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3:死神永生_第一部
《时间之外的往事》 序言(节选)
这些文字本来应该叫历史的,可笔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记忆了,写出来缺乏历史的严谨。
其实叫往事也不准确,因为那一切不是发生在过去,不是发生在现在,也不是发生在未来。
笔者不想写细节,只提供一个历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为存留下来的细节肯定已经很丰富了,这些信息大都存储在漂流瓶中,但愿能到达新宇宙并保存下来。
所以笔者只写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信息和细节填充进来——当然不是由我们来做这事。但愿会有那一天。
让笔者遗憾的是,那一天不在过去,不在现在,也不在未来。
我把太阳移到西天,随着阳光角度的变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子晶晶闪亮起来,像突然睁开的无数眼睛。我把阳光调暗些,提前做出一个黄昏,然后遥望着地平线上自己的背影。我挥挥手,那个夕阳前的剪影也挥挥手。看着那个身影,我感觉自己还是很年轻的。
这是个好时光,很适合回忆。
【公元1453年5月,魔法师之死】
君士坦丁十一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面前的一堆城防图,裹紧紫袍,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确,震动果然准时到来,仿佛来自地心深处,厚重而猛烈。银烛台震得嗡嗡作响,一缕灰尘自顶而下,这灰尘可能已经在达夫纳宫的屋顶上静静地待了上千年。它们落到烛苗里,激出一片火星。这震动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岗石质炮弹击中城墙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三小时,这是奥斯曼帝国的乌尔班巨炮装填一次所需的时间。巨弹击中的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城墙,由狄奥多西二世建于公元5世纪,之后不断扩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强敌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现在,巨弹每次都能把城墙击开一个大缺口,像被一个无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象出那幕场景:空中的碎石块还没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拥而上,像漫天尘土中一群英勇的蚂蚁。他们用各种东西填堵缺口,有从城内建筑上拆下的砖瓦木块,有装满沙土的亚麻布袋,还有昂贵的阿拉伯挂毯……他甚至能想象出浸透了夕阳金辉的漫天飞尘如何缓慢地飘向城内,像一块轻轻盖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尸布。
在城市被围攻的五个星期里,这震撼每天出现七次,间隔的时间很均等,像一座顶天立地的巨钟在报时——这是另一个世界的时间,异教徒的时间;与之相比,墙角那座标志基督教世界时间的双头鹰铜钟的钟声听起来格外软弱无力。
震动平息下去好一会儿,君士坦丁才艰难地把思绪拉回现实,示意门前的侍卫让门外等着的人进来。
大臣法扎兰领着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进门。
“陛下,她就是狄奥伦娜。”大臣指指身后的女子说,然后示意躲在他身后的女子走到前面来。
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层贵族和下层平民的服饰风格差别很大,通常贵族女服上缀满华丽的饰品,平民女子却只是以白色的宽大长衫与连袖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而狄奥伦娜的穿着却是上层的奢华与平民的保守并存:她里面穿着连袖白衫,外面却套着一件华贵的“帕拉”斗篷,这种斗篷本应披在金线刺绣的“丘尼卡”外面;同时,她不敢用象征贵族上层的紫色和红色,那件“帕拉”是黄色的。她的面庞有一种淫荡的妩媚,让人想起宁可美艳地腐烂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个妓女,混得还不算坏的那种。她双目低垂,浑身颤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热病似的发着光,透出一种她那个阶层的人很少见的兴奋与期待。
“你有魔法?”皇帝问狄奥伦娜,他只想快些把这件事了结。法扎兰是一个稳重踏实的人,现在守城的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备军和热那亚的两千雇佣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这位能干的大臣监督下一点一点从十万市民中紧急征召的。对眼前这事皇帝兴趣不大,只是出于对这位大臣面子的考虑。
“是的,皇上,我能杀了苏丹。” 狄奥伦娜屈膝回答,发颤的声音细若游丝。
五天前,狄奥伦娜在大皇宫门前要求面见皇帝,面对阻拦的卫兵,她突然从胸前掏出一个东西高高举起,卫兵们被那东西镇住了,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从何而来,但肯定那不是寻常之物。狄奥伦娜没有见到皇帝,她被抓起来交给治安官,被拷问那东西是从哪里偷来的,她招供了,他们证实了,然后,她就被送到了法扎兰大臣那里。
法扎兰打开手中的一个亚麻布包着的东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书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变得与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这东西的士兵一样——与他们不同的是,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一只纯金的圣杯,上面镶满了宝石,金光中透着晶莹,摄人心魄。圣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时代铸造的,一共两只,除了宝石的形状及分布特征外几乎完全相同,其中一只由历列皇帝保存至今,另一只在公元537年圣索菲亚大教堂重建时,同其他圣物一起放入教堂地基深处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密室中。眼前这个显然是后者,因为前一只已经烙上了时间的印痕,变得有些黯淡——当然是与眼前这只对比才能看出来,这只圣杯看上去仿佛昨天才铸出来一般崭新。
本来没有人相信狄奥伦娜的话,人们都认为这是她从自己的某个富豪主顾那里偷来的东西,因为虽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确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处的巨大岩石间没有门,甚至连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没有,不动大工程根本不可能进入。四天前,皇帝考虑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将所有的珍贵文卷和圣物打包,以便紧急时刻能迅速转移,尽管他心里清楚陆路海路都被截断,一旦破城,其实也无处可去。三十个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进入密室,他们发现围成密室的石块几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样大。圣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用纵横十二道粗铁箍封死,打开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时间。当所有的铁箍都被锯断,五个工人在周围重兵监视下吃力地移开沉重的石盖时,首先吸住众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圣物和珍宝,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还半新鲜的葡萄!狄奥伦娜说,葡萄是她五天前放进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说,吃了一半,串上还剩七粒果实。对照镶在棺盖上的一块铜板上刻着的圣物清单,卫兵检查完所有的圣物后,确定少了一只圣杯。如果不是从狄奥伦娜那里找到了圣杯并得到了她的证词,即使在场所有人都证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无损,也会有人难逃一死。
“你是怎么把它拿出来的?”皇帝指着圣杯问。
狄奥伦娜颤抖得更厉害了,显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这里也没有安全感。她惊恐地望着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对我来说……对我来说都是……”她吃力地选择着词汇,“都是打开的。”
“那你能在这里做给我看吗,不打开封闭的容器拿出里面的东西?”
狄奥伦娜惊恐地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只是求助似的望着大臣。
法扎兰替她回答:“她说只有到某个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说出那个地方,别人也不能跟踪她,否则魔法就会失效,永远失效。”
狄奥伦娜转向皇帝连连点头。
皇帝哼了一声,“像她这样的,在欧洲早被烧死了。”
狄奥伦娜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本来已经很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看上去像一个小孩。
“你会杀人吗?”皇帝转向狄奥伦娜问。
狄奥伦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颤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点了点头。
“那好,”君士坦丁对法扎兰说,“先试试吧。”
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沿一道长长的阶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墙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块小块的光晕,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盔甲反射着火光,在暗处的墙上投下跃动的光纹。
两人最后来到一间阴暗的地堡,寒冷让狄奥伦娜裹紧了斗篷。这里曾是皇宫夏季存放冰块的地方,现在地堡里没有冰决,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着一个人。他是战俘,从残破的装束看,是奥斯曼帝国的主力安那托利亚军队的一名军官。他很强壮,火光中狼一般地盯着来人。法扎兰和狄奥伦娜在紧锁的铁栏门前停下。
大臣指指里面的战俘,“看见了?”
狄奥伦娜点点头。
法扎兰把一个羊皮袋递给她,向上指指,“现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头拿给我。”
狄奥伦娜从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弯刀,像一轮在黑暗中发着冷光的残月。她把刀递还给大臣,“大人,我不需要这个。”然后她用斗篷前领半遮住脸,转身沿阶梯向上走去,步伐悄无声息。在两排火把形成的光晕和黑暗中,她仿佛在交替变换外形,时而像人,时而像猫,直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法扎兰目送狄奥伦娜离去,直到她在视野中完全消失,才对身边一名禁卫军官说:“这里要严加守卫。他,”他指指里面的战俘,“一刻也不能放松监视!”
军官离开后,法扎兰挥挥手,一个人从暗影中走出来,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风,刚才恰与黑暗融为一体。
“离远点儿,就是跟丢了也没关系,但绝不能让她察觉。”法扎兰低声嘱咐道,跟踪者点点头,同样无声无息地悄然离去。
像战役开始后的每个夜晚一样,君士坦丁十一世这一夜也没有睡好。敌人的巨炮打击城墙的震动每次都惊醒他,再次入眠时,下一次震动又快到了。天还没亮,他就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却发现法扎兰已经在那里等着了。那个女巫的事他几乎已忘到脑后,与父亲曼努埃尔二世和哥哥约翰八世不同,他更现实一些,知道把一切托付给奇迹的人最终大多死无葬身之地。
法扎兰向门口挥挥手,狄奥伦娜无声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与第一次来时变化不大,仍处于惊恐和颤抖之中,手中提着一个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这事上浪费了时间,那袋子瘪瘪的,也没有血迹渗出,显然里面没装着人头。但法扎兰的脸上显然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梦游。
“她没拿到应该拿的东西吧?”皇帝说。
法扎兰从狄奥伦娜手中拿过羊皮袋放到书案上,打开来,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皇帝,像看到幽灵似的,“陛下,几乎拿到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见里面装着一块灰色的东西,软软的,像陈年的羊脂。法扎兰把烛台移过来,皇帝看清并认出了那东西。
“大脑,那个安那托利亚人的。”
“她切开了他的脑壳?”君士坦丁扫了一眼身后的狄奥伦娜,她站在那里裹紧斗篷瑟瑟发抖,目光像一只惊恐的老鼠。
“不,陛下,安那托利亚人死后头部完好无损,全身各处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个人监视他,每次五个轮班,从不同的角度死死盯着他。地窖的守卫也极严,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法扎兰说着停了下来,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忆震惊了,皇帝示意他继续,“她走后不到两个小时,安那托利亚人突然全身抽搐,两眼翻白,然后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场的监视者中有一名经验丰富的希腊医生,还有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兵,他们都说从来没见过人有这种死相。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回来了,拿着这个东西,这时医生才想起切开死者的头颅,一看里面没有大脑,是空的。”
君士坦丁再次仔细观察袋中的大脑,发现它十分完整,没有什么破裂和损伤。这是人体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来的。皇帝看看狄奥伦娜露在斗篷外的一只手,手指修长纤细,他想象着这双手摘取大脑时的情景,小心翼翼地,像从草丛里摘一朵蘑菇,从枝头上摘一朵小花……
皇帝把目光从袋子里的大脑上移开,抬头向斜上方的墙壁望去,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某个巨大的东西正在天边冉冉升起。巨炮轰击的震动又出现了,第一次,他没有觉察到。
如果有神迹,现在是显现的时候了。
君士坦丁堡几乎处于绝境,但并没有完全绝望。五个多星期的血战,敌人同样遭到重创,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尸体堆得与城垛一样高,他们也已经疲惫不堪。几天前,一支英勇的热那亚船队冲破敌人对海峡的封锁,进入金角湾,送来了宝贵的援兵和给养,人们也都相信这是西欧大规模增援的前锋。奥斯曼帝国阵营中弥漫着一股厌战的情绪,大部分将领都主张答应拜占庭帝国提出的最后条件而撤兵。奥斯曼帝国的败退之所以还没有成为现实,只因为有那个人。
那个人,那个精通拉丁文、博览艺术科学、学识渊博的人;那个明知自己稳继王位,仅仅为了去除隐患就把亲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个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丽女奴在全军面前斩首的人……那个人是庞大凶猛的奥斯曼帝国战车的轮轴,那根轴一断,战车将轰然倒地。
也许,神迹真的出现了。
“你为什么要求承担这个使命?”皇帝问,眼睛仍看着斜上方。
“我要当圣女。”狄奥伦娜很快回答,显然她早就等着这句问话了。
君士坦丁微微点头。这个理由比较可信,钱或财富对她现在不算什么,全世界的金币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圣女最远的女人,这个荣誉对她们是有吸引力的。
“你是十字军的后代?”
“是,皇上,我的先祖参加过最后一次东征。”稍顿,狄奥伦娜又小心地补上一句,“不是第四次 。”
皇帝把手放到狄奥伦娜的头上,她软软地跪了下来。
“去吧,孩子,杀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将拯救圣城,你会成为圣女,被万人敬仰。”
黄昏时,法扎兰领着狄奥伦娜登上了圣罗马努斯门处的城墙。放眼望去,战场尽收眼底。近处,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尸横遍地,仿佛刚刚下了一场死人雨;稍远处,刚刚齐射的臼炮发出的大片白色硝烟正飘过战场,成为这里唯一轻灵的东西;再远处,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奥斯曼军队的营帐一直散布到目力所及之处,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湿的海风中猎猎飘扬;另一个方向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奥斯曼帝国的战舰布满海面,远看像一片黑色的铁钉,把蓝色的海面钉死了,使其无法在风中起伏。
狄奥伦娜看着这一切,陶醉地闭上了双眼:这是我的战场了,这是我的战争了。小时候父亲无数次讲述的祖先的传奇又在她脑海中浮现:在欧洲普罗旺斯的一处农庄,有一天天降祥云,云中开来一支孩子的军队,在他们威武的盔甲上,十字发出红光,一个天使率领着他们,在他们的召唤下,先祖加入了。他们渡过地中海来到圣地,为上帝而战,先祖在圣战中成长为圣殿骑士,后来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丽的圣女骑士,他们坠入爱河,由此诞生了这个伟大的家族……
长大后,狄奥伦娜渐渐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基本没错,她的先祖确实加入了童子军,那时西欧黑死病刚过,田园一片荒芜,加入童子军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不过,先祖从未参加过任何圣战,因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万多个孩子都被钉上脚镣卖身为奴,多年后才侥幸逃脱,流浪到君士坦丁堡。在那里他也确实遇到了圣女骑士团中的一个比他大许多的女兵,只不过她的命运一点儿都不比他强。那一次,拜占庭人眼巴巴地盼着西欧的精兵来对付异教徒,不想来的却是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他们一气之下中断了所有供给,结果圣女们纷纷沦为娼妓,其中的一位后来成了狄奥伦娜的祖奶奶……
一百多年来,狄奥伦娜这个光荣的家族其实从来食不果腹,到父亲这一代更是一贫如洗。饥饿使狄奥伦娜自作主张干起了祖奶奶那一行,父亲知道后痛揍了她一顿,说再发现她干这个就杀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领到家里来,由他与对方议价、收钱。狄奥伦娜从此离开家,继续自己的风尘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还到过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还乘船到过威尼斯。她不再挨饿,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断的践踏下,早已与淤泥混为一体了。
直到神迹出现,或者说她闯入了神迹。
对于二十多年前在欧洲战争中出现的那个圣女——贞德,狄奥伦娜不以为然,贞德不过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剑,但上帝赐给狄奥伦娜的东西却可以使她成为仅次于圣母玛丽亚的女人。
“看,那就是法齐赫 的营帐。”法扎兰指着圣罗马努斯门正对的方向说。
狄奥伦娜只是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法扎兰又递给她一个羊皮袋,“这里面有三张他的画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还有,刀子也要带着,这次不止要他的大脑,而是要他的整颗人头。最好晚上动手,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不在那里。”
狄奥伦娜接过羊皮袋,“我也请大人记住我的话。”
“当然,这你放心。”
狄奥伦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踪她,更不能进入她去的地方,否则魔法将永远失效。
上次的跟踪者告诉法扎兰,狄奥伦娜离开地堡后他就远远地跟着,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后去了奥多修斯墙北部的布拉赫内区。大臣听后有些意外,那是敌人炮火最猛烈的区域,除了作战的军人,没人敢去那里。跟踪者最后看到目标走进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残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内清真寺时这塔留下了,因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时,有几个病人进入塔内死在了里面,所以没人愿意靠近。开战后,不知在哪次炮击中塔被打塌了一半。听从大臣的指示,跟踪者没有进入塔内,但调查了以前曾进入其中的两名士兵,在塔被击毁之前,他们曾试图在上面设瞭望哨,发现高度不够后就放弃了。据他们说,那里面除了几具快变成白骨的尸体外,什么都没有。
这次法扎兰没有派跟踪者。他目送着狄奥伦娜,开始她走在城墙上的军人队列中,他们的盔甲覆满尘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显眼,但那些在连日的血战中疲惫不堪的士兵没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墙,再穿过第二道城墙的门,这一次她没有试图摆脱可能的跟踪,径直朝着上次去过的布拉赫内区方向走去,消失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着地板上一片正在干涸的水渍,像是面对着消失的希望。水渍是刚刚离开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个星期一,他们身着奥斯曼帝国的暗红色军服,头上缠着穆斯林头巾,驾驶着一艘小帆船穿过敌人严密的海上封锁,去迎接驰援的欧洲舰队并向他们通报敌情。但他们见到的只有空荡荡的爱琴海,传说中的西欧舰队连影子都没有。心灰意冷的勇士们仍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再次穿过海上封锁,向皇帝报告了这个噩耗。现在,君士坦丁终于确定,欧洲的增援只是一厢情愿的美梦,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抛弃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着千年圣城落入异教徒之手了。
外面有不安的喧哗声,侍卫报告发生了月食。这是再明白不过的凶兆,因为在千年的风雨中有这样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会陷落。透过长窗,皇帝看着那变成一个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坟墓。他已预感到,狄奥伦娜不会回来,他也得不到那颗人头了。
果然,一天一夜过去了,又是一个白天,狄奥伦娜没有消息。
法扎兰一行人策马来到布拉赫内区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刚刚升起的月亮苍白的冷光下,塔完好无损,尖利的塔顶直指刚露出星星的夜空。带路的跟踪者发誓说上次来时塔确实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还有在本区域作战的几名军官和士兵,他们也纷纷证实跟踪者的话。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踪者,不管有多少人证明,跟踪者肯定还是撒谎了,因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铁证。但法扎兰现在没有心思去惩罚谁,城市的末日即将来临,他们所有人都难逃惩罚。同时,旁边一名士兵也有话隐瞒,他知道,这塔曾经消失的上半部分并非是被炮火摧毁的,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夜晚,并没任何炮击,早晨塔尖就不见了,当时他还注意到塔周围的地面上没有一点儿碎砖石。这里的城墙是乌尔班巨炮重点轰击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弹随时都会穿透城墙落到这里,有一次一下子就杀死了十几名士兵,那半截塔随时会被摧毁,所以再也没人到塔里去过。与他一同见证这事的其他两人都已阵亡,他不想再横生枝节,因为说出来也没人会信。
法扎兰一行进入塔的底层,看到那些死于鼠疫者的尸骨,已被野狗翻得乱七八糟散了一地,没有活人。他们接着沿着贴墙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层,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奥伦娜,她显然睡着了,但双眸仍在半闭的眼皮间映射着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满是尘土,头发蓬乱,脸上有两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是塔的最上一层,呈一个锥形空间,空无一物。他注意到,这里到处积满厚厚的灰尘,一碰就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但周围的痕迹很少,似乎狄奥伦娜也同他们一样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她很快被惊醒了,两手乱抓着靠墙站起来,窗口透入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头乱发映成一团围绕着头部的银雾;她圆睁双眼,好半天才使意识回到现实,然后又突然半闭双眼陷入回忆状,似乎还在留恋刚刚走出的梦境。
“你在这里做什么?!”法扎兰厉声问。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里!”
