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魏萱公主

第六章

魏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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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贾走后,张禄自去王宫面见秦昭王,直言自己便是魏人范睢,只因当年遭人迫害,险些被魏齐杖刑而死,这才隐姓埋名,绝非有意欺瞒,还请恕罪。

秦昭王闻听自是一番惊喜,哪还有怪罪之意,又道:“丞相多次在寡人面前举荐先生,称先生为天下第一贤士,还说愿将相位让与先生。于是寡人特派王稽前往魏国,却听说先生遭人陷害死于非命。丞相甚感痛心,寡人也大为失望,不想先生已经来到秦国,真是天助我也。先生不妨改回原名,让魏齐知道先生还活着。”

张禄道:“那倒不必。姓名者,符号也。范睢已死,就让张禄来报答大王的知遇之恩吧。”

秦昭王喜得直在房内来回踱步不停,又道:“丞相多次告老,却苦于无人可接相位。既然客卿便是范睢,待寡人与众臣相商,由先生接任丞相,如何?”

张禄忙道:“不可。丞相乃三世老臣,德高望重,无人可以替代。在下还是暗中辅佐丞相为好。”

秦昭王叹了口气,道:“唉,常言道‘人臣至贵,必易其主’,丞相为官一世,树敌过多,之所以坚持让位,为的也是秦国的安定啊!”张禄心下踌躇,秦昭王又道,“丞相高瞻远瞩,几次三番举荐爱卿,正是要培植力量,辅佐寡人,与穰侯分庭抗礼。爱卿若再推辞,这相位只怕就要落入穰侯之手啊。”

张禄再不犹豫,当即跪下磕头行礼,说道:“大王如此厚爱,臣当万死不辞。张禄定会披肝沥胆,为大王分忧解愁,为秦国之强盛竭心尽虑!”

这时的魏都大梁城内,一片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有女儿的人家全都紧闭门户,大街上尽是兵士们执着兵刃搜捕女子。战争时四处抓壮丁充军,战败后又要寻美女献贡,古来王侯酿祸,最后总是要黎民偿还。

几日后须贾进王宫禀报魏王,粮食、美女均已备好,范睢的家人也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只是不知丞相的脑袋……

魏王叹了口气,道:“唉,寡人思前想后,范睢的家人可以送走,城池、美女、粮食也可以给他。但若是杀掉丞相,六国学士岂不将寡人骂死?还有谁肯来帮助魏国?”

须贾道:“大王慈悲为怀,我等都念王恩。只是若不杀丞相,秦国便不肯退兵。大王救得丞相一人,却要牺牲一国之民,这……”

魏王道:“寡人已通告丞相,要他离开魏国了。若是秦国责问起来,寡人便称不知,或可蒙混过关。”

须贾默然,良久才道:“丞相的头乃是范睢点名索要的,臣那日看范睢说得坚决,只怕他不肯善罢干休啊。”

魏王紧锁愁眉,连连叹气,须贾又想了片刻,才又吞吞吐吐地言道:“大王,臣还有一法,或能奏效。”

魏王忙道:“快快说来。”

须贾道:“大王虽无太子,但魏萱公主貌美却是天下皆知,不如送往秦国抵为人质,或可消秦国怒气,退秦国大军。”

魏王摇摇头,道:“这……不可不可。即使寡人同意,王后也断断不会答应。”

须贾又道:“大王,非要魏萱公主亲往。魏萱公主平日深居简出,外人只道貌美绝伦,却少有真得见者,更可况秦国千里之外,如何能知公主真面目?臣在二百美女之中,见一人容貌与公主几分相似,只需稍加调教,令其冒充公主,应可蒙混过关。”

魏王一听大喜,连呼妙计,又褒奖了几句,着须贾尽快办好相关事宜,尽早出发。

又过了半月,一切准备妥当,须贾领着大队车马,拉上粮食、美女、范家老少还有那冒牌公主,浩浩荡荡向咸阳二次而来。一路上须贾对范夫人和范若礼待有加,又派了十多个随从左右伺候,极尽巴结奉承之能事。

及至咸阳,范夫人、范若与张禄久别重逢,自是喜极而泣,相拥痛哭。张禄心情大好,又听说须贾带了魏国公主前来为质,那魏齐也已逃往赵国去了,便不再追究魏齐人头一事,又领了须贾来见秦昭王。须贾便对秦昭王言道我国公主深居宫中,自幼娇惯,还请秦王善为安置。秦昭王自是一番客气,又令须贾领魏萱公主去后宫拜见宣太后,请太后代为安置便是。

