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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抬起头看到她的时候,手里的刀子差点掉了下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见到她了,她几乎完全没有改变,除了稍微胖了一点,脸上的旧疤痕变得比较明显,她的一边脸颊现在也留下了疤痕——关于那次意外,时常会来找我的玛提格曾经告诉过我,羊肉排溅出的热油烫伤了她的脸。

她从来就不善于烤肉。

她站在很远的地方,让人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来找我的,不过我知道,因为不会有别的可能。十年来,在这一座不算大的城镇里,她设法处处避开我。我从来不曾在市场或肉市里遇到过她,也不曾在几条大运河的河边与她擦肩而过。我自己也没有再经过奥兰迪克。

她百般不愿地走向摊子,我放下刀子,在围裙上抹净手上的鲜血。“你好,坦妮基。”我平静地说,仿佛我几天前才见过她,“你过得如何?”

“太太想要见你,”坦妮基突兀地说,一脸不悦,“你今天下午到屋里来一趟。”

最后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对我下命令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顾客会向我要东西,但那不一样,如果我不喜欢他们的语气,我可以拒绝。

“玛莉亚·辛好吗?”我努力保持礼貌,问道,“卡萨琳娜也好吗?”

“她们还能怎么样,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想她们应该过得去。”

“夫人不得不变卖一些财产,不过她可是很精明的,孩子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和以前一样,只要有人肯听,坦妮基就忍不住要赞美玛莉亚·辛一番,即使这意味着透露太多细节。

两个女人走上来,站在坦妮基后面,等着被招呼。我心里一半希望她们不要在那里,这样我才能多问坦尼基一些问题,让她说出更多消息,告诉我这么多事情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我心里的另一半——从以前一直维持到现在的理智——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牵扯。我不想知道。

后面的女人有点不耐烦地移动,坦妮基僵直着身子,呆呆望着面前的肉块,站在摊子前,虽然皱着眉,但表情和缓了许多。

“你要买些什么吗?”我问。

我的问题把她从恍惚中惊醒了。

“不用。”她低声说。

他们现在都在肉市远处角落里的另一个摊贩那里买肉。当我开始与彼特一起照顾生意之后,他们立刻就换了一个肉贩——匆忙到甚至连账都没有付清。他们还欠我们十五个银币,不过彼特从没向他们要过。

“我花了这笔钱才得到你,”他有时候会开玩笑,“现在我知道一个女佣值多少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并没有笑。

我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拉了拉我的裙子,我低头看,原来是小法兰找到我,跑过来攀在我的裙子边。我摸摸他的头,他和他爸爸一样,有一头金色的卷发。

“原来是你,”我说,“约翰跟外婆呢?”

他年纪太小,没办法告诉我,但很快我就看到我母亲和大儿子穿过摊贩向我走来。

坦妮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的两个儿子,脸孔僵硬起来。她投给我一个充满怨愤的眼神,但没有说出心里想的事,她后退一步,绊到了站在她身后的那个女人的脚。

“今天下午记得过来。”她说,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转身离开了。

如今他们有十一个小孩了——玛提格和菜市场里的闲谈始终在替我计数。然而卡萨琳娜还是失去了她在画像及画刀事件那一天产下的婴儿。她就在画室里分娩,她没有办法下楼回到自己的床上。婴儿早了一个月出世,又瘦又小,很不健康,庆生宴后没多久就死了,我知道坦妮基把他的死怪罪在我头上。

有时候,我会想象他画室的地板上染着卡萨琳娜的血迹,怀疑他怎么能继续在那里作画。

约翰跑向他弟弟,拉他到角落里玩耍,两个人开始你来我往地踢起地上的一根骨头。

“那是谁啊?”我母亲问,她从没见过坦妮基。

“一个客人。”我回答。我时常会隐瞒一些可能让她担忧的事,自从父亲死后,她就变得像只野狗一样,对任何新的、不一样的、改变的东西充满警觉。

“她什么都没买。”母亲注意到。

“嗯,她要的我们没有。”我转身招呼下一位顾客,不让母亲有机会问下去。

彼特和他父亲扛着半只屠宰好的牛走了过来,他们把牛肉摔在摊子后面的桌子上,然后拿起刀子。小法兰与约翰丟下刚才在踢的骨头,跑过去看。母亲后退几步——她始终不习惯看到这么多的肉。“我要走了。”她一边提起菜篮一边说。

“今天下午你能不能看一下小孩?我有些事情要办。”

“你要去哪里?”

