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lody
【九】
我从T市回到学校就感冒了,一连几天发烧,连期末的头两场考试都是稀里糊涂在高烧里过去的。虽然去校医院挂了几瓶点滴,但每天早上总是准时地烧起来,吃点退烧药就好了,等第二天早上又再烧起来,这样反反复复,好似一场拉锯战。
悦莹唉声叹气:“我又不是倾国倾城的貌,你却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我捧着大杯子一边喝泡腾片一边有气无力地反驳:“我只是流年不利,哪里多愁多病了。”
悦莹嗤笑:“得了,你还可以说天凉好个秋。”
是啊,天凉好个秋,只不过现在是冬天了。只有我这样的傻子才会在室外冻大半天,结果就是感冒得无以复加。我去附二医看了门诊,医生给我开了三天的点滴。在做皮试的时候,我收到林姿娴的短信,告诉我说萧山已经回去上课了,叫我别再担心,还说下次有机会大家一起聚聚。彬彬有礼,就像她一贯做人的方式。她并没有提到是不是在T市找到的萧山,我也没有问。我想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论对她而言,还是对我而言。
三天后针打完了,我的烧也退了。我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必修课很多,没十天半月是考不完的,每到考试季节,校园里的气氛都会显得格外的沉静与紧张,连图书馆自修室都会人满为患。就在这时候,我们学校出了一件轰动的大事,是关于何羽洋的。
起因是校内BBS上突然爆出来一个帖子,说是何羽洋被娱乐圈某著名制作人“潜规则”,还附了一张何羽洋坐在奔驰车上的照片。
全校的学生一定都很闲,因为他们在考试季还有闲心八卦,有人分析照片是不是PS合成,有人分析照片中远景是不是我们学校的南门,最无聊的是竟然有人八卦那车究竟是奔驰的哪个系列。没过多久这张帖子就被转载到了校外的各大BBS论坛,标题也被人恶意窜改为“X大校花被人包养,豪华大奔接送上学”。
一时间舆论哗然,何羽洋正好结束节目录制,回学校来参加期末考试。校园里认出她的人总是指指戳戳,同班的女生虽然不当着她的面议论,可是也免不了背地里嘀咕。悦莹和何羽洋是老乡,关系又特别好,气得都和班上女生吵了一架。系里的领导终于把何羽洋找去谈心,回来的时候何羽洋眼圈都红了。她委屈地告诉我们:“其实那车是我叔叔的车,那天也就是接我回家看奶奶。”
悦莹在BBS上替何羽洋辩解,没想到谁也不信,一个个嘴毒得特别难听:“她说是她叔叔就是她叔叔?骗三岁小孩呢?别丢我们X大的脸了。”
还有人骂悦莹:“这么卖力地替她说话,难道你也是被包养的?”
底下一堆人回帖,起哄说悦莹肯定也是小三。
悦莹气得当场把本本都摔了,她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号啕大哭,我不知所措地在外头拍着门,急得直跳脚:“你和他们一般见识做什么?悦莹!悦莹你出来啊!”
最后悦莹哭得累了,终于把门打开,我把她拖出来,给她拧了冷毛巾敷脸,她才对我说了一些事情。
“我妈就是因为我爸在外头乱搞,活活被他气得生癌……那些女人真不要脸!明知道我爸爸早就结婚了……就是为了他的钱!就是为了他的钱……我妈住在医院里,竟然还有女人跑到医院去骚扰她……我恨不得吃她们的肉,剥她们的皮……”悦莹按着毛巾,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后来我妈死的时候,我对我爸说,那些女人,我绝不会放过……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我一定会好好学习,我会接手家里的生意,等我回来的时候,那些贱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悦莹从来没有对我讲过她妈妈的事情,我从来没听过她这样咬牙切齿地骂过人,森森的寒气从我心里涌起来,我突然有点站不住了,扶着桌子坐下来。我想起了莫绍谦,我想起了他的太太,或者她也正像悦莹这样痛恨着我。这世上我做了最不道德的事情,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都没有脸再安慰悦莹。
何羽洋的事情愈演愈烈,因为她是新秀主持人,帖子在公众论坛上被炒成了热门话题,最后一番纷扰之后,有网友竟然凭着照片中的车牌尾号,就搜出这车是属于哪家公司名下。然后顺藤摸瓜,查出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何羽洋的亲叔叔,总算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帖子终于渐渐沉寂下去,何羽洋只差额手称庆:“幸好这世上有人肉搜索,总算证明我不是小三。”
悦莹请她吃饭替她压惊,笑嘻嘻地勾着她的肩:“你要真敢当小三,我先剥了你的皮。”
三个人里面,我笑得最难看。
我越来越害怕面对悦莹,自从知道悦莹妈妈的事情,我总觉得心神不宁,可是我实在没有勇气对悦莹说出来,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我连萧山都没有了,我没有勇气再对着最好的朋友坦白,承认我那光鲜外衣下的丑陋生活,如果悦莹知道……她一定不会剥了我的皮,可是她一定不会再理我。
在这世上,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考试考得很苦,超分子的教授特别严,出的题目特别变态,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如同悦莹,也在考完后哀叹:“完了完了完了,我只怕要挂科了。”
本校BBS上曾经说过,没有挂科的大学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最近学校BBS很热闹,虽然大家都忙着考试,可是何羽洋的事闹得很大,刚刚平息下去,校内BBS忽然又爆出一张帖,标题就叫:“看看X大校门外接送女生的那些豪华名车”。
这次的帖子比何羽洋那次更火爆,因为我们学校是百年名校,在本市乃至全国都声名显赫,公众论坛对这样的话题显然也最有兴趣,帖子迅速被转贴然后声势越来越大。这次偷拍的照片都十分清晰,说实话之前我还不觉得,看了这帖子才真的感到学校里也藏龙卧虎,发帖的人一口气爆了十几张照片,都是在我们学校的南门或东门外拍的,各种名车一色俱全,从奔驰宝马一直到Q7路虎,简直像是豪华车展。
校内BBS自然一片哗然,因为这些车真是来接女生的居多,男生们话说得自然难听,女生们也觉得愤然不平,尤其是悦莹,因为她也不幸上镜了。她爸爸的司机周末来接她回家,竟然也被拍下来放到互联网上。虽然没拍到她的脸,车牌号也被涂掉了,可是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一眼就认出了是她。悦莹的照片被迅速转载,称作“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从她爸司机开来的那部加长的林肯车,到悦莹手腕上的范思哲时尚表,再到悦莹背的那个Chanel度假款的帆布包,都被一群奢侈品达人津津有味地八卦。
幸好没有拍到脸,何羽洋专程打电话慰问悦莹:“就当体验一下什么是公众人物吧。”
悦莹很郁闷却也很淡定:“热闹几天就过去了。”
幸好系里的女生好像没人认出那是悦莹,最近我们系考试又多又难,大部分人要么没有闲心关心BBS上在八卦什么,要么没有闲力去多想照片里的人会是谁。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急转而下。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为了放松,我和悦莹去西门吃晚饭,回到寝室天已经黑了,走廊里有女生在叽叽喳喳地说话,而且隐约像是提到我们寝室的寝室号。我和悦莹走近的时候,那几个女生却突兀地都停了下来,尴尬地看了我俩一眼。
悦莹似乎有不妙的预感,低声对我说:“不会我那张照片被人认出来了吧?”
我也很替她担心,我俩回到寝室就飞快地打开各自的笔记本上网,在校内BBS有关“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的那张帖后,已经有了个红红的“hot”,两天没看又多了许多回复,我直接往后拉到最后一页,所有的回帖都排山倒海般重复引用着一张照片,我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就像是一条离了水的鱼,再也喘不上一口气。
那张照片非常清楚,虽然是远焦,可明显是专业像素下的取景,角度非常好,好到根本不像是偷拍。照片中的我正从车上下来,那部黑色的迈巴赫车门都还未及关上,被一同摄入镜头。
车牌照例被做了PS的处理,而我的脸却毫无遮掩,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镜头下的自己,只觉得陌生得令我自己都认不出来。照片并不是在我们校门外被拍的,那肯定是夏天里的事,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想不出来这会是哪一天——应该是莫绍谦某次带我出去吃饭的时候。因为照片中我梳着发,穿一条小礼服裙子,颈上还戴着珠宝。
如果不是陪他出去,我不会穿成这样,更不会戴那些珠光宝气的东西,可是照片中只有我和半辆作为背景的迈巴赫,并没有莫绍谦。我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手指机械地往下拉动着滚动条,所有的回帖都在惊叹,有人说这才是真正“史上最牛的X大女生”,有人在啧啧赞叹我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有人在议论我拿的手包,还有人在八卦我穿的小礼服品牌,更多的人在关注我身后的那部车,它的双M标记如此醒目地存在,不断地有人提到它的价格。
我忽然没有了看下去的勇气,因为回帖中已经有同学认出我来,说是化学系的女生,还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和班级,所有的人都带着一种质疑的语气,因为照片中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不可思议。
我用发抖的手想要关掉页面,按了几次竟然都没有对准那个小叉,隔着桌子悦莹正看着我,帖子里曝光的名车那么多,我却是唯一被拍到正脸的一个。悦莹意外之余还极力地安慰我:“你别怕,有个有钱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错!再说这种照片侵犯隐私,可以投诉要求删除。”
只有我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宁可自己是只鸵鸟,可以把头埋在沙子里,什么都不要理。当下悦莹替我向版主发了投诉帖,要求删除照片。值班版主很快地也删除了照片,可是事情适得其反并且越演越烈,另一张新帖冒了出来,主题就是:“童雪是被有钱的有妇之夫包养,这样的二奶学生真是X大之耻。”
发帖人的ID我没有见过,而下面的跟帖已经一片哗然。有人恍然大悟地连称怪不得;有人不信,说童雪我认识,学习刻苦,平常在系里也与众人无异;有些人已经开始反唇相讥,质疑照片中那些根本不属于大学生活的东西;有人用了无数个惊叹号说不会吧我们学校竟然真有这种女生……
帖子在迅速地翻页,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看,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我早就想过。我关掉笔记本,有些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悦莹在叫我的名字,我恍惚也没有听到。我不知道谁会清楚地知道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我不知道是谁拍了这张照片,我更不知道是谁把它发到网上,揭破我妄图精心遮掩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灰飞烟灭,我原以为可以虚伪地生活,我原以为自己可以小心翼翼地念完大学,我原以为我可以自欺欺人地做到……可是所有最丑陋最难堪的一切都被人戳穿了。这都是报应,我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报应。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我迟早会受到这样的报应。
悦莹在走廊里追上我,她拉住了我的胳膊:“童雪,那是真的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要怎么对她说,我说不出来,不知道怎样面对,只能自欺欺人地沉默不语。悦莹的眼睛似有泪光,可是忽地一闪就不见了,她固执地问我:“那是真的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她,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我终于还是伤害了她,我不想的,可是我还是伤害到她。我根本没办法回答她,悦莹渐渐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愤怒地质问:“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怎么可以这样?
我答不出来。
悦莹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你明知道我最恨这种女人,你明知道我妈妈是怎么死的!我发过誓不饶过那些女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你这么久的朋友,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我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什么都知道,悦莹这样相信我,什么都告诉我,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无法解释自己做过的一切。
悦莹的声音又利又尖,隔壁寝室有人探头出来看,我无法面对悦莹,虽然我根本不愿意伤害悦莹,我声音很小很小:“对不起。”
“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悦莹脸上有亮晶晶的泪痕,她对着我叫,“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悦莹返身冲进了寝室,然后狠狠摔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空阔的走廊里,白炽灯悬在天花板上,又高又远的光。我的视线是模糊的,只觉得脸上又痛又辣,没有人打我,风吹在我脸上,眼泪却像是火辣辣的,鞭挞着我。我脑海中浮现出悦莹眼中的泪光,我最好的朋友……我骗了她……我用最恶劣最丑陋的真相伤害到她,悦莹从此不会再理我了。
已经快熄灯了,楼道里有脚步声,自习回来的女生在哼着歌上楼。远处传来水响,不知道谁在洗衣服,还有隐约的说笑声,整个世界都像是离我远去,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一切都变得那样遥不可及。我不能再站在这里,不然整幢楼的人都会出来看着我,所有的人只要上校内BBS就会知道这一切,我再无颜面站在这里,我再无颜面对着同学。
我不知道怎样走出的校园,一路上我尽拣人少的路走。出了南门后就是车水马龙的笔直的大街,我看着那些滚滚的车流,无数红色的尾灯,就像一条蜿蜒的灯海在缓缓流动,我看着这条熙攘的车河,想着自己要不要一头撞进去,被碾得粉身碎骨,然后就永远不需要再面对这一切。
我没有带包,人行道上有公用电话,我走过去摘下听筒。我想打电话,可是我没有钱,我也没有任何一个号码可以拨出去。我的手指在发抖,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妈妈和爸爸都已经走了,他们都死了。我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头。我知道自己抖得厉害,可是没有哭。四周嘈杂喧哗的人声,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公交车报站的声音,行人走路的声音,统统朝我耳中塞进来,像是无数条蛇,硬生生钻进我的脑子里。
可是又静得可怕,就像那天晚上,安静得可怕,安静得我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的声音,而我全身没了半分力气,身上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可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天谴,只是命,是我的命。
我自己的命苦,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我强颜欢笑,我若无其事地读书,在所有同学面前假装和她们一样,可是今天这一切都被戳破了。我那些龌龊而肮脏的生活,我那些不能见人的真面目……全都被戳破了。我就像被人剥了衣裳,赤裸裸扔在众人面前,任由他们目光的践踏。我根本没有地方叫冤,因为我不是被冤枉的。
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城市这样大,竟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蹲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问我:“童雪,你不要紧吧?”
我恍惚以为听错了,悦莹她不会再追出来找我,我抬起头来,看到是个陌生的女生。她又问了一遍,原来果真是我听错了,她问的是:“同学,你不要紧吧?”她身边站着个男生,两人像是刚从校外回来,典型的一对校园情侣。那男生正好奇地打量我,女生挺热心地问:“你是我们学校的吗?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们送你回去?”
我身后就是声名显赫的百年名校,当初踏进校门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自豪,自豪自己可以成为它的一分子。可是今天我再无颜面承认自己是它的学子,我做的事情,让我知道我自己不配。
那女生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要不要我们帮忙?”
我鼓起勇气,向她借了一块钱,说想给家里打电话,身上又没带零钱。
她迟疑了一下,毕竟这年头骗子很多,可是只要一块钱的骗子应该不多吧。最后她掏给了我一个硬币,然后狐疑地挽着男朋友走了。
我把硬币投进电话,然后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号,只拨了三个号码,我就挂掉了。
我有什么脸打电话给萧山?