须贾便领了那魏萱向后宫而来。一路乘马车而行,就见这咸阳宫内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奇花异草无数,小桥流水众多,各座宫殿巍峨壮观,令人叹为观止。正眼花缭乱着,面前又现一大湖,烟波浩渺,寒光粼粼,更有水榭长廊架设其上,曲折盘绕,雅静幽深,千万只水鸟往来其间,怡然自乐,真真好一个人间仙境。须贾便都看得呆了,好半天绕过这湖,马车停下,礼官领着须贾和魏萱来到一座宫殿前。前面所见宫殿已觉宏大,眼前这座更是恍如天宫。左右极目难尽,其后宛在天边,白玉作柱,金银为砖,雕龙刻凤,不胜其繁。还可见房顶之上、四周许多偏殿之中、正修建的工地、刚起步的地基,处处都有密密麻麻的工匠在辛勤劳作,挥汗如雨。可叹这般浩大工程,不知要穷尽多少工匠的心血。

须贾感慨着步入宫殿之内,宣太后已在内等候,须贾忙扯了一下那魏萱,两人一同上前施礼,口中称道:“魏国公主魏萱,大夫须贾,拜见太后。”

宣太后笑着受了礼,又打赏赐座,这才仔细打量这位魏国公主。就见这魏萱相貌果然秀丽非常,长眉斜飞入鬓,双眸含羞带怨,挺鼻小口,朱唇贝齿,令人观之不禁心动神摇。只是眉宇间似有些淡淡忧愁,宣太后只道她是思乡,也未疑他,便笑道:“魏国果然多出美女,公主更是名不虚传。好啊,公主尽可安心留在后宫,本后烦闷时也好与你说话解闷。”

须贾忙答道:“多谢太后。”又悄悄扯了下还呆在一旁的魏萱。

那魏萱这才省得,起身欠腰行礼,也道:“魏萱谢过太后。”声音清脆悦耳,直如黄莺百灵一般。

须贾忙又解释道,“启秉太后,公主从小失去母亲,无人管束。若有失礼之处,尚望太后指教。”

宣太后一笑,道:“无事无事,唉,先王生前便想让本后生个女儿,可惜未能如愿,至今引以为憾。公主若无芥蒂,本后倒愿意认为养女,不知公主意下如何呀?”

“愿意愿意,”须贾忙不迭地应道,“这是公主求之不得的福分,公主,快快磕头认母。”

那魏萱犹豫了一下,还是跪下行礼,道:“母后在上,请受女儿魏萱一拜。母后,魏萱还有一事相求,魏萱斗胆想请母后说服大王,停止进兵,饶过魏国百姓吧。”

宣太后叹了口气,道:“唉,当初大王下令改伐齐为攻魏,便非我愿,都是那个新任丞相张禄公报私仇。女儿快请起来,待母后说服大王罢兵就是。”

那魏萱又磕头谢恩,这才起身就坐,又侧过头来冲着须贾凄然一笑,须贾心中也是不忍,却只能黯然点了点头。

这魏萱不是别人,正是日夜盼着毕鹰回来的玉扣儿。自范睢走后已是一年有余,毕鹰仍无半点消息,扣儿日夜思念,不时便去范府上打听。这日半路上便被官兵掳去,送到了须贾处。须贾见扣儿如此美貌,又与魏萱公主有些相似,便想出此法,果被魏王采纳。扣儿初时自是不允,但须贾以魏国百姓相劝,扣儿便再难拒绝,只能含泪同意了。

2

魏萱就此留在咸阳宫内,宣太后对她十分喜爱,让她就在自己这宫殿中寻了一处住下。自此衣食住行,自是按照王族规格,和在大梁城的清贫生活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但魏萱心中的愁苦,又能向谁人倾诉,想到此生或将终老于此,再无机会得见哥哥和日思夜想的毕鹰,便顿觉肝肠寸断,心痛难当。虽有佳肴珍馔也食之无味,琼楼玉宇也辗转难眠。魏萱每夜便坐在屋外观星看月,常常不知不觉的,一坐便到了天亮。

这天夜里,魏萱又在院中一个人静坐,抚着玉簪仰头望天,夜空中满天星斗,残月如钩,有微风轻轻涌动,带来池塘荷花的清香,魏萱对月默念,两眼微红,广寒仙子,你那里也孤单寂寞么,你可有思念的人,或也有人思念着你么?