我扬起眉毛。我之前曾经向她抱怨,说她问了太多问题。她年纪越大就变得越多疑,明明一件简简单单的事情,她也会猜疑。虽然如此,现在真的有事瞒着她时,我发现自己异常冷静。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对彼特则容易多了,他只是抬眼看我,没有停下手边的工作,我向他点点头。很久以前他就决定不要问我问题,尽管他知道有些时候我没有把心事告诉他。在我们的新婚之夜,他脱下我的头巾,看到我耳朵上的洞,然而什么都没有问。

那两个耳洞如今早已愈合,留下来的只是两个小小硬硬的肉块,除非我用指头用力捏我的耳垂,不然几乎感觉不到。

※※※

自从我听到这个消息,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我走在台夫特的街道上,终于能够不再期待遇见他。这些年以来,我偶尔会隔着远远的距离发现他,在他前往公会或是从那里返回的路上,或是在他母亲的旅店附近,或是前往离肉市不远处凡·李维欧家的途中。我从来没有走近他,也不确定他是否看到了我。当他跨步走下街道或穿越广场时,他的眼睛永远盯着遥远的一点——不是高傲或目中无人,而是仿佛身处于另一个世界。

一开始很难,不管是在哪里,只要一看见他,我的全身就冻结了,胸口紧绷,没有办法呼吸。我必须把自己的反应隐藏起来,不能让彼特父子、我母亲还有市场里爱嚼舌根的妇人们发现。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以为他或许仍在乎着我。

然而过了一阵子,我不得不承认,自始至终,他在乎的只是我的画像,不是我。

等约翰出生后,我才比较能接受这一点。儿子使我把注意力转向了家庭,就如同我小的时候,在我还没去帮佣之前一样。我每天忙着照顾他,根本没有时间停下来看看自己周围和外面的世界。如今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我不再绕着广场中央的八芒星走,想象每一个星角的尽头是什么样子。当我再看到以前的主人穿越广场时,我的心不再像拳头一样紧揪在一起,我不再去想象珍珠和貂皮,不再渴望看到他的画。

有时,我会在街上遇到别人——卡萨琳娜、孩子们以及玛莉亚·辛。卡萨琳娜和我转头不理对方,这样容易得多。可妮莉亚带着失望的眼神对我视而不见,我想她原本是希望彻底毀了我。莉莎白则忙着照顾男孩们,他们那时年纪太小也记不得我。至于爱莉蒂,她像他父亲——她灰色的眼睛看着远处,就是不落在身边的事物上。过了一些时候,又多了别的我不认识的小孩,是他们父亲的眼睛或母亲的头发才让我认了出来。

所有人里,只有玛莉亚·辛和玛提格会和我打招呼。玛莉亚·辛看到我的时候,会稍微向我点点头,玛提格则溜出来到肉市找我说话。玛提格帮我把留在屋里的东西拿来给我——断裂的瓷砖、我

的祈祷书、领巾与帽子。这些年来屋里的消息也是玛提格告诉我的,比如他母亲的去世,他如何接手经营她的旅馆,他们越滚越大的债务,以及坦妮基被热油溅到的意外。

有一天,玛提格开心地宣布:“爸爸最近在画我,就像画你的姿势那样,就我自己,转过头从肩膀望出去。他唯一这样画的就只有这两幅,你知道吗?”

姿势并不完全一样,我心想,不完全一样。不过我很惊讶她也知道那幅画,我怀疑她是否亲眼看到过。

跟她说话我得小心,有一段时间她只是个小女孩,我觉得不应该问她太多家里的事,我必须耐心等她在无意中透露一些消息。然而等到她年纪渐大,可以对我更坦白时,我已经不再对她的家庭那么感兴趣。我有了自己的家庭。

彼特虽然容忍她的来访,但我知道她让他不自在。直到玛提格嫁给了一个绸缎商的儿子,改向另一个肉贩买肉后,她变得比较少来找我,这才让彼特放下了心。如今十年之后,我再度被叫回那栋当初匆匆忙忙逃跑的屋子。

两个月前,当我在肉摊上切牛舌的时候,我听到一个排队等着的女人对另一个人说:“是啊,想想看,死后留下了一屁股债给太太和十一个小孩。”

我抬起头来,刀锋深深地刺进我的手掌,一开始我并不觉得痛,直到我问:“你们说的是谁呀?”然后那个女人回答:“画家维梅尔死了。”