我全身发抖,想着萧山的名字,我就像是一摊泥,随时随地就要瘫在那里,被千人踩万人踏,我有什么脸再见萧山?
我宁可我还是死了的好。
【十】
我换了一个号码,拨莫绍谦的手机号,我从来没有主动打给他,虽然我曾经被迫记熟他的私人号码。听筒那端是长久的忙音,没有人接。我等了很久,终于绝望。
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我还可以往哪里去?
我沿着人行道往前走。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一直走到一个街心公园。公园里有路灯,不时有人经过,并不显得冷清。有个流浪汉在长椅上整理他捡到的纯净水瓶子。大大小小的瓶子被他一个个踩瘪,然后塞进一个肮脏的垃圾袋。我大约站了很久,因为他抬起头来,冲我咧嘴一笑。他脸上很脏,牙很白,笑的时候才让我看出,原来他是个疯子。
我被他的笑吓着了,落荒而逃。
经过橱窗时,我从灯光的反射里看到自己惊惶的影子,我的脸色青白,神色恍惚,就像那个疯子一样。
我恍恍惚惚在人行道上走,因为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没有家,没有爸爸和妈妈,我不能回宿舍,我再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我一直走到夜深人静,连马路上的车都渐渐少了,然后看到路边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我又渴又冷,里面明亮的灯光诱惑着我,推门进去,暖气拂在我身上,令我更觉得全身麻痹。
我径直走到椅子边坐下,全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坐在那里再不愿意动弹。这里又暖又明亮,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火柴后看到的天堂。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日的下午,我和萧山坐在同样窗明几净的店堂里,那时他叠给我一只纸鹤,我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把纸鹤藏在大衣口袋里带回家去。那时这小小的大胆,给了自己很多快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看到笔记本里那枚纸鹤的时候,心里涌动的总是丝丝酸凉的甜蜜。
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青春年少,而不过短短数载,一切都已经不堪回首。在这最无力的时刻,我对萧山的想念击垮了一切,我从来没有如此的想念他,渴望他。那个假设句又出现了,如果萧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不会让我受这样的苦,如果他真的知道。
哪怕是自欺欺人,我也需要这些自欺,我什么都没有了,很多年前如果我不骗自己,我早就已经活不下去。苟延残喘到了今天,我还是想骗自己,如果萧山知道,他不会这样的。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萧山也不会。
我明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想,我明知道这样的自欺很可怜,可是我还有什么?除了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还有什么呢?
服务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的样子一定是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走过来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我问:“能不能借下电话?”
她很大方地去拿了自己的手机来给我用。
我拨通了萧山的手机,按号码的时候我的手都在发抖,我觉得我没有勇气等到接通,他的声音在遥远的彼端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只想挂断电话。
他说了“你好”,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想我在哭。他于是又问我是谁,连问了好几遍,我想着要挂断电话,就在这时候他忽然仓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童雪?”
他的声音是这世上的魔法,只这两个字,我所有的一切假装都粉然而碎,我再也忍不住,忽然就哭出声来。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的名字,很久没有听到他叫我“童雪”,过去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那样奢侈。我想他,我一直想他,我把他压在心底最深的那个深渊,可是我抑制不了自己。我想他,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就想他,他刻在我的骨子里,等我剥尽自己皮肉的时候他就会显露出来。他在电话那端焦急起来:“你怎么了?你在哪里?童雪,是你吗?童雪?”
我很想号啕大哭,在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的时候,可是我只是淌着眼泪,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他慢慢地镇定下来,一边劝我,一边询问我所在的地方。服务员好奇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我把街对面大楼顶端的名字告诉他,萧山说:“你千万别走开,我马上就来。”
如果萧山知道,如果萧山知道,这些年来这样的假设句让我可以活到今天,如果萧山知道,他永远不会像别人那样对我,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他仍旧会来找到我。
当萧山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对他说了什么,我抓着他的袖子,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喃喃地说着什么,我一直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噩梦,梦到现在,我终于看到了萧山,他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就像是我无数次企盼过的那样……当他站在我的面前,我仍旧觉得这一切是梦境,不然他不会来,他不会出现在这里。直到他将我带上了出租车,并且给了我一包纸巾,我才不可抑制终于崩溃,把脸埋在掌心,放任自己哭泣。我知道一直奢望着他,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一直奢望着他会回来。
他把我带到了一套房子里,房间很乱,显得没怎么收拾,我没心思想什么。他拿了毛巾让我先去洗脸,我在洗脸台前放着水,怔怔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眼睛肿着,整个脸也是浮肿的,我哭得太久了。可是即使不是这样,我也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从前那个童雪了。
我无法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心乱如麻,我理不出任何头绪,我什么也不想面对。
我出来的时候,萧山正坐在窗前吸烟。
我从来没有看到萧山吸烟的样子,在快餐店刚刚看到他的刹那,我觉得他就像是从昨天直接走过来,拖着我的手,一路并没有放。可是现在,他离我陌生而遥远,几乎是另一个人,我不认得的另一个人。
我在沙发中坐下来,萧山把烟掐掉了。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声音很小,我仰着脸看着他,几乎是哀求:“带我走好不好,随便到哪里去。”
我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我一直痴心妄想有一天萧山会回来,他会找到我,然后带我走。可是我明明知道,他不是我的萧山了,他和林姿娴在一起,我做了一次不要脸的事情,然后又打算再做一次,但我真的很想逃掉,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而现在只要萧山摇一摇头,我马上就会像只蚂蚁一般,被命运的手指碾得粉身碎骨。
可是萧山竟然没有犹豫,他说:“好。”
他进房间去穿上大衣,就出来对我说:“走吧。”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我只是顺从地跟着他走。他带我去了火车站,然后买了两张票。在深沉的夜色中,车窗外什么都看不见,我精疲力竭,倦怠到了极点,他看出来了:“睡吧,到站我叫你。”
我沉沉睡去,虽然是在嘈杂的列车上,车顶的灯一直亮着,软座车厢里时不时还有说笑喧哗。我就在这样一片噪音中沉沉睡去,因为我知道,萧山就坐在我身边。
火车到站后我被萧山叫醒,我们出站拦了出租车,T市和我几天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清晨的薄雾飘散在路灯的光芒里。他带我回到那老式的家属院,这里的楼房一幢一幢,他带着我在中间穿梭来去,所有的楼房几乎都是一模一样,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因为仅仅相隔几天,我又回到了这里,而萧山就在我身边。
我一定是在做梦吧,我安慰地觉得,这个梦真的是太美好了。走上楼梯,萧山打开了大门,陌生而熟悉的三室两厅通透地出现在我面前。清晨的阳光刚好透过窗子照进来,家具都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光线柔和饱满,更衬出这一切都只是梦境,美好得令我难以置信。萧山问我:“要不要睡一会儿?”
卧室的床很软,我和衣倒上去就睡着了。
我一直睡了十几个小时,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睡得如此安稳过,睡得如此香甜过,醒过来的时候我连颈椎都睡得僵了,天色已经黄昏,映在屋子里的已经是夕阳了。我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也许是在做梦,也许并不是在做梦,可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恍惚了很久才起床,小心地推开门。萧山坐在外边的客厅里看着电脑,他独自坐在偌大的屋子中央,夕阳勾勒出他的身影,那样清晰而遥远的轮廓,我所熟知的每一个饱满的曲线,他就像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生活。可是他在看着电脑屏幕,我心里猛然一沉,昨天发生的一切瞬息间涌上来,像是黑沉沉的海,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地朝我压过来,把我压在那些海水底下,永世不得超生。我一度又想要垮下去,我想我要不要夺路而逃,萧山已经抬起头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很安详,令我觉得有种平安无事的错觉。我走过去后只觉得松了口气,原来他并没有上网,只是玩着游戏。我知道自己太自欺,他迟早会知道一切,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如果这是饮鸩止渴,那就让我死吧,反正我早就不应该活了。如果萧山知道,而我只是把头埋在沙子里,情愿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放下鼠标,问我:“饿不饿?想吃什么?”
“我想吃面。”
“我去给你煮。”
我一阵恍惚,时间与空间都重叠得令我觉得茫然,老式房子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就像我们不曾离开过。厨房里十分安静,锅里的水渐渐沸了,萧山低头切着番茄:“前阵子我在这里住了几天,所以冰箱里还有菜。”
我没有告诉他,我曾一直寻到这里来,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他煮的面很好吃,放了很多的番茄和牛肉酱,我吃了很大一碗。
萧山不让我洗碗,他系着围裙,站在水槽前一会儿就洗完了,然后将碗都放入架上晾干,最后擦净了手解下围裙。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萧山,像个居家的男人,而不是从前那个与我一起争执番茄炒蛋到底该怎么做的男生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曾觉得如此宁静。
吃过饭我们一起看电视,新闻还是老一套,领导人接见了谁,召开了什么会议,萧山没有对我说什么话,也没有追问我什么。
也许是白天睡了一整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我做了梦,梦到那间公寓。走廊很远很长,我一直走了很久,那是我第一次到那么豪华的公寓,比起来,我们学校所谓的星级宾馆简直逊色得多。
公寓里的装修很典雅,茶几上有点心和红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
一只手持着茶壶,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那杯茶很香,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他的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尔夫球,银亮的光线在灯下一闪,他的脸也是忽闪忽闪,让我看不清楚。
冰凉的手指拂在我的脸上,这样突兀的举动令我想要躲闪,可是昏昏沉沉,四肢百骸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我吓得要尖声大叫,可是声音哑在喉咙里,我想挣扎,却没力气,残存的神智似乎也在渐渐消失,我喃喃想说什么,身子一轻却被人抱起来。
终于还是痛得叫出声,有人伸手按住我的嘴,那个人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那种味道一直浸润在黑暗里,熟悉得仿佛似曾相识。
那种淡淡的香气若有似无,令我觉得作呕,神智渐渐恢复,黑暗中的眼睛仿佛幽暗,令我惊恐万状,尖叫着想要逃脱什么。
我被人摇醒,顶灯是并不刺眼的晕黄,萧山正扶着我的肩,叫着我的名字,是萧山。我犹带着哽咽,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只希望他从来不曾离开我,一切只是噩梦,我做了个噩梦而已,等我醒来,会知道这三年统统是噩梦。
萧山却没有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做梦了?”
他睡在隔壁,显然是匆忙套上的T恤,连外套都没有穿。他的气息非常干净,几乎只有淡淡的浴液味道。梦里的那种香气仿佛毒蛇般渐渐游入我的记忆,我忽然想起来那是什么香气——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那是莫绍谦——最近这几十个小时发生的事情顿时回到我的脑海,我真的逃了,不顾一切地跟萧山逃到这里来,萧山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可是我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偏安一隅,他并不问我,他终于回来带走我,他就在我身边,可是又远得我根本触不到。
我不知道现在的萧山在想什么,我抓着他,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这是不道德的,不道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一次,面对萧山,面对林姿娴,我根本不应该再做一次。
我终于放开手,喃喃地说:“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觉得自己又开始发抖,我逃到这里来,只是苟且偷安,我明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迟早有一天我不得不面对,萧山这里根本不应该有我的容身之地。我还是得回去,回去面对我自己应得的一切。我下床到处找我的外套,我不应该把萧山拖进来,拖到这种滥污的事情里来。
萧山静静地看着我吃力地套上大衣,他终于开口,声音似乎很平静,仿佛带着某种隐忍:“你还是想回到他身边去?”
我忽然就像是腿软,再也站不住。原来他知道,原来一切他都知道。我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绝望地看着他,他的嘴角竟似有笑意:“以前我还一直以为你和慕振飞在谈恋爱——其实网上的事过几天就会安静,我想你男友肯定不是个寻常人,他一定会想办法平息这种议论,你不用太着急。”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支箭,每一支都深深地朝我心窝攒过来。我绝望地看着他,而他平静地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情绪,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我的。鄙夷?不,他连鄙夷都吝啬给我了。
假如萧山知道,我曾经一遍遍想过的那句话,又在心底冒了出来,假如萧山知道……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他。可是现在连他都对我灰心了,我不过是个道德败坏的女生,爱慕虚荣破坏旁人的家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为了钱,为了一个有钱男人的钱,所以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身体。
我是罪有应得。
我拉开门掉头就冲了出去,楼道里每一层的声控灯纷纷亮了,我跌跌撞撞几乎是脚不落地地走下去,每一级楼梯都在我脚下磕磕绊绊,我竟然没有摔倒。我推开楼门,它反弹着关上,发出“砰”的巨响砸碎我身后的夜色。我奔跑在沉寂的黑暗里,漫无目的像只无头的苍蝇,所有的楼房都一模一样,我在它们中间穿梭来去。我认不得路,这里像个偌大的迷宫,我撞来撞去,像苍蝇撞在透明的玻璃上,一次次又被挡回来,我根本找不着出路。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而我只顾拼命往前跑,爱我的那个男生早就走了,他转身离开了我,然后把我独自一人抛弃在那黑暗的世界里。
有人猝然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拼命挣扎,萧山的力气很大,我挣不开他。我狠狠咬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没有缩手,而是用另一只手扣住了我的脸,就那样吻上来。
所有的天地都在旋转,我发抖地瘫在他的怀里,唇齿相接的那一刹那我几乎昏了过去,他的温暖气息像电流一般麻痹着我的四肢。他抱住了我,带着一种蛮力般亲吻着我。他狠狠咬痛了我,我哭了,因为我没办法忘记,忘记他,忘记当年就是在这里,那个酸甜如昔的初吻。
过了这些年,他再次吻我的时候,我却哭得全身发抖。他将我抱得很紧,喃喃叫我的名字。他说了一些话,颠三倒四,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我任由他半拖半抱,将我弄回温暖的屋子里去,他将我抱在怀里,一遍遍吻我,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童雪……童雪……”他的声音深沉而痛楚,“我爱你……你不要再离开我……”
我哭得上气接不了下气,我抓着他的衣服,我不会再放手,这是我一直爱着的萧山。他说他爱我,他让我不要再离开他,他一遍遍地说:“第二天我就去找过你,可是你不在家。第三天我打了电话,可是你又不在家,我让你表妹转告你,我一直等,你没有回我的电话。我等了几个星期,我每天都在学校里看着你,你却不理我,我没想到你会这样狠心,你这样骄傲……从那天之后,你就再不理我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一定是上辈子。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遍遍地说那些过去的事情。原来分手第二天他曾经找过我,可是表妹没有告诉我,也许她只是忘了。可是我没有打电话给他,他一直以为我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这么多年,我错过什么?我错过了萧山,我错过我最爱的人,我错过了一切。只是阴差阳错的一个电话,只是少年人的一时赌气,我以为他再不理我,他以为我再不理他,此后是忙碌到绝望的高三,此后我们咫尺天涯。
我到底错过了什么?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能不对他说,我遇上的事情,我受过的委屈,我吃过的苦,我遭受的一切……从很久之前我就想对他说,可是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萧山。我在他怀里放任自己号啕大哭,我哽咽地,颠三倒四地,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那些所有难以启齿的一切,那些所有的屈辱,那些令我绝望的一切,我的声音支离破碎,我根本不曾奢望过这一切我有机会对着他说。那个绝望的黑夜我从来不愿意去回想,那是令人发指的遭遇,而我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凭着被几近强暴地掠夺,我失去的一切,再不可能回来,回忆令我绝望得发抖。
那些屈辱的夜晚仿佛一遍遍重来,我全身都没了半分力气,身上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从此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
谁也不曾知道我遭受过什么,谁也不曾知道我忍受过什么……我一遍遍地忍,强迫自己忍下那屈辱,我一直骗自己,骗自己如果萧山知道……如果萧山知道……
如果萧山知道,他绝不会让我遭受那些。
【十一】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莫绍谦的情景,那是学校某实业公司的庆典,莫绍谦作为嘉宾来参加剪彩。那时候我刚刚考进大学,因为身高被选入学校礼仪队,天天穿着旗袍练走路。剪彩的时候莫绍谦就站在我身边,我的左手边是另一位领导。那天我紧张得什么都忘了,因为进了礼仪队我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正式场合,底下密密麻麻全是人,而且前排还有不少记者和相机,我脑子里直发昏,把平常的排练忘得一干二净。莫绍谦接过剪刀后,我端着彩带还有点不知所措。最后他一剪子下去,我正好伸手想去托彩球,结果他的剪尖不小心戳到我的手,滚圆的血珠冒出来,台下坐的都是老师和领导,我忍着疼没声张。
那时他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我只记得他的眼神,非常犀利,若有所思,仿佛我指尖流出的并不是血,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忍痛还保持着微笑,所有的人都在拍手鼓掌,礼花和彩屑在台上纷飞似一场花雨,他把剪刀放回我的盘中,然后同所有人一起鼓掌。可是我一直觉得不安,就因为刚才他那一瞥,他看我的时候不像是看个人,倒像是看着别的什么东西。我忍到最后端着彩球走到后台,所有的人才发现我的手在流血,仪礼队的女生都慌了神,莫绍谦却很突兀地出现在后台,径直朝我走过来,用一块干净手帕压住我的伤口。
我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用手帕,那手帕上有淡淡的香气,后来悦莹告诉我说那是Tiffany男用香水的味道,这款香水目前国内没有出售。
“一定是个有钱又优雅的男人。”我还记得当时悦莹的口气,“可惜我没去看剪彩,这种男人真的好小言哦!”
