秦桑觉得陌生——易连恺突然回过头来,看她怔怔地坐在床上,于是对她笑了笑,又对着电话里的人说:“就这样吧。”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她心惊肉跳,只怕他已经起疑,或者已经布置下什么机关,那么自己就是万劫不复。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过来,外头光线明亮,他整个人逆着光,看不出他脸上是什么神色,只觉得他一步步走近,语气却难得的温和,问:“怎么不多睡会儿?”

秦桑本能地仰着脸看他:“你在跟谁打电话?”

易连恺笑了笑:“跟一个朋友,说做股票的事,怎么了?”

秦桑转过脸去:“没事。”

“好好的,怎么又不高兴了?”易连恺就在床边坐下,弹簧床极是松软,整个都往下一沉。秦桑本来还想往后躲,他却就势揽住她的腰,“今天晴了,想上哪儿逛逛去?”

“我不太舒服,不想出去。”

“你怎么总闹不舒服?”易连恺低声笑了笑,在她耳边问,“是不是昨晚把你累着了?”

秦桑又羞又怒,将他一推,自顾自睡下去,将被子连头都蒙住了。易连恺笑着,来拉她的被子:“闺房之乐,甚于画眉,你没听说过吗?”

秦桑心中恼怒,攥着被子不肯松手,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就听到笑声,那笑声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少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地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家。”

“是吗?”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费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势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只是默然而已。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已,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冶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下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候。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出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吗?”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山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犬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数枪连发,便打中了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犬。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吧嗒吧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名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来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地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地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的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吗?”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地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后面。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地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是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手,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地拉住易连恺那匹马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镫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看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镫,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得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拥而上,抱马腿的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地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脸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会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得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已,四蹄乱撅,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拔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向上一抬,只听“砰”地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立在那里,语气平静地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原地不动,瞧了马鞍两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细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辨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用?”便轻描淡写地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公子爷!”

“兰坡!”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绍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是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子,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叶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己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爷,此人虽然可恶,但看在他曾服侍公子爷多年的份上,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谬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分。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悦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的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的是,这潘健迟竟然就是父亲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又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顿酒,一来给你压压惊,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重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他当日在军校里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同车,于是便点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首无语,两个人沉默地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弱无助地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做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楼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浇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可是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深夜和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也不禁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得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酒之后,没一会儿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大半坛,易连恺与潘健迟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要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少爷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吧,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光所引诱,“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扑扇着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不当讲。”

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将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来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以易连慎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龃龉,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地慈柔,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甚或会私自偷偷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搁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做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今日就算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一条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若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一面都是落地长窗,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所作所为不满。”

易连恺却微微含笑:“你虽是秦桑的远亲,但刚从符远大牢里出来,你知道你今晚对我说这些话,会有什么后果?”

潘健迟神色恬静,淡淡地道:“潘某既然对公子爷说出这些话来,就是愿意辅佐公子爷以成大事。否则的话,潘某一句话也不会说了,只要胡乱喝醉了一睡,明日便告辞而去。其实公子爷与二公子闹家务,何用我这个外人置喙?”

易连恺并不以为然,目光凝视着他:“你为何愿意替我效力?”

潘健迟摩挲玩弄着桌上的水晶酒杯,缓缓道:“因为我和易连慎有仇。”

“哦?”易连恺不动声色,“什么仇?”

潘健迟放下酒杯,一字一顿地答:“夺妻之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