结束摊子上的工作后,我特意用力刷洗我的指甲。很久以前我就放弃了坚持每一次都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彼特老爹看到我这么做总会笑。

“看吧,就像你习惯了苍蝇一样,你也习惯了肮脏的指甲。”他喜欢这么说,“只要你稍微多了解一些人和事,你就会发现,实在没什么理由非得把手洗得那么干净,反正还会再脏,清洁这件事,不像你以前当女佣的时候那么重要,嗯?”尽管如此,有时候我仍会把薰衣草磨碎,藏在衬衣下,试图掩盖身上不管到哪里都始终残留不去的血腥肉味。

我必须习惯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换上另一件连身衣裙,系上干净的围裙,以及一条刚浆过的头巾。我仍然依照老方法戴着头巾,或许我看起来和第一天外出帮佣的样子相差不远,只不过,如今我的眼睛不再明亮而纯真。

虽然还是二月,但天气并没有刺骨的冷。市集广场上有许多人——我们的顾客、我们的邻居,这些认识我们的人会注意到,十年来,我第一次踏向了通往奥兰迪克的路。我终究必须告诉彼特,我去了那里一趟,只是到那里去的原因,我还不确定自己是否要骗他。

我穿越广场,然后走过横跨运河、通往奥兰迪克的桥。我没有犹豫,因为我不想引人注意。我迅速转了一个弯,走上街道。到屋子的路并不远,才半分钟我就到了门口,然而我却觉得很长,仿佛旅行到一个许多年前曾经到访的陌生城市。

因为天气不错,屋子大门敞开,外面的长椅上坐着几个小孩——四个,两个男孩两个女孩,排排坐着,像十年前我第一次到访的时候他们的姐姐一样。其中最大的那个正在吹泡泡,就像玛提格以前一样,然而他一看到我就放下了手中的吹管。他看起来大约十岁或十一岁,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一定就是法兰西斯。虽然从他身上,我认不太出他以前婴儿的模样,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对婴儿也没特别注意。其他的我则不认得,只有几次,我曾在城里看到他们和姐姐在一起。他们全都瞪着我。

我对法兰西斯介绍我自己:“请你告诉外婆,葛里叶来这里见她。”

法兰西斯转身向比较年长的一个女孩说:“碧翠丝,去里面找玛莉亚·辛。”

女孩听话地跳起来,走进屋内,我想起好久以前玛提格和可妮莉亚抢着要通报我来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

剩下的小孩继续瞪着我。

“我知道你是谁。”法兰西斯大声宣布。

“我想你大概不记得我,法兰西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婴儿。”

他不理会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出心里想的事:“你是画里面的小姐。”

我吓了一跳,法兰西斯露出得意的微笑。“没错,就是你,不过在画里面,你没有戴头巾,而是包着漂亮的蓝色和黄色的头巾。”

“那幅画在哪里?”

听到我这么问,他好像有点惊讶:“当然是在凡·路易文的女儿那里呀,他去年死了,你知道吧?”

我在肉市听到过这个消息,暗暗松了一口气,即使我走了之后,凡·路易文并没有设法找我,但我始终很害怕某一天他会带着色迷迷的微笑以及不安分的手再度出现。

“既然画在凡·路易文那里,你怎么会看过?”

“爸爸从他那里把画借过来一阵子,”法兰西斯解释,“爸爸死后隔一天,妈妈就把它送还给凡·路易文的女儿了。”

我伸出颤抖的双手拉平我的斗篷。“他想再看一眼那幅画?”我努力压低声音说。

“没错,女孩。”玛莉亚·辛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它并没有任何帮助,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病成那样,我们不敢反对,就连卡萨琳娜也不敢说什么。”她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她永远不会老,她只会有一天上床睡觉,然后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向她点头示意。“听到您家里的事情我很难过,夫人。”

“唉,是啊,人生就是这么荒谬,只要你活得够久,你就会习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的话,所以只好把话题转到自己有把握的事情上。

“夫人,您想要见我?”