悦莹每天看言情小说,成日沉浸在对爱情的幻想中。而我没过几天就忘了这件事,周末的时候我照例收拾东西回舅舅家,出了南门去公交站,没想到有部车忽然在我身边停下来。
莫绍谦那天穿得很休闲,T恤长裤看上去都很普通,若不是那副太阳镜,我一定会把他当成学校的哪个老师。他跟我打招呼,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心想他肯定是认错了人。
可是旋即他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您是哪位?”
太阳镜遮住了他的眼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当时他应该是在笑,问我:“你的手好些了吗?”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谁,可是那天的嘉宾一大堆,不是这个总就是那个总,我实在记不住他姓什么。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窘态,对我伸出手,“莫绍谦。”
我连忙伸手与他握手,这是我除了亲戚和老师之外,第一次和成熟的男人打交道。他举止优雅,风度翩然。知道我要回家,便提出送我一程。
“正好顺路。”他很有风度地替我开车门,“你不介意吧?”
我还是想自己坐公交车,可他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不过气势凌人,显然习惯了发号施令掌控一切。我还在犹豫,他已经微笑:“我不是人贩子。”
那时的我还不习惯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我只是觉得他这样的老板还挺和气的。我搭他的顺风车回舅舅家,路上他一边开车一边与我闲谈,知道我想勤工俭学,趁着等红灯的机会,他给我一张名片:“有个朋友的公司,招大学生做临时兼职工作,都是上街发传单或者促销,比较辛苦,不过日薪倒还不错。你要有兴趣打这个电话,就说是我介绍的。”
我那时一心想找份工作,减轻生活费的负担——虽然舅妈每个月都会准时给我钱,可我实在想自力更生,这样也让我的自尊心好过些。
我按着名片上的电话打去,对方果然通知我去面试,我被顺利录取。兼职工作确实很辛苦,每个双休日都在路旁做某饮料的促销,风吹日晒,还要跟城管斗智斗勇,可是每天可以挣到六十块,我觉得非常值得。
为此我非常感激莫绍谦,他打电话来说请我吃饭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想过他是从哪里弄到我的手机号的。我只觉得非常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说是我应该请他吃饭,毕竟他是个老板,我这样的穷学生,想请他吃饭他也看不起吧。
那天莫绍谦带我去吃的私房菜,菜非常好吃,价钱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昂贵,我觉得很安心,于是大胆地说:“莫先生,要不这顿还是我请你吧。谢谢你帮我找着工作。”
他怔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天的晚餐花掉我三百多块,送我回去的路上,他对我说:“这么多年,除了商业应酬,你是第一个请我吃饭的女人。”
我只会呵呵傻笑,想他这样优秀的人肯定有很多女朋友,我一点也没留意到他将我归为女人而不是女生。
我不知道莫绍谦和我交往的目的,他并不经常给我打电话,顶多隔十天半月约我吃顿饭。我对他的生活虽然有些好奇,但也觉得疑惑。直到有次我过生日,他送我一条项链,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我虽然不知道那项链到底有多贵,可是也知道镶着钻石一定便宜不了。一个男人送出这样昂贵的礼物,我再笨也明白过来了。
我不肯收项链,支支吾吾对他婉转说着不知所云的话,他一定是听明白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那顿饭是我吃得最食不知味的一顿,我想以后我一定没办法再和他做朋友了。
我辞掉了兼职工作,虽然我很需要它,但我习惯了不欠人任何东西。整个寒假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哪儿也不去。春节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里的气氛变得很不对劲,连活泼的表妹都一反常态变得沉默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套着舅妈的话,才知道舅舅工作中遇上一点麻烦。
我做梦也没想过这麻烦会与莫绍谦有什么关系。
新年初三的那天,舅舅请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吃饭,因为请了对方全家,所以舅舅也是全家作陪,连我也被带去了。我还记得舅舅那位朋友,他的女儿正在读高二,成绩平平又偏科,听说我是X大的学生,又问了我高考的分数,顿时将我夸了又夸,一直让他女儿向我请教学习方法。
我想帮舅舅的忙,主动提出给那个女孩子做免费的家教。
舅舅的那位朋友很高兴,跟舅舅连干了几杯酒,约好了开学后每个周六周日的下午,我都去给那女生补习数学和化学。
我还记得那个周末,一直下着潇潇的冷雨。我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带着几本参考书准备出门。舅妈因为我的懂事而显得格外和蔼,临出门时她亲自递给我一把伞:“给人家补习的时候耐心点儿,小女孩儿别对她太严厉。”
可是不严厉又怎么能教会她学习呢?我没有家教经验,不免有点忐忑。我拿着那张纸条,下了地铁又转公交,才找着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种高档的公寓,保安打过电话后才放我进大门。电梯都是一梯一户,走廊里安静极了,雪白的大理石被擦得锃亮,简直不像是给人走的。
我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按了门铃后,我整了整衣襟,一手理了理参考书,一手想把那湿淋淋的伞换个角度,不让水滴在漂亮的大理石地面上。
门是从里面自动开的,我从来没见过遥控的门锁,所以还挺好奇。玄关处铺着厚厚的地毯,我都不知道要不要换鞋,这屋子静悄悄的,简直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我顺着地毯小心地朝前走了两步,终于看到了客厅。
客厅的茶几上有点心和红茶。
一只手持着茶壶,茶水涓涓地注入杯中,莫绍谦背对着我正斟茶,说:“你来的很准时,正是下午茶时间。”
他的声音从容平缓,好像他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转过脸来,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他对我微笑:“来尝尝点心。”
那杯茶很香,有一种特别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我不敢看他的脸,目光一直下垂,只注意到他袖口有精巧的白金袖扣,是小小的高尔夫球形状,银亮的光线在灯下一闪,显得很别致。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对他说,我明明早就拒绝了他,不是吗?
他给我看了一些东西,都是文件之类,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能看懂,只知道上头都有我舅舅的签字。“刑法第三百八十三条规定,个人贪污数额在十万元以上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可以并处没收财产;情节特别严重的,处死刑,并处没收财产。”他的声音似乎谈论天气般寻常,“数数那些零,你舅舅大约够枪毙好几次吧。”
我仓促地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的手腕,仿佛漫不经心:“其实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对我死心塌地,也有很多办法让你对我改变看法,但我耐心非常有限,我不想浪费时间,你也不值得我浪费时间。事情很简单,你让我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保证这些东西不会出现在反贪局。”
我口干舌燥地看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忽然明白,我做不到。我想离开,可是我昏昏沉沉,竟然没有力气从沙发里站起来。他对我伸出手,他的脸也是忽远忽近,让我看不清楚。我的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他抱起来。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可怕的下午,那张床很软,可是我身上很重,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要哭又哭不出来,全身没了半分力气,身上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像是溺在水里,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却挣扎不了……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而去,此后永远陷在绝望的黑暗里……
我连哭都没力气,一动也动不了,四肢百骸都像不再是自己的,全身都像被抽了筋,剥了皮。就像是传说里的龙女被拔了鳞——可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天谴,只是命,是我的命。
神智渐渐恢复,我才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我蜷缩在床角紧紧抓着被子,绝望得只想去死。而莫绍谦穿着浴袍从浴室出来,若无其事地对我说:“洗个澡再回去,你这样子会被人看出来。”
我想杀了他,随便用什么,哪怕要杀人偿命也好,我只是想杀了他。他却走近我,我全身发抖,想要抓住床头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往他头上砸去,而他只是俯身拍拍我的脸:“明天记得准时,不然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在深夜才回到家里,舅舅舅妈都睡了,我用钥匙打开门,爬上床,将自己蒙进被子里,才放任自己哭出声来。第二天我在家里睡了一整天,舅妈拍门提醒我还要去给那女孩补课,我只是说我不舒服。
我听到舅妈在外面打电话对人家道歉,声音很大:“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她病了。这孩子就是娇气,一点感冒就起不来床……”我忽然明白前因后果,原来这是一个局,一个莫绍谦设好了的局。他竟然是这样有手腕有势力,连舅舅那个地位很重要的朋友,都是和莫绍谦串通一气的。
周一我忐忑不安地去上学,我努力地想要把这事情忘了,我不能告诉舅舅,我也没有报警,我想莫绍谦说的可能不是假话,我不想连累到舅舅。就当被疯狗咬了一口——我拼命地安慰自己,就当这件事情不曾发生,我若无其事地回学校去上课。
我只上了半天课,中午的时候表妹给我打电话,哭着告诉我舅舅被公安局带走了,说是涉嫌职务犯罪。我拿着听筒的手抖得厉害,原来莫绍谦并不是威胁我,原来这些事都是真的。
我挂断了电话就接到莫绍谦的电话,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任何事情都不曾发生,只是彬彬有礼地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
莫绍谦是个魔鬼,一个真正的魔鬼。我被迫向他屈服,任他予取予求。他带我飞到一座海滨城市,在那里他有一套别墅,在海边别墅的那几天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噩梦。直到现在,我只要看到电视中播出落地窗外的海景,都会觉得心悸。那些雪白的浪花像是对着我直直地砸过来,砸得我粉身碎骨,提醒着我曾经经历过最可怕的事情。
等我们从海滨回来的时候,舅舅已经平安无事了。
我被迫答应莫绍谦,随传随到,与他长期保持这种不正当的关系。没有人知道我曾遭受过什么,没有人知道我曾忍受过什么。我一直等,等莫绍谦对我厌倦,等莫绍谦最终放过我……可是三年来他从来不曾给我机会,我每次自杀最后也只是绝望。
我割开自己手腕静脉的那一次,莫绍谦终于动怒,他神色冷淡地对我说:“你要是识趣,一年半载或者我就觉得腻了,你要是这样吸引我的注意力,只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我顺从地安静下来,乖乖地听他的话,对着他装腔作势,甚至故意扮娇扮嗔,我一直等,一直忍,忍到今天。
【十二】
我忍到了今天,我忍受着一切,直到今天。我颠三倒四地对萧山说出来,很久之前我一直想,如果萧山知道,如果他知道,他会回来带我走,他会回来救我。我一直知道,我说得断断续续,好几次我都没办法组织自己的语言,有好些地方我无法启齿,我曾经受过的一切都令我觉得无法启齿。
萧山全身都在发抖,他放开了我,我看见他眼睛通红,就像是困兽一般,我一直在想,如果萧山知道,他一定会来救我。如果萧山知道,他不会让我遭受那一切,如果萧山知道……我就是这样一遍遍地骗自己,骗得自己活下来,骗自己还可以见到萧山,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允许任何人那样对待我。
萧山突然伸手狠狠地擂在墙上,擂得那样狠那样用力,重重的一拳接着一拳,就像擂在我的心窝里一样。我上去拉他,他甩开我,他的拳头已经渗出血来,他浑身怒意勃发,我拼命地拉他,他一遍遍甩开我,只是死命地狠狠捶打着墙壁,血一点点溅在墙上,他如同困兽一般咆哮。我最后终于拖住他,他抱着我忽然就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这样痛哭失声。他抱着我,就像个孩子般大声哭泣,他哭得全身都在发抖,我也全身都在发抖,我把他的头揽到自己怀里。
如果萧山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遭受那一切。
我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遭受那一切,如果他知道,如果他知道。
我抱着痛哭的萧山,泪流满面,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救我。
我不知道哭了有多久,最后仿佛是昏厥般丧失了知觉。醒来的时候我睡在沙发上,盖着被子,而萧山裹着毯子睡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他在睡梦里还紧紧咬着牙,眉头紧皱,我看着他,他翻了个身,将毯子裹得更紧。隔了这么多年,我奇迹一般的重新回到他身边,可以就这样静静地守在一旁,看着他睡着的样子。
他手上的伤口没有包扎,已经是血肉模糊,我爬起来去找急救箱,找到一半的时候似乎是手机响起来。我怕吵醒萧山,连忙跑过来找手机,其实他的手机就搁在茶几上,我看到上面的来电显示:“林姿娴来电是否接听?”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名字,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丧失了理智,我抓着萧山带我逃离,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萧山,因为这些年来我独自承受的一切,令我到了崩溃的边缘。我自私地将一切都告诉了萧山,他不会再坐视不理,他或许再不会离开我。
可是林姿娴,我不应该抓着萧山,我不应该忘了现在他的女朋友是林姿娴。
而我和他,早已经分手多年。
手机的铃声终于吵醒了他,他坐起来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手机。
我慢慢转身去洗手间,我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他说爱我——在昨天晚上——可是我忘了林姿娴。
我已经伤害到一个女人,不管是否出于我本身的意愿,那是我做过的最可耻的事情,而现在我可能又要伤害到另一个女人。
我忘不了林姿娴来找我的样子,她抽烟的样子落寞而寂寥,是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才能做到吧。而我从来只有这样自私,我爱萧山,我自私地抓着他不放。他一说爱我,我就把一切事情都倾给了他。我把我遭受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让他觉得内疚,我让他不能抛下我。
我把水放得很大,哗哗地响着,或者这样我可以不管萧山在外面跟林姿娴说什么,或者这样我可以不哭。
萧山在敲洗手间的门,我关上了水龙头,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他看着我,我甚至对他笑了笑。
他突然紧紧地将我搂进怀里。
我没有提到林姿娴,这一刻我什么也不愿想。如果自私就让我自私吧,如果该下地狱就让我下地狱吧,反正我已经在地狱里。我紧紧抱着他,就像从来不曾动过一些念头,我只是抱着他,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我们抱了很久,我想如果可以,我情愿这一生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手上的伤口令我觉得很心痛,我说:“去医院吧。”
“我不去。”
“那我去给你买药。”
“我自己去。”
我看着他紧紧抿着的双唇,突然生出一种害怕,我想起昨天晚上他绝望的样子,我想他是真的会去杀人的。
“我陪你一起去。”
他非常沉默,从昨晚之后,他沉默得可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很担心他,一路上我都悄悄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可是他沉默得令我害怕。
我们买回了消毒药水和消炎药,还有医用纱布。我小心地用棉签蘸了消毒药水清洗着他的伤口,一定很疼,可是他一声不吭。我将药粉涂在他的伤口上,然后再一点点用纱布缠起来,我问他:“疼不疼?”