正胡思乱想着,却突然见远处有火光亮起,又有纷杂喧哗的声音传来,仔细听去,隐约有人在呼喊着什么“莫放走了宣太后!”,“抓住嬴稷者,庶长赏金千两!”继而一声巨响,似哪里轰然倒塌了一般,紧接着格斗声、厮杀声、哭号声纷纷响起,又有无数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其势之猛,仿佛瞬息即至门前。魏萱惊恐万分,第一个念头便是逃回房中。却又想宣太后平日待自己甚好,此时正在睡梦之中,猝不及防,必要受了这些恶人的加害,便咬咬牙,向宣太后房中跑去。

宣太后刚被吵醒,兀自朦胧着不明所以,魏萱忙上前扯她起来,匆忙披了件长袍便向外逃。此时已有几个蒙面兵士冲了进来,远远瞧见了,呼喊着一路死死追赶。魏萱和宣太后女流之辈,长裙木屐,哪里就跑得快了,宣太后年纪又长,几次跌倒在地,都亏了魏萱不舍不弃,拉扯起来继续再跑。饶是这样,片刻工夫还是被赶上了,宣太后心慌意乱,脚下一绊,又摔倒在地,魏萱忙去拉她,那当先的兵士已赶至面前,狞笑一声,道:“太后,没想到能有今日吧,你就受死吧!”说着挺戟而上,便向宣太后刺去。魏萱高喊了一声“不”,一下扑在宣太后身上,便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这冰冷的利刃。

这次夜袭咸阳宫正是惠文后和嬴壮的阴谋。两人谋划了数月,暗中联系了许多军中的将领,城外大军围攻咸阳城,牵扯城内守军的兵力;城内早已混入了众多叛军,只等火光一起,便同时杀入王宫,直取秦王嬴稷和宣太后,里应外合,就此要一举夺回大秦江山。

嬴壮领着数百兵士直奔秦昭王寝宫,一路毫不费力,只诛杀了几名侍卫便冲入房中。正诧异时,却见这寝宫内空空荡荡,哪有秦昭王人影?心知大事不妙,领着兵士便往外冲,却为时已晚。四周弓弩架起,利箭遮星蔽月而至,叛军兵士们纷纷中箭倒地,嬴壮更当中成了个刺猬一般,戳在身上的箭矢枝杈着,人竟一时不倒,眼睛兀自瞪得铜铃般大,似仍不相信眼前这结果。

秦昭王和张禄自暗中走出,先着人收拾了一地尸体,又令取清水冲洗掉遍地的血污。秦昭王向张禄一躬到底,道:“今日多亏丞相,否则躺在此处的便是寡人了。”

张禄连忙还礼,道:“并非臣一人之功,司马上将军在城外同样也功不可没。”

“若不是丞相在嬴壮身边安插亲信,如何能及时得知兵马异动?”秦昭王说着又行了一礼,然后又道,“也不知母后那边怎样,不知是否受惊,丞相,随寡人一同去探望一下吧?”

张禄却突然跪倒在地,口中道:“大王,臣罪该万死。”

秦昭王奇道:“丞相何罪之有?”

张禄道:“太后和穰侯专权日久,群臣共愤,大王虽有才志,却无法施展。故而臣……”

秦昭王一愣,继而大骇,颤声道:“怎么?你

……莫非你将太后……”

张禄忙道:“大王,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轻动太后,臣只想借嬴壮之刀替大王除去后患,故而太后宫中未派兵士。”

秦昭王闻之又惊又怒,厉声道:“你!张禄,你好狠心!你竟敢私自做主,置太后生死于不顾,你……”说着也顾不得张禄,提步便往宣太后寝宫而去。张禄无奈,只得挥手招呼兵士快步跟上了。

就在那长戟堪堪要戳在魏萱身上之际,那兵士却突然闷哼一声,歪斜在地上。魏萱紧闭双眼,却迟迟不觉长戟落下,这才睁开眼来,就见一名工匠打扮的男子正挥舞铁锤,招架着两名兵士不断刺来的兵刃。魏萱还在发愣,那男子大喊了一声,“快走啊!”魏萱这才如梦方醒,赶紧拉起宣太后,又见旁边地上有块金光闪闪的长命锁,也来不及多想,忙先捡了起来,两人又向外逃去。