“哪里?”
狄奥伦娜仍半闭着双眼,执著地陶醉于自己的回忆,像一个孩子挣扎着不让大人把她从心爱的玩具旁拉开。“那里很大,很好,很舒服。这里……”她突然睁开双眼惊恐地环顾着周围,“这里像棺材一样窄,外面……也像棺材一样窄。我想去那里!”
“你的使命呢?”大臣问。
“大人,再等等,”狄奥伦娜拼命在面前画着十字,“再等等。”
法扎兰指指窗外,“现在还能等什么?”
阵阵声浪从外面传来,仔细听,这声浪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
一部分声浪来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经决定明天对君士坦丁堡发起总攻,这时,年轻的苏丹正策马走过奥斯曼军的所有营帐,他向将士们许诺: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财富和女人都是你们的,破城后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军为苏丹的许诺而欢呼,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还夹杂着军号和手鼓声,这声浪随着无数堆营火的烟雾和火星升上天空,变成一片浓重的杀气聚集在城市上空。
来自君士坦丁堡城内的声音则沉浑悲婉。全体市民在大主教的带领下举行了宗教游行。现在,所有人都会聚到圣索菲亚大教堂,参加最后一次安魂弥撒。这是基督教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的场景:在庄严的圣歌声中,在昏暗的烛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东正教徒、来自意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军、威尼斯和热那亚的商人以及水手,还有无数的市民,他们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
法扎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也许狄奥伦娜只是一个高明的骗子,她根本没有魔法,这是比较好的结果。但同时他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危险: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经到过敌方,领受奥斯曼人的使命后又回来了。毕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给不了她什么,甚至那个圣女的荣誉都很难兑现——东正教和天主教教会都很难接受让一个妓女和女巫成为圣女。她这次返回的目标,可能是皇帝甚至他自己。乌尔班 已是前车之鉴。
大臣向跟踪者示意,后者拔出利剑刺向狄奥伦娜,剑锋刺穿她柔软的胸脯,又刺进她身后的砖缝里。跟踪者想把剑拔出来,没拔动,狄奥伦娜的手也握到剑柄上,他不想碰那双手,便松开剑柄,随法扎兰一行匆匆离去。整个过程中狄奥伦娜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的头慢慢垂了下来。那团银雾离开月光没入黑暗。塔内完全黑了下来,在那束惨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块光亮处,血像一条细细的黑蛇蜿蜒爬过。
法扎兰走出塔门时,城里和城外的声音都消失了,大战前的寂静笼罩着欧亚交界的大地和海洋,东罗马帝国迎来了最后一个黎明。
在塔的二层,被剑钉在墙上的女魔法师死了,她可能是人类历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师。而在这之前约十小时,短暂的魔法时代也结束了。魔法时代开始于公元1453年5月3日16时,那时高维碎块首次接触地球;结束于1453年5 月28日21时,这时碎块完全离开地球;历时二十五天五小时。之后,这个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29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在一天的惨烈血战接近尾声时,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对着蜂拥而来的奥斯曼军队,高喊一声:“难道就没有一个基督徒来砍下我的头吗?!”然后皇帝掀下紫袍,拔剑冲入敌阵,他那银色的盔甲像扔进暗红色镪水的一小片锡箔,转瞬间无影无踪……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历史意义许久之后才显现出来,事情发生时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罗马帝国终于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罗马拖在身后的长达千年的车辙,虽也有过辉煌,但还是终于像烈日下的水渍一样蒸发了。当年,古罗马人在宏伟华丽的浴宫中吹着口哨,认为帝国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样,建在整块花岗岩上,将永世延续。
现在人们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个尽头。
【危机纪元元年,生命选项】
杨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她站在控制中心顶层的阳台上,俯瞰着已经停止运行的加速器。加速器的周长有二十千米,从这个高度刚刚能看全。它没有按惯例建在地下的隧洞里,而是置于地面的混凝土管道中,看上去如同夕阳中一个巨大的句号。
是什么的句号?但愿只是物理学的。
以前,杨冬有一个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现在看来,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
这太可怕。
其实不想这些就是了,没有物理学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选择一个与理论物理无关的行业,结婚生子,像每个女人那样平静地过完一生。当然,对她来说,这也只有半条命了。
另一件事是关于母亲。杨冬有一次意外地发现,母亲电脑中收到的信息有极高的加密级别,这引起了她很强的好奇心。但解密后的信息没有放进文件粉碎机,只是删除。同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母亲对电脑和网络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盘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轻松恢复。杨冬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背着妈妈的事:把部分删除的信息恢复了。信息量很大,她读了好几天,知道了母亲和三体世界的秘密。
杨冬几乎被震惊所击倒,相依为命的妈妈原来是另一个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种人。她不敢去问母亲,永远不敢,因为一问,母亲就真的永远变成另一个人了。让母亲保留自己的秘密,杨冬则假装妈妈仍是原来的妈妈,生活也能继续下去。当然,这生活对杨冬来说,也只剩半条命了。
用半条命生活其实也没什么,据她观察,周围的人相当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条命之中,只要善于忘却和适应,半条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静,甚至很幸福。
但这两件事加起来,就是一条命了。
杨冬扶着阳台的栏杆,看着楼下的深渊,恐惧伴随着诱惑。她感觉承受着自身重量的栏杆突然摇晃了一下,立刻触电似的后退了一步。她不敢在这里再待下去,就返身走进了终端大厅。
这里分布着巨型机的终端,这台主机没与加速器连接,只用于结果的离线处理。几天前已经全部关闭的终端现在又有几台亮着,这让杨冬有一丝宽慰,但她知道,现在这里与加速器已经没有关系,主机已经被其他的项目占用。大厅中只有一个年轻人,见到杨冬后站了起来,他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框是鲜艳的绿色,显得很特别。杨冬说她只是来取留在这里的一点东西。知道她是谁后,绿眼镜热情起来,向她介绍巨型机上正在运行的项目。
这是一个地球演化数学模型,用以模拟地球表面形态在过去和未来的演化。与以前类似的项目不同,这个模型综合了生物、地质、大气、海洋和天文等多种因素。绿眼镜还打开了几个大屏幕让杨冬看,她看到上面显示着与以前的数据表和曲线完全不同的东西,都是色彩鲜活的图形,好像是从高空俯瞰的大陆和海洋。绿眼镜灵活地拖动鼠标,演示把图形中的几部分拉近,细化成一片树林或一条河流。杨冬感到大自然的气息正在渗透到这曾经被抽象数据和理论完全占据的地方,这感觉竟使她有一种从幽闭中走出的解脱。
听完绿眼镜的介绍,杨冬拿了自己的东西,礼貌地告别准备离去。当她转身向大门走去时,感觉到绿眼镜仍在注视着自己。她已经习惯了男人的这种目光,并不反感,而是有一种冬天阳光照到身上的舒适。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愿望,就停下转身面对绿眼镜。
“你相信有上帝吗?”
这话一出口,杨冬自己都感到吃惊,但想到这里正在运行的模型,这个问题倒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释然了一些。
绿眼镜也被这个问题震住了,张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什么样的上帝?”
“就是上帝。”杨冬简单地说,那种压倒一切的疲惫感又出现了,她没有精神再多解释什么。
“我不信。”
“可是,”杨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陆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环境,各种物理参数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态水,只存在于一个很窄的温度范围内;从宇宙学角度看更是这样,如果大爆炸的参数偏离亿亿分之一,就不会有重元素出现,也不会有生命了。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
绿眼镜摇摇头,“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说的地球生命环境,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互相作用的结果。”绿眼镜想了想,抓过鼠标,“我们来模拟一个看看。”他从一个大屏幕上调出一个设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头晕目眩的参数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个选择框中的钩去掉,所有的窗口都变虚了,“我们把生命选项去掉,看看地球在没有生命的状态下演化到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粗线条过一下,要不太费时间了。”
杨冬从一个控制终端上看到主机开始全功率运行,巨型机都是电老虎,这时的耗电量相当于一个小县城,但她没有阻止绿眼镜。
大屏幕上出现了一颗刚刚形成的行星,表面处于红热状态,像一块刚从炉中取出的炭。时间以地质纪年流逝,行星渐渐冷却,表面的色彩和纹路在连续地缓慢变化,看上去有一种催眠作用。几分钟后,屏幕上出现了一颗橙黄色的行星,提示模拟进程完成。
“这是最粗略的运算,精确模拟要花一个月时间。”绿眼镜说,同时移动鼠标,从太空向行星表面俯冲下去。视野掠过广阔的沙漠,飞过一群形状怪异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着,又飞过深不见底的大裂谷和一个像是陨石坑的圆盆地。
“这是哪儿?”杨冬迷惑地问。
“地球啊。如果没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现在,表面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海洋呢?”
“没有海洋,没有河流,全是干的。”
“你是说,如果没有生命,地球上连液态水都没有了?”
“真实情况可能比这还惊人。这当然只是粗略的模拟,但至少让你看到了生命对地球现在形态的影响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层薄薄的、软软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东西?”
“不是吗?”
“那你忽略了时间的力量。一队蚂蚁不停搬运米粒大小的石块,给它们十亿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时间拉得足够长,生命比岩石和金属都强壮得多,比飓风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运动主要还是地质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许不能造山,但能改变山脉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两座上生长,没有植物的那座山就会很快被风化夷平,这里说的很快是一千万年左右,在地质上真的不长。”
“那海洋是怎么消失的?”
“这得看模拟过程的记录,太麻烦,不过可以猜。植物、动物和细菌,都对形成现在这样的大气层产生过重要作用,如果没有生命,现在的大气成分会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经无法阻拦紫外线和太阳风,海洋会蒸发,地球大气先是变成金星那样的蒸笼,水汽从大气层顶部向太空蒸发,几十亿年下来,地球就成干的了。”
杨冬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那个干涸的黄色世界。
“所以,现在的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绿眼镜对着大屏幕做出拥抱的姿势,显然对自己刚才的口才发挥很满意。
以杨冬现在的精神状态,她本来根本没有心思谈这些和看这些,但就在绿眼镜去掉数学模型中的生命选项时,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闪念,现在,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可怕的问题:
“那宇宙呢?”
“宇宙?宇宙怎么了?”正在关闭模拟进程的绿眼镜不解地问。
“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当然还是现在这样子了,如果结果正确的话。我刚才说的生命对世界的改变仅限于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极稀少,对演化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
杨冬想说什么但终于没说出来,于是再次同绿眼镜告别,并努力向他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来到大楼外面,仰望初现的星空。
从妈妈电脑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
那么,宇宙现在已经被生命改变了多少,这种改变已到了什么层次和深度?
后一个问题尤其令杨冬恐惧。
她知道已经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变成黑色的虚空,但仍有一个最后的问题顽固地留在潜意识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
【危机纪元4年,云天明】
今天张医生来病房查诊,离开时顺便把一份报纸丢给云天明,说他住院时间也不短了,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事。云天明有些奇怪,因为病房里有电视,他隐约感到,张医生这么做可能有其他目的。
云天明从报纸上得到的第一印象是:与他住院前相比,三体和ETO(地球三体组织)的新闻不是那么铺天盖地了,终于有了一定比例的与危机无关的东西。人类随遇而安的本性正在显现,四个世纪后的事情正在渐渐让位于现世的生活。这不奇怪,他想了想四个世纪前是什么时候,中国是明朝,好像努尔哈赤刚建立后金;西方中世纪的黑暗刚结束;蒸汽机还要等一百多年才出现,人们想用电还要等两百多年。那时如果有人为四百年后的事操心,就如同替古人担忧一样可笑。
至于他自己,照目前病情的发展,明年的事都不用操心了。
一条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头版,虽不是头条,也比较醒目:
第三届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通过安乐死法
这有些奇怪,人大常委会特别会议是为与三体危机有关的立法召开的,而这个安乐死法好像与危机没什么关系。
张医生想让自己看到这条消息?
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放下了报纸,开始艰难的睡眠。
第二天的电视新闻中,有一些关于安乐死法的报道和访谈,但没有引起太大关注,人们的反应也都很平淡。
这天夜里,咳嗽和呼吸困难,以及化疗带来的恶心和虚弱,都使云天明难以入睡。邻床的老李借着帮他拿氧气管的机会坐到他的床沿,确定另外两位病友都睡着后,低声对云天明说:“小云啊,我打算提前走了。”
“出院?”