他也只是摇摇头。
我们在那套房子里住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我煮饭给他吃,我替他手上的伤换药,我静静依偎着他。而他一言不发,常常只是搂着我,凝睇着我,就像自己一放手,我就会消失似的。
时间渐渐变得凝固,我不愿意去想任何将来的事,如果可以就这样一辈子也好。我和萧山,一辈子这样也好。我知道他不快活,我知道每天晚上他都没有睡着,在黑暗中,他总是搂着我,安抚着我,试探着想要和我亲热。可是他一碰我我就忍不住发抖,我觉得自己污秽,没有办法面对他,我配不上萧山,我遭受过的一切仿佛烙印般打在我的身上,我拒绝了一次又一次。萧山总是很沉默地用力压制着我的反抗,有一次他几乎就要得逞了,可是我哭了起来。
他放开了手,几乎是绝望般看着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似有泪光,我扑到他怀里,拼命地捶打他。我知道我自己不好,他想要我,只是想要证明他不嫌弃,不嫌弃我曾经经历过的一切。可是我嫌弃我自己,我没办法忘记莫绍谦对我做过的一切,我是这样的可耻,三年来我受过的屈辱让我没有办法忘记。
最后萧山抱住了我,他说:“睡吧。”
他没有再勉强我,可我觉得难受到了极点。
第四天的早晨,终于有人按门铃,我从猫眼里看到,是林姿娴。我知道她迟早会找到这里来,这个地方还是上次我告诉她的,可是当真的看到她的时候,我想我没办法自欺欺人。萧山拦着我,不让我开门。我推他,他也不肯让,只是张开双臂挡着大门。我气得急了,狠狠地跟他厮打,他一言不发地任凭我捶着他。最后我觉得灰心:“你拦得住一时,难道我们可以躲在这里一辈子?”
萧山倔强地别过了脸,我终于推开他打开门,林姿娴站在门外,她的脸色比我的更苍白,她看着萧山和我,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推萧山去追她,萧山一动也不动。我只好自己追出去,萧山拉着我的胳膊不肯放,我气得咬了他一口,他就是不放。最后我被他拽得疼了,狠狠踹了他一脚。
他被我踹得弯下腰,我跑下楼去,林姿娴并没有走远,我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我。
隆冬寒冷的天气,四处都是灰蒙蒙的。她独自站在那里,显得很瘦,脸尖尖的,大眼睛里朦胧地泛着水雾。我说:“对不起。”
她像悦莹一样,对着我歇斯底里大叫:“别对我说对不起!”
我只能对她说:“对不起。”
“童雪,我一直很讨厌你,你知道吗?在你没有出现之前,萧山和我最合得来,我们兴趣爱好都一样,我们家庭环境相似,所有的人都觉得我们是一对,可是你却转学到了我们班上。萧山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我知道你们背着老师背着全班同学偷偷谈恋爱,我知道他每次对你笑,都会和别人不一样。我真的不明白,你到底有哪里好?就是因为成天装忧郁?就是因为成天装可怜?我最讨厌你那种楚楚可怜的调子!最后你们分手了,我终于等到你们分手了,我追了萧山三年,从我知道你们分手开始,我暗示,他装不懂,我对他表白,他拒绝。我气馁了大半年,等我再次见到他,我明白我放不下他,于是继续努力。这三年里,我一直守候在他身边,可是他从来就是那样冷淡无情,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是婉转地拒绝我。童雪,我有时候真的嫉妒你,为什么你可以那样轻易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你想要的一切,而我却一次又一次碰壁碰得头破血流。
“今年春天的时候他姥姥查出有癌症,我想方设法,托了家里的一切关系让老人家住进最好的医院,有了最好的主治大夫,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说,姿娴,你是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我对你只有同学的友情,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我当时就哭了,我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呆在你身边就好。我知道他心里有人,这个人他到今天也没有放下。我傻乎乎地倒追了他这么多年,凭什么我就比不上你,童雪!”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几乎有种咄咄逼人的光芒,她还是这样美,即使眼圈红红的,也是风中花蕊般的我见犹怜。
她的语气激烈而失控:“我就是不明白,你们仅仅只是在高中里谈了一年时间的恋爱,而且你们早就分手了。为什么萧山就是忘不了你,为什么他每次见到你后就会沉默好几天,为什么他一听说你住院就阵脚大乱,为什么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面前提到你!为什么他这样爱你,爱到你和他都不肯承认!”
那些痛楚像是针,深深地扎到我的心里,我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那里,只是仿佛有个地方在汩汩地流血。萧山两个字是我绝望的命门,不管是谁提到,我都会觉得痛不欲生。他是我一切的喜与乐,却阴差阳错,注定无法拥有。
她似乎是在笑,但眼神凌厉如有锋芒:“萧山失踪的时候我去找你,我非常不甘心地去找你,我想也许你知道萧山在哪里,虽然你们分手已经好几年了。我没想到你真的知道——这时候我就明白我输了,我输得一败涂地。前几天我看到网上关于你的事情,我找不着萧山,我也找不着你,我知道肯定是你带走了萧山,你让他带你来这里。你这个懦夫!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出了这样的丑事,你就拖着萧山和你一起!你知道萧山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真是又冷血又无情,萧山对你没有用的时候,你根本就不理他。现在你又抓着他,利用他躲避现实。你也不想想这件事对他意味着什么?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利用他会有什么后果?童雪,也许我有千样万样比不上你,可是有一点我永远比你强,那就是我爱他,远远胜过你爱他。”
她的指控仿佛一把剑,狠狠插进我的胸口,剖开我的整颗心脏,让我痛得狠狠喘息。我往后退了一步。萧山已经追了下来,他喝止林姿娴:“你别说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林姿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底饱含着眼泪:“那你知道什么?她被有钱人包养,现在东窗事发,她就拖着你不放……”
萧山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我拼命地拉他也拉不住,他摔开我的手,对林姿娴说:“你现在马上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林姿娴咬着嘴唇,她的脸色惨白,整个人似乎也是摇摇欲坠,最后她的眼泪终于簌簌地落下来,她说:“我怀孕了。”
天是灰黄的云色,又高又远,所有的楼房似乎都离我很近,近得像是要塌下来。除了那一天,我割开自己静脉的那一天,我看着自己的血一缕一缕渗进水里,我全身发冷,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终于来临。我知道我其实是死了,从此往后。我的手指冰冷,萧山的手指比我的更凉,我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就像是古代从军的人,经历了沙场血洗,经历了风刀霜剑,拼命活着离开战场,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想要回家,远远终于望到了山脚,邻居却告诉说,家里的房子被大火烧尽,连一片瓦都没有了。
萧山还抓着我的手,想要对我说什么。我试图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我对他说:“借我一点钱,我想回学校去。”
萧山的手还紧紧攥着我的手,那指甲似乎都要剜进我的掌心里去,他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我向林姿娴说:“那么麻烦你,借我一点钱买火车票,回去后我就还给你。请你放心,我男朋友很有钱,我不会赖账的。”
我甚至还在笑,因为我不知道除了微笑,自己还可以做什么。
我和萧山,终究是没有缘分。
这世上我只有我自己,全世界所有的人都抛弃了我,连命运都吝于给我一个青眼。
我接过林姿娴递来的钞票,萧山终于放开了我的手。
我转过脸来对萧山说:“照顾好她,这个时候她最需要你。”
萧山似乎也平静下来,他说:“好。”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那一切迟早得面对,在这三天里,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的语气,平静得令我害怕。我忽然觉得我做错了,我不应该将那些事情告诉萧山,我们分手这么多年,他已经跟我没有多大关系,如果不是我,他可以过得很好,和林姿娴。
【十三】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熟悉的城市的,在火车上我已经万念俱灰,如果是千夫所指,千刀万剐,那么就来吧,反正我也无所谓了。我回到学校,校园里一切如昔,平静得像是任何事都不曾发生过,我鼓起勇气进了寝室楼。
在走廊里我遇上了一个同班女生,没等我闪避,她已经主动跟我打招呼,说:“我们都听悦莹说啦,那个在网上造谣的混蛋真该被雷劈!”
她的话我根本不明白,我心虚地没有再说什么,寝室门虚掩着,我推开门,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悦莹在。她坐在床上玩PSP,就像从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玩:“以后别当胆小鬼,有事就跑,真没出息。”
我嗯了一声,她头也没抬玩着游戏:“本来我根本不想再理你,可是这三年来我一直认为我很了解你,你这种死心眼,肯定是上了别人的当!哪怕是不道德的事,我竟然觉得你肯定会有苦衷……想想我自己真是贱……可是我就是愿意相信你……我也不是帮你,只是隔壁大学关于慕振飞和你的帖子出来,我就势说了两句话……说你确实是慕振飞的女朋友,你也别以为我是帮你……我就是……他妈的……”她终于骂了脏话,用力把PSP扔到一边,然后从床上跳下来,挥手就狠狠捶了我一拳,“你最好告诉我,你是被骗的你是被逼的你不是故意的你爱上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有老婆,不然我非拆了你的骨头把你当狐狸精煮了!哪怕骗我你也得这么告诉我,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我死掉的妈!”
她的眼中有盈盈的泪光,我只是默默流着眼泪看着她,我哭的样子一定很丑,因为她哭着又给了我一下子:“滚去洗脸,你再哭的话我就用扫帚把你扫出去!”
我乖乖去洗了脸,出来后悦莹的情绪也平静了些,她告诉我说,前天晚上隔壁那所大学的校内BBS有人爆料,说我不是被有钱人包养,我其实是慕振飞的女朋友。然后有人八卦出了慕氏家族,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浮出水面,虽然仅仅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仍令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慕家特别有钱,比我那暴发户的爹还有钱。他们家族盘根错节,在实业界非常厉害。还有人说隔壁大学的超导实验室,就是他们家捐的,啧啧……有人说那部迈巴赫其实是慕振飞亲戚的,一堆人总算恍然大悟为什么你会穿戴着名牌了。”
悦莹犹不解气地拍了我一巴掌:“你运气好,连慕振飞都愿意为你出头顶缸。”
我还有点木然,慕振飞和莫绍谦的关系只有我知道,可是他怎么会出面呢?难道说是因为莫绍谦的缘故?可这样的事情,慕振飞不是应该站在他姐姐那边,对我这个狐狸精遭殃幸灾乐祸吗?
悦莹问我这几天去了哪里,我老实告诉她,这两天是萧山带我走了。悦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最后才说:“还怕你一时想不开跑去自杀,害我白担心了好几天。”
我伸手抱住她,这矫情的举动我一直想做,悦莹拍了拍我的背心,说:“都已经过去了,可是以后你别再这样了,正经交个男朋友不行吗,为什么非和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我很平静地向她讲述了我与莫绍谦的关系的来龙去脉,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可以平静地讲出,不再畏惧,不再遮掩,如果说我向萧山讲述的时候还是满腹的委屈与不堪,而向她讲述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尽量平静下来。她越听越诧异,最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尤其是我讲到最后一次自杀的时候,她狠狠抽了一口气,握住我的手腕把我那串从来不摘的珠子掀起。
丑陋的疤痕像条蚯蚓,弯弯曲曲爬在我的脉门上,她死死盯着我的这道疤,然后目光又重新落在我脸上。
我对她笑了笑:“从那之后我再没法弹钢琴了,因为我甚至连杯水都端不稳。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弹琴了,我支支吾吾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实话。”
她眼眶发红,一下子狠狠抱着我:“童雪!”
她把我抱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我安慰她:“我早就没事了,真的。”
她又狠狠捶了我一下子:“你怎么总是这样啊,你怎么总是叫我这么难受啊!”
我也很难受,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再难受也成为了过去。当我有勇气讲出这一切的时候,当有朋友可以替我分担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已经过去了。
悦莹是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会帮你,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会想到法子帮你。”
事实上我们一筹莫展,关于将来,我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去想将来任何的事情。
网上的议论已经渐渐平歇,更热门的话题取代了我和迈巴赫,某国际巨星被偷拍现在是各大BBS的头条,所有的人都去关注国际巨星穿比基尼晒日光浴。也许再过几天,我和迈巴赫的事情会被人逐渐淡忘。
那根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在几天之内消弭于无形。
我的包还扔在床上,手机早就没电了,我把充电器插上充电,开机之后发现有十六个未接电话,其中一个是悦莹,还有十五个全是莫绍谦。
悦莹说:“那天晚上你跑掉后,我想了想还是给你打了电话,结果发现你根本就没带手机,后来我出去找你,也没找着你。”
我并没有任何怪她的意思,她当时的反应完全是情理之中,只是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满满的一排莫绍谦的未接电话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寒意,虽然我知道我躲不了,我迟早还是得回去见他。
也许他发现了网上的内容,然后曾经试图联络我。我不想再接触与这个人有关的任何事情,我把电话扔在了一旁,就像那是条毒蛇,或者是什么别的令我害怕的东西。我怕他,根深蒂固。
我没有躲得太久,手机充上电后很快响起来,我看着屏幕上莫绍谦的名字一闪一闪,令我有种绝境般的困顿。悦莹要替我接电话,她愤然就把手机夺过去,而我终究还是把手机抢了回来,将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悦莹气得在外头捶门:“别理那个混蛋!”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按下接听。
莫绍谦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一如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你在哪里?”