那名工匠单独抵抗两名训练有素的兵士,虽英勇拼命也渐渐不支。很快左臂先被长戟划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那铁锤便挥舞不动,眼看就此要葬身戟下,呼啦啦却突然从房外闯入数十名工匠,各执铁锤铁锹,呼喊着冲上前来。那两名兵士吓得魂飞魄散,拖着兵器便落荒而逃。工匠们还要追赶,先前那名工匠捂着伤口喘着粗气,却喊了一声,“大家别追了,他们也是替人卖命的可怜人,放了他们吧。”

秦昭王来到宣太后寝宫,却四处不见母亲身影,地上杂乱躺着寝宫侍卫和叛军兵士的尸体,显是经过一场厮杀。秦昭王心急如焚,回头怒视着身后的张禄,咬牙道:“张禄,你若害死了母后,寡人定然饶不了你!”

张禄道:“大王,请听为臣解释……”

“不听不听!寡人与母后在燕国相依为命,度日如年,岂能为王位而弑母!”秦昭王说着涕泪俱下,声音已显沙哑,“张禄,你要陷寡人于不忠不孝之地,让寡人成为千古罪人哪……”

这时两名侍卫押着惠文后走上前来,秦昭王立刻冲了过去,怒喝道:“你说,你把母后怎样了?”

惠文后却一脸傲慢,斜眼看了看秦昭王,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并不答话。秦昭王大怒,道:“你……寡人要把你……把你凌迟处死!”

惠文后冷笑一声,却突然扑向旁边一名兵士,双手紧紧抓住那兵士手中的短剑,直戳进自己胸膛。事情电光火石一般发生,众人都是大吃一惊,惠文后身子慢慢软倒在地,眼睛却死死盯着秦昭王,嘴角仍留着那抹傲慢的笑容。

秦昭王一时无语,继而烦躁起来,挥挥手嚷道:“拖下去,拖下去!”

张禄在旁忙道:“大王,且请回宫,待臣下……”

正说着,有侍卫上前来禀报,称太后已然找到。秦昭王闻之大喜,就见几名侍卫簇拥着宣太后和魏萱过来。秦昭王紧走几步,来到宣太后面前喊了声“母后”,便跪了下去,双手捧着宣太后的手声泪俱下,张禄和众人也忙都跪了下去。宣太后扶住秦昭王,心中也是动情,脸上老泪纵横,道:“稷儿,快快起来。”

秦昭王哽咽道:“母后,稷儿该死,稷儿该死呀!”

宣太后奇道:“稷儿何出此言?”

“母后,今日之事,原本……”张禄在旁听着,一颗心都悬了起来,惟恐这位秦昭王激动之下,真将一切和盘托出,就听那秦昭王哽咽了一下,又道,“……今日之事,原本以为再也见不着母后了。稷儿不能没有母后啊。”说着又是哭泣起来。

宣太后也哭着说道:“稷儿,娘也不能没有你呀!你我母子一场,这是老天注定的呀,娘怎能丢下你不管哪!”

秦昭王又唤了一声“娘”,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在场众人莫不心酸落泪。只有魏萱心思却不在这里,她从一进来,就发觉秦昭王身后之人十分眼熟,只是夜里烛光昏暗,而且身在后宫,张禄也只能低头垂首,故而看不清容貌。但观其身形,却是像极了毕鹰的恩师范睢。

秦昭王和宣太后相扶着立起,秦昭王又指着地上还未收走的惠文后尸体,道:“娘,你看,欺负你一辈子的太后,她死了。还有她的儿子嬴壮也死了。娘,以后再没人敢欺负咱们了。”

宣太后看了一眼,忙别过头去,轻声念了一句“谢天谢地”,又对秦昭王道:“稷儿啊,你也受惊了,快快回去歇息吧。”

秦昭王便道:“那娘也早些歇息。”说完施礼告别。

张禄也紧随着而去,魏萱在旁张嘴就想唤他,却猛地省到这场合、自己的身份都不合适,这才硬生生收住,望着那张禄渐渐远去背影,心中只是疑窦丛生。

3

动乱过后,宣太后感怀魏萱患难之时舍身相救,特意赐了许多贵重的物品,又将身边一个聪明伶俐的侍女翠儿安排了过来,着意照顾魏萱起居。那翠儿二八年纪,生得瓜子脸,薄嘴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处处透着股子灵气。魏萱与她闲聊几句,两人倒也投机,魏萱更喜她机灵有趣,且又心地善良,平日可以说说话以解无聊,自己本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便也不将其以侍女对待。

几日来,魏萱常捧着那只长命锁怔怔发呆。这金锁越看越觉眼熟,真似是童年时毕鹰偷偷拿给自己看的那只。只是毕竟时日已久,记忆模糊,魏萱也不敢就说得准,更何况若真是毕鹰之物,又如何会出现在这咸阳宫内?一时又不免哑然失笑,想自己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思乡情切,竟开始胡思想了?那日看丞相也似故人,今日见这锁也像旧物,自己该不是生病了吧?