“不,安乐。”
以后,人们提到这事,都把最后一个字省略了。
“你怎么想到这一步?儿女都挺孝顺的……”云天明坐直身子说。
“正因为这样子,我才这么打算,再拖下去,他们就该卖房了,最后也还是没治,对儿女孙子,我总得有点儿责任心。”
老李好像发现对云天明说这事也不合适,就暗暗在他胳膊上捏了一下,离开上了自己的床。
看着路灯投在窗帘上摇曳的树影,云天明渐渐睡着了。生病后第一次,他做了一个平静的梦,梦中自己坐在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上,小船是白纸叠成的,浮在宁静的水面,天空是一片迷蒙的暗灰色,下着凉丝丝的小雨,但雨滴似乎没有落到水上,水面如镜子般没有一丝波纹,水面在各个方向都融入这灰色中,看不到岸,也看不到水天连线……凌晨醒来后回忆梦境,云天明很奇怪,自己在梦中是那么确定,那里会永远下着毛毛雨,那里的水面永远没有一丝波纹,那里的天空永远是一样的暗灰色。
老李的安乐要进行了。新闻稿中“进行”这个词是经过反复斟酌的,“执行”显然不对,“实施”听着也不太对,“完成”就意味着人必死无疑,但对具体的安乐程序而言,也不太准确。
张医生找到云天明,问如果他身体情况还行,能否参加一下老李的安乐仪式。张医生赶紧解释说:这是本市的第一例安乐,有各方面的代表参加,这中间有病人代表也是很自然的,没别的意思。云天明总感觉这个要求多少有些别的意思,但张医生一直对自己很照顾,他就答应了下来。之后,他突然觉得张医生有些面熟,他的名字也有些印象,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以前之所以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病情和治疗,医生在看病时和其他时间说话的样子是不太一样的。
老李安乐时他的亲人一个也不在场,他瞒着他们,只等事情完了后再由市民政局(不是医院)通知,这在安乐死法律上是允许的。来采访的新闻媒体不少,但记者们大多被挡在外面。安乐是在医院的一间急救室进行的,这里有一面单向透视的落地玻璃屏,相关人员可以站在玻璃屏的外面,病人看不到。
云天明进来后,挤过各方面的人士站到玻璃屏前,当他第一眼看到安乐室的样子时,一阵恐惧和恶心混杂着涌上来,差点让他呕吐。院方的本意是好的,为了人性化一些,他们把急救室装饰了一番,换上了漂亮的窗帘,摆上了鲜花,甚至还在墙上贴了许多粉红色的心形图案。但这样做的效果适得其反,像把墓室装饰成新房,在死的恐怖中又增加了怪异。
老李躺在正中的一张床上,看上去很平静,云天明想到他们还没有告别过,心里越来越沉重。两个法律公证人在里面完成了公证程序,老李在公证书上签了字。公证人出来后,又有一个人进去为他讲解最后的操作程序。这人身着白大褂,不知是不是医生。他首先指着床前的一个大屏幕,问老李是否能看清上面显示的字,老李说可以后,他又让老李试试是否能用右手移动床边的鼠标点击屏幕上的按钮,并特别说明,如果不方便,还有别的方式,老李试了试也可以。这时云天明想到,老李曾告诉过他,自己从没用过电脑,取钱只能到银行排队,那么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用鼠标了。穿白大褂的人接着告诉老李,屏幕上将显示一个问题,并重复显示五次,问题下面从0到5有六个按钮,每一次如果老李做肯定的回答,就按照提示按动一个按钮,提示的数字是1到5中随机的一个——之所以这样做,而没有用“是”或“否”按钮,是为了防止病人在无意识状态下反复按动同一个按钮;如果否定,则都是按0,这种情况下安乐程序将立刻中止。一名护士进去,把一个针头插到老李左臂上,针头通过一个软管与一台笔记本电脑大小的自动注射机相连。先前那名指导者掏出一个东西,打开层层密封,是一支小玻璃管,里面有淡黄色的**,他小心地把那个玻璃管装到注射机上,然后和护士一起走出来。安乐室里只剩老李一人了。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屏幕显示问题,同时由一个柔美的女声读出来: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3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3。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是,请按5键;否,请按0键。
老李按了5。
然后问题又显示了两次,肯定键分别是1和2,老李都按了。
你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吗?这是最后一次提示。是,请按4键;否,请按0键。
一瞬间,一股悲哀的巨浪冲上云天明的脑际,几乎令他昏厥,母亲去世时他都没有感觉到这种极度的悲怆。他想大喊让老李按0,想砸玻璃,想杀了那个声音柔美的女人。
但老李按了4。
注射机无声地启动了,云天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管中那段淡黄色**很快变短,最后消失。这个过程中,老李没有动一下,闭着双眼像安详地入睡了一样。
周围的人很快散去,云天明仍一动不动地扶着玻璃站在那里,他并没有看那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他眼睛睁着,但哪儿都没看。
“没有一点痛苦。”张医生的声音轻轻响起,像飞到耳边的蚊子,同时他感觉到一只手扶上了左肩,“注射药物由大剂量巴比妥、肌肉松弛剂和高浓度氯化钾组成,巴比妥先起作用,使病人处于镇静深睡状态;肌肉松弛剂使病人停止呼吸,氯化钾使心脏过速停搏,也就是二三十秒的事。”
张医生的手在云天明肩上放了一小会儿后拿开了,接着听到了他离去时放轻的脚步声。云天明没有回头,但回想着张医生的长相,突然记起了他是谁。
“张大夫,”云天明轻轻叫了一起,脚步声停止了,他仍没有回头,“你认识我姐姐吧?”
好长时间才有回答:“哦,是,高中同学,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两次呢。”
云天明机械地走出医院的主楼。现在他明白了,张医生在为姐姐办事,姐姐想让他死,哦,想让他安乐。
云天明常常回忆儿时与姐姐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但长大后姐弟间渐渐疏远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谁也没有做过伤害对方的事,但仍不可避免地疏远了,都感觉对方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都感觉对方鄙视自己。姐姐是个精明的人,但不聪明,找了个同样精明却不聪明的姐夫,结果日子过得灰头土脸,孩子都大了也买不起房子,婆家同样没地方住,一直倒插门住在父亲那里。至于云天明,孤僻离群,事业和生活上也并不比姐姐成功多少,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住公司的宿舍,把身体不好的父亲全推给姐姐照顾。
他突然理解了姐姐的想法。自己病了以后,大病保险那点钱根本不够,而且这病越往后越花钱,父亲不断地把积蓄拿出来;可姐姐一家买房没钱父亲并没帮忙,这是明显的偏心眼。而现在对姐姐来说,花父亲的钱也就等于花她的钱了,况且这钱都花在没有希望的治疗上,如果他安乐了,姐姐的钱保住了,他也少受几天罪。
天空被灰云所笼罩,正是他那夜梦中的天空,对着这无际的灰色,云天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好,你让我死,我就死吧。
这时,云天明想起了卡夫卡的一篇小说,里面的主人公与父亲发生了口角,父亲随口骂道“你去死吧”,儿子立刻应声说“好,我去死”,就像说“好,我去倒垃圾”或“好,我去关门”一样轻快,然后儿子跑出家门,穿过马路,跑上一座大桥,跳下去死了。卡夫卡后来回忆说,他写到那里时有一种“**般的快感”。现在云天明理解了卡夫卡,理解了那个戴着礼帽夹着公文包、一百多年前沉默地行走在布拉格昏暗的街道上、与自己一样孤僻的男人。
回到病房,云天明发现有人在等他,是大学同学胡文。云天明在大学中没有朋友,胡文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人——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友谊,胡文的性格与云天明正相反,是那种与谁都自来熟的人,交游广阔,云天明肯定是他交际圈最边缘的一个——毕业后他们再没有联系。胡文没带鲜花之类的,而是拿来一箱像饮料的东西。
简短的唏嘘之后,胡文突然问了一个让云天明有些吃惊的问题:“你还记得大一时的那次郊游吗?那是大伙第一次一起出去。”
云天明当然记得,那是程心第一次坐在他身边,第一次和他说话;事实上,如果程心在以后的大学四年里都不理他,他可能也未必敢主动找她说话。当时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密云水库宽阔的水面,程心过来坐下问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然后他们攀谈起来,并不停地向水中扔小石子,谈的都是刚认识的同学最一般的话题,但云天明至今清晰地记得每一个字。后来,程心叠了一只小纸船放进水中,在微风的吹送下,那只雪白的纸船向远方慢慢驶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白点……那是他大学生活中最阳光明媚的一天。事实上那天天气并不好,下着蒙蒙细雨,水面上罩着雨纹,他们扔的小石子都湿漉漉的,但从那天起,云天明就爱上了小雨天,爱上了湿地的气息和湿漉漉的小石子,还常常叠一只小纸船放在自己的案头。
他突然想到,自己那一夜梦到的小雨中的彼岸世界,是否就来自那段回忆?
至于胡文说的后来的事,云天明倒是印象不深了,不过经他的提醒还是想了起来。后来,几个女孩子把程心叫走了,胡文则过来坐到旁边告诉云天明说,你不要得意,她对谁都挺好的。云天明当然知道这点。
但这话题没有继续下去,胡文吃惊地指着云天明手中的矿泉水瓶问他在喝什么。那瓶中的水成了绿色,里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云天明说,这是把野草揉碎了放进来,真正的大自然饮料。由于高兴,那天云天明的话特别多,他说如果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开一家公司生产这饮料,肯定畅销。胡文说天下还有比这更难喝的东西吗?云天明反问:酒好喝吗?烟好抽吗?即使是可口可乐,第一次尝也不好喝,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这样。
“老弟,那一次,你改变了我的一生!”胡文拍着云天明的肩膀激动起来,然后打开那个纸箱,取出一罐饮料,包装是纯绿色的,画着一片广阔的草原,商标是“绿色风暴”。胡文打开饮料,云天明尝了一口,一股带着清香的苦涩让他陶醉了,他闭起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细雨中的湖畔,程心又坐在身边……
“这是极端版的,一般市面上的都要加些甜味。”胡文说。
“这,卖得好吗?”
“很好,现在的问题是生产成本,别以为草便宜,没上规模前,它比苹果核桃什么的都贵;另外,草中有许多有害成分,加工过程也很复杂。不过前景很好,有许多大的投资方都有意向,汇源甚至想买下我的公司,去他妈的。”
云天明无言地看着胡文,一个由航天发动机专业毕业的生产饮料的企业家,他是行动者,是实干家,生活是属于他这样的人的。至于自己这样的,只能被生活所抛弃。
“老弟,我欠你的。”胡文说着,把三张信用卡和一张纸条塞到云天明手中,看看周围后在他耳边低声说,“里面有三百万,密码在这儿写着。”
“我没申请过专利。”云天明淡淡地说。
“但创意是你的,没有你就没有‘绿色风暴’。如果你同意,有这笔钱我们在法律上就两清了,但在情谊上可没两清,我永远欠你的。”
“在法律上你也没欠我的。”
“必须收下,你现在需要钱。”
云天明没有再推辞,收下了这笔对他来说堪称巨款的钱,但没有太多的兴奋,因为他清楚,现在钱已经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不过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胡文走后,他立刻去咨询,但没有找张医生,而是费了很大周折找到了副院长,国内著名的肿瘤专家,径直问他如果有足够的钱,自己的病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在电脑上调出云天明的病历看过后,老医生轻轻摇摇头,告诉他癌细胞已经从肺部扩散到全身,已不能手术,只能做化疗和放疗这类保守治疗,不是钱的问题。
“年轻人,医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
云天明的心彻底凉下来,也彻底平静了,当天下午他就递交了安乐死申请。申请交给他的主治张医生,后者似乎深陷在内疚中,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只是说先把化疗停了吧,没必要受那个罪了。
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如何花那笔钱。按常理说应该给父亲,再由他分给该给的亲人,但那也就等于给姐姐了。云天明不想这样做,他已按她的心愿去死了,感觉已不欠她什么。
那就想想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坐“伊丽莎白”号那样的豪华游艇环球航行很不错,这些钱应该够,但身体条件不允许,他可能也没那么多时间了。真是很遗憾,如果行,他本可以躺在阳光下的甲板上,看着大海回顾一生,或在某个细雨蒙蒙的日子登上某个陌生国度的海岸,坐在某个小湖边向布满雨纹的水面扔湿漉漉的石子……
又往程心那方面想了,这一阵子他想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多。
晚上,云天明在电视中看到一则新闻:
在联合国本届行星防御理事会第12次会议上,第479号提案获得通过,群星计划正式启动,届时,将授权联合国开发计划署、自然资源委员会和教科文组织组
成的群星计划委员会在全球实施该计划。
今天上午,群星计划中国网站正式开通,标志着该计划在国内的启动。据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北京常驻代表处官员称,该计划在中国将面向企业和个人,但不接受社会团体的投拍……
云天明心里一动,披衣走出病房,对护士说想出去散散步,由于已到熄灯时间,护士没让他去。他回到已熄灯的病房,拉开窗帘打开窗,原来老李床上新来的病人不满地咕哝了几声。云天明抬头看去,城市的光雾使得夜空一片迷蒙,但他还是看到了夜幕上那些银色的亮点,他终于知道用那笔钱干什么了。
他要送给程心一颗星星。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群星计划——危机之初的幼稚症
在危机纪元头二十年里人类社会发生的一些事情,在之前和之后的人们看来都是很难理解的,历史学家把它称为危机幼稚症。人们一般认为,幼稚症是前所未有的对文明整体的威胁突然到来所致;对个体来说可能是这样,但对人类社会的整体,事情就可能没有这么简单。三体危机带来的文化冲击,其影响之深远也远超过人们当初的想象。如果为其寻找一个类比,在生物学上,相当于哺乳动物的远祖从海中爬上陆地;在宗教上,相当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而在历史和社会学上,根本找不到类比,人类文明所经历的一切与这一事件相比都微不足道。事实上,这一事件从根本上动摇了人类社会的文化、政治、宗教和经济的根基。这一冲击直达文明的最深层,其影响却很快浮上表面,与人类社会巨大的惯性相互作用,这可能是产生幼稚症的根本原因。
幼稚症的典型例子就是面壁计划和群星计划,都是当时国际社会通过联合国框架做出的,在其他历史时期的人们看来不可思议的举动。前者已改变了历史,其影响深入以后的整个文明史,将在另外的章节论述;后者则在出现不久便销声匿迹,很快被遗忘。
群星计划的动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危机初期试图提升联合国地位的努力,二是逃亡主义的出现和盛行。
三体危机的出现,使全人类第一次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对联合国的期望自然提高了。即使是保守派也认为,联合国应该进行彻底的改革并被赋予更高的权力和支配更多的资源,激进派和理想主义者则鼓吹成立地球联邦,联合国成为世界政府。中小国家更热衷于联合国地位的提升,危机在他们眼中是一个从大国获得技术和经济援助的机会;而大国则对此反应冷淡。事实上在危机出现后,大国都很快在太空防御的基础研究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一方面因为他们意识到,太空防御是未来国际政治的重要领域,在其中的作为将直接关系到国家实力和政治地位的基础;另一方面,这些大型基础研究是早就想做的,只是由于国计民生和国际政治的限制而一直做不了。现在,三体危机对于大国政治家们来说,就相当于当年的冷战对于肯尼迪,但这个机会比那次要大百倍。不过各大国都拒绝把这些努力纳入联合国的框架。由于国际社会日益高涨的世界大同热,他们不得不给联合国开出了许多空头的政治支票,但对其倡导的共同太空防御体系却投入很少。
在危机初期的联合国历史上,时任秘书长萨伊是一个关键人物。她认为创造联合国新纪元的机会已经到来,主张改变联合国的大国联席会议和国际论坛的性质,使其成为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并拥有对太阳系防御体系建设的实质性领导权。联合国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要有能自主支配的足够资源作为基础,这一点在当时几乎不可能实现。群星计划就是萨伊为此做出的努力之一,不管结果如何,这一举动充分显示了她的政治智慧和想象力。
群星计划的国际法基础是《太空法公约》,这并不是三体危机的产物,危机到来前,该条约就经历了漫长的起草和谈判过程,主要参考了《海洋法公约》和《南极条约》的框架。但危机到来前的《太空法公约》限定的范围是柯伊伯带之内的太阳系资源,由于三体危机的出现,不得不考虑外太空,但限于人类尚未登上火星的技术水平,在本条约到期前(五十年期限),太阳系外的资源毫无现实意义。各大国发现,这倒很适合作为给联合国的一张空头支票,就在条约上附加了一条有关太阳系之外的资源的条款,规定涉及柯伊伯带以外的自然资源(关于自然资源一词的含义,条约附件进行了冗长的定义,主要是指没有被人类之外的文明占据的资源,这个定义中也首次给出了“文明”一词的国际法定义)的开发和其他经济行为,必须在联合国框架内进行。历史上称这一条款为“危机附加款”。
群星计划的第二个动因是逃亡主义。当时逃亡主义初露端倪,其后果还没有显现,仍被视为人类面对危机的一个最终选择。在这种情况下,太阳系外恒星,特别是带有类地行星的恒星的价值便显现出来。
群星计划的最初提案,是提议由联合国主持拍卖太阳系外的部分恒星和其所带行星的所有权,拍卖对象是国家、企业、社会团体和个人,所得款项用于联合国对太阳系共同防御体系的基础研究。萨伊解释说:恒星的资源其实是极其丰富的,距太阳系100光年内的恒星就有三十多万颗,1000光年内有上千万颗,保守估计,这里面至少有十分之一的恒星带有行星。拍卖其中的一小部分,对未来的宇宙开发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一奇特的提案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PDC(行星防御理事会)各常任理事国发现,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可预见的未来,通过这一提案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利的后果;相反,如果否决它,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却肯定有麻烦。尽管如此,经过多次争论和妥协,还是把拍卖恒星的范围从柯伊伯带以外外推到了100光年以外,然后提案通过了。
群星计划一开始便结束了,原因很简单:恒星卖不出去。总共只卖出十七颗恒星,全是以底价卖出,联合国只赚到四千多万美元。买家全部没露面,舆论纷纷猜测他们花那么多钱买一张废纸干什么用,尽管这张纸具有坚实的法律效力。也许拥有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很酷,尽管它永远是可望不可即的(有些用肉眼连望都望不到)。
萨伊并不认为计划是失败的,她称结果在预料之中,群星计划在本质上其实是联合国的一个政治宣言。
群星计划很快被遗忘,它的出现是危机之初人类社会非正常行为方式的一个典型例子。催生群星计划的那些因素,几乎是在同时,也催生了伟大的面壁计划。
按照网站上的地址,云天明给群星计划在国内的代办处打了电话,然后就给胡文打电话,请他了解一下程心的一些个人资料,比如通信地址、身份证号码等等。他预想了胡文对这个要求可能会说的各种话,讥讽的、怜悯的、感叹的,但对方没说什么,只是在长长的沉默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好的,她最近可能不在国内。”胡文说。
“别说是我打听的。”
“放心,我不是直接问她本人。”
第二天,云天明就收到了胡文的短信,上面有他要的程心的大部分个人资料,但没有工作单位。胡文说,去年程心从航天技术研究院调走后,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工作。云天明注意到,程心的通信地址有两个,一个在上海,一个在纽约。
下午,云天明向张医生请求外出,说有一件必须办的事,张医生坚持要陪他去,云天明谢绝了。
云天明打出租车来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京办事处。危机出现后,联合国驻京机构的规模都急剧扩大,教科文办事处占了四环外一幢写字楼的大部分。群星计划代办处有一个很大的房间,云天明进去时迎面看到一幅巨大的星图,连接星座的错综复杂的银线显示在天鹅绒般纯黑的背景上。后来他发现星图是显示在一块大液晶屏上的,来自一台电脑,可以局部放大和检索。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负责日常接待的漂亮女孩。云天明介绍过自己后,那女孩立刻兴高采烈地跑出去领来了一位金发女士。女孩介绍说,这位女士是教科文中国办事处主任,也是亚太区域群星计划的负责人之一。主任也显得很高兴,握住云天明的手用流利的汉语说,他是国内第一位有意向购买恒星的人士,本来应该联系大批媒体采访并举行一个仪式的,但还是尊重他的保密和过程从简的要求——真的很遗憾,这本来是一个宣传和推广群星计划的好机会。
放心,中国不会再有人像我这么傻了。云天明暗想,差点把这话说出来。
接着进来一位戴着眼镜、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主任介绍说他是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员何博士,负责恒星拍卖的具体事务。主任告辞后,何博士首先请云天明坐下,吩咐接待女孩给他倒上茶,关切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云天明的脸色当然不像健康人的,但自从那酷刑般的化疗停止以后,他感觉好多了,竟有获得新生的错觉。他没有理会博士的问候,立刻重复了电话中的问题:自己要购买的恒星是作为赠品,所有权应归于受赠者名下,他不会提供自己的任何资料,也希望对受赠者绝对保密。何博士说没有问题,然后问云天明有意购买什么类型的恒星。
“尽量近一些,带有行星,最好是类地行星。”云天明看着星图说。
何博士摇摇头,“从您提供的资金数额来看不可能,这些恒星的拍卖底价都远高于那个数额。您只能买一颗不带行星的裸星,且距离也不可能太近。实话跟您说吧,即使这样,您的资金数额也低于底价。昨天接到电话后,考虑到您是国内第一位投拍者,我们就把一颗恒星的底价降低到了您提出的这个金额。”他移动鼠标,把星图的一个区域放大,“看,就是这一颗,它的报价期已经多次延长,所以您只要确定购买,它就是您的了。”
“它有多远?”