“我回学校了。”
“回家。”
“我不想见你。”我很诧异自己的勇气,可是我竟然毫无障碍地说了出来,“我想安静几天。”
他怒极反笑,语气竟然似乎异样的轻松:“是吗?你是希望我亲自来学校接你?”
他威胁我,他竟然又威胁我,我尽力压抑着呼吸:“莫先生,我真的不想见到你。”
“很好,”他简单地说,“看来我是真的要亲自来一趟。”
他素来言出必行,我仓促地考虑了一下,终于再次退让:“你不要来,我去见你。”
我想他一定很满意,说不定在电话那端微笑:“我在家等你。”
我把电话关掉走出来,悦莹恨恨地看着我,我对她说:“我没别的法子。”
“怕个P啊!”悦莹破口大骂,“跟那种禽兽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帮你找律师告他!”
我无动于衷地说:“那我舅舅就会死了。”我的语气刻意轻描淡写,悦莹却恨不得想要动手揍我了:“你简直是无可救药了!你又不是圣母,你救得了谁,你管管你自己行不行?”
我谁也救不了,我也管不了我自己。
反正连萧山都离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想,还能怎么样呢?
我回到公寓,管家替我开的门,如常般接过我的外套,然后说:“莫先生在阳光房。”
我走到阳光房,屋子里暖气太足,花又开得多,植物的香气夹杂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简直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莫绍谦在逗可爱玩,他把骨头丢出去,可爱就去捡,他漫不经心根本没看我一眼:“回来了?”
可爱冲我摇着尾巴狂吠,莫绍谦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怎么弄得蓬头垢面的,去洗澡。”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伸手抚摸着可爱的脑袋,对我说:“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要不乐意洗,我帮你好了。”
我终于不能不开口:“莫先生,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一边眉毛上挑,语气似乎仍旧很轻松:“你不想哪样了?”
“照片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不想再过这种备受煎熬的日子,请你放过我。”
我并不是在哀求他,我只是很平静地叙述我的想法,他终于对我笑了笑:“你先去洗个澡,我可不爱跟脏兮兮的女人谈话。”
我知道如果不按他说的去做,今天的谈话没办法继续,我转身去自己房间的浴室洗澡,我小心地反锁了浴室的门,花洒的水柱打在我身上,烫得我皮肤微微发疼,我琢磨着待会儿与他谈话的内容。也许我可以说服他,不,即使我不能说服他,我也决计再不继续那样下去。
我洗完澡出来,他已经在外面卧室等我,他就坐在我床上抽烟,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看着他漫不经心掸落烟灰,我忽然觉得有些心慌,站在那里不肯动。
他随手把烟掐了,嗤笑了一声:“瞧瞧你这样子,我又不是老虎。”
我一步步向门那边退去,可是他动作比我要快得多,他一下子扑过来扭住了我,把我扔在了床上。我拼命挣扎,湿漉漉的头发黏在我的脸上,冰凉得透不过来气,他整个人已经覆上来,压制着我的挣扎:“你这几天到哪儿去了?”
“放开我!”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觉得厌烦?你要真想让我厌恶你,就别用这种欲拒还迎的招数!”
我屈起腿来想要踹他,但被他灵敏地闪避过去,他把我的胳膊都要扭断了,我的浴袍被挣扎松了,露出大片肌肤,他的呼吸粗嘎沉重,突然用力揉着我的颈窝下方,我痛得低头,才发现原来那里竟然有几处淤青,我想起来应该是萧山弄的……可是我和萧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过。而莫绍谦已经俯下身来狠狠地咬住我,咬得我差点尖声大叫起来。他一手慢慢收拢,渐渐卡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就喷在我的脸上,语气轻蔑:“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天你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三贞九烈,我告诉你,没那么便宜!”他的字字句句如耳语般在我耳畔呢喃,“今天我一定活剐了你!”
“莫绍谦!”我忍无可忍又惊又怒,“你放开我!”
我实在敌不过他的力气。他一直卡着我的脖子,他的手死死卡着我,我用两只手去推都推不开,他的脸色从来不曾这样狰狞可怕,额角竟然有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的声音真是可怕:“有时候我真想把你撕成碎片,或者一点一点把你这身皮肉都剐下来……可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就这样扼死你……”
我渐渐没力气挣扎,眼泪顺着我的眼角滚落下去,流到枕头上,湿淋淋的头发还贴在我脸上,我已经在窒息的边缘,我想他真的会扼死我的,我两只手拼命推也推不动他的手,我终于放弃了反抗,像块木头一样地躺在那里……我望着天花板,三年来我无数次地这样麻痹自己,忍一忍就过去了,只需要忍一忍……今天的一切,我只是需要再忍一忍……我再不会求他放过我,如果要死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就在我即将窒息的瞬间,他终于松开了手,我像条死鱼一样张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阵接一阵地喘不过来,然后剧烈地咳嗽。我咳得像只虾米般蜷缩起来,以前他偶尔也有手重的时候,可是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竟然真欲置我于死地。他伸手扣住我的下巴,硬生生把我的脸扳过来,我惊恐万分地看着他,如果他再次狂性大发,我也许真的没有活路了。
可是他只是看着我,就像曾经有过那么几次,他就像是端详陌生人,用那样深沉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畏缩地想要往后退,但他的指端突然用力,捏得我很疼。
最后,他只是古怪地笑了一声:“你还知道怕?”
我怕他,我一直都怕他。我恳求般望着他,我的嗓子被卡得很疼很疼,声带简直快碎掉了,挣扎着发出的声音也是嘶哑的:“放过我可以吗?”
他仿佛是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怒不可遏,他冷冷看着我,就像是看着什么厌恶的东西。他的声音更冷:“你欠我的。”
他站起来往外走,我终于觉得绝望,扑上去拉扯他:“莫绍谦你讲不讲理?就算当初是我求你放过我舅舅,我也陪了你三年,我大学就要毕业了,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你有钱有势有太太有情人,你什么都有,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善解人意的女人多的是,你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强……”
他终于摔开我的手,眼神锋锐如刀:“我从来不打女人,但你别逼我。”
我终于歇斯底里:“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有没有一点人性?当初你用迷药强暴我,后来又强迫我做你情人,我忍了三年,三年来我一直忍耐,我希望有一天你可以良心发现放过我,我的舅舅该死,我却从来不欠你什么,就算是还债,我也还得够了……”
他突然一下子将我挥开,连声音都变了调:“滚!”
我被他抡得撞在了床边柱子上,额头正巧磕在花棱上,顿时痛得我都懵了,眼前一黑只差没有昏过去。我抱着柱子,额角火辣辣的疼,我从来没见他生这样大的气,平常哪怕他再生气也不过就是阴阳怪气地对着我,或者不咸不淡地讽刺我几句。今天他气得连脸都青了,他额角上那根青筋又暴出来了,我只怕他又扑过来掐死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用那样厌憎的目光看着我,就像我是他最厌恶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他不放过我,既然他这么讨厌我,为什么他不放过我。
我被莫绍谦关在卧室里一整天,事实上我伤痕累累,全身的骨头都像是碎掉了,也没有力气起床。佣人送饭来房间里给我吃,我动也没动。晚上的时候管家来劝我,隔着门说:“就算是和莫先生怄气,饭也要吃的啊,吃了饭才有力气和莫先生吵架嘛。”
管家还在说俏皮话,他从来没见过我和莫绍谦顶嘴,因而把我当成金丝雀,觉得哄哄我就好了。
我别过脸去看卧室的窗子,如果这么高跳下去,一定会摔得连骨头都粉碎吧。
莫绍谦再没有到我房间里来,我想他大约打算冷遇我。
我和莫绍谦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天里我大致处于一种昏睡中,睡了醒,醒了睡。我不停地做梦,大部分是梦到父母。我还很小很小,他们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春天的河边,河畔开满了金灿灿的油菜花,到处都是馥郁的芬芳,温暖的风吹动着我的发,爸爸端着相机,妈妈逗我:“小雪笑一个,笑一个……”
童年的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扑向那片灿烂辉煌的花海。植物的柔韧负荷了我身体的重量,父母的脸占据我的视野。爸爸把我抱起来,背在背上,妈妈跟在后面,用温暖的手指抚摸我汗湿的额头。
我们一路唱着歌回家……
我梦到萧山,他带着我在溜冰场滑冰,他拉着我的手,遛了一圈又一圈,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刮得我的脸颊微微生疼,可是他拉着我,一直在冰场里转来转去,我觉得很开心,有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
我醒了睡,睡了醒,我大约把这辈子所有的梦都做完了,那些甜蜜的,永远不会再来的美梦。
三天后我饿得头晕眼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莫绍谦上楼来打开房门,对我说:“你走吧。”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所以我闭着嘴并不做声。
“你终于成功地让我对你彻底败了胃口,”他的话语几近讥讽,“你这种不死不活的样子我没兴趣了。”
“我舅舅……”我喃喃说着,判断着他话里头的意思,他已经一手把我拖起来,“滚出去,我以后再不想见到你!”
这算是他答应不再拿舅舅来威胁我吗?
他用那种眼光看着我,我看不懂,我从来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他眼里,我看到更多的是鄙夷和不屑,我迫切地想得到我想要的,只要一个承诺,一个承诺就好。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俯下身来,目光中仍旧是鄙夷:“你放心吧,你真的让我觉得厌烦了,我再也不想浪费时间在你身上了。”
他的语气里唯有不屑,可是一个字一个字钻进我的耳中,简直无异于天降纶音。他的动作简单而粗暴,与他平常风度翩翩的样子大相径庭。自从我从T市回来,我一直觉得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他从容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现在他已经非常不耐烦,大约对我真的没兴趣了。
我被他逐出了公寓,我还穿着睡衣,可是大门“砰”的一声在我身后阖上。
我渐渐回过神来,我自由了,我再也不用来这里了。
连我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我想,他这种人言出必行,应该不会后悔。
可是有这么轻易吗?
这三年我盼望了无数次的事情,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觉得,是真的吗?
那扇门沉静地闭着,我回头看了它一眼,这一切应该是真的吧。
我搭电梯到楼下保安的值班室,把值班的保安吓了一跳,我借了电话打给悦莹,她立刻带着衣服拦了出租车来接我。
我一边穿外套一边对着悦莹笑,笑得她都心酸起来:“你看看你这样子,你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
我真的很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虽然三天滴水未进,我连走路脚步都发虚,可是莫绍谦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再也不用忍辱负重,我再也不用过那种日子。
上了出租车看到后视镜中的自己,我才吓了一跳。原来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的颧骨都瘦得突出来,黑眼圈跟熊猫一样,两只眼睛更是深深地窝进去,脖子上还有被掐出来的淤青,简直像是孤魂野鬼。
怪不得悦莹会觉得心酸,饿了三天的人果真难看极了,悦莹把她的围巾帽子都给我裹上,我只有眼睛鼻子露在外头了,果然显得正常了许多。可是我心情很好,我想大吃一顿。
悦莹带着我去吃砂锅粥,我胃口好极了,粥烫得要命,烫得我舌尖发疼,我一边吹气一边对她说:“我没想到还可以等到,我原来真的都绝望了,你看,我二十岁了,终于可以摆脱这场噩梦……”
滚烫的砂锅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更多的眼泪掉在砂锅里,粥面泛起微小的漪涟,我平常很讨厌自己哭,可是今天实在是忍不住。悦莹陪着我默默流泪,她忘了给我带鞋来,我还打赤脚穿着拖鞋,我们俩的样子一定很奇怪,因为隔壁桌子上有人不断地回头看我们。我的眼泪成串地落下来,我才只二十岁,而一颗心早已经千疮百孔。
悦莹带我去买鞋袜,她执意要带我去最大牌的旗舰店。那些鞋子贵得吓死人,从前我进这种店从来不看价签,今天仔细看了看只觉得简直是发晕。悦莹拖着我试了一双又一双。店员半跪在那里替我试穿,悦莹也半跪在那里帮我细看,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拉她她也不起来。
“别买了,这么贵。”
“我送给你。”悦莹特别固执,她仰起脸来看我,眼底盈盈犹似有泪光,“藤堂静说过,每个女人都应该有一双好鞋,它会带你走到想去的地方。”
我鼻子发酸,看着悦莹,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她选择了原谅我,选择了相信我,选择了帮助我。在我绝望逃走的时候,她明明对我痛心失望,却还在网上替我说话,帮我争取舆论。
我总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不幸的人,我父母早逝,我失去萧山,我遇上莫绍谦,我什么都没有,可是上帝终于怜悯我,给我留了一个最好的朋友。
我还有悦莹。
【十四】
我穿着新靴子和悦莹回到学校,赵高兴正在八舍楼下,一见着我们就说:“你们跑哪儿去啦?”
悦莹搂着我笑:“我陪童雪买鞋子去了。”
赵高兴说:“哎,童雪你脸色真差,是不是不舒服?网上那些胡说八道你就别生气了,有人就是嘴欠。”
悦莹白他一眼:“我看你才是嘴欠,好好的还提那些破事儿干吗!我陪童雪上去换衣服,你在这儿再等一会儿。”
我说:“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你跟高兴去吧。”
悦莹说:“他又没事,让他等着。”
赵高兴说:“谁说我没事,我还要去机场接慕振飞呢。”
听到慕振飞的名字我才想起来,这次的事情多亏了他。不管网上的帖子是谁发的,但没有他的默许,别人也不敢指出我是他的女友,幸好有他插手,事情才得以平息。
我于是告诉高兴:“替我向慕振飞道谢。”
赵高兴一高兴就口没遮拦:“道谢就行了?他为了你连他自己的真实身份都豁出去了,你不知道这几天网上八卦他们家说得有多玄乎,只差没形容是只手遮天。他们家老爷子为这事大发雷霆,专门把他叫回香港去臭骂。嘿,人家今天往返飞了几千公里都是因为你呀,你要真有诚意,跟我去机场接他吧。”
我怔了一怔,没想到事情还有这样的内情,也没想到这事给慕振飞带来这样大的麻烦。赵高兴这么一说,我好像真的不能不去机场。
我和悦莹回寝室换了衣服,就和赵高兴一块儿去机场。
赵高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部车,开得还挺稳当:“放心,我驾照都拿了三年了。”
其实我根本没心思注意他车开得怎么样。
我有好几个月没见过慕振飞了,自从上次和他一起吃饭之后,我就下意识躲着他。今天看到我他似乎也挺意外的,赵高兴说:“童雪硬要来,我拦都拦不住,红颜祸水啊!”