一旁的翠儿就笑起来,说公主怎么了,一个人在那又喜又怒,又笑又叹地,要唱戏么?魏萱就笑骂了她一句,把事情拣不碍事的说了,又道:“这长命锁应是那日救了我和太后之人遗落的,我有心报恩,却无处感谢,正不知如何是好呢,你这丫头还来笑我!”

翠儿仍然格格地笑,说道:“我当是何事,原来就是这个,公主莫急,那不是名工匠么,公主不便出面,翠儿无妨,待翠儿出去打听一番,一时三刻,为公主寻出这个恩公来。”

翠儿拿着那金锁出了门外,四下里张望,见不远一座正在修建的偏殿处有许多工匠正在忙碌,便走近前,和看守侍卫们打了招呼,进来询问众工匠。众人都道这金锁不是自己之物,也从未见过何人佩戴此物。翠儿不免失望,又问道:“那日宫中混乱,你们可有人进入那边宫殿之内?”

工匠们入宫来的第一天,便被告知除了工地和所居工棚之外,其他地方均不得擅自闯入,违者处斩。而且那日宫中兵乱又是隐讳之事,人人避而不言,这些地位低下的工匠们又哪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翠儿如此问,自然无人敢答,纷纷都说没有。

翠儿仔细观察众人表情,见有几人神色扭捏,似所言不实,便故意叹了口气,一脸愁苦地道:“这可怎么办,那夜有人入宫救了太后和公主,公主让我务必找到这人,好好奖赏,这找不到可怎么办啊?”

就有一人站出来问:“你说那夜他救的是太后和公主?”

翠儿见这人中等身材,面色稍黑,眼睛不大却神采奕奕,心中便有了些好感,又故意皱着眉毛说道:“是啊,公主天天念叨说要感谢恩人,却找不到这人,可怎么办?”

那人又问:“你说公主是要奖赏他,不会问他擅闯宫殿的罪名?”

翠儿一撇嘴,“当然是奖赏不是问罪,公主又不是恶狼猛虎,怎么会恩将仇报?!”

那人又问:“你所言是真?”

翠儿就说道:“你这大男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我敢对天发誓我刚才并未说谎,你敢不敢也发誓你刚才所言句句属实?”

这并未说谎和句句属实,看似相同细想却也有别,但那人这会儿哪能听得出翠儿的鬼机灵,讪讪地不敢接话,旁边众工匠都笑了起来。那人便说道:“好吧,那我就告诉你,那夜进去救过人的正是我的好朋友,不过他现在不在这,他去木场挑选木料去了,怕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翠儿心中暗喜,说道:“那好,我明天再来找他,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毕鹰,他不光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工师,你看这些都是他雕刻的……”

翠儿对这些却全不感兴趣,道了声谢便转身要走,那人却又喊住了她,翠儿回过头来问:“你还有什么事么?”

那人手挠着头发,傻笑两声却不开口,翠儿嗔恼道:“你这人真是婆婆妈妈的,到底还有事没事?”

那人这才说道:“姑娘,我的名字叫做夏侯水!”

翠儿扑哧一声乐了,“我又没问你名字!”说完飘然而去,剩下众工匠围着那夏侯水一阵哄笑。夏侯水也傻笑几声,仍伸长了脖子去远远望着翠儿。

那天救下魏萱和太后的正是毕鹰。

却说那日毕鹰葬完母亲正待出城,却正赶上樗里疾护送武王灵柩回城,白起魏冉大军兵临城下,咸阳城就此关闭了城门,任何人出入不得。此后国势动荡,咸阳城连续数月紧闭,毕鹰无奈,只能先寻了个木匠的活儿做工。再之后官府在咸阳城四处抓捕工匠,全送入王宫来修建宣太后的寝宫,毕鹰也未能幸免,就此来到了王宫之内。众工匠们每天夜里住在工棚,白天就在侍卫的看管下在各个工地上做工,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用血汗泪水堆起了这座宏伟华丽的宣太后寝宫。