“距太阳系286.5光年。”
“太远了。”
何博士摇头笑笑,“先生,看得出您对天文学并不外行。那您想想,对我们来说,286光年和286亿光年有多大区别?”
云天明默认了这句话。确实没多大区别。
“但这颗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能看见。其实我觉得,买恒星主要看外观,距离啊带不带行星啊什么的都不重要,能看见的远星要比不可见的近星好得多,能看见的裸星要比不可见的带行星的好得多,说到底,我们不也只能看嘛。”
云天明对博士点点头,程心能看到那颗星,那很好。
“它叫什么?”
“这颗星在几百年前第谷的星表上就有,但没有世俗的名字,只有天文编号。”何博士把鼠标指针放到那个亮点上,旁边立刻显示出一长串字符:DX3906。何博士耐心地向他解释名称的含义,包括恒星的类型、绝对和相对视星等、在主星序的位置等等。
购买手续很快办完了,何博士又叫来两名公证员办理了公证手续。女主任出现了,同来的还有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自然资源委员会的两位官员。那个女孩端来一盘香槟酒。大家庆贺一番后,主任宣布受赠者程心对DX3906的所有权正式生效,接着,她用双手把一个外形高贵的黑色真皮文件夹递给云天明,“您的星星。”
官员们走后,何博士对云天明说:“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如果没猜错,这颗星星是送给一位女孩的?”
云天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幸运的女孩!”何博士也点点头,然后感叹道,“有钱真好。”
“得了吧您哪,”一直没多说话的接待女孩冲何博士吐了吐舌头,“有钱?何老师就你,就是有三百亿,肯送女朋友一颗星星?嘁,别忘了你前两天说的那些话。”女孩说到这里,何博士有些恐慌,想制止女孩把他曾经对群星计划的刻薄评论说出来。当时他说,联合国这一套把戏十年前一帮江湖骗子就玩过了,只不过他们卖的是月球和火星,这次再有人上当那真是奇迹。好在女孩没有说那些,“这不止是钱,还得有浪漫,浪漫!你懂吗?”
在整个过程中,这个女孩一直以看神话人物的眼光偷偷打量云天明,脸上的表情也随时间不断变化:开始是好奇,后来是敬畏和景仰,最后,盯着那个装有恒星所有权证书的华贵皮夹时,她脸上只有赤裸裸的嫉妒了。
何博士对云天明说:“证书将尽快寄给受赠人,用的是这里的地址。按您的吩咐,我们不会透露购买者的任何信息,其实也没什么可透露的,我们对您一无所知,到现在,我不是连您的贵姓都不知道吗?”他站起身来,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下来了,“下面,我带您去看看您的星星……哦不,您送给她的星星。”
“在楼顶看吗?”
“市内不可能看到,我们得去远郊。如果您不舒服,我们就改天去?”
“不,这就去,我真的想看看那颗星星。”
何博士带着云天明驱车两个多小时,把城市的灯海远远抛在后面,为了避免车灯的干扰,他又把车开到远离公路的田野间。车灯熄灭后,两人走下车,深秋的夜空中,星海很清澈。
“知道北斗七星吧,沿那个四边形的一条对角线看,就是那个方向,有三颗星构成一个很钝的三角,从那个钝角的顶点向底边做垂线,向下延伸,就我指的那个方向,看到了吗?你的星星,你送她的星星。”
云天明指认了两颗星,何博士都说不是,“是在它们中间向南方偏一点,那颗星的视星等是5.5,一般只有受过训练的观察者才能看到,不过今天天气很好,你应该能看到。告诉你一个方法:不要正眼盯着那里,把视线移开些用眼角看,眼角对弱光的感受力更灵敏些,找到后再正眼看……”
在何博士的帮助下,云天明终于看到了DX3906,很暗的一个点,似有似无,稍一疏忽就会从视野里丢失。一般人都认为星星是银色的,其实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各自有不同的颜色,DX3906呈一种暗红色。何博士告诉他,那颗星只是在这个时节才处于这个位置,等会儿他会给云天明一份在不同季节观察DX3906的详细资料。
“你很幸运,和你赠与星星的那个女孩一样幸运。”何博士在浓重的夜色中说道。
“我不幸运,我快死了。”云天明说,同时把视线移开,向何博士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把视线又投向夜空,居然很轻易地再次找到了DX3906。
云天明发现何博士似乎对自己的话并没感到吃惊,只是默默地点了一支烟,也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沉默许久后,他说:“真那样的话,你仍然很幸运,大多数人,到死都没向尘世之外瞥一眼。”
何博士吐出的烟雾飘过云天明面前,使那颗黯淡的星星闪动起来。云天明想,当程心看到这颗星时,自己已不在人世了。其实,他和程心看到的这颗星星,是它在二百八十六年前的样子,这束微弱的光线在太空中行走了近三个世纪才接触到他们的视网膜,而它现在发出的光线,要二百八十六年后才能到达地球,那时程心也不在人世了。
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呢?但愿她能记得,茫茫星海中,有一颗星星是属于她的。
这是云天明的最后一天了,他本想看出些特别之处,但没有。他像往常一样在早上七点醒来,一束与往常一样的阳光投在对面墙上往常那个位置。窗外,天气不好也不坏,天空像往常一样的灰蓝。窗前有一棵橡树,叶子都掉光了,连最后一片也没有留下。今天甚至早餐都像往常一样。这一天,与已过去的二十八年十一个月零六天一样,真的没什么特别。
像老李一样,云天明没把安乐的事告诉家人,他本想给父亲留封信,但无话可说,终于作罢。
十点整,按约定的时间,他一个人走进了安乐室,像往常每天去做检查一样平静。他是本市第四个安乐的,所以没引起什么关注,安乐室中只有五个人,其中两位是公证人,一位是指导,一名护士,还有一个医院领导,张医生没来。看来自己可以清静地走了。
按他的吩咐,安乐室没有做任何装饰布置,只是一间四壁洁白的普通病房,这也让他感觉很舒适。
他对指导说,自己知道操作程序,不需要他了,后者点点头,留在了玻璃屏的另一边。在进行安乐的这一边,公证人离开后,只有他和护士了。护士很漂亮,已没有第一次做这事时的恐惧和紧张,把自动注射机的针头扎进云天明的左臂时,动作镇定沉稳。他突然对护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情,她毕竟是世上最后一个陪伴自己的人了。他突然想知道二十八年前给自己接生的是谁,这两个人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真正帮过自己的人,他应该感谢他们,于是他对护士说了声谢谢。护士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脚步像猫一般无声。
安乐程序正式开始,前面上方的屏幕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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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但父母都属于社会和人际的低能者,混得很落魄。他们没有贵族的身份,却执意对云天明进行贵族教育,他看的书必须是古典名著,听的音乐必须是古典名曲,交往的人必须是他们认为有修养有层次的。他们一直告诉他周围的人和事是多么的庸俗,他们自己的精神品位要比普通人高出多么大的一截。小学时云天明还是有几个朋友的,但他从来不敢把他们带到家里玩,因为父母肯定不认可他与这样庸俗的孩子在一起。到了初中,随着贵族教育的进一步深化,云天明变得形单影只了。但正是在这个时候,父母离异了。导致家庭解体的是父亲的第三者,那是一个推销保险的女孩。母亲再嫁的是一位富有的建筑承包商。这两个人都是父母极力让孩子远离的人,所以这时他们也明白,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对孩子进行那种教育了。但贵族教育已经在云天明的心底扎了根,他无法摆脱,就像以前的那种能上发条的手铐,越想挣脱,它铐得越紧。在整个中学时代,他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敏感,离人群也越来越远。
童年和少年的记忆,都是灰色的。
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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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想象中,大学是个令他不安的地方,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对他来说又是一个艰难的适应过程。刚进大学时,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直到他见到程心。
云天明以前也被女孩子吸引过,但从来没有这种感觉:他感到周围陌生冰冷的一切突然都充满了柔和温暖的阳光。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阳光的来源,就像透过云层的太阳,所发出的月亮般的弱光仅能显示出圆盘的形状,只有当它消失时,人们才意识到它是白天所有光亮的来源。云天明的太阳在国庆长假到来时消失了,程心离校回了家,他感到周围一下子黯淡下来。
当然,对程心,肯定不止云天明一个人有这种感觉,但他没有别的男生那种寝食难安的痛苦,因为他对自己完全不抱希望。他知道没有女孩子会喜欢他这种孤僻敏感的男生,他能做的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沐浴在她带给自己的阳光中,静静地感受着春日的美丽。
程心最初留给云天明的印象是不爱说话,美丽而又沉默寡言的女孩比较少见,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冷美人。她说话不多却愿意倾听,带着真诚的关切倾听,她倾听时那清澈沉静的目光告诉每一个人,他们对她是很重要的。
与云天明中学的那些美女同学不同,程心没有忽略他的存在,每次见面时都微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几次集体活动,组织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把云天明忘了,程心都专门找到他通知他,后来,她成了同学中第一个省去姓称呼他天明的人。在极其有限的交往中,程心给云天明最为铭心刻骨的感觉是:她是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脆弱的人,而且好像真的担心他可能受到的伤害。但云天明一直保持着清醒,他知道这里面没有更多的东西,正如胡文所说,她对谁都好。
有一件事云天明印象很深:就是那一次郊游,他们正在登一座小山,程心突然停下来,弯腰从石阶上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个什么东西。云天明看到那是一条丑陋的虫子,软乎乎湿漉漉的,在她白皙的手指间蠕动着,旁边一个女生尖叫道:恶心死了,你碰它干吗?!程心把虫子轻轻放到旁边的草丛中,说,它在这里会给踩死的。
其实云天明跟程心的交往很少,大学四年中,他们单独在一起交谈也就两三次。
那是一个凉爽的夏夜,云天明来到图书馆楼顶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来的人很少,可以独处。雨后初晴的夜空十分清澈,平时见不到的银河也显现出来。
“真像牛奶洒在了天上!”
云天明循声看去,发现程心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夏夜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很像他梦中的景象。然后,他和程心一起仰望银河。
“那么多的星星,像雾似的。”云天明感叹道。
程心把目光从银河收回,转头看着他,指着下面的校园和城市说:“你看下面也很漂亮啊,我们的生活是在这儿,可不是在那么远的银河里。”
“可我们的专业,不就是为了到地球之外去吗?”
“那是为了这里的生活更好,可不是为了逃离地球啊。”
云天明当然知道程心的话是委婉地指向他的孤僻和自闭,他也只有默然以对。那是他离程心最近的一次。也许是幻想,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那时他真希望夜风转个方向,那样她的长发就能拂到他的面庞上。
四年的本科生涯结束了,云天明考研失败,程心却很轻松地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然后回家了。云天明想尽量留在校内久一点,只是为了等程心开学后再看到她。宿舍很快不能住了,他就在学院附近租了间小房子,同时在市里找工作。投出无数的简历,一次次面试都失败了,假期也不知不觉过去。云天明来到学校寻找程心的身影,但没有见到她,小心翼翼地打听后得知,她和导师去了本校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研究生分部,远在上海,她将在那里完成自己的学业。而正是这一天,云天明居然求职成功了,这是航天系统一家航天技术转民用的公司,由于刚刚成立而大量招人。
云天明的太阳远去了,带着心中的瑟瑟寒意,他走进了社会。
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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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参加工作时,他有一阵小小的惊喜,发现与学校中那些锋芒毕露的同龄人相比,社会上的人要随和许多,容易交往,他甚至以为自己要走出孤僻和自闭了。但他在帮卖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后,终于发现这里的险恶,于是怀念起校园来,并再次远离人群,更深地缩进自己的精神蜗壳里。这对他的事业自然是灾难性的,即使在这样新兴的全民企业,竞争也很激烈,不进则退。一年又一年,他的退路越来越少了。
这几年间,他谈过两个女朋友,都很快分手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心被程心占据着,对他来说,程心永远是云后的太阳,他只求看着她,感受她的柔光,从来不敢梦想去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这些年,他没有打听过程心的消息,只是猜想,以她的聪慧,应该会去读博士。至于她的生活,他不想猜。他与女孩子交往的主要障碍还是自己的孤僻性格,他也曾一心一意地试图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但困难重重。
云天明的问题在于他无法入世也无法出世,他没有入世的能力也没有出世的资本,只能痛苦地悬在半空。自己今后的人生之路怎么走,通向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
但这条路突然看到了尽头。
按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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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肺癌被确诊时已是晚期,可能是被之前的误诊耽误了,肺癌是扩散最快的癌症,他已时日无多。
走出医院时,他没有恐惧,唯一的感觉是孤独。之前的孤独虽在不断郁积中,但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呈一种可以忍受的静态。现在堤坝溃决了,那在以往岁月里聚集的孤独像黑色的狂飙自天而落,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极限。
他想见到程心。
他毫不犹豫地买了一张机票,当天下午就飞到了上海。当他坐到出租车里时,狂躁的心冷了一些,他告诉自己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不能去打扰她,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像一个溺水者拼命升上水面吸一口气,再沉下去也能死得平静些。
站在航天技术研究院的大门前,他进一步冷静下来,才发现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自己的确完全失去了理智。按时间算,即使程心读博士,现在也毕业工作了,那就不一定在这里。他去向门岗的保安打听,人家说研究院有两万多名员工,他得提供具体的部门才行。他没有同学的联系方式,无处进一步问询,同时感到身体很虚弱,呼吸困难,就在大门不远处坐了下来。
程心也有可能在这里工作,下班的时间快到了,在门口可能等到她,于是他就等着。
大门很宽敞,伸缩栅栏旁一面黑色的矮墙上镶刻着单位名称的金色大字,这是原航天八所,现在规模扩大了许多。他突然想到,这么大的单位,是不是还有别的门呢?于是艰难地起身再去问保安,得知居然还有四个门!