我有些狼狈地看了赵高兴一眼,其实这事真是我对不住慕振飞,本来不关他的事,却把他也牵扯进来。
回去的车上悦莹坐了副驾驶的位置,我和慕振飞坐后排。大约是回家见过长辈,慕振飞穿的比较正式,上次我也就是在餐厅见过他西装革履。同样是有钱人,他和莫绍谦的气质却是迥异。莫绍谦的优雅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那股霸道,而慕振飞的从容却有一种阳光般的和煦。
我找不出来话跟慕振飞说,我想以后我和他见面的机会肯定也不多了,所以我说:“谢谢。”
他的语气很疏远,也很客气:“不用谢,并不是因为你。”
我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姐姐的缘故,他不想把这事儿闹出来,所以才会出头,默许旁人爆料我是他的女友,硬把公众的视线转移。不过不管怎么样我得谢谢他,我已经和莫绍谦再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我大概和慕振飞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没有朋友做很遗憾,不过好在将来的日子很长,我的人生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我高兴得太早,我错误地估计了事态的发展。
上帝一直不怜悯我,它冷眼看着我在命运的怒海中拼命挣扎,每当我觉得自己的指尖就要触到岸边的岩石,每当我觉得自己终于就要缓一口气的时候,它就会迎面给我狠狠一击,让我重新跌回那绝望的大海,被无穷无尽的深渊吞噬。
我怀孕了,过完整个春节我才发现自己月事没有来,和莫绍谦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直服长效避孕药,吃药时我也并没有避着他,我想他应该是默许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偷偷去药店买了试纸,当清晰的两条红线出现的时候,我像是挨了一记闷棍,重新陷入绝望。
我们学校校风严谨,绝不会允许未婚先孕这种事情,如果我不在开学之前偷偷解决,我就面临着退学。
离开莫绍谦后,我把他给我的所有副卡全都快递了回去,现在我手头连几百块钱都没有。
我只能向悦莹借钱,她回老家去过春节,我打电话给她,她问我:“你要多少?”
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钱,于是我说:“三千吧。”
悦莹疑惑起来:“开学还有一周,再说你不是已经申请了助学贷款,现在你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要动个小手术,医院说要三千块。”
“什么手术?”
“鼻中隔弯曲。”
“那等开学再做吧,到时候我也回学校了,还可以照顾一下你。再说这个可以报销啊,你拿医保卡去。”她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童雪,你到底要做什么手术,你告诉我实话!不然我马上飞回来!”
我不知道她会这样敏感,我还在支支吾吾,她已经连声调都变了:“你怀孕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在电话那端已经破口大骂:“混蛋!禽兽!真是禽兽!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妈的!禽兽不如!”
我想这事和莫绍谦没有多大关系,是我自己运气太差,连避孕药都会失效。
悦莹当天就赶了回来,她坚持打消了我去小诊所的念头,她找朋友打听了几家私立医院,对我说:“这些私立医院设备很齐全,还是去那里做手术吧。”
其实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遇上这种事,曾经看过的书上都写得非常可怕,我上网查了下资料,有些描述更是令我恐惧。
悦莹帮我预约了手术时间,她安慰我:“是无痛的,应该不会很痛。”
我不是怕痛,我只是害怕未知的一切,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事情等着我。去医院那天我都在发抖,悦莹陪着我。我们两个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医院遇见萧山和林姿娴。
当我看到萧山的时候,我的整个人都已经傻了。
萧山看到我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变得十分苍白。
我知道他是陪林姿娴来的,可是他显然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我,而我无法对他再说一个字。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说我自欺也好,说我鸵鸟也好,我再也不想见到萧山。
少年时代的爱恋已经成了隽永的过去,而如今只余了现实狼狈的不堪。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再见到萧山,以免自己想起那些椎心刺骨的痛楚。尤其是今天,在这种难堪的场合遇见他,似乎是冥冥中命运在提醒我,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再也不会属于我,我和他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
我从萧山面前走过去,反倒是林姿娴叫住了我。
我也不想和她说话,悦莹很机敏地拦在我们俩中间,对林姿娴说:“童雪陪我来做个检查。”
林姿娴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是若有所思。
我做完B超检查,医生告诉我说现在Foetal Sac还太小,要再等一周才能做手术。悦莹在一旁冲口说:“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啊!”
医生看了她一眼,用中文慢条斯理地重复:“再过一周才能手术。”
我觉得很气馁,再过一周就开学了,到时候我也许要缺课,学校里人多眼杂,肯定有很多的不方便。
悦莹安慰我:“没关系,到时候我给你找套房子,你在外边住一段时间。”
我们走出医院,我看到萧山站在马路对面,他一个人。隔着滔滔的车河,或许就是隔着难以逾越的天堑,虽然离得这么远,我仍可以觉察到自己的灰心与绝望。既然没有缘分,为什么还要让我再看到他?
悦莹也看到萧山,她对我说:“我回学校等你。”
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她还
以为那几天是萧山搭救了我,她以为我和他需要时间才能重新在一起。她不知道我和萧山之间出现了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和他再没有将来。
我根本不想和萧山独处,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陷在无望里,萧山站在街那边,就如同站在天涯的那头。我心底深处有个地方在隐隐作痛,每当看到萧山的时候,我总是无法用理智来约束自己。
我不知道萧山还想对我说什么,我跟在他身后,默默地低头走路。人行道上人很多,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他走得很慢,我也走得不快。最后他转过身来看我,原来我们已经站在一家麦当劳的门口,他问我:“进去吃点东西?”
我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可是他也许只是想找个地方谈话吧。快餐店里人不多,萧山给我买了套餐,他自己只买了饮料,事实上那杯饮料他一口也没喝。我也没有碰那些吃的。历史总是一次次地重复,我还记得第一次在麦当劳里请他吃饭,多年前那个飞扬洒脱的大男生早就不见了,而那个敏感天真的我,也早就被命运扼死在生活的拐角处。
“有很多话我一直想对你说,可是好像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
萧山的声音有一种奇异般的平静,我抬起眼睛来看他。
“我一直等了你三年,也许只是下意识,我想你终于有一天会回来。高考之后我知道你填的志愿,那时父母都建议我去H大,因为我的分数足够拿到H大的奖学金。但我执意留在了本市。因为我觉得这样离你近些,每次路过你们学校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有缘分,我还可以见到你。”
那些事情零零碎碎,然后又阴差阳错,高中时代的一切已经成了模糊而遥远的片断,连同单纯而执著的恋情,被往事吹散在风中。我非常非常难受,我不想再听萧山提起。
“不用再说了,反正都过去了。”
可是萧山没有理我,他说:“我没有刻意去找过你,因为害怕你早就已经忘记一切,那我不过是自取其辱。那天正好是林姿娴的生日,我一直想要避开她,所以才接受赵高兴的邀请去吃饭。我没想到……我想我的运气太差了,毕业后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却和慕振飞在一起。即使站在最优秀的人身边,你竟然会毫不逊色。你和他嘻嘻哈哈说笑话,整个高中时代,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脸上有那种笑容。我回到学校去,林姿娴还在我们寝室楼下等我,我和她一起出去,喝得烂醉如泥。我生平第一次酗酒,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永远等不到你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林姿娴租的屋子里,事情坏到了不能再坏,我要对她负责任。那时候姥姥病得很重,我觉得我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上,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是万丈深渊。直到赵高兴说你病了,我才忍不住去看你。我在你的病房里一共呆了四分钟,出来之后我看过表。一共只有四分钟。或许你永远不知道,这四分钟对我有多奢侈,我想如果再多一会儿,也许我就会忍不住说出什么可怕的话来。我一想到你,就觉得要崩溃。姥姥死后我把自己关在T市的屋子里,我一遍遍地想,为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缘分,是因为我爱得不够,还是因为我的运气太差?可是我明明那样爱你,用尽了我全部的力气。当你给我打电话,当你说要走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带你走了。如果要下地狱就去地狱吧,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带着你走了。你在屋子里睡觉,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帖子,我觉得我自己真可怜。但我没办法控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晚上你做噩梦,你大喊大叫,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想我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我对你说出刻薄的话,然后你就走了。
“我到楼下追着你,那时候我真的知道,我这一辈子是完了。就算你爱上别人,可我停不了。不管你怎么样,我停不了爱你。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受过那样的罪,你对我说的时候,我的心里像刀子剜一样。我才知道这些年,原来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还有你。”
他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会骗你。我知道你很灰心,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我从来没有想过骗你。”
我看着萧山,看着我爱了这么多年的人,从高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孩子,变成今天心事重重的男人,他的眉头微微皱着,连昔日俊朗的眉眼都显得阴郁,我想,如果我可以伸手抚平他的眉峰,该有多好。
我和他都这样可怜,在命运的起伏中跌跌撞撞,一路走来,我终于是失去他,而他也终于没有能够抓紧我的手。不是我们爱得不够,只是我们的时间总是太少,我们相遇得太早,那时候我们不懂得珍惜。等我们知道对方对于自己的重要,却已经再也找不到机会。
这世上的事情,都没有办法重来一次。
餐盘里垫的那张纸被我叠来叠去,却叠不出形状来。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学会叠纸鹤。他把我手里的纸接过去,他叠了一只纸鹤给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萧山对着我笑,就像很多年前,他总是这样对着我笑。
“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请我吃麦当劳,我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你把纸鹤偷偷放进大衣口袋里。你的神色那样胆怯,那样仓皇,就像是小偷一样,你明明并没有偷东西。那时候我就想,我要你觉得安全与幸福,这一生我会尽我所有,给你幸福。”他的眼底有迷茫的水雾,“童雪,对不起,我没有做到。”
【十五】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到学校的。悦莹在寝室里等我,萧山的笑容一次次出现在我眼前,令我神色恍惚,仿佛是幻觉。如果他不再爱我有多好,如果我从来不曾遇上他有多好。我宁可他是变了心,我宁可他是骗了我,我宁可自己是被他抛弃了,我宁可他不曾对着我笑。那是怎么样的笑啊,他的嘴角明明上扬,却有着凄厉的曲线。他眼底的泪光如同一把刀,一下一下,戳进我的心里。
我这样爱他,我是这样地爱他,命运却掰开我的手指,硬生生将他抢走。他说他的运气太坏,他不知道真正运气坏的是我,是我的坏运气连累他,是我让他受了这么多的罪,是我让他良心不安,是我让过去的事成为他的负担。我根本就不应该去找他,我自私地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和我一样痛苦。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睡不着,然后又吃不下饭。悦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她以为我是为着手术的事担心。她到处替我找房子,学校附近的单间公寓都很紧俏,年前都被租定了,她成天在外头跑来跑去看房子,我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躺在床上发呆。
手机响起来我也懒得接,可是手机一直响,一直响,我只好爬起来,看到号码很陌生,我还以为是打错了。
是个女人的声音,语气温柔委婉,她称呼我为“童小姐”,我不知道她是谁,她问我:“可以出来见个面吗?我是莫绍谦的妻子。”
我被这句话吓得连气都屏住了,这世上我唯一觉得愧对的女人就是她,过了半晌我才结结巴巴地说:“我和莫先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知道。”她坚持,“我只是有事情想和童小姐谈谈,可以吗?”
该来的躲不掉,我深深吸了口气,还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和莫绍谦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换了件衣服去见莫太太,她比照片上的样子更美,令我自惭形秽。这样宁静美好的女人,为什么莫绍谦还要在外边养情人?难道说男人永远是这样不知足,或者说男人永远觉得自己的太太没有别的女人漂亮?
她对我微笑说:“我叫慕咏飞,童小姐你可以叫我咏飞。”这名字让我想起慕振飞。她举止优雅,与慕振飞气质颇有几分相似,只是五官和慕振飞并不怎么像。如果说慕振飞的俊秀是阳光般灿烂,她的美貌就是月色般皎洁,这一对姐弟真是人中龙凤。
我只觉得很尴尬,像是小偷坐在失主面前,虽然我不是故意,可是我和莫绍谦毕竟有一段不正当的关系。
“绍谦就是那个样子,有时候男人压力大,在外面玩玩,我从来不说他什么。”她的神色黯然,“嫁给他之前我就知道,他并不会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和莫先生……”我有点讪讪地向她解释,“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其实他也不喜欢我,只是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怎么向她描述我和莫绍谦的古怪关系,慕咏飞叹了口气,说道:“我们的婚姻起初只是出于商业利益,可是后来我渐渐发现他竟然真的爱我。他做了很多事情,想要引起我的注意,前几个月有个苏珊珊——可能你并不知道……”
苏珊珊,其实我知道。原来是这样,我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当然,慕咏飞长得这么美,气质又如此出众,我要是个男人一定也会身不由己爱上她吧。
“我觉得非常抱歉,关于网上的流言,后来又牵涉到舍弟。家父十分震怒,我这才留意到一切。莫绍谦向我坦然承认,你们一直有交往,我才知道舍弟其实是在替他遮掩。我这个弟弟也挺傻的,总怕我会受伤。”
她对着我微笑,目光温柔,我忽然很羡慕她。并不是羡慕她出身优越,而是羡慕她有这么多的人爱,有这么多的人尽力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至于莫绍谦,他一贯别扭,连对妻子的爱都表达得如此变态。
“有件事情,在我知道的时候我就想帮助你,可是出于顾忌,我一直犹豫不决,今天我终于下了决心。”她歉意而温柔地看着我,“我不知道要对你怎么说,今天见到你,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很单纯很可爱的女孩子,我替绍谦向你道歉,这件事根本不应该牵涉到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替他给你我力所能及的补偿。”
那个下午我神色恍惚,她对我说了很长一番话,长得让我都觉得听不懂了。来龙去脉渐渐铺展在我面前,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这样,莫绍谦才会找上我,他才会那样对我。
我一直以为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我永远也不曾想到事实后面还会有另一个真相。
我想他应该是故意接近我,这一切原来都是他故意。
只因为还牵涉到上一代人。
我只觉得作呕,背心里全是冷汗,我真是觉得侥幸,侥幸自己可以逃出一条命来。
慕咏飞十分留意我的脸色,她问我:“童小姐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没有事,我虚弱地对着她笑,喃喃地感谢她告诉了我一切。
我在下地铁站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有人扶我,所有的人行色匆匆,我艰难地爬起来,膝盖很痛,我还可以走路。我坐过了地铁站,然后又折返到换乘的地方,我在路上浪费了快两个小时,还没有回到学校。我给悦莹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她,我想去看看我的父母。
悦莹似乎能理解我,她说:“也好,路上注意安全。”
春运刚刚结束,火车票比我想象的要好买,只不过没有卧铺。我买了硬座,一路向南。车上的人并不多,整晚我可以伏在桌板上小睡,列车员推着小车,叫卖着从我身边经过。我迷迷糊糊地睡着,熬到天亮的时候,车窗外的景致已经变了。大片大片的良田被纵横的河道分割成支离破碎的绿色,是我离别已久的江南,天正下着小雨,雨点飞快地撞上来,敲打着车窗,在列车污秽的玻璃上划出长长的水痕。
火车站似乎永远都人山人海,我出了火车站,换了两趟公交,最后又租了一辆的士,到陵园的时候已经是近午时分,陵园里很安静。
我把买的花束放在父母的坟前,五年前是我捧着两只小小的匣子,将他们安放在这里。舅舅赶过来替我料理的丧事,那时候我已经悲恸得绝望,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还有勇气活下去。
墓碑上妈妈温柔凝睇着我,她是个特别传统的女人,从初中开始她就婉转地对我说,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要随便和男孩子交往。我懂得她的意思,如果妈妈知道我经历过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样难过。
跟着爸爸她也吃了很多苦,因为爸爸的桀骜不驯。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遇上父亲单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按条件我们家是够格的,可是因为爸爸跟单位领导关系不好,那次分房硬是没有我们家的指标。那天晚上爸爸一直躲在阳台上抽烟,而妈妈就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默默流着眼泪。
那时的我就决定好好学习,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让妈妈不再发愁,让爸爸不再觉得难堪。
爸爸说,他会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他辞职去了民营企业。
我们家的日子真的一天天好过起来,在我念初中的时候,我们家买了大房子,还买了车。
那时候我在班上是老师的宠儿,同学们羡慕的对象。我成绩好,家境小康,我似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
我不知道爸爸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一直以为是他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的。他说过他的老板很赏识他,他是正经的科班出身,做了很多年的工程。
我没想过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的虚伪,我没想过我最亲爱的爸爸也会骗我。
他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做了违背职业操守的事情。
或者连妈妈也被他蒙在鼓里。
不过,这样也好吧,我们一家人,这样辛苦,到了今天,总算是解脱。
我不要欠任何人,妈妈教过我,不要欠任何人。
我努力对着妈妈微笑,我很好,我没有事。我会努力重新开始,过自己真正的生活。
开学后的第三天,悦莹陪我去的医院。手术是无痛的,我也确实没有感觉到痛苦,因为有麻醉剂,我睡着了片刻,醒来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我躺在病床上挂点滴,悦莹在一旁守着我。
我对悦莹笑了笑,幸好还有她,幸好还有她一直在我身边。悦莹给我在手腕上系了串菩提子,然后碎碎地告诉我说:“这是我那暴发户的爹,巴巴儿替我从五台山上请下来的,据说很灵验,我现在把它转送给你,以后你可得太太平平的,不要砸五台山那位高僧的招牌,好不好?”