毕鹰心灵手巧,又乐于琢磨学习,很快就成了工匠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开始负责一些复杂的木工雕刻。那天夜里毕鹰正在工棚外遥望着宫殿琢磨木活儿,却看到火光四起,有无数兵士冲杀过来。众工匠都被惊醒,纷纷惊恐不已。毕鹰却十分镇定,安慰大家说:“大家别慌,凡是造反的,所谋不过只是王位,不会来理我们这些工匠。而且无论何人为王,也还是离不开我们这些有本领的工师。”

众工匠这才情绪稍安,毕鹰望向宫殿处,就见有几名兵士正远远地追赶着两名女子,那女子一老一少,步伐凌乱,老的又几次跌倒,那年轻的都不肯弃去,还是拉起来相携同逃。毕鹰心中酸酸的,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母亲,一时激动难抑,抓起个铁锤便冲了过去。一旁的夏侯水惊呼了一声,“你干什么毕鹰,不要命了?”

但毕鹰早已跑远,夏侯水急得直跺脚叹气,也无他法,只好赶忙招呼几个要好的同去援救。旁的工匠听说毕鹰只身赴险,都念他平日与人为善,又常帮助大家,便纷纷提了工具,抹黑了脸,随着夏侯水一起追毕鹰而来。

再之后便是毕鹰先去救下了魏萱和宣太后,独自抵抗两名叛军,而工匠们随后而至,吓跑了叛军,又救下了毕鹰。大家都不知道救下的是何人,更不知道这后宫兵乱是怎么一回事,便相约着守口如瓶,绝不说出曾夜入宫殿。不想今日翠儿过来说救下的乃是太后和公主,实是立了一件大功,夏侯水这才说出那人便是毕鹰。

4

翠儿乐呵呵地返回房中,将打听来的告与公主,只道公主会夸自己办事有

效,却不想公主闻听翠儿口中说出“毕鹰”二字,一个人就全呆住了,两眼圆睁,瞪得大大,接过来的长命锁也跌在了地上。翠儿慌得忙去扶住公主,口中道:“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翠儿啊?”

魏萱这才省过神来,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迈步便往外走。翠儿忙又扯住,颤声道:“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去哪啊?”

魏萱泪如雨下,痴痴地道:“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等了他那么久,他怎么竟在这里,我要当面去问他!”

翠儿更是慌了,扯着公主也流出泪来,“公主,你这是病了么?你要找谁啊,是找毕鹰么?他现在不在那里,你去也见不到的,好公主,你等等,我明日带你去见他好不好?你饶了翠儿吧,你这样出去,翠儿保不住命的!”说完已是泪流满面。

魏萱就一下委坐在地上,身子也俯在地上痛哭不止。翠儿也随着哭了一阵,好半天之后才先止了泪,又去扶起魏萱,“公主,你收收吧,这样哭会伤坏身子的,我扶你去床上躺躺,睡一觉,明天醒了,我就带你去找他,还不行么?”

魏萱已是六神无主,昏昏沉沉地便由翠儿扶着去床上躺了,严重兀自泪流不止,口中只是念道:“毕鹰哥哥,你忘了我们那日的话么?”

翠儿看得都呆了,只想这虽是救命大恩,也不过道谢奖赏罢了,怎么就能如此激动难抑,一面之缘就能种下如此情愫?不不不,必是故交旧识,早有情意,但公主应深居魏国王宫之内,又怎会和一个秦国工匠是什么故交?翠儿古灵精怪的小脑瓜里编出一个又一个故事,却怎么也圆不了这许多疑团。想得渐渐昏沉,又见魏萱迷糊着仍不断呓语,便不敢就此离去,遂在一旁的案几上伏着睡去。

直至深夜,魏萱自噩梦中惊醒,这才神志清楚了些,又见翠儿在一旁的案几上伏着沉睡,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忙去唤醒了,要翠儿回房去睡。翠儿圆睁着大眼注视公主,魏萱便笑笑,道:“好了,你去睡吧,我没事儿了,那会我心情激动让你受累了,对不住啊。”

翠儿便如释重负般笑了,道:“公主可别这么说,翠儿受不起,公主没事儿了就好,天神爷爷啊,那会儿真吓死我了。公主,翠儿还真想问你句话,你让问么?”