“不,想见你的是卡萨琳娜。”

“卡萨琳娜?”我的声音掩藏不住惊讶。

玛莉亚·辛冷冷地一笑。“你始终学不会把心事藏在心里,对吧,女孩?算了,我猜你和你那卖肉的处得还挺好的吧,只要他没问你太多问题。”

我张开嘴想说话,但是又闭上了。

“这才对,慢慢学。现在,卡萨琳娜和凡·李维欧在大厅里,你知道吧,他是遗嘱的执行人。”

我不知道,我想问她那是什么意思,还有为什么凡·李维欧在这里,但我不敢。

“我知道,夫人。”我简单地回答。

玛莉亚·辛轻笑两声。“从来没有一个女佣给我们惹这么多麻烦。”她喃喃自语,摇摇头,然后走进屋里。

我跨步走入前廊,四周的墙壁上仍然挂满了画,有些我认得,有些我没看到过。我怀着几丝期待,心想或许在这些静物画和海上风景画中会看到自己的肖像。当然,我不在其中。我朝通往他画室的楼梯瞥了一眼,停下脚步,我的胸口紧绷起来。尽管我知道他已经不在了,但再度站在这间屋子里,他的房间在我上方,这比我想象的还要令人难以承受。这么多年来,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回想过去的那些时光——站在他身旁研磨颜料,坐在窗口投射进来的光线下,望着他凝视着我。这两个月来,我第一次明白地了解到:他已经死了。他死了,永远不会再画另一幅画。他画得实在太少了,我听人说——他始终无法如玛莉亚·辛与卡萨琳娜所愿,加快作画的速度。

直到一个女孩从耶稣受难室里探出头来,我才勉强深吸一口气,沿着长廊朝她走去。可妮莉亚如今正是我当初来做女佣的年纪,她的红发过了十年后颜色变得更深,而且只是简单地梳理,没有系上丝带或是绑成辫子。随着时间过去,她对我不再那么有恶意。事实上,我几乎有点同情她—

—一种狡诈的神情扭曲了她的脸孔,使得正值青春年华的她看起来有点丑。

我想着她将来该怎么办,他们一家人的将来该怎么办。尽管坦妮基对于她女主人处理事情的能力充满信心,但这毕竟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而且负债累累。我在市场里听人说,他们已经三年没有付半毛钱给面包店。在我主人死后,面包师傅可怜卡萨琳娜,拿了他们一幅画抵掉所欠的债。有短短的一剎那,我心里想卡萨琳娜是不是也要给我一幅画,用来抵她欠彼特的钱。

可妮莉亚把头缩回房里,我走进大厅。房里的摆设和我以前工作的时候差不多,没怎么变。床边仍垂挂着绿色的丝质帷幕,只不过已经褪色,象牙镶嵌的柜子摆在原位,桌子与西班牙式皮椅以及他们两家的画像都在那里。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旧了、脏了、磨损了,地板上红色与褐色相间的瓷砖有好几处不是裂了就是松脱了。

凡·李维欧背对着门口站立,双手在身后合拢,他正在研究一幅士兵在酒馆里喝酒的画。他转过身来向我行个礼,仍然是个十足的绅士。

卡萨琳娜坐在桌边,她并没有如我所想的身穿黑衣,而是穿着那件貂皮滚边的黄色罩袍,仿佛在故意嘲笑我。那件衣服看起来也旧了,好像被穿过太多次,在袖子的地方可以看到缝补多次的裂口,毛皮有很多地方也被蛀虫蛀坏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努力扮演着屋子里优雅的女主人的角色,刻意仔细梳理头发,扑上粉,戴上她的珍珠项链。

她没有戴那一对耳环。她的脸孔与她的优雅姿态完全不协调,再多的粉也遮盖不住她脸上的愤怒、她的不甘愿和她的恐惧。她并不想和我见面,但她不得不。

“太太,您想见我。”我最好自己告诉她我来了,然而我开口的时候,还是先看了一眼凡·李维欧。

“对。”卡萨琳娜并没有示意我坐下,如果是别的女士,她一定会指指旁边的椅子,然而她让我站着。

她坐在那里,我站着等她开口,房间里一片尴尬的寂静。她显然在挣扎,不知道要如何开始,凡·李维欧移动身体的重心到另一只腿上。

我没有试着帮她,事实上我也没有办法。我注视着她双手翻弄着桌上的文件,摸了摸手肘边珠宝盒的边缘,拿起粉刷,然后又把它放下,她用一块白布擦了擦手。

“你知道我先生两个月前过世了?”最后她开口。“我听说了,太太。听到这件事我非常难过,愿上帝保佑他。”

卡萨琳娜似乎没有听进去我用微弱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她的心思在别的地方,她又拿起刷子,手指穿过刷毛把玩着。

“都是因为跟法国打仗,才让我们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不仅凡·路易文那时不想再买画,连我母亲收租金也有问题,而且他又接手了他母亲旅馆的借款,所以情况会变得这么困难。”