我温柔地注视着她:“你真像我妈一样啰嗦。”
她噗地笑了一声。
悦莹给我找了家酒店,从医院出来后悦莹陪我去酒店睡的,第二天她才回学校。早上她走后没多久,我又迷糊睡着了,听到门铃我还以为悦莹忘了什么东西。我爬起来,牵动腹内深处的伤口,隐隐作痛。疼得并不厉害,好像是痛经一样。可是我心里很难受,有些伤痛我想我一辈子也没办法忘记了。
我刚打开插销,门就被人用力推开,门外站着的竟然是莫绍谦。
我连害怕都忘了,只是吓呆了,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
莫绍谦的样子很可怕,他像是一整夜没有睡,眼睛里全是血丝,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他。他看着我,就像看着个什么怪物,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他说过再不要见到我,可是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终于往后退了一步,我一动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的骨头都要折了,他手上力气真大,我几乎疼得要流泪了。他下颚紧绷的曲线看上去真是可怕,全身都散发着戾气,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你为什么——”
我从来没见他这种样子,连上次我从T市回来,和他提分手的那次,他的反应也不像今天这样失态。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我只觉得又急又怒,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知道,我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来,我最没想到他会是这样激烈的反应,我口不择言本能地想要撒谎:“不为什么——孩子根本就不是你的!”
没想到这句话会狠狠气到了他,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瞳孔在急剧地收缩,他一把就扼住了我的脖子,他五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被掐得顿时喘不过气来。他几乎是要扼死我:“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样的孽缘纠葛,为什么他明明深爱他的妻子他还要用这样的方式去伤害她,为什么他明明有真爱在身边还不珍惜,为什么他不干脆掐死了我……
我真的快被他掐死了,我拼命想要拨开他的手,那简直是一把索命的铁钳,我的视线模糊起来,我看到他的脸已经是重影,没想到我终究还是逃不掉,在我以为一切噩梦都已经结束之后,在我以为人生可以重新开始的时候。我因为窒息而出现了幻觉,他的脸扭曲变形,眼睛里竟然似有一层水雾。
我一定是真的要死了,肺里再没有一丝空气,所有的一切都黯淡下来——妈妈,我想你。
黑暗如同母亲,对我张开了温暖的双臂,将我温柔地包容和接纳。
我醒来是在医院里,点滴管里吊着药水,不知道是什么药,我有些疲倦地在枕上转过头,看到病床前站着一个人。
病房里光线很暗,只有床头有一盏灯,我却几乎吓得要跳起来。
莫绍谦!
莫绍谦他还在这里。
他一定有很多次,都想真的杀死我吧。
他整个人都隐在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像一只见到猫的耗子,怕得连牙齿都在发颤。
他一动也没有动,我只觉得倦意沉重,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忍了又忍,以为忍到了最后,以后再不用忍耐。可是偏偏有这样的意外,我想我真的够了。
“随便你怎么样吧,我从很久之前就不想活了。要杀要剐都随便你,我很想我妈妈,早一点见到她,也是种幸福。”
他仍旧隐在黑暗里,并没有动弹,也没有做声。
“我没想到我真的是欠你的……我一直觉得你不可理喻,我又不漂亮又不聪明又不可爱,为什么你就不放过我。我不知道你父亲的脑溢血是因为我爸爸的原因。我爸爸他一直教我做人要有操守。他总是因为得罪领导升不上去,所以后来才跳槽去民营企业。在我心里,他是个好父亲,我不知道大人的世界是这样虚伪,真是可怕……我替我父亲向你道歉,他和我妈妈在五年前出了车祸……如果说是报应,这报应也够了。
“从前我恨你,我一直恨透了你,我觉得是你把我毁了,现在我才知道,如果父债子还,我也算是活该。其实你对我还是挺好的,既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如果我有杀父仇人,我一定是日日夜夜都想一刀杀了他。你这样对我,我也是活该。”
我和这男人终于没有关系了,就算是噩梦,梦也该醒了。
“让一个人痛苦,并不用让他死去,因为死亡往往是一种解脱,只要让他绝望,就会生不如死。”莫绍谦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平常的冷静,可是我猛吃了一惊,连后头的话都漏听了一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渐渐冷去:“你放心吧。”
我不知道他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某种威胁抑或是某种承诺?他说完这句话就掉头走了,病房的门被他拉开,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淡淡的白炽灯影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影,他似乎在那光线里停顿了一秒钟,然后头也没回,走出去带上了门。
我摸索到自己的手机,给悦莹打电话,她已经快急疯了,正打算报警。我告诉她我现在在医院里,她马上赶过来看我,我脖子上的淤青让她再次破口大骂。
我说:“别骂了,就算我死在他手里,也是活该。”
悦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对她笑了笑,这个故事太狗血了,悦莹看了那么多本小说,一定会大骂这是狗血恶俗泛滥吧。莫绍谦恨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他这样对我原来真是有原因的,我的爸爸出卖了他的父亲,把商业机密泄露给对手。
从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从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的时候,他就想要报复吧。
他很轻易就毁了我的一生,我想他现在应该觉得满意了。
【十六】
我留院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就出院了,因为年轻,恢复得很快。两个星期后我就回去上课了,照悦莹那个传统思想,我应该一直养上一个月,可是我想没有关系,我怕落下的课太多了会赶不上来。
赵高兴在我面前说漏了嘴,说慕振飞回香港去了,因为他家里好像出了点麻烦。我本来没留意这件事情,可是后来上网看新闻,无意间发现某间投行倒闭的消息。经济不景气的今天,投行倒闭也不算惊人,我知道这间投行莫绍谦有不少股份。
资本家也有水深火热的时候,全球在次贷危机的影响下日子都有点难过,不过普通人生活受到的影响有限,尤其像我们这些学生,每天忙忙碌碌,除了上课下课,就是做实验写报告。
周三的时候我们学院的小演播厅有一场学术报告,是一位著名的材料学专家主讲,院里很多人都去听,演播厅里座无虚席,我和悦莹也去了。
那位材料学专家是位姓蒋的教授,典型工科出身的女人,年逾五旬,衣饰只是整洁,讲起专业来却是细致入微,头头是道,与学生们的互动非常多,讲座显得很热闹。她在德国尖端材料研究室工作多年,有丰厚的学术经历,所有研究实例都是信手拈来,每个人都听得很入神,我也不例外。
讲座在中午时分结束,比预计的还多出了二十分钟,因为提问的人太多。讲座结束后我和悦莹刚刚走出座位,走道里的老师叫住我:“童雪,你留一下。”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大约又是端茶送水什么的,有时候老师会把仪礼队的学生当服务员使唤,我把书包给悦莹带回去,自己留了下来。
没想到老师把我留下来,竟然是那位蒋教授的意思。她没带助手来,有些抱歉地看着我:“能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吗?”
我想了想,带她去了明月楼。这座星级酒店是学校出资兴建的,用于招待上级领导和学术专家,这里的餐厅自然也比学校食堂强上N倍。蒋教授要了个包厢,服务员拿来的菜单她只看了一眼,随便指了几个菜,然后服务员退出去了。
我捧着茶杯有点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位旅德多年、在专业领域颇有名声的教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找上我。
要是她打算招我为研究生就好了,我可以去德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从此离开这里,把一切难堪的过往统统抛下,再不回来。
可惜不会有这样的美事,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蒋教授一直在仔细地打量我,听到我叹气,她微微皱起眉头:“年轻人唉声叹气做什么?”
我不由得挺直了腰,恭敬听着她的教诲。
“绍谦最近和慕咏飞闹得很僵,绍谦坚持要求离婚,你要知道他的婚姻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尤其与慕氏的联姻,基本上是出于商业利益的考量。”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位蒋教授,她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喜欢慕咏飞,这个女人一贯心机重重,而且手段圆滑,当初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绍谦也不会答应与她结婚。”蒋教授摘下眼镜,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对于一位母亲而言,最难过的事情,是孩子得不到幸福。”
我想我一定是糊涂了,或者是我没有听懂她的话。
“绍谦小的时候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我和他父亲性格不合,在他很小的时候我就和他父亲离婚了。我常年在国外,一年难得见到他两次,每次他都非常沉默,也非常懂事。现在想想我觉得很心痛,他几乎没有童年,从小被他父亲带在身边,唯一的游戏是他父亲在公司开会,他旁听。他和我一样,对化学最有兴趣,可是因为他父亲的期许,最后他选择了工商管理。二十岁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他被迫中断学业回国,那时候我就想,他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快乐了。
“他非常早熟,又非常敏感,他对他父亲的感情异于常人,他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到他父亲留下的事业上。当时情况很坏,几个大股东联合起来想要拆散公司,最后他艰难地获得了慕氏的支持,代价就是与慕咏飞结婚。
“我不支持他这样做,可是他对我说,如果失去父亲留下的事业,他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那时候他才二十三岁,我回国来参加他的婚礼,在结婚前的一天晚上,他对我说:‘妈妈,这一生我不会幸福了。’我觉得非常非常难过,他的婚姻几乎是一种殉难,他不爱慕咏飞,可是慕咏飞又总是试图控制他。他们在新婚之夜大吵了一架,从此开始分居,慕咏飞几乎用遍了各种手段,但绍谦无法爱她。他是个执著的人,我知道他事业上可以做到最好,可是他永远不会幸福。
“前两年他染上依赖药物的恶习,我发现的时候已经非常迟了,我把他带到国外半年,力图使他戒掉。最痛苦的时候他抱着我哭,他说他没有幸福,一个没有幸福的人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可我是母亲,我无法放任自己的儿子沉溺在那些东西里,我送了他一样礼物,是只刚满月的萨摩耶,我取的中文名字叫可爱,我希望这样的小动物能让他感知可爱,能让他觉得快乐。”
她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晴天霹雳,我无法接纳,也无法消化。我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著名的材料学家竟然会是莫绍谦的母亲,她正与我谈话,而且谈的是莫绍谦。在她的描述中,莫绍谦简直完全是个陌生人,他那样无坚不摧的人,他那样无情冷血的人,竟然会痛苦,竟然会哭,竟然有依赖药物的恶习……这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莫绍谦,她的描述也与慕咏飞的一些说法大相径庭,或者这对婆媳的关系并不好。我想起莫绍谦某次给我吃的镇痛剂,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莫绍谦对我而言,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我本能地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服务员开始上菜,蒋教授又说了许多话,大部分是关于莫绍谦,可是我一句也不想听,我只想远离这个人,如同远离危险与灾难。他带给我的除了羞辱和伤痛,再没有别的。
最后,蒋教授终于叹了口气,问:“你不打算原谅他?”
原谅他?
不,有生之年,我唯愿自己的生命不要再与他有任何交集。我只希望他可以放过我,原谅我父亲做过的事情,然后永远地不再想起我。
蒋教授看着我,仿佛是十分唏嘘,最后她只是叹喟:“好吧,请你忘记今天我说过的话。”
从明月楼出来后,我沿着湖畔小径慢慢走回寝室去。明月湖畔有不少学子在读书,也有的在闲聊,或者晒着太阳。早春二月,杨柳仅仅是枝条泛出的一缕青色,而坡上的梅花,还没有绽开。
我沿着明月湖走了大半圈,觉得腿很软,于是选了个向阳的长椅坐下来。
初春的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光阴如箭,春天已经来了。再过大半个月,坡上的梅花就会盛开,到时,这里就是香雪十里,然后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赏花的人和拍照的情侣。
现在自然是游人稀疏,谁会这么早来寻找梅花呢?