魏萱微微一笑,道:“翠儿,你别多想,不是我不信你,但有些事我确实有苦衷,还不能说。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但现在还不行,你就体谅一下我吧。”

翠儿眼珠一转,嬉笑了一声,道:“那好吧,翠儿不问了,翠儿明日就带公主去找一个人,不过翠儿是笨丫头,既忘了那人叫什么,也忘了去哪里找这个人。”

魏萱笑着啐了她一口,抬手作势要打,翠儿笑着躲过,却一本正经地说道:“公主,翠儿真是笨丫头,现在记不住那人叫什么,将来也记不住那人长什么样,更记不住公主和他说什么,做什么。”

魏萱轻点点头,轻声道:“翠儿,谢谢你。”翠儿便笑笑转身出去,两人各自就寝安睡了。

第二日起来,翠儿拿了侍女的衣服给魏萱换上,两人一道向工地而来。那日翠儿的美貌便已让众工匠们惊叹,今日魏萱一来,整个工地上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众工匠都停下了手头的活计,傻傻地望着这位天人一样的明艳女子。魏萱羞得低下头去,翠儿却撇嘴一笑,问道:“那个叫什么夏侯水的呢,人哪去了,还不带毕鹰过来见我!”

有工匠就朝后面指指,说道:“夏侯水和毕鹰在里面安装窗户呢,你进去找他们吧。”

翠儿拉着魏萱向后面寻来,过了两道门,就见夏侯水确是和一人一起在安装着窗框。魏萱仔细端详那人,见他双眉浓重,眼若寒星,果然还有记忆中那个少年的影子。尤其那一认真便紧紧抿起的嘴唇,还和少年时绝无二致。魏萱心中已确定必是毕鹰哥哥无疑,不知不觉眼泪就又流了下来。翠儿忙帮她擦泪,哀求道:“公主啊,求求你可别再哭了,有什么你们见了再说,好不好,我去把他给你叫来。”

翠儿走近前去,向夏侯水喊道:“喂,夏侯水,这位就是毕鹰么?”

夏侯水见来的是她,脸上早笑开了,道:“是,是,他就是毕鹰,我的好朋友、哎毕鹰,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昨天来的那位姑娘。”

毕鹰看了翠儿一眼,点点头便算行礼,然后说道:“夏侯水和我说过了,不过那日我并不知道被追的是太后和公主,所以今日也并不指望因此得到什么奖赏。你回去替我谢谢公主,就说毕鹰心领了她的好意了。她要是还有良心未泯,不如去劝劝她的太后,早日结束修建这劳民伤财的寝宫吧,让我们这些工匠也能早日回家,谁家没有父母妻儿,谁家不盼着一家团聚!”

翠儿哪听过人这样讲话,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说道:“你又不跟我去见公主,偏又有这么多话说,我脑子钝嘴笨,可是记不住,还好公主来了,你自己跟她说去吧!”

毕鹰和夏侯水都是一愣,毕鹰道:“公主亲自来了?”

翠儿朝身后暗处的魏萱一指,道:“就在那呢,你自去拜见吧。”

毕鹰犹豫了一下,便掸掸衣服上的尘土,走过去了。夏侯水正要跟上,翠儿朝他一瞪眼睛,道:“你要做什么去,就站这,我有话问你!”

夏侯水回过头朝翠儿讪笑两声,脚下再也挪不开半分。

毕鹰走上前来,朝魏萱躬身行了一礼,道:“不知公主芳驾亲临,失礼之处,还请见谅。”说完直起身来,只看了那公主一眼,却不由周身一震,心中一片迷茫,只生出一个念头来,这公主怎么好像扣儿?

魏萱见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在眼前,心情激荡,好半天才控制住,又故意摆出副冷如冰霜的面孔,道:“今日我来,一是还你这长命锁,二是要当面答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方才听你说不要奖赏,却想让本公主劝告太后停止修宫,放你们回去,不知你年纪这样轻,也已经有了家室了么?”

毕鹰还在胡思乱想着,听她问话才回过神来,忙答道:“毕鹰此话,并不全为自己,工匠们大多都有妻儿父母,谁不想在家调教儿女,赡养老人,享受天伦之乐。至于毕鹰自己,不但尚未成家,无妻无子,甚至也无爹无娘,只孤苦伶仃一个,但毕鹰也有惦记的人,牵挂的事,虽身在秦国王宫,但心早已回去了魏国大梁,只盼着能早日离开,返回故土,还请公主体谅。”

魏萱说道:“你不是秦国人么?”

“在下是秦人,但自幼在魏国大梁长大。”

“那你已经回到秦国,不是很好,为何又要想着魏国?大梁就比咸阳好么?”