他慢慢走回原处,仍坐下等待着,他也只能等在这里。
他面对着这样一个概率:程心毕业后仍在这里工作;今天没有外出;今天下班会走五个门中的这一个。
这一刻很像他的一生,执著地守望着一个渺茫的希望。
下班的人开始走出来,有的步行,有的骑车或开车,人流和车流由稀变密,再由密变稀,一个小时后,只有零星的人车出入了。
没有程心。
他确信自己不会错过她的,即使她开车出来也一样,那么,她可能不在这里工作,或在这里工作今天不在单位,或在单位却走了别的门。
西斜的太阳把建筑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仿佛是许多只向他拢抱过来的怜悯的手臂。
他仍坐在那里,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后来,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爬上出租车到了机场,如何飞回他生活的城市,回到栖身的单身宿舍。
他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按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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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墓志铭是什么?事实上他不确定自己会有墓,在北京周边买一处墓地是很贵的,即使父亲想给他买,姐姐也不会同意,她会说活人还没住处呢。自己的骨灰最大的可能也就是放在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里。不过如果有墓碑,上面应该写——
来了,爱了,给了她一颗星星,走了。
按3。
在此之前,**已经在玻璃屏的另一边出现了,几乎就在云天明按下死亡按钮的同时,通向安乐室的门被撞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最先进来的是安乐指导,他冲到床前关闭了自动注射机的电源;随后进来的医院领导则干脆从墙根拔下了电源插座;最后是那名护士,她猛扯注射机上的软管,把它从机器上拉下来,同时也把云天明左臂上的针头拉了出来,使他感到左手腕一阵刺痛。然后,人们围过来检查软管,他听到一句如释重负的话,好像是说:还好,药液还没出来。然后,护士才开始处理云天明流血的左手腕。
玻璃屏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她却为云天明照亮了整个世界,她是程心。
云天明的胸膛清晰地感觉到了程心滴到他衣服上并渗进来的眼泪,初见程心时他觉得她几乎没变,现在才注意到她原来的披肩发变成了齐颈的短发,优美地弯曲着。即便在这时,他也没有勇气去轻拂这曾让他魂牵梦萦的秀发。
他真是个废物,不过这时,他已经在天堂里了。
长长的沉默像天国的宁静,云天明愿这宁静永远延续下去。你救不了我,他在心里对程心说,我会听从你的劝告放弃安乐死,但结果都一样。你就带着我送你的星星去寻找幸福吧。
程心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话,她慢慢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第一次这么近地相遇,比他梦中的还近,她那双因泪水而格外晶莹的美丽眼睛让他心碎。
但接着,程心说出一句完全意外的话:“天明,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
【危机纪元1-4年,程心】
三体危机爆发时,程心刚结束学业参加工作,进入为新一代长征火箭研制发动机的课题组。这是一个在别人看来既重要又核心的地方,但程心对自己专业的热情早已消退。她渐渐认识到,化学动力火箭就像工业革命初期的大烟筒,那时的诗人赞美如林的大烟筒,认为那就是工业文明;现在人们同样赞美火箭,认为它代表着航天时代。事实上,依靠化学火箭可能永远也无法进入真正的航天时代。三体危机的出现使这一事实更加明显,依靠化学动力建立太阳系防御体系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一度有意使自己的专业面不要太窄,选修了许多核能方面的课程。危机爆发后,系统内各方面的工作都紧急加速,曾久拖不决的第一代空天飞机项目也飞快上马,她所在的课题组同时承担了空天飞机航天段发动机的前期设计。程心的专业前景似乎很光明,她的能力得到广泛赏识,而在航天系统中,总设计师们有很大比例是搞发动机专业出身的。但她坚信化学航天发动机已是夕阳技术,置身其中,个人和团队都走不了很远,在错误的方向上停止就等于前进,而她的工作意味着全身心投入错误的方向,这一度使她很苦恼。
很快出现了一个摆脱发动机专业的机会。联合国开始成立与行星防御有关的各种机构,这些机构与以前的联合国组织不同,它在行政上由行星防御理事会(PDC)领导,但主要由各国派遣人员组成。航天系统抽调了一大批各种级别的人员进入这类机构。领导找程心谈话,说那里有一个岗位想调她去,担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的航天技术助理。目前,人类世界的对敌情报工作主要集中在地球三体组织这一渠道,试图通过他们获取三体世界的信息。但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简称PIA,是直接以三体舰队和母星为侦察目标的情报机构,有很强的宇航技术背景。程心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工作。
PIA总部设在距联合国大厦不远的一幢六层旧楼中,此楼建于18世纪末,结实厚重,像是一大块花岗岩。飞越大洋的程心第一次走进楼里,感到一阵城堡中的阴冷。这里与她想象中的地球世界的情报中心完全不同,更像一个在窃窃私语中产生拜占庭式阴谋的地方。
楼里空荡荡的,她是最早来报到的人。在办公室一堆刚拆封的办公设备和纸箱子中间,她见到了PIA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米哈伊尔•瓦季姆,一个四十多岁魁梧强壮的俄罗斯人,说话带着突噜突噜的俄语调,程心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讲英语。他坐在纸箱子上向程心抱怨说,自己在航天专业做了十几年,不需要什么航天技术助理,各国都使劲向PIA塞人,却舍不得出钱。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年轻姑娘,他又安慰有些失落的程心说,如果这个机构以后创造了历史——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虽然不一定是好的历史——那他们俩是最先到来的人。
遇到同行使程心稍稍高兴了一些,她就向主任打听他都在专业上做过些什么,瓦季姆轻描淡写地说,他上世纪曾经参加过失败的前苏联“暴风雪”号航天飞机的设计,后来担任过某型货运飞船的副总设计师,再后来的资历他有些含糊其辞,说在外交部干过两年,然后就到“某个部门”从事“我们现在这类工作”。他告诉程心,对后面来的同事最好不要打听他们的工作经历。
“局长也来了,他的办公室在楼上,你去见见他吧,但别耽误他太多的时间。”瓦季姆说。
走进局长宽大的办公室,一股浓烈的雪茄味扑面而来。首先吸引程心目光的是墙上那幅大油画,广阔画面的大部分都被布满铅云的天空和晦暗的雪野所占据,在远景的深处,几乎到了云与雪交会的地方,有一片黑糊糊的东西,细看是一片肮脏的建筑,大部分是低矮的板房,其间有几幢两三层的欧式楼房。从画面前方那条河流和其他的地形看,这可能是18世纪初的纽约。这画给程心最大的感觉就是冷,倒是很符合坐在画下那个人的形象。这幅画旁边还有一幅较小的油画,画面的主体是一把古典样式的剑,带着金色的护腕,剑锋雪亮,握在一只套着青铜盔甲的手中,这只手只画到小臂;这只握着剑的手正从蓝色的水面上捞起一个花冠,花冠由红、白、黄三色的鲜花编成。这幅画的色调与大画相反,华丽明艳,但隐藏着一种不祥的诡异,程心注意到,花冠的白花上有明显的血迹。
PIA局长托马斯•维德比程心想象的年轻许多,看上去比瓦季姆都年轻,也比后者长得帅,脸上的线条很古典。程心后来发现,这种古典的感觉多半来自他的面无表情,像从后面的油画中搬出来的一座冰冷的雕像。他看上去不忙,前面的大办公桌上空空荡荡,没有电脑和文件,他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手中雪茄的烟头,程心进来后,他只是抬头扫了一眼,然后又继续研究烟头。当程心介绍完自己并请他以后多多指教时,他才抬起头来,那目光给她最初的印象是疲倦和懒散,但在深处隐约透出一丝令她不安的锐利。他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但丝毫没有使程心感到温暖和放松,那微笑像冰封的河面上一条冰缝中渗出的冰水,在冰面上慢慢弥散开来。程心试着报以微笑,但维德的第一句话让她的微笑和整个人都凝固了:
“你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吗?”维德问。
程心惊恐地摇摇头,不是表示她不会把她妈卖给妓院,而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维德挥挥夹雪茄的手说:“谢谢,忙你的事儿去吧。”
听程心说完这次跟局长见面的事后,瓦季姆一笑置之,“呵呵,这是业内曾流传的一句……一句……就是一句话吧,可能起源于二战时期,老鸟常用它来调侃新手,它是说:地球上只有我们这个行业是以欺骗和背叛为核心的。对于有些公认的准则,我们应该适当地……怎么说呢……灵活一些。PIA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你这样的专业人员,另一部分来自情报和军队的秘密战部门,这两种人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很不一样——好在两者我都熟悉,我会帮助你们互相适应的。”
“可我们是直接面对三体世界的,这不是传统的情报工作。”程心说。
“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
后续报到的人员陆续到来,主要来自行星防御理事会的常任理事国。大家相互之间彬彬有礼,但充满了猜忌和不信任。专业人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捂紧口袋总怕被别人偷走些什么;情报人员则异常活跃友好,总想偷到些什么。正如瓦季姆所说,相对于侦察三体世界,这些人对相互之间搞情报更感兴趣。
两天后,PIA第一次全体会议召开,其实这时人员仍未到齐。除了维德外,PIA还有三位副局长,分别来自英国、法国和中国。来自中国的于维民副局长首先讲话,程心不知道他来自国内什么部门,他属于那种让人见三次才能记住长相的人,好在他的讲话没有国内官员的冗长拖拉,很简洁明了,不过说的也是这类机构成立时的陈词滥调。他说,在座的各位从本质上属于国家派遣人员,显然都在双重领导之下,PIA不要求、也不奢望他们把对本机构的忠诚置于国家责任之上,但鉴于PIA从事的是保卫人类文明的伟大事业,希望各位把这两者做一个较好的平衡。由于PIA直接面对外星入侵者,无疑应成为最团结的团体。
当于副局长开始讲话时,程心注意到维德用一只脚蹬着桌腿,把自己慢慢推离了会议桌,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后面每一个官员讲完后请他讲话,他都摆摆手谢绝了。最后实在没官员再有话可讲了,他才开口。他指指会议室中堆放的未安装的办公设备和包装箱,“这些事,”显然是指机构建立时的事务性工作,“请你们辛苦一下自己去做,不要用它们来占我的时间,也不能占他们的时间。”他指指瓦季姆,“谢谢!请技术规划中心航天专业的人员留下,散会。”
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人,会场清静了许多。会议室那古旧的橡木大门刚刚关上,维德便像出膛子弹般地吐出一句话:“各位,PIA要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
大家先是呆若木鸡,然后面面相觑。程心也十分吃惊,她当然希望尽早摆脱杂事进入专业工作,但没想到这么快,这么单刀直入。目前,PIA刚刚成立,各国和地区的分支机构一个都没有建立,不具备正式开展工作的条件。但最令程心震惊的是维德提出的想法本身,无论从技术上还是从其他方面看,都太不可思议了。
“有具体指标吗?”瓦季姆问,他是唯一一个不动声色的人。
“我已经就这个设想与各常任理事国代表私下协商过,但没有在PDC会议上正式提出。就目前我所知道的,各常任理事国对一个指标最感兴趣,这是他们同意投入的不可妥协的死条件:让探测器达到百分之一的光速。其他指标各国说法不一,但都是可以在正式会议上协商的。”
“就是说,如果考虑加速阶段,但不考虑减速,探测器将在两到三个世纪到达奥尔特星云,并在那里接触和探测已开始减速的三体舰队?”一位来自NASA 的顾问说,“这,似乎应该是未来做的事。”
维德说:“未来的技术进步现在已成为不确定的事情,如果人类在太空中一直是蜗牛的速度,那我们就应该尽早开始爬。”
程心想,这里面可能还有政治因素,这是人类最先做出的直接接触外星文明的行动,对PIA的地位至关重要。
“可是按照人类现在的宇航速度,到达奥尔特星云需要两三万年时间,如果现在发射探测器,可能四百年后敌方舰队到达时还没有飞出家门口。”
“所以说光速的百分之一是一个必须达到的指标。”
“把目前的宇航速度提高一百倍?这在目前绝对做不到。”
维德坚定地用拳头一砸桌子,“别忘了我们有资源!以前航天只是一个边缘化的事业,现在进入主流了,所以我们有以前难以想象的巨大资源可以动用!我们用资源改变原理,把巨大的资源聚焦在那个小小的东西上,用野蛮的力量把它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瓦季姆本能地抬头四下看看,维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在看什么,“放心,没有记者和外人。”
瓦季姆笑着摇摇头,“我不想冒犯您。用资源改变原理这话,传出去会让人笑话的,这里讲讲可以,可千万别在PDC会议上说。”
“我知道你们已经在笑话我了。”
所有人都沉默着,大家只想让这个讨论快些结束。维德的目光扫过会议室,突然说:“啊,不是所有人,她没笑话我。”他抬手直指程心,“程,你的想法?”
在维德锐利的目光下,程心感到维德指向她的不是手指,而是一把剑。她茫然四顾,这里轮得到她说话吗?
“我们这里应该提倡MD。”维德说。
程心更茫然了,MD,麦道?医学博士?
“你是中国人,不知道MD?”
程心求助地看看在场的另外五名中国人,他们也一样茫然。
“朝鲜战争中,美军发现你们被俘的士兵竟然知道得那么多,你们把作战方案交给基层部队讨论,希望从士兵的讨论中得到更多的好办法,这就是MD。当然,未来你被俘时,我们可不希望你知道那么多。”
会场上响起了几声笑,现在程心知道了MD是“军事民主”。与会者们对这个提议也很赞同。这些航天界的技术精英当然不指望从一个技术助理那里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他们大多是男人,至少在这个过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她了。程心尽量使自己的穿着庄重低调,但并没有降低她的吸引力。
程心说:“我是有一个想法……”
“用资源改变原理?”一个叫柯曼琳的上了年纪的法国女人用轻蔑的口吻说,她是来自欧洲航天局的高级顾问,觉察到了男人们集中到程心身上的那种眼光,她感到很不舒服。
“绕开原理。”程心礼貌地对柯曼琳点点头,“目前最可能被利用的资源,我想是核武器,在没有技术突破的情况下,那是人类可能投放到太空的最大能量体。想象有这样一艘飞船或探测器,带有一个面积巨大的辐射帆,就是类似于太阳帆的那种能被辐射推动的薄膜;在辐射帆的后面不远处,以一定的时间间隔连续产生核爆炸……”
又响起几声笑,柯曼琳笑得最响,“亲爱的,你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卡通式的场景:一艘载着一大堆核弹的飞船,有巨大的帆,船上的一个像施瓦辛格般强壮的男人把一枚枚核弹抛向船尾,让它们在那里爆炸,真的很酷。”在越来越多的笑声中,她接着说,“你最好重做一遍大一的作业,算算推重比 。”
“改变原理没有做到,但野蛮做到了,真遗憾是你这样一个美人儿做的。”另一位顾问说,把笑声推向**。
“核弹不在飞船上。”程心从容地说,她这句话像一只手捂在锣面上,使周围的笑声戛然而止,“飞船只是由帆和探测器组成,轻得像一片羽毛,很容易被核爆炸的辐射加速。”
会场陷入沉默,大家都在想核弹在哪里,但没有人问。刚才众人哄笑时,维德一直一脸冰霜地坐在那里,现在,那种冰水似的微笑却在他的脸上慢慢浮现。
程心从身后的饮水机旁拿过一打纸杯,把它们一个个在桌面上按等距离放置好,“核弹分布在飞船的最初一小段航线上,预先用传统的推进方式发射到那里。”她拿着一支笔沿那排杯子移动,“飞船在经过每一颗核弹的一瞬间,核弹在帆后爆炸,产生推进力。”
男人们的目光依次从程心身上移开了,现在他们终于开始认真考虑她所说的话,对她的欣赏暂时顾不上了,只有柯曼琳始终盯着程心看,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我们可以把这种方式叫航线推进,这段航线叫推进航段,它只占整条航线中极小的一部分,以一千颗推进核弹估算,可以分布在从地球到木星的五个天文单位上,甚至更短,把推进航段压缩到火星轨道以内,以目前的技术,这是可以做到的。”
沉默中出现零星的议论声,渐渐密集,像由零星的雨点转为大雨。
“你好像不是刚刚才有这种想法吧?”一直在专心听讨论的维德突然问道。
程心对他笑笑说:“以前航天界就有这种构想,叫脉冲推进方式。”
柯曼琳说:“程博士,脉冲推进设想我们都知道,但推进源是装载在飞船上的,把推进源放置在航线上确实是你的创造,至少我没听说过这种想法。”
稍微平息了一下的讨论又继续下去,并很快超过了刚才的热度,这些人就像一群饿狼遇到了一大块鲜肉。
维德拍了拍桌子,“现在不要纠缠在细节上。我们不是在搞可行性研究,而是在探讨对它进行可行性研究的可行性,看看大的方面还有什么障碍。”
短暂的沉默后,瓦季姆说:“这个方案的一大优势是:启动很容易。”
在这里的都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瓦季姆这话的含义:方案的第一步是把大量核弹送入地球轨道,运载工具是现成的,用在役的洲际导弹即可,美国的“和平卫士”、俄罗斯的“白杨”和中国的“东风”,都可以直接把核弹送入近地轨道,甚至中程弹道导弹加上助推火箭都能做到这一点。比起危机出现后达成的大规模削减核武器协议的方案——在地面把导弹和核弹头拆解销毁,这个方法成本要低得多。
“好了,现在停止对程的航线推进的讨论。其他的方案?”维德用询问的目光扫视着程心之外的所有人。
没人说话,有人欲言又止,显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难同程心的竞争。大家的目光又渐渐集中到她身上,只是眼神与上次不同了。
“这样的会要再开两次,希望能有更多的方案和选择。在此之前,航线推进方案立刻进行可行性研究,为它起一个代号吧。”
“核弹的每一次爆炸都使飞船的速度增加一级,很像在登一道阶梯,就叫阶梯计划吧。”瓦季姆说,“除了光速的百分之一,对该方案进行可行性研究还需要一个重要指标:探测器的质量。”
“辐射帆可以做得很薄很轻,按现有的材料技术,五十平方千米的面积可控制在五十公斤左右,这么大应该够了。”一名俄罗斯专家说,他曾主持过那次失败的太阳帆试验。
“那就剩探测器本身了。”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他是“卡西尼”号探测器的总设计师。
“考虑到基本的探测设备,以及从奥尔特星云发回可识别信号所需的天线尺寸和同位素电源的质量,总重两至三吨吧。”
“不行!”瓦季姆坚决地摇摇头,“必须像程所说的那样:像羽毛一样轻。”
“把探测功能压缩到最低,一吨左右吧,这有点太少了,还不知行不行。”
“向左点吧,再把帆包括进去,总体重一吨。”维德说,“用全人类的力量推进一吨的东西,应该够轻了。”
在以后的一周时间里,程心的睡眠几乎全是在飞机上完成的。她现在属于由瓦季姆率领的一个小组中,在美、中、俄和欧盟这四大航天实体间奔波,布置和协调阶梯计划的可行性研究。程心这一周到过的地方比她预计一生要去的都多,但都只能从车窗和会议室的窗户看到外面的风景。本来计划各大航天机构组成一个可行性研究组,但做不到,可行性研究只能由各国航天机构各自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能够对各国的结果进行对比,得到更准确的结果,但PIA的工作量就增大了许多。程心对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因为这毕竟是她提出的方案。
PIA很快收到了来自美、中、俄和欧洲航天局的四份初步可行性研究报告,结果十分接近。首先是一个小小的好消息:辐射帆的面积可以大大减小,只需二十五平方千米,加上材料的进一步优化,其质量可减至二十公斤。然后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要想达到PIA要求的百分之一光速,探测器的整体质量要减到计划中的五分之一,也就是两百公斤,去掉帆的质量,留给探测和通信装置的只有一百八十公斤了。
在汇报会上听到这个信息后,维德无动于衷地说:“不必沮丧,因为我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在最近的一届行星防御理事会会议上,阶梯计划的提案被否决了。”
七个常任理事国中的四个对阶梯计划投了否决票,否决的理由惊人一致:与PIA的航天专业人员的关注不同,他们对推进方式兴趣不大,主要是认为探测器的侦察效果极其有限,用美国代表的话说:“几乎等于零。”因为探测器没有减速能力,就是考虑到三体舰队的减速,双方也将至少以光速的百分之五的相对速度擦肩而过(在探测器没有被敌舰捕获的情况下),探测窗口很狭窄。由于探测器的质量限制,不可能进行雷达等主动探测,只能进行信息接收的被动探测。可接收的信息主要是电磁波,而敌人的通信肯定早就不用电磁波了,而是使用中微子或引力波一类目前人类技术鞭长莫及的媒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智子的存在,探测器计划从头到尾对敌人而言完全透明,使成功的机会更渺茫了。总之,相对于计划的巨大投入而言,所获甚微,更多的是象征意义,各大国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最感兴趣的是把探测器推进到光速百分之一的技术,正因为这一点,另外三个常任理事国才投了赞成票。
“他们是对的。”维德说。
大家沉默下来,为阶梯计划默哀。最难受的当然是程心,不过她安慰自己,作为一个没有资历的年轻人,她这第一步走得很不错了,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料。
“程,你很不快乐。”维德看着程心说,“你显然认为,我们要从阶梯计划退却了。”
人们吃惊地看着维德,眼神传达的意思很明白:不退却还能怎么样?