我不愿意动弹,太阳晒得我太舒服了,我很想睡一觉,然后把这三年来发生的事情统统都忘掉,不论是萧山,还是莫绍谦。
我都想忘记。
周末的时候我没有回舅舅家去,这两年我刻意地疏远自己和舅舅一家的关系。起初只是因为和莫绍谦的关系,我怕舅舅看出什么端倪,后来表妹出国读书,舅妈办了内退跟过去陪读,于是我更不方便去舅舅家里。
双休日寝室里没有人,连悦莹和赵高兴都约会去了。我一个人索然无味地背着单词,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去年的雅思我考得不错,或者今年还应该再考一次,因为成绩的有效期是两年,去年我也只是试水。我们专业的大部分毕业生都会出国,远走他乡也是我目前最希望的事情,我宁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人认识我,我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手机被我调到震动,它一直在桌子上抖个不停,我耳朵里塞着MP3,过了好久才发现。来电是个很熟悉的座机号,我不想接,直接按了关机。
没过一会儿,寝室的座机也响起来,寝室里大家都有手机,座机很少有人打,但现在它惊天动地地响着,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把电话线拔掉了。
五点半我下楼去打开水,顺便买饭,双休日的校园也显得比较冷清,打水都不用排队。我提着开水瓶和饭盒往回走,远远看到寝室楼下站着一个人。
我想转身,但那人已经看到我,并且叫住我:“童小姐。”
我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莫绍谦的管家对我说:“可爱死了。”
可爱死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从来不喜欢那条狗。
“莫先生病了。”
那又怎么样,我从他手指缝里逃出一条命来,是,就算我欠了他的,可是我也已经还清了。
“他不肯去医院,能不能麻烦童小姐,请您去看看他?”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他衣线挺括,站姿笔直,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我跟了莫绍谦三个年头,连这个人到底姓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处理种种家务,把所有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莫绍谦用的人一贯就是这样,总带着几分他自己的做派。
我终于开口:“你不是受过所谓的英式管家训练?他要病了你们抬他去医院,再不然把医生请到家里去,反正莫绍谦有钱,你怕什么?”
管家的神色一点也没有变,他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连求起人来都说得格外委婉:“童小姐,麻烦您去看看他吧。”
“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我不想再见他。”我觉得很厌倦,为什么这些人还硬要把我扯进我极力想要忘却的过往?莫绍谦哪怕病得要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没有拍手称快,是因为我知道我父亲有负于他,但那已经是上一辈的事情,我已经偿还了,我不欠他的了:“你回去吧,莫绍谦又不是小孩子,他要真病了你把他弄医院去就行了,放心,他不会扣你薪水的。”
“莫先生不知道我来。”管家似乎有点黯然,“是我自作主张,其实家里没人敢提起您。可爱死了,莫先生抱着它在宠物医院坐了一夜,第二天他对我说,把香秀辞掉吧。并不是因为香秀失职,而是因为他再也不想看到她,因为看到她他会想起可爱。他从来就是这样,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可爱,就像谁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到您,这次要不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是不会来麻烦您的。”
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谈话,我说:“我的饭都要冷了,我要上去吃饭了。”
“童小姐,”管家的脸色似乎带着某种隐忍,“您申请了助学金和助学贷款。”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
“助学金最终是由基金会审核发放,莫先生是其中的董事,至于您申请助学贷款的那家银行,也许您并不知道他也是股东之一。”
妈的,我忘了很久的脏话终于又忍不住要蹦出来。莫绍谦的手下从来就和他一样混蛋,除了威胁利诱,再干不出来别的。
我气急败坏:“我换家银行申请,姓莫的不可能只手遮天。”
“童小姐,我只是希望您去看看他,您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看看他就可以了。”管家似乎无动于衷,“这比您重新申请助学贷款要省事得多。”
好吧,就算是威胁利诱,我也不得不低头,因为他说的有道理,如果重新申请助学贷款,能不能批下来是一回事,光那复杂而漫长的手续和审批,都会让我觉得绝望。
我和管家回公寓去,踏入大门的瞬间我仍有掉头逃跑的冲动。我好不容易从这里逃掉了,再次回来令我有种再次进入牢笼的错觉。
“莫先生在楼上。”管家不卑不亢地引路,“主卧里。”
主卧的门紧锁着,管家敲门,里面寂然无声,没有任何动静。管家又敲了几下,说:“莫先生,童小姐回来了。”
我很厌恶他这种说法,所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犹如不觉,只是屏息听着室内的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我觉得莫绍谦估计是睡着了。
管家问我:“童小姐,我能不能让人把门撬开?莫先生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出来过,他一直在发烧,没有吃药也没有吃任何东西,我怕会出事。”
问我做什么?这事根本和我没关系,我冷淡地说:“你愿意撬就撬。”
管家去叫了水电工来,一会儿工夫就把门撬开了。
屋子里很黑,没有开灯,所有的窗帘又都拉着,一时什么都看不到。管家在我后面轻轻推了一把:“进去啊。”
我被迫往里面走了两步,很小心地观察,提防这是不是个圈套。莫绍谦做得出来,他素来喜怒无常,再说我是他杀父仇人的女儿,他也许觉得折腾我折腾得还不够。
我走近了才看清莫绍谦没有睡觉,他一个人坐在床边,脸朝着窗子,一动不动地像尊雕塑。可是窗帘是拉上的,他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想这也算交代得过去了吧,反正管家只说见见就可以了。我回头看,管家在门口朝我打手势,我只好有点僵硬地走过去:“莫先生。”
他没有动。
“麻烦您高抬贵手,我不知道连助学金您都有生杀大权,至于贷款,那更是可以随便找个理由不批。”我的语气几近讥诮,“我懒得换银行了,他们让我来,我就来了。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要我再陪您一次也行,反正我也被作践得够了,多一次少一次无所谓。只要您满意就好。还有,您母亲也跟我见过面了,她把您描述得像个小孩子样可怜……”
我提到他妈妈的时候,他才有一丝震动,他抬起头来看我:“可爱死了。”
哦,我倒忘了,那狗还是他妈送给他的呢。
不过为条狗伤心成这样,还真不像是莫绍谦。事实上,他孤零零坐在这里,和我从前认识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从前的莫绍谦在我心里就是生杀予夺的混蛋,从来没像今天似的六亲不靠,而且看上去竟然有点可怜。
算了吧,一条毒蛇可怜?我又不是农夫!我仔细观察着他。屋子里光线很暗,但我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颊微红,仿佛是喝过酒,管家说他是在发烧,发烧倒也可能脸色发红的,何况他的嘴唇有细微的龟裂,起了白色的碎皮,倒还真有点像发烧的样子。
大约我盯着他的样子太久,他的眼睛里也慢慢有了焦距,他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忠心耿耿的管家怕你死了,非要我来看看。”
他移开目光,语气平静:“那是他多事,现在你可以走了。”
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莫绍谦。
不知为什么我松了口气,不过这混蛋阴阳怪调的样子最能气死人,好在我可以走了。
我刚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回头一看,莫绍谦竟然栽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我被吓了一跳,看门外,管家却不在了。我想了想还是走了回去,莫绍谦双目微闭,胸膛微微起伏,连脖子都是红的。我伸手试了试他的额头,被他的温度吓了一跳。看来他还是真病了,管家没撒谎。
我跑下楼去叫管家,他马上打电话给司机,两个人上来抬莫绍谦去医院。我打算回学校去,管家却朝我软语相求:“童小姐你也去医院好不好?”
“你说过我只来看看就行了。”我只觉得忍无可忍,“你给他太太打电话,或者给他妈妈打电话,我又不是他什么人,你为什么非逼着我做这做那,再说他也不想见到我。”
“你受伤的时候莫先生送你去医院,他连鞋子都没有换,是我带着鞋子和衣服去的医院。你在手术室里缝针,他也在急诊室里清理伤口——其实碎瓷片把他的脚也给扎了。他还抱你下楼,他伤的是右脚,还一路开车踩油门,最后那个瓷片扎进去有多深你知道吗?他那天走路的样子一直不对你知道吗?他能这样对你,你为什么就不能陪他去医院?”
我都有点傻了,被管家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质问。我想起来自己被台灯弄伤的那次,他确实穿着睡衣就把我送到了医院,可我没留意过他的脚,我更不知道他也受了伤,他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讨厌他,我恨他,所以他的脚伤了,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还嫌我吵,我说伤口疼,他硬是给我吃了颗止痛剂。我这才知道那种止痛剂原来是他自己用的——他有药物依赖,普通止痛剂根本不起作用。
管家的话我反驳不了,我和莫绍谦的关系是一笔烂账,我父亲欠他的,他欠我的,我欠他的,纠缠不清,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算。
我们去了医院,医生说是肺炎,情况很危急,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安顿好病房,管家就赶回家取东西,要我留下来临时照顾莫绍谦。我担心回学校迟了,寝室要关楼门,所以坐在病房里,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表。
“你走吧。”
低沉喑哑的嗓音响起,我抬起头,才发现原来莫绍谦已经醒了。他睡在病床上,又挂着点滴,下巴上有些微泛青的胡碴儿,在病房灯光下猛一看,几乎瘦得不成样子,令人觉得有些突兀的陌生。
我告诉他:“管家说他十点前可以回来。现在十点半了,估计是遇上意外堵车。”
他没有理我,只是又说了一遍:“你走吧。”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说实话我更不想看到你。”我说,“你放心,他一回来我就走。”
莫绍谦一定又在生气,我知道他生气的样子,我发现他手背上又爆起了青筋。他望着天花板不再看我,其实我又不愿意呆在这里,他嫌我碍眼我更不愿意见到他。
“我见过你妈妈,她说过可爱的事,你也别伤心了。到时候再买条小狗养,反正你有的是钱,买什么样的狗都没问题。”我觉得有点滑稽,我竟然开导起莫绍谦来,我最讨厌的人,我最巴不得永世不再见的人。大约是他这样子让我觉得很意外,为条狗伤心到肺炎,还不肯看医生。他前所未见的软弱的一面让我觉得,他也是个普通人,是个会伤心会生病的普通人,而不像从前,他永远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
他没有理睬我。
我很知趣地闭上嘴,资本家的情绪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他连生病都生得这样兴师动众,连我这个早就跟他没关系的人,都要被迫来陪他。
病房里很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他腕上手表走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那块陀飞轮就像他的人一样,每个零件都精确到了可怕的地步,似乎永远不会产生误差。我觉得他会生病简直是奇迹,就像名表突然出了故障,连名表都会坏掉吗?
“可爱就是可爱。”他终于开口,声音冷淡得像是没有任何感情,“换条狗就不是可爱了,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我有什么不懂?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什么叫做失去。我失去父母,失去萧山,失去我原本应有的生活。那些椎心刺骨的痛苦我全都忍了下来。
我眼圈都要发红,这个人,我恨透了这个人。他总是在我要忘却的时候偏要提起,他总是在我以为逃离的时候还要牵扯。我几乎是狠狠地说:“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条狗!”
他的声音,像是毒蛇游动:“有什么不一样,萧山不就是个人。”
他提到萧山,我痛得几乎要发狂,我不允许,我尤其不允许他提到萧山。我站起来捏紧了拳头:“别在我面前提他,你还想怎么样?”
“怎么,又觉得痛不欲生了?”他的眼睛仍旧望着天花板,唇边却有恶毒的微笑,“你那初恋不要你了?嫌弃你了?我猜就是这样的结果。哪个男人受得了?你跟了我三年呢,还打掉一个孩子……”
我扑过去掐他,点滴管缠在我身上,我几乎是用尽力气想要掐死他,我恨透了这个人,他夺走我的一切,然后竟然还如此地嘲笑我。
他只用一只手就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他手背上的针头早就歪了,点滴管里回着血,可是他只是盯着我的眼睛,带着仿佛痛意的微笑:“现在轮到你想掐死我了?我一直都想掐死你!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却揪掉了那碍事的针头,然后一把将我抓住。我的手被他狠狠推在了我的胸口上,他的唇边仍旧是那种残忍而痛意的笑:“知道有多难受了吧?你爱的人根本就不爱你的时候,你爱的人根本就厌恶你的时候……有多痛,你终于知道有多痛了?”
“莫绍谦!”我快被他气死了。天晓得他不受慕咏飞待见关我什么事,他爱他老婆爱得发狂关我什么事,为什么总要拿我出气?
“这种时候你倒肯叫我名字呢。”他将我扭得痛极了,我脸上痛楚的表情似乎正是他想看到的,他整个人俯瞰般压视着我,“每次歇斯底里的时候,你倒肯叫我的名字。有时候我真想逼你,把你逼到绝境里,看看你会不会再叫萧山,叫他来救你。我真是想把你碾碎了,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哦,你没心,你的心在萧山那儿,可惜他不要你了。”
最后一句话让我觉得痛不欲生,我终于哭出声来:“你还要怎么样?就算我父亲欠你的,他早就死了,我爸爸妈妈都死了。这三年也够了,你还要怎么样?你说过你厌烦我了,你说过对我没兴趣了,你说过不要再见我了……”
他只是冷笑:“你以为我稀罕你?倒是你舅舅,当初看到我手里的那些东西,立刻对我说,我想把你怎么样都行。连让你去补课这种主意,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有这样的亲舅舅,你可真幸运。这三年你觉得你自己很伟大吧?你觉得你是为亲人牺牲吧?你觉得是你救了你舅舅一家吧?你就没想过,当年是他拱手把你送给我。你是什么东西啊,不过是我玩腻了的玩物,你以为我真稀罕你?”
他的话像是战场上的子弹,又密又急,一颗颗朝我扫过来,把我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再次扫成千疮百孔。我连挣扎都忘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愉悦似的:“没想到?这世上有什么是钱买不来的?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自私的?就你傻呢,就你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玩得团团转。”
我的嘴唇在发抖,所有的一切都在眼中旋转,我根本就不信:“你骗人。”
“对,我骗你。这世上谁不骗你?”他痛快地冷笑,“像你这样的傻子,死一万次都有余了。”
我被他气得发抖,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死一万次也是我活该,我活该天真幼稚!被你骗,被别人骗,甚至被自己的亲人骗。可是有一个人他永远也不会骗我,哪怕他不能和我在一起,可我知道他绝不会骗我。而你没有,你这一辈子活该被人骗,没有人会真心对你,没有人会爱你!”我想起慕咏飞,我吐出最恶毒的诅咒,“如果有报应,活该你这一生一世都没有人爱!反正你也不在乎,反正你这样的人,永远不懂什么叫爱,什么叫善良,什么叫美好!”
他死死地盯着我,在一刹那我想,他也许又想掐死我了。但他终究没有动,只是眼里的目光似乎凌厉得惊人。我毫无顾忌地狠狠瞪着他,他的双颊还有病态的红晕,热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他的手抓着我的手,还有滚烫的温度。我想如果他真的再要扼死我,估计我是再也逃不掉了。可是他终于没有动。
最后他放开了我的手,他筋疲力尽地躺回了病床上,似乎闭上了眼睛。
我也不想再呆在这里,我走出病房,我想回学校去。
我想悦莹,我想见到她,我唯一的朋友,她不会出卖我。
想到莫绍谦说的那些话我就忍不住发抖,想到舅舅我就忍不住发抖,这三年我真的以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是真的……不,莫绍谦说的话,不会是真的。
他因为我父亲而迁怒于我,他在茶里下了药,他强迫我做他的情妇,他毁掉我的一生。
我唯一应该恨的人是他,只是他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