我万万没有料到,卡萨琳娜会向我解释他们负债的原因。十五个银币毕竟也不是什么大数目,我很想说,彼特已经不计较了,就别再想了。可是我不敢打断她。

“还有小孩。你知道十一个小孩吃掉多少面包吗?”她抬头瞥了我一眼,然后又低头去看手中的粉刷。

一幅画的价值可以抵三年的面包,我默默回答。一幅精美的画,给一个同情他们的面包师傅。

我听见走廊上传来瓷砖敲撞的声响,以及用手抓住裙摆的窸窣声。可妮莉亚,我心想。还是爱刺探,她显然不打算错过这出悬疑剧码。

我等着,压下心里想问的问题。

终于,凡·李维欧说话了。“葛里叶,当一个遗嘱立下之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就必须要列出一个家庭所有财产的详细清单,来计算遗产的多少,同时作为偿还债务之用。不过,有一些私人的事,卡萨琳娜想在那之前先处理。”他望向卡萨琳娜,她仍在把玩手里的粉刷。

他们仍旧不喜欢对方,我想,要不是不得已,他们甚至不会待在同一间房子里。

凡·李维欧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纸。“他过世前十天,写了这封信给我。”他对我说,然后转向卡萨琳娜,“你必须这么做,”他命令她,“因为要给的是你的东西,不是他的或我的。作为他遗嘱的执行人,我甚至不应该在这里见证这件事,然而他是我的朋友,我想亲眼看到他的愿望达成。”

卡萨琳娜从他手中一把抓过那张纸。“我丈夫并不是个病人,你知道,”她告诉我,“一直到他死前一两天,他才真正重病不起,都是因为债务的压力,才逼得他神志不清。”

我无法想象我主人神志不清的样子。

卡萨琳娜低头看了看信,朝凡·李维欧瞥了一眼,然后打开她的珠宝盒。“他要把这个给你。”她拿出珍珠耳环,犹豫了一会,然后把它们放在桌上。

我觉得一阵晕眩,我闭上眼睛,手指轻轻触碰椅背,以防自己站不稳。

“我再也没有戴过它们,”卡萨琳娜以一种苦涩的语气宣布,“我没办法。”

我张开眼睛。“太太,我不能拿你的耳环。”

“为什么不能?你以前就拿过一次了,而且,这也不是你能决定的,他替你,也替我作了这个决定。它们现在是你的了,拿走吧。”

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来捡起耳环。它们拿在手里冰凉而光滑,就像我记得的一样。它们灰白色的弧面上,映出了另一个世界。

我收下耳环。

“现在走吧,”卡萨琳娜忍着泪用含糊的声音下令,“我已经完成他所要求的事,我只能做到这样。”她站起来,把纸揉成一团丟到火堆里,她望着火光吞没纸团,背对着我。

我真心替她感到难过。尽管她看不见,我还是尊敬地向她行了个礼,然后对凡·李维欧点点头。他对我微笑:“小心保持你自己。”好久以前,他就这么警告我。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做到,这种事有时候很难说。

我紧握着耳环,轻步走过房间地板,脚踩在松脱的瓷砖上使它们互相敲撞。走出房间,我轻轻把门关上。

可妮莉亚站在走廊外,她身上的褐色衣裙不太干净,而且好几个地方都有补丁。当我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低声而迫切地说:“你可以给我。”她贪婪的眼睛笑着。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走回市集广场后,我在广场中央的星星那里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珍珠。我不能留下它们。我要它们做什么?我不能告诉彼特,它们是怎么来的——这意味着要解释那么久以前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我也不能戴这副耳环——就和女佣一样,肉贩的太太不戴这种东西。

我绕着星星走了好几圈,然后朝一个我听说过但从没去过的地方走去。隐匿在新教教堂后面的狭小街道,若是十年前,这样的地方我绝对不会接近。

这个人的工作就是保守秘密。我知道他不会问我任何问题,也不会告诉别人我曾去找过他。在看过这么多的物品来来去去之后,他不再对它们背后的故事感到好奇。他拎起珍珠对着光看,用牙齿咬了咬,然后拿到外头去眯着眼检查。

“二十个银币。”他说。

我点点头,接下他递过来的钱币,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多出来的五个银币我将无法解释。我数了五个银币紧紧握在手里,我将把它们藏在彼特与我儿子不会看到的某个地方,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我永远不会花掉它们。

看到剩下的银币,彼特会很高兴。如今债务还清了,我不再欠他任何东西。女佣终于自由了。

【全书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