“回公主,大梁咸阳,风土不同,各有短长,原无高下之分,只是咸阳无人而大梁有人,毕鹰因人思地,所以更加眷恋大梁。”

“人?”

“毕鹰小时候和一人有过约定,要在大梁等她回来。”

魏萱款款问道:“哦,原来如此,那要是没有这个约定,你还要回大梁么?”

毕鹰一怔,迟疑许久,才叹了口气,如实答道:“公主,在下不敢忘记这个约定,忘不了这个人!”

魏萱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还是使劲忍住,又问:“这人一定是位女子吧?”

“是。”

“她一定很美吧?”

毕鹰苦笑一声,“公主此问,毕鹰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我与那位故人已十多年未见,我并不知道她现在容貌如何,也不知道她现在何处,更不知道她是否还能回到大梁……”说着话音渐轻,语意里有惆怅无限。毕鹰低着头,又想起少年时与扣儿的种种趣事,脸上浮现一番甜蜜,又朗声继续道,“不过我想,她应是极美的!”话音十分坚决。

魏萱心里甜甜的,却还是忍住笑问道:“那你觉得,本公主比你那位故人,又是如何呢?”

毕鹰一呆,忙垂下头去,道:“毕鹰不敢妄言,公主貌美绝伦,雍容华贵,令人目不敢视,实是天仙一样的人物。在下那位故人,其实相貌与公主还略有几分相似,但柴门女子,怎能拿来和公主比较,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在毕鹰心中,无论她现在容貌如何,都是这世上最美之人!”

魏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毕鹰一下羞了个脸红,呐呐道:“公主笑什么,在下是实话实说……”

魏萱又板起脸来,道:“你那位故人,叫扣儿是吧?”

毕鹰一听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来,怔怔望着公主,话都说不利索了,“公主……你……你怎么……知道?”

魏萱还故意板着脸,但做眼却冲着毕鹰迅速眨了一下,道:“本公主和你那位小时候的扣儿,只有几分相似么?”

毕鹰这才有些明白,但一时还是难以相信,又颤声说道:“公主……你是公主还是扣儿?”

魏萱撅着嘴,说道:“我是公主,也是扣儿!”

毕鹰欣喜若狂,连声问道:“你真是扣儿,你真是扣儿,你真是扣儿?!”

魏萱见他的傻相,心中也是甜丝丝的,掩着嘴不停点头。毕鹰就踏步上前,一把抓住魏萱的手,喃喃说道:“扣儿,扣儿,我终于见到你了……”

魏萱又板起脸来,轻声喝道:“你这大胆工匠,怎敢如此无礼?”

毕鹰忙松手撤步,躬身又要行礼,才猛地醒悟,抬头来看魏萱,魏萱早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毕鹰皱着眉道:“你这家伙,怎么还是这么调皮?”

魏萱渐止了笑,平静下来,两眼却已噙满了泪水,轻轻说道:“毕鹰哥哥,你让我等得好苦啊!”

毕鹰痴痴望着他,也有泪流下,道:“扣儿,你何时回了大梁么?你怎么又来了这秦国王宫里?你怎么又成了公主了?”

魏萱微微一笑,天上云遮日头,树上百鸟无声,魏萱轻声道:“傻哥哥,你一下问这么多,要扣儿先答哪一个啊?”

那边夏侯水还在喋喋不休地对翠儿讲着,他早已介绍完自己乃是来自蜀郡余州的羌人,羌人大多心灵手巧,自己更是从小跟随父亲学习木工,在这些工匠里面手艺仅次于毕鹰。现在又开始讲他们余州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乃是天底下少有的好地方,只是近几年来泯水泛滥,山洪暴发,淹没了许多村庄良田。再加上官府混账,非但不用心治水,反而苛捐杂税,横征暴敛,自己这才远离故乡,跑到这咸阳来谋生,继而被正如宫中。

翠儿哪想到随便问了几句,竟引来这夏侯水婆婆妈妈这许多话,早听得不耐烦了,便翻着眼立在那,任这些废话由左耳进,从右耳出,全不在意,一门心思只望着那边公主和毕鹰的情形。就见两人时而笑又时而哭,时而凑近又时而分远,真是个峰回路转,变幻莫测,令人猜不透又想不通。翠儿便望得痴了,心中想能为了个什么,竟把人折磨成这傻样子,忽喜忽悲忽怒忽愁,可笑这人们还偏偏痴迷其中,又是何苦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