“我们不退却。”维德站了起来,绕着会议桌边走边说,“以后,不管是阶梯计划,还是别的什么计划什么事,只有我命令退却你们才能退却,在此之前,你们只能前进。”他突然一改一贯沉稳冷淡的语调,像发狂的野兽般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前进!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这时维德恰在程心身后,她感觉背后像有座火山在爆发,吓得紧缩双肩差点惊叫起来。
“那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瓦季姆问。
“送一个人去。”
维德吐出这几个字时又恢复了他冰冷的语调,这简短的一句与刚才惊天动地的咆哮相比太不引人注意了,像是顺口滑出的一个余音。好半天人们才反应过来,维德说的正是瓦季姆问的下一步,阶梯计划的下一步,不是把这个人送到PDC或别的什么很近的地方,而是送出太阳系,送到一光年之遥的寒冷的奥尔特星云去侦察三体舰队!
维德又重复他的习惯动作,一蹬桌腿把自己推离会议桌,置身事外等着听他们讨论。但没有人说话,同一周前他第一次提出向三体舰队发射探测器时一样,每个人都在艰难地咀嚼着他的想法,一点点解开他扔来的这个线团。很快,他们发现这想法并不像初看起来那么荒唐。
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这个人可以在冬眠状态下完成航行,人的质量以七十公斤计算,剩下一百一十公斤装备冬眠设备和单人舱(可以简单到像一口棺材)。但以后呢?两个世纪后与三体舰队相遇时,谁使他(她)苏醒,苏醒后他(她)能做什么?
这些想法都是在每个人的脑子里运行,谁也没有说出来,会议室仍在一片沉默中,但维德似乎一直在读着众人的思想,当大部
分人想到这一步时,他说: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这就需要让三体舰队截获探测器,或者说截获那个人。”瓦季姆说。
“这有很大的可能,不是吗?”维德说“不是吗?”的时候两眼向上翻,似乎是说给上面另外一些人听的。会议室中的每个人都知道,此时智子正幽灵般地悬浮在周围,在四光年外的那个遥远世界,还有一些“与会者”在聆听他们的发言。每个人都时常忘记这件事,突然想起来时,除了恐惧,还有一种怪异的渺小感,感觉自己像是一群被一个顽童用放大镜盯着的蚂蚁中的一个。想到自己制订的任何计划,敌人总是先于上级看到,任何自信心都会崩溃,人类不得不艰难地适应着这种自己在敌人眼中全透明的战争。
但这次,维德似乎多少改变了这种状况。在他的设想中,计划对于敌人的全透明是一个有利因素。对于那个被发射出太阳系的人,他们无疑知道其精确的轨道参数,如果愿意,可以轻易截获。虽然智子的存在已经使他们对人类世界了如指掌,但直接研究一个人类活标本的好奇心可能仍然存在,三体舰队是有可能截获那个冬眠人的。
在人类传统的情报战中,把一个身份完全暴露的间谍送入敌人内部是毫无意义的举动,但这不是传统的战争,一个人类进入外星舰队的内部,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即使他(她)的身份和使命暴露无遗也一样。他(她)在那里能做什么不是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他(她)成功地进入那里,就存在无限的可能性;而三体人的透明思维和谋略上的缺陷,使这种可能性更加诱人。
把一个人类送进敌人的心脏。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人体冬眠——人类在时间上的首次直立行走
一项新技术,如果从社会学角度看可能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但当这项技术在孕育中或刚出生时,很少有人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比如计算机,最初不过是一个提高计算效率的工具,以至于有人认为全世界有五台就够了。冬眠技术也是这样,在它没有成为现实之前,人们认为那只是为绝症病人提供了一个未来的治愈机会;想得再远些,也不过是一种远程星际航行的手段。但当这项技术即将成为现实时,从社会学角度对它仅仅一瞥,就发现这可能是一个完全改变人类文明面貌的东西。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信念:明天会更好。
其实人们拥有这个信念只是近两三个世纪的事,更早的时候这个想法可能很可笑。比如欧洲中世纪与千年前的古罗马时代相比,不但物质更贫困,精神上也更压抑;至于中国,魏晋南北朝与汉朝相比,元明与唐宋相比,都糟糕了许多。直到工业革命之后,人类世界呈不间断的上升态势,人们对未来的信心逐渐建立起来,这种信心在三体危机到来前夕达到了**。这时,冷战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虽然有环境问题等不愉快的事,但也仅仅是不愉快,人类在物质享受方面急速进步,呈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态势,这时如果让人预测十年后,可能结果不一,但对于一百年后,很少有人怀疑那是天堂。确定这点很容易,看看一百年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就行了。
所以,如果能够冬眠,很少有人愿意留在现在。
从社会学角度审视冬眠技术,人们发现,同为生物学上的突破,与冬眠带来的麻烦相比,克隆人真是微不足道——后者的问题只是伦理上的,且只有基督教文化会感到头痛;冬眠的隐患却是现实的,并影响整个人类世界。这项技术一旦产业化,将有一部分人去未来的天堂,其余的人只能在灰头土脸的现实中为他们建设天堂。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未来最大的一个诱惑:永生。随着分子生物学的进步,人们相信永生在一到两个世纪后肯定成为现实,那么那些现在就冬眠的幸运者就踏上了永生的第一个台阶。这样,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连死神都不公平了,其后果真的难以预料。
这种局面很像危机爆发后的逃亡主义,以至于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前逃亡主义或时间逃亡主义。危机前,各国政府对冬眠技术采取了比对克隆人更严厉的压制措施。
但三体危机改变了一切,一夜之间,未来由天堂变成了地狱,甚至对于绝症患者,未来都失去了吸引力,也许他们醒来时世界已是一片火海,连止痛片都吃不上了。
危机出现后,对冬眠技术的限制被全面解除,这项技术很快进入实用阶段,人类第一次拥有了大幅度跨越时间的能力。
为了调研冬眠技术,程心来到海南三亚。中国医学科学院最大的冬眠研究中心居然设在这个炎热的地方,此时内地正值隆冬,这里却像春天般舒适。冬眠中心是一片被绿树掩映着的雪白建筑,目前在里面处于冬眠状态的有十几个人,但都是短期的试验者,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要跨越世纪的冬眠者。
当程心问能否把一个人的冬眠设备质量降到一百公斤时,中心负责人哑然失笑:一百公斤?一百吨都难!当然,负责人自己也知道他的话有些夸张,在随后的参观和介绍中,程心得知冬眠并不是常人想象的那样把人冻起来,它的温度不是太低,在零下五十摄氏度左右,这时冬眠人体内的血液被一种不冻的**替代,在体外循环系统的作用下,人体主要器官仍保持着最低限度的生理活动,只是这种活动极其微弱缓慢。“很像电脑待机。”负责人说。一个冬眠人的全部设备包括冬眠舱、体外生命维持系统和冷却设备,总重量在三吨左右。
当与中心的技术人员探讨设备的小型化时,程心突然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如果冬眠中的人体温度要维持在零下五十摄氏度,那在寒冷的外太空中,冬眠舱需要的不是冷却,而是加热!特别是在海王星轨道外远离太阳的漫长航程中,空间温度接近绝对零度,维持零下五十摄氏度几乎像烧一个锅炉,考虑到一至两个世纪的续航时间,最可行的是使用同位素电池加热,那样的话,负责人说的一百吨竟没太大夸张!
在回到总部的汇报会上,各方的调研结果汇总后,人们再次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对维德有所期待。
“都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不是上帝!”维德扫视着会场说,“你们的国家把你们派到这里来做什么?肯定不是养老和只报告坏消息吧?我没有办法,解决这样的问题是你们的事情!”他说完使劲一蹬桌腿,在刺耳的响声中,椅子比哪次滑得都远,同时他第一次违反会议室不能抽烟的规定,点上了一支雪茄。
人们又把目光转到新来的几位冬眠技术专家身上,他们都一言不发,并非是在思考,而是带着一种来自专业尊严的怒气:这些偏执狂在要求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
“也许……”程心怯生生地吐出两个字,犹豫地看看周围,她还是不习惯MD。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维德把这话同烟雾一齐向她吐出来。
“也许……不一定要送活人。”程心说。
人们面面相觑,然后都询问地看着冬眠专家们,他们都摇摇头,表示不送活人的事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程心接着解释:“把人急速冷冻到超低温,零下两百摄氏度以下,然后发射。不需要生命维持和加热系统,只有单人太空舱,可以做得很小很轻薄,加上人体,总质量一百一十公斤左右应该够了。这个人对人类而言肯定是处于死亡状态,但对三体人呢?”
一位冬眠专家说:“把急速深冻的人体复活,最大的障碍是防止解冻过程中细胞结构的破坏,就像冻豆腐,解冻后成了海绵状,哦,你们大概没吃过冻豆腐吧?”这个来自中国的专家问在场的西方人,大家都表示即使没吃过,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在三体人那里,也许他们有某种方法防止这种损害,比如在极短的时间内,一毫秒,甚至一微秒,使整个人体瞬间同时解冻到正常体温,这个人类做不到。我们当然可以做到一毫秒解冻,但同时人体将被高温气化。”
程心并没有太注意听他的话,她现在的思想集中在一点上:这个被冷冻到零下两百多摄氏度送入太空的人将是谁。她努力不择手段地前进,但脚步还是在颤抖。
“很好。”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她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表扬下属。
本届PDC常任理事国会议将审议阶梯计划的最新方案,从维德与各国代表的私下协商看,预期很乐观,因为这一方案的实质其实是人类第一次与地外文明直接接触,其意义比单纯的探测器提高一个层次。尤其是,那个进入三体舰队的人类可以说是一颗植入敌人心脏的炸弹,运用自己在谋略上的绝对优势,他(她)有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
由于特别联大今晚向世界公布面壁计划,PDC会议推迟了一个多小时,PIA的人只能在会场外的大厅中等待。在以前的各次会议上,只有维德和瓦季姆能够进入PDC会场,其他人只能等在外面,当咨询涉及他们中某人的专业时才被叫进去。但这次,维德让程心同他们一起去开会,对一名低级助理而言,这是不寻常的重视。
当特别联大的会议结束时,他们看到一个人被蜂拥而上的记者围在了中间,那个人显然是刚刚公布的面壁者。PIA的人们心都悬在阶梯计划的命运上,对此兴趣不大,只有一两个人跑出去看。当那个著名的刺杀事件发生时,这里没有人听到枪声,只是透过玻璃大门看到外面突然出现的骚乱。程心随着其他人跑出去,立刻被空中直升机的探照灯炫花了眼。
“嗨嗨嗨!刚有个面壁者被干掉了耶!”较早出去的一个同事跑过来喊道,“听看到的人说他中了好几枪,给打爆了头!”
“面壁者都是谁?”维德冷淡地问道,眼前的事件仍没引起他太大的兴趣。
“我也不太清楚。听说其中有三个都是受到关注的候选人,只有这个,被杀的这个,”他指指程心,“是你的同胞,可没人知道他,一个无名小辈。”
“这个非常时代没有无名小辈。”维德说,“任何普通人都可能随时被委以重任,任何显要人物也可能随时被取代。”后面这两句话,说前一句时他看着程心,后一句看着瓦季姆,然后,他被一名PDC会议秘书叫到一边去了。
“他在威胁我。”瓦季姆低声对身边的程心说,“昨天发脾气时,他说你都可以取代我。”
“瓦季姆,我……”
瓦季姆对程心抬起一只手,探照灯的光芒穿过他的手掌,照出里面的血色。“他不是开玩笑,这个机构的人事操作不需遵循常规。而你,沉稳、扎实、勤奋,又不乏创造力,特别是你的责任心,超出工作层面之上的责任心,我很少在其他姑娘身上看到。程,真的,我很高兴你能代替我,但你还代替不了我。”他抬头望着周围的混乱,“因为你不会把你妈卖给妓院,在这方面你还是个孩子,我希望你永远是。”
有人急步走来插到他们中间,是柯曼琳,她手里举着一份文件,程心看着像是阶梯计划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她把文件举了几秒钟,并没有把它递给谁,而是狠狠地摔在地上。
“见鬼!”柯曼琳气急败坏地大叫,即使在压倒一切的直升机的轰鸣中,也引得周围几个人转头看,“猪,都是猪!只会在享乐的泥坑里打滚的猪!”
“你说谁?”瓦季姆吃惊地问。
“所有人!全人类!半个世纪前就登上了月球,可现在还是什么都拿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程心拾起地上的文件,和瓦季姆翻看着。果然是可行性研究的阶段报告,写得很专业,这样扫几眼看不出什么。这时维德也回来了,PDC会议秘书刚通知他会议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看到局长,柯曼琳才稍微冷静一些。
“NASA已经完成两次太空小型核爆炸推力试验,结果就在这份报告里,要想达到额定速度,飞行器的整体质量仍大得离谱,要再降低,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十分之一!也就是说只剩十公斤了!他们甚至还送来了好消息,说辐射帆可以降到十公斤,有效载荷嘛,他们很慈悲地说可以有半公斤,但不能再多了,因为载荷的增加必然导致帆索加粗,载荷增加一克,帆索就增加三克,使得达到光速百分之一成为不可能。所以我们只有半公斤,啊哈哈,半公斤!真如我们的天使所说:像羽毛一样轻。”
维德微笑着点点头,“可以让莫妮尔去,我母亲的猫,不过它也得减肥一半才行。”
在别人愉快工作时,维德总是处于阴沉状态;而大家都处于绝望中时,他却轻松幽默起来,总是这样。开始程心以为这是领导者的风度,瓦季姆说她不会看人,这与领导风度和鼓舞士气都没关系,只是因为维德喜欢看到别人绝望,即使处于绝望中的也包括他自己。欣赏人的绝望对他而言有一种快感。瓦季姆是个很忠厚的人,却对维德做出如此阴暗的评价,让程心有些吃惊,但现在看来,维德确实在欣赏着他们三个人的绝望。
程心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抽去了支撑,多日的劳累一起显形,她软软地坐到草坪上。
“站起来。”维德说。
程心第一次没听他的命令,只是坐着。“我真的累了。”她木然地说。
“你,还有你,”维德指指程心和柯曼琳,“以后不允许出现这样没有意义的精神失控,你们只能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前面没路了,放弃吧。”瓦季姆看着维德恳切地说。
“你们认为没有路,是因为没有学会不择手段。”
“那会议怎么办,取消议程吗?”
“不,议程按计划进行。文件来不及准备了,我们只能口述。”
“口述什么?半公斤的探测器还是五百克的猫?”
“都不是。”
维德最后这句话让瓦季姆和柯曼琳的眼睛亮了起来,程心也瞬间恢复了活力,弹簧般从草坪上跳起来。
这时,载着中弹的罗辑的救护车在军警车和直升机的簇拥下开远了,纽约的灯海又恢复了光芒。在这光灿的背景之上,维德像一个黑色的鬼魅,只有双眸的冷光时隐时现。
“只送大脑。”他说。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火龙出水、连发弩和阶梯计划
在中国明朝曾经出现过这样一种武器,由一个内装多枚小火箭的母箭(火龙)和母箭身上的助推火箭组成。这种武器从海面发射,助推火箭将母箭推离水面贴水飞行,母箭则在飞行中射出内置的小火箭。另外,古代战争中还出现过连发弓箭,东西方都有记载,中国的记载最早出现在三国时期。
以上两种武器都是把落后的技术以先进的方式组合起来,试图产生貌似超越时代的能力。
现在回望危机纪元之初的阶梯计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试图用当时的落后技术把一个很轻的载荷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这样的宇航速度本来需要一个半世纪后的技术才能实现。
这时人类的探测器已经飞出太阳系,并且能够使探测器在海王星的卫星上着陆,所以在航线的推进段上布放核弹的技术是比较成熟的。困难的是控制飞行器航线与每枚核弹精确交错,以及核弹的起爆控制。
每枚核弹必须在辐射帆刚刚飞越它时起爆,距离由三千米至十千米不等,依核弹的爆炸当量而定。随着帆的速度增加,所需的控制精度越来越高,但即使帆的速度达到光速的百分之一,控制精度也在纳秒级以上,以当时的技术,经过努力还是可以做到的。
飞行器本身没有任何动力,它的航行方向完全由核弹的爆炸位置进行控制,航线上的每枚核弹都带有位置控制发动机,在帆到来之前精确定位,在交错时两者相距只有几百米,调整这个距离就可使爆炸推力与帆形成不同的角度,进而控制飞行器的航向。
辐射帆是软性薄膜,只能把有效荷载用帆索拖曳在后方,这使得整个飞行器看起来像一个沿航行方向横放的巨大的降落伞,按当量不同,核爆在伞后三千米至十千米处发生。为避免核爆辐射对太空舱的影响,帆索很长,使太空舱尽量向后靠,这个距离长达五百千米,太空舱表面由蒸发降温材料覆盖,在每次核爆中不断蒸发,在降温的同时不断降低自身重量。
这个超级降落伞如果降落到地球上,其下坠物接触地面时,伞本身还在五百千米高的太空。那几根帆索将用纳米材料“飞刃”制成,只有蛛丝的十分之一粗,肉眼不可见,一百千米的重量只有八克,但强度足以在加速时拖动太空舱,且不会被核辐射切断。
……
火龙出水和连发弩没能发挥两级导弹和机关枪的作用,同样,阶梯计划也难以把人类带入宇航新时代,它只是用当时的技术所进行的孤注一掷的努力。
“和平卫士”洲际导弹的集群发射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之前发射的六枚导弹的尾迹重合在一起,浸透了月光,像一条银色的天国之路。这以后每隔五分钟,就有一团火球沿着这架银桥升上高空,周围的树影和人影在它的光芒中像秒针一般走动。首批将发射三十枚导弹,将三百颗核弹头送入地球轨道,它们的当量从五十万到二百五十万吨级不等。与此同时,在俄罗斯和中国,“白杨”和“东风”导弹也在不间断地发射中。这很像世界末日的景象,但程心专业的眼光从这条天国之路尽头的弯曲度看出,这不是洲际攻击轨道,而是太空发射轨道。那些本来可能致几亿人死亡的东西,现在一去不回了,用它们那巨大的能量去把那片羽毛推进到光速的百分之一。
程心仰望天空热泪盈眶,每次发射的光芒都使她的泪花格外晶莹。她在心中一次次对自己说:即使只做到这一步,阶梯计划也值了。
但旁边的两个男人,维德和瓦季姆却对这壮丽的景象无动于衷,甚至懒得抬头看,只是抽着烟冷漠地谈论着什么,程心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
阶梯计划的人选。
在那次PDC常任理事国会议上,第一次通过了一个还没有形成文本的提案,程心也第一次见识了平时沉默寡言的维德的雄辩能力。他说,如果三体人能够复活一个深冻的人体,也一定能够复活一个这样的大脑,并且用某种外部接口与它交流。对于一个能够把质子展开成二维并在上面蚀刻电路的文明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大脑与一个完整的人没有什么区别,它有这个人的意识,这个人的精神,这个人的记忆,特别是,有这个人的谋略。如果成功,这仍然是进入敌人心脏的一颗炸弹。尽管各常任理事国并不认为大脑等同于一个人,但也没有别的选择,特别是他们对阶梯计划的兴趣有很大一部分在于那推进到百分之一光速的技术,提案便以五票赞成、两票弃权的结果通过了。
阶梯计划全面启动,人选问题的困难渐渐凸现出来。对于程心来说,她甚至没有对那个人进行想象的勇气,即使他(她)的大脑真的能被截获并复活,那以后的生活(如果那能被称为生活的话)对他(她)来说也将是一个噩梦。每次想到这一点,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同样处于零下两百多摄氏度超低温的冰手攥紧了。但阶梯计划的其他领导者和执行者并没有她这种心理障碍,如果PIA是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事情早就解决了。但PIA实质上只是一个由PDC各常任理事国组成的情报联席会议,同时阶梯计划对国际社会完全透明,这件事因此变得极其敏感。
关键问题在于:在派出这个人之前,必须杀死他(她)。
随着危机爆发之初的恐惧尘埃落定,另一种声音渐渐成为国际政治的主流:要防止危机被利用,成为摧毁民主政治的武器。PIA的人都收到自己政府的再三指示,在阶梯计划的人选上必须慎重,千万不能让别人抓住把柄。
面对这个困难,维德同样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通过PDC,再由它通过联合国,推动尽可能多的国家建立安乐死法律。与以前不同,他在提出这个想法时并不太自信。
PDC的七个常任理事国中很快有三个通过了安乐死法,但在法律中都明确阐明:安乐死只适用于身患目前医疗技术无法救治的绝症的病人,这离阶梯计划的要求相去甚远,但再向前走一步几乎不可能了。
阶梯计划的人选只能从绝症患者中寻找了。
天空中的轰鸣声和火光消失了,发射告一段落。维德和几名PDC观察员上车离开了,这里只剩下瓦季姆和程心,他对她说:“咱们看看你的星星吧。”
程心是在四天前收到DX3906所有权证书的,那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使她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一时晕头转向。一整天,她都在心中不停地对自己说: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有人送我一颗星星,我有了一颗星星……
在去局长那里汇报工作时,她的欢欣如此光芒四射,令维德也不由得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告诉了他,并把证书给他看。
“一张废纸。”维德不以为然地把证书扔还给她,“你要是明智些的话就早些把它降价转卖了,还不至于什么都得不到。”
他这话丝毫没有影响程心的心情,其实她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对于维德,程心知道的只有他的工作资历:先是在CIA,后升任美国国土安全局副局长,然后到这里。至于他的私生活,除了那天他透露自己有个妈和他妈有只猫,她一无所知,也没听谁说过,连他住在哪里都不清楚,他仿佛就是一台工作机器,工作之外就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关机了。
程心又忍不住把星星的事告诉了瓦季姆,后者倒是热烈地祝贺了她,说她让全世界的女孩都嫉妒,包括所有活着的女孩和所有死去的公主,因为可以肯定,她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得到一颗星星的姑娘。试问,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爱她的人送她一颗星星更幸福呢?
“可他是谁呢?”程心自问。
“应该不难猜到吧,首先可以肯定这人很有钱,资产至少应该在九位数,才可能花几百万送一件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礼物。”
程心摇摇头。从学校到工作,程心有过许多仰慕者和追求者,但他们中没有这样富有的。
“同时,此人文化程度很高,是一个在精神修养上极不寻常的人。”瓦季姆说着,不由得仰天感叹起来,“浪漫到这个程度,即使在爱情小说和电影中,我他妈都从没看到过。”
程心也在感叹中。少女时代她也曾在玫瑰色的梦想中沉醉过,现在,虽然自己还年轻,却已经开始为那些梦想自嘲了,但没有想到,这颗现实中突然飘来的星星,其浪漫和传奇的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少女时的梦幻。
她不用想就可以肯定,自己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也许只是一个遥远的暗恋者,冲动中用自己巨额财富中的一小部分完成一个奇想,满足一个她永远不知道实情的愿望,即使这样,她也很感激他。
晚上,程心登上新世贸大厦的楼顶,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星星。这之前她已经仔细看过随证书寄来的观星资料,但当天纽约上空阴云密布。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阴的,云层像一只逗弄她的巨掌,捂着她的礼物不放开。但程心并没有失落,她知道她收到的是一件最不可能丢失的礼物,DX3906就在宇宙中,可能比地球和太阳的寿命还长,她总有一天能看到它的。
晚上,她长久地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夜空想象那颗星星的样子。城市的灯海在云层上映出一片暗黄色的光晕,她却想象那是她的DX3906给云照出的玫瑰色。她梦到那颗星星,梦中她在恒星的表面飞翔,那是一颗玫瑰色的星球,没有灼人的烈焰,只有春风般的清凉,恒星表面是清澈的海洋,能清晰地看到水中玫瑰色的藻群……
醒后她笑自己:作为一个航天专业毕业的人,她在梦中都没忘记DX3906没有行星。
收到星星的第四天,她和几个PIA的人飞到卡拉维拉尔角(由于太空发射的位置要求,洲际导弹不能从原部署位置发射,只能集中到这里),参加首批导弹的发射。
此刻,夜空万里无云,导弹的尾迹正在散去。程心和瓦季姆再次看那份观星指南,他们都是对天文学并不陌生的人,很快找到了那个位置,但都没看到那颗星。瓦季姆从车里拿出两架军用望远镜,用它们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很轻易地找到了DX3906,然后拿开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了。程心陶醉地长时间看着那个暗红色的光点,努力想象着那不可想象的遥远,努力把这距离转化为可以把握的形象。
“如果把我的大脑放到阶梯计划飞行器上,向它飞,要三万年才能到啊。”
她没有得到回答,转头看,发现瓦季姆没和她一起看星星,而是正靠着车平视前方,夜色中隐约能看到他满脸忧郁。
“瓦季姆,怎么了?”程心关切地问。
瓦季姆沉默许久才回答:“我在逃避责任。”
“什么责任?”
“我是阶梯计划的最合适人选。”
程心十分吃惊,她从来没向这方面想过,经他这一提醒,才突然发现确实如此:瓦季姆有深厚的航天专业背景,又同时有外交工作和情报工作的丰富经验,心理稳定而成熟……即使在健康人中遴选,他也是最合适的人。
“可你是一个健康人。”
“是的,但我还是在逃避。”
“有人向你暗示过什么吗?”程心首先想到的是维德。
“没有,但我还是在逃避。我三年前才结婚,女儿才一岁多,妻子和女儿对我很重要,我不怕死,可真不想让她们看到我那样连死都不如。”
“可你根本就没这个责任,无论是PIA还是你的政府,都没有命令你承担这个使命,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命令。”
“是,我只是想对你说说……我毕竟是最合适的人。”
“瓦季姆,人类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对人类的爱是从对一个一个人的爱开始的,首先负起对你爱的人的责任,这没什么错,为这个自责才荒唐呢!”
“谢谢你的安慰,程心,你是配得到这个礼物的。” 瓦季姆仰头看程心的星星,“我也真想送她们一颗星星。”
夜空中亮起一个光点,然后又是一个,在地面上照出了人影,那是太空中进行的核爆推进试验。
阶梯计划的人选工作必须加紧进行,但这项任务对程心的压力很小,她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些事务性工作,主要是对人选的航天专业背景进行考查,这个专业背景是人选的先决条件。由于人选的范围只能是三个通过安乐死法的常任理事国中的绝症患者,几乎不可能找到具有这项使命所要求的超级素质的人,PIA努力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尽可能多的候选者。
碰巧这时程心的一个大学同学来到纽约,她们见面后谈起了其他同学的下落,这个同学提到云天明,她从胡文那里听说他已是肺癌晚期,时日无多了。当时程心没多想什么,立刻找到阶梯计划人选的负责人于维民副局长,推荐云天明为候选人。
在程心的余生中,她无数次回忆那一时刻,每次都不得不承认:她当时真没有多想什么。
程心要回国一次,因为她与云天明的同学关系,于维民让她代表PIA去与云天明谈这件事,她立刻答应了,也没多想什么。
听完程心的讲述,云天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程心让他继续躺下,他只是木然地说自己想一个人待会儿。
等轻步离开的程心刚把门关上,云天明就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
真是个大傻瓜!还有比他更傻的吗?!他以为给了所爱的人一颗星星那人就爱他了?就流着圣洁的眼泪飞越大洋来救他了?多美的童话。
不是,程心是来让他死。
接下来的一个简单推论更是让他笑得窒息:从程心到来的时间看,她肯定不知道云天明已经选择了安乐。换句话说,假如云天明没有选择安乐,她来了以后也要让他安乐,引诱他,甚至逼他安乐。
错了,她给他的死法并不安乐。
姐姐让他去死,只是怕他白花钱,这完全可以理解,况且,她是真心想让他死得安乐。但程心,却想让他成为死得最惨的人。云天明惧怕太空,同每一个学航天的人一样,他比别人更清楚太空的险恶,知道地狱不在地下而在天上。而程心,想让他的一部分,承载灵魂的那一部分,永远流浪在那无边无际无限寒冷的黑暗深渊中。
这还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他的大脑真如程心所愿,被三体人截获并复活,那才是真正的噩梦。那些冷酷的异类会首先给他的大脑连上感官接口,然后做各种感觉的输入试验,对他们最有吸引力的当然是痛苦感,他们会依次让他体验饿感、渴感、鞭打火烧的感觉、窒息的感觉,还有老虎凳和电刑的感觉、凌迟的感觉……他们会搜索他的记忆,看看他最惧怕的酷刑是什么,他们会发现的,那是他从某个变态的历史记载中看到的:首先把人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用纱布裹紧他的全身,当一天后血干了,再嘶嘶啦啦地把纱布全扯下来……如果搜索,他们会发现他的这个恐惧,然后他们会把撕纱布时的感觉输入他的大脑。历史上真正经历那个酷刑的人很快就死了,但他的大脑死不了,最多也就是休克,在他们看来也就像芯片锁死一样平常,重新启动后可以再试,一遍遍地试,出于好奇,或仅仅是为了消遣……他没有任何解脱的可能,他没有手和身体,咬舌自杀都不可能,他的大脑就像一节电池,一遍遍地被充入痛苦的电流,绵绵无期,永无止境。
他接着笑,笑得喘不过气来,程心推门进来,关切地问:“天明,你怎么了?!”他的笑戛然而止,把自己变成一具僵尸。
“云天明,我代表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问你:你愿意尽一个人类公民的责任,接受这个使命吗?这完全是自愿,你可以拒绝。”
看她圣洁的庄严,看她殷切的期待,她在为人类文明而战,她在保卫地球……周围怎么是这样,看这束夕阳透进窗里的余晖,投在白墙上如一摊肮脏的血;外面孤独的橡树,不过是坟墓中伸出的枯骨……
一抹凄惨的微笑出现在云天明的嘴角,渐渐溢散开来。
“好的,我接受。”他说。
【危机纪元5-7年,阶梯计划】
瓦季姆死了,他的车冲出汉密尔顿大桥的桥栏,扎进了哈雷姆河。车用了一天时间才打捞上来。解剖遗体后发现,瓦季姆身患白血病,车失控是由于白血病产生的眼底出血导致的突然失明造成的。
程心悲痛万分,瓦季姆像一位兄长那样关心她,帮她适应了异国的工作和生活,特别令程心感动的是他那宽广的胸怀。程心在工作上很主动,她的聪慧很引人注目,虽是出于责任心,但必然处处抢瓦季姆的风头,可他表现得很大度,总是鼓励程心在越来越大的舞台上展示自己的才华。
对于瓦季姆的死,部门内的人们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反应:专业人员大都像程心一样为他们的领导悲伤;而那些冷酷的间谍特务,则都在窃窃私语着他们的遗憾:瓦季姆在水里浸了太长时间,大脑不能用了。
程心的悲痛渐渐被一个疑惑所占据:怎么这么巧?这想法初次出现时令她打了个寒战,如果这背后真有阴谋,那它的阴暗和恐怖是她无法承受的。
她请教过技术规划中心的医学专家,得知人为导致白血病是可能的,使受害者置于放射环境中就有可能致病,但放射剂量和时间都很难掌握,低了不足以在短时间内致病,高了又会使受害者得迅速死亡的放射病而不是白血病。从时间上看,如果瓦季姆在PDC开始推动安乐死法的时候被人下黑手,现在的病况与时间是吻合的。如果真有凶手,那一定极其专业。
程心曾经拿着高精度盖革计数仪检查过瓦季姆的办公桌和公寓,没发现什么异常,少量的放射性残留都能得到正常的解释。但她看到了瓦季姆压在枕头下的妻儿的照片,漂亮妻子是比他小十一岁的芭蕾舞演员,小女儿更是可爱得让人心碎。瓦季姆曾对程心说过,也许是出于职业上的神经质,他从来不把她们的照片放到桌面或床头柜上,下意识地认为这样会使她们暴露在某种危险面前,他只是想看时才拿出来看……想到这里,程心的心一阵绞痛。
每当想到瓦季姆,程心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转到云天明身上。现在,他已同另外七位候选人一起,在特别护理下集中到距PIA总部不远的一处秘密基地,接受各种测试,以便从他们中间产生最终的人选。自从在国内与云天明见了一次面后,程心的心头总是被阴云笼罩,那阴云开始时只是若隐若现的一缕,后来渐渐浓重,使她的心海难见天日。
程心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云天明时的情景。那是大一刚入学时,本专业的同学轮流作自我介绍,她看到云天明静静地待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立刻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孤独和脆弱。以前她也见过同样孤僻的男孩,但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潜入到他的心里偷看一样。程心喜欢的男性是那种阳光型的,自己阳光,也把阳光沐浴到女孩的心里,云天明正是这种男人的反面。但程心总是有一种关心他的愿望,她与他交流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慎伤害了他,以前对任何一个男孩她都没有这样小心翼翼过。那次听同学谈起云天明,程心发现,他虽已被自己遗忘到记忆里一个遥远的角落,若不是别人提起可能再也想不起来,但一旦想起,那个角落中的他竟十分清晰。
那天夜里程心做了一个噩梦,又梦到了她的星星,但上面海洋中玫瑰色的藻群渐渐变成黑色,后来整个恒星坍缩成一个黑洞,一个完全不发光的黑洞,像太空被挖去一块。黑洞的周围,有一个发出荧光的小小的物体在运行,那个东西被黑色的引力禁锢着,永远无法逃脱——那是一个冰冻的大脑。
程心醒来,看着纽约的灯火在窗帘上投下的光晕,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其实,她不过是向云天明转达PIA的请求,而他完全可以拒绝。她是为了保卫地球文明的崇高目的而推荐他的,他的生命已走到尽头,如果她再晚到一会儿,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她甚至是救了他!真的没什么,她真的没做什么会让良心不安的事。
但同时她也第一次知道,那些人就是念叨着这样的话把妈卖给妓院的。
程心接着又想到了冬眠技术,现在已经有了第一批真正的冬眠人,大部分是到未来寻找救治机会的绝症病人。云天明还是有机会生存下去的,虽然以他的社会地位,要进入冬眠可能很困难,但在她的帮助下应该有可能实现,他的这个机会其实是被她剥夺了。
第二天一上班,程心就去见维德,她原打算找于维民的,但还是觉得直接见局长更好一些,反正最终的决定权就在他手里。
同每次到维德的办公室一样,程心还是看到他在盯着自己手上燃烧的雪茄。她很少看到他做通常意义上的领导工作,如打电话、看文件、谈话和开会等。她不知道维德什么时候去做这些事,能看到他在做的只是沉思、沉思,无休无止的寂寥的沉思。
程心对维德说,自己认为五号候选人不合格,收回自己的推荐,同时请求把五号从候选人中除名。
“为什么?他的测试成绩名列前茅。”
维德的话让程心大感意外,同时心也冷了下来。在对候选人的测试中,首先使用一种特殊的全身麻醉,使被测试者的身体各部位和大部分感官失去知觉,但意识保持清醒,以模拟大脑脱离身体独立存在的状态。测试的内容主要是心理方面的,考察被测试者对异类环境的适应能力,但测试的设计者并不知道三体舰队的内部环境,只能凭猜测进行模拟。总的来说,这类测试十分严酷。
“他的学历太低。”程心说。
“你的学历倒是很高,但要让你的大脑去完成这个使命,肯定是最蹩脚的一个。”
“他的性格孤僻,说真的我没见过这样孤僻的人,根本没有能力融入周围的社会环境。”
“这正是五号的最大优势!你说的环境是人类的环境,很好地与这种环境融为一体的人,同时也对它产生了依赖感,一旦切断他与人类环境的联系,并将其置于一个完全异类的环境中,可能产生致命的精神崩溃。你正好就是这方面的例子。”
程心不得不承认维德说得有道理,别说置身异类环境,就是那个测试本身都可能让她崩溃。其实她心里清楚,以自己的级别,让PIA的最高领导放弃一个阶梯计划的候选人是一件不可能成功的事,但她不想轻易放弃,她想孤注一掷,不惜诋毁她想帮助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长期隔绝于人群之外,对人类没有责任心,更谈不上爱心!”说完这话,程心自己也怀疑这是不是真的。
“地球上有他留恋的东西。”
维德说这话时仍盯着雪茄,但程心感觉他的目光从雪茄头上反射到她身上,并带上了那一小团暗火的热量。好在维德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五号的另外一个优点是他很有创造力,这多少弥补了专业背景的不足。知道吗?他的一个简单的创意就让你的另一个同学成了亿万富翁。”
程心刚从候选人资料上看到过这事,知道她的同学中还有拥有九位数资产的富豪,但她不相信胡文是送星星的人,半点都不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想向她示爱,他会送一辆名车或一串钻石项链什么的,但不会是星星。
“其实按照应有的标准,所有的候选人都差得远,但没办法。你让我更坚定了对五号的信心,谢谢。”
维德终于从雪茄上抬起头,在微微冷笑中看着程心,像以前一样,他又在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
但程心并没有完全绝望,她参加了为阶梯计划候选人举行的一个宣誓仪式。按照危机后修订的《太空公约》,任何借助地球资源飞出太阳系之外进行经济开发、移民、科学研究和其他活动的人类,都必须宣誓忠于人类社会。这本来被认为是一条为未来制订的条款。
宣誓在联合国大会堂举行,与几个月前宣布面壁计划不同,这个仪式不对外公开,参加的人也很少,除了七名阶梯计划候选人外,还有主持仪式的联合国秘书长和PDC轮值主席。在听众席的前排只坐着两排人,主要是包括程心在内的PIA参与阶梯计划的人。
宣誓的过程很简短,宣誓者把手放在联合国秘书长手中的联合国旗上,说出规定的誓词,大意是保证自己永远忠于人类社会,在宇宙中不做任何损害人类利益的事。
宣誓按候选人的序号进行,云天明前面有四个人,他们中有两个来自美国,一个是俄罗斯人,一个是英国人。排在云天明后面的有一个美国女性,还有一个他的中国同胞。所有的候选人都露出明显的病容,其中两位还坐在轮椅上,但他们的精神都很好,他们的生命如一盏油已几乎耗尽的灯,在最后的时刻被拨亮了灯芯的火焰。
程心看到了云天明,他比她上次见到时更憔悴了,但显得很平静。他没有朝程心这里看。
云天明前面四人的宣誓都进行得很顺利,其中那位轮椅上的美国人,已年过五十身患胰腺癌的物理学家,坚持从轮椅上站起来,自己走上主席台完成了宣誓。他们那羸弱但执著的声音在空荡的会堂中发出隐隐的回响。这中间唯一的小插曲就是那个英国人问自己能不能对《圣经》宣誓,得到的回答是可以,于是他把手按在《圣经》上说完了誓词。然后,轮到云天明了。
尽管程心是无神论者,但她此时真希望能抱住刚才英国人按着的那本《圣经》,对它祈祷:天明啊,说出你的誓言吧,宣誓忠于人类,你会的,你是个有责任心有爱的男人,正如维德所说,这里有你留恋的东西……她目送云天明走上主席台,看他走到了手捧联合国旗的萨伊面前,然后她紧张地闭上双眼。
程心没有听到云天明的誓言。
云天明从萨伊手中拿过那面蓝色的旗帜,把它轻轻放到旁边的讲台上。
“我不宣誓,在这个世界里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没得到过多少快乐和幸福,也没得到过多少爱,当然这都是我的错……”他在说这番话时,双眼微闭,语气舒缓,仿佛在浏览自己凄凉的一生,而下面的程心,则像听到末日审判般微微颤抖起来,“但我不宣誓,我不认可自己对人类的责任。”云天明镇定地说。
“那你为什么答应承担阶梯计划的使命呢?”萨伊问,她的声音很柔和,看着云天明的目光也很平静。
“我想看看另一个世界。至于是否对人类忠诚,要取决于我看到的三体文明是什么样子。”
萨伊点点头,淡淡地说:“没有人强迫你宣誓,你可以下去了。下一位,请。”
程心像跌进了冰窖般浑身抖动了一下,她紧咬下唇,极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云天明通过了最后的测试。
维德从前排座位回过头来看着程心,这次他能欣赏到更纯粹的绝望和痛苦了。他用目光说:
看到他的素质了吧?
可……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呢?她回问。
如果我们这样相信,敌人也会相信。
维德转过身去,像想起什么似的又回头瞥了程心一眼。
这游戏真有趣,是吧?
接下来的事情有了些转机,候选人序号的最后一位,四十三岁的美国女性乔依娜,一名身患艾滋病的NASA太空工程师,也拒绝宣誓,说她到这里来几乎是被迫的,如果不来,将受到周围人的鄙视,她的亲人将离她而去,把她扔在医院中等死。谁也不知道乔依娜说的是不是真话,更不知道她是不是受了云天明的启发。
但在第二天深夜,乔依娜的病情突然恶化,感染导致的肺炎使她呼吸衰竭,凌晨就去世了。由于是因病去世,她的大脑没有按照正常的程序从活体取出急速冷冻,已经因缺氧而死亡,不能使用了。
云天明当选为阶梯计划的使命执行人。
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程心得到通知,云天明的病情急剧恶化,要做脑切除手术了。手术在韦斯切特医疗中心的脑外科进行。
程心站在医院外面,她不敢进去,但又不忍心离开,只能站在那里咀嚼自己的痛苦。同来的维德径自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转身欣赏了几秒钟程心的痛苦,然后满意地把最致命的一击抛给她:
“哦,还有一个惊喜:你的那颗星星是他送的。”
程心愕然僵硬在那里,周围的一切在她的眼中飞快变化,仿佛之前看到的只是生活的投影,某种真实的色彩此时才显现出来,情感的激浪一时间让她找不到大地的存在。
程心转身向医院飞跑,跑进大门,飞奔过长长的走廊。在脑外科区外面她被两个警卫拦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却被死死抓住。她掏出证件塞给对方,继续冲向脑外科手术室。手术室外站着很多人,看到狂奔而来的她惊愕地闪开一条路,程心猛地撞开手术室亮着红灯的门。
一切都已结束。
一群白衣人同时转过头来,遗体已经从另一个门推走,在他们正中有一个工作台,上面放着个一米左右高的不锈钢圆柱形绝热容器,刚刚密封,从容器中涌出的由超低温液氦产生的白雾还没有消散,由于低温,那些雾紧贴着容器的外壁缓缓流下,流过工作台的表面,像微型瀑布般淌下,在地板上方消失了。白雾中的容器看上去似乎不像是尘世中的东西。
程心扑到工作台前,她带来的气流冲散了低温白雾,她感到被一阵寒气拥抱,但寒气立刻消失了,她仿佛是同自己追赶的东西短暂地接触了一下,那东西随即离开她,飘向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永远失去了它。程心伏在液氦容器前痛哭起来,悲伤的洪流淹没了手术室,淹没了整幢大楼,淹没了纽约,在她上方成了湖成了海,她在悲伤之海的海底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心感到有手放在自己肩上,这手可能早就放上去了,只是她才感觉到。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话,也可能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刚听到。
“孩子,有一个希望。”这苍老而徐缓的声音说,然后又重复一遍,“有一个希望。”
程心仍在几乎窒息的抽泣中,但这个声音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因为这并不是想象中空洞的安慰,话的内容很具体。
“孩子,你想想,如果大脑被复活,装载它的最理想的容器是什么?”
程心抬起泪眼,透过朦胧的泪花她认出了说话的人,这位一头白发的老者是哈佛医学院的脑外科权威,他是这个脑切除手术的主刀。
“当然是这个大脑原来所属的身体,而大脑的每一个细胞都带有这个身体的全部基因信息,他们完全有可能把身体克隆出来,再把大脑移植过去,这样,他又是一个完整的他了。”
程心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超低温容器,泪水横流,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说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吃惊的话:
“那,他吃什么?!”
然后,程心转身跑出去,同来时一样急切。
第二天,程心来到维德的办公室。她看上去像那些绝症中的候选人一样憔悴,把一个信封放到维德面前。
“我请求在飞行器的太空舱中带上这些种子。”
维德把信封中的东西倒出来,那是十几个小塑料袋,他很有兴趣地挨个看着,“小麦,玉米,马铃薯,这是……几样蔬菜吧,这个,辣椒吗?”
程心点点头,“我记得他喜欢吃。”
维德把所有小袋一起装回信封,推给她,“不行。”
“为什么?这质量仅仅18克!”
“我们要为减轻0.18克的质量而努力。”
“就当他的大脑重了18克!”
“问题是他没重那18克,加入这份质量,意味着最终速度的降低,与敌舰队的交会可能会晚许多年。再说,”维德开始露出他的冰冷微笑,“那就是个大脑,没有嘴更没有胃,要这些有什么用?别信那个克隆的神话,他们会在合适的培养箱里养活大脑的。”
程心真想把维德手中的雪茄抢过来摔到他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自己,默默地把信封拿回来,“我会越过你向上级请求的。”
“可能没用。然后呢?”
“然后我辞职。”
“这不行。对于PIA,你还有用。”
程心也冷笑了一下,“你阻止不了我,你从来就不是我真正的上级。”
“我清楚这一点,但我不允许的事你就做不了。”
程心转身离走。
“阶梯计划需要有一个熟悉云天明的人去未来。”
程心站住了。
“但必须是PIA的人,你愿意去吗?好了,你现在可以递交辞呈了。”
程心继续向门口走,但脚步慢多了,最后终于站住,维德的声音又在后面响起:“你必须明确自己的选择。”
“我同意去未来。”程心扶着门虚弱地说,没有回头。
程心唯一一次见到阶梯飞行器是当它的辐射帆在地球同步轨道上展开时,二十五平方千米的巨帆曾短暂地把阳光反射到北半球,那时程心已经回到上海,深夜她看到漆黑的天幕上出现一个橘红色的光团,五分钟后就渐渐变暗消失了,像一只在太空中看了一眼地球后慢慢闭上的眼睛。以后的加速过程肉眼是看不到的。
唯一让程心感到安慰的是,种子带上了,但不是她拿的那些,而是经过航天育种部门精心挑选的。
那面九点三公斤重的巨帆,用四根五百千米长的蛛丝拖曳着那个直径仅四十五厘米的球形舱,舱的表面覆盖着蒸发散热层,起航时的质量为八百五十克,加速段结束时减为五百一十克。
加速航段从地球延伸至木星轨道,在这段航程上已经预先布设了一千零四枚各种当量的核弹,有三分之二是裂变核弹,其余是氢弹。它们就像是一串太空地雷,阶梯飞行器的加速过程就是依次触发这些核地雷的过程。除此之外,还有数量众多的探测器巡行在加速航段上,以监测阶梯飞行器的航向和速度,及时调整下一枚核弹的位置。核爆炸的闪光以一定的间隔不断地在巨帆后面亮起,像搏动的心脏,辐射的飓风强劲地推动着这片轻盈的羽毛。当接近木星轨道的第九百九十七枚核弹爆炸时,监测表明飞行器已经达到了预定速度:光速的百分之一。
但故障就在这时出现了。监测系统通过巨帆反射光的频谱分析发现,帆开始卷曲,据推测最大的可能是一根帆索断了。但第九百九十八枚核弹仍被引爆,只剩下三根帆索的帆此时得到了一个错误的速度分量,偏离了预定航线。帆继续卷曲,雷达反射面急剧缩小,监测系统丢失了它,也丢失了它的轨道参数,人类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随着岁月的流逝,飞行器距预定的航线将越来越远,与三体舰队交会并被截获的希望也越来越小。按照它最后的大致方向,它将在六千多年后掠过第一颗恒星,五百万年后飞出银河系。
但阶梯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人类成功地把一架飞行器——尽管轻得像羽毛——推进到准相对论速度。
程心本来已经没有理由去未来了,她似乎要继续被阶梯计划完全改变了的人生,但PIA仍然让她冬眠。她的使命变成了阶梯计划的未来联络员;设想这项计划如果能对两个世纪后的人类宇航有帮助,就需要一个全面了解它的人,而不仅仅是死的资料。其实,派她去的真正目的,可能只是希望阶梯计划不被未来所遗忘或误解。这一时期,还有一些其他的大型工程项目向未来派去联络员,目的也一样。
如果千秋功罪真有人评说,现在已经可以派一个人去解释岁月造成的误会。
当程心的意识在寒冷中模糊时,她感到一丝安慰:和云天明一样,她也要在无边的黑暗中漂流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