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昭王即位

第四章

昭王即位

1

这日在咸阳城来了位年轻人,一身魏国装束,背上还背着个包裹,满脸忧伤表情又掩不住一丝兴奋,年轻人一路打听,去大道,入小巷,终于来到一处破落的茅屋前。就见那茅屋顶也漏的,窗也破的,一看便是多年无人居住。年轻人上前推门,一阵吱吱呀呀酸耳挠心声响,门倒能推开,进得屋内,里面还真遗着桌椅灶台几样简陋家物,只是尘土厚积,这会儿飞散开来,要眯了人眼。那年轻人也不闪避,又去轻轻掸掉了桌上的尘土,将包裹置在上面,慢慢打开来,露出一个陶罐,年轻人跪在地上,轻轻啜泣起来,口中道:“娘,咱们回家了!”

这年轻人正是毕鹰。因为魏国历经多年灾患,大梁城的许多人家已是衣食不足,难以供养孩子学书,范睢的学馆每日入不敷出,渐渐难以为继。恰好魏国大夫须贾这时广招门客,又久闻范睢大名,几番上门相邀,范睢于是便关闭学馆,投去须贾大夫门下。其时范睢也力邀毕鹰同去,言依你所学,已不弱于为师,何不同去以谋前程?

毕鹰思索再三,还是摇了摇头,道:“老师,我是秦人,却还从未回过秦国,况且我娘生前有愿,望他日能够魂归故里,毕鹰不孝,至今未能得偿母愿,以前尚可借口年少,现在再不能推托了,老师既然要关闭学馆,毕鹰就该先返回秦国,安葬母亲。”

范睢闻言也只能点点头,道:“毕鹰,你心怀故国,又有母愿要了,为师不便勉强,但临别有一言相赠,你要听好,夫大丈夫者,生于天地之间,齐家治国而平天下,君不见公孙衍、张仪者,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何等壮怀激烈!你也身为男儿,又天资聪颖,于今乱世之中,务必要心存高远,将来去成就一番大业!”

毕鹰却道:“毕鹰谨记老师教诲,但毕鹰并不仰慕公孙衍、张仪之辈,夸口弄舌,徒惹各国纷争,受害的终是黎民百姓,毕鹰更愿学鲁班墨子,脚踏实地,去做一些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利于国家,利于人民的大事!”

范睢久久望着毕鹰,不禁眼中热泪盈眶,大声言道:“好,好,就是这话!好毕鹰,不枉为师这么看重你,你可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这话,他日就算为此丢掉性命,也要牢记应以国家百姓为先!”又道,“毕鹰啊,我再问你,此去秦国后是否还会回来?”

毕鹰道:“我答应过一个人会在这里等她,等我葬完母亲,即刻就会返程。”

范睢这才笑道:“好,那你回来时,这里仍是你的居身之所。”

毕鹰在咸阳城郊的坟场处寻了块地方,又花钱雇了两人帮忙,将母亲的骨灰葬下了。在这座新坟前毕鹰又狠狠哭了一场,将那块长命锁郑重地贴着内衣佩在胸前,哽咽着对母亲说:“娘,孩儿不孝,今日才将您送回故乡,而且今日一别,孩儿又要回魏国去了,下次再来看您,真不知又要到何年何月了,娘,原谅孩儿不孝吧……”

直到天黑,毕鹰才不舍地离去,又回到毕家茅屋简单打扫了一番,凑合宿了一夜。第二日又去了咸阳城中的集市游逛,买了些便宜的特产,准备带回去送与范睢夫妇。正待离开时,忽见人群一阵**,街中的行人纷纷避让,毕鹰也随着人流退到路边。就听得铜锣声响,一队兵士们吆喝着疏散街中百姓,紧接着一大队兵马浩浩荡荡而来,最前面的兵车上立着位长者,身着孝服,面色阴沉,他身后的兵车上却横放着一副棺木,棺木上覆着一面黑色大旗,旗上大篆体的“秦”字,看上去十足触目惊心。

兵马渐渐远去,毕鹰不解地问向旁边一位老丈,所亡何人,竟至如此隆重?那老丈上下打量了毕鹰几眼,问道:“你不是我秦国人吧?”

毕鹰答道:“我是秦人,只是自幼居于魏国,刚刚回来。”

老丈道:“这就难怪了,这是咱们大秦国的王没了。”

毕鹰更奇怪了,道:“老丈不要诳我,我虽长居魏国,也知道我王是年初便已亡故的。”

老丈瞪了他一眼,道:“你莫再乱讲,惠文王自是年初便已亡故,这位是才登王位不久的悼武王,唉,两王连丧,天神是要降怒于我大秦么?”

毕鹰这才明白,又听旁边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外面有数万大军围城,城内守军已将城门关闭,今日是谁也出不去了,也不知何时城门能开。毕鹰本打算这就返回魏国,事关己身,赶忙打听,众人也说不大清楚,只说是当朝两大名将,白起携魏冉一同率领数万大军,已将咸阳城团团围住,要拥什么太子入城。毕鹰不明所以,心中只是焦急。

2

原来那日武王力擎雍鼎,却不想鼎落断股,就此不治身亡,当夜樗里疾密召司马错秉烛商议,两人都道武王此事鲁莽,万万不可外传,以免六国人耻笑。樗里疾又以国事问于司马错,道:“武王亡故,事出突然,事关大秦社稷,当务之急便是要拥立新王,不知将军以为,何人可继王位?”

司马错轻叹口气,苦笑道:“自先王过世,朝政大事本就由太后专权,今武王又丧,传位立王的事还不是看太后旨意?”

樗里疾道:“不满司马将军,老臣担心的便是太后。”

司马错双目如炬,凝视樗里疾道:“丞相此言何意?”

樗里疾道:“武王并无子嗣,太后必立其次子壮为王,嬴壮之前并无军功便升任庶长,于大秦法典有违,军中已然不服,这个想必司马将军比老臣更为清楚,今若再立为王,只怕民心亦不服,民心不服,则秦国必乱,秦国既乱,则各国诸候便可借口联合起兵,秦亡之日不远矣!”

“丞相既如此言,”司马错一字一顿,字斟句酌地说道:“定是已有对策,而且深夜相授,也是信得过在下,在下不才,愿闻其详。”

樗里疾道:“老臣与将军相识相知二十余年,将军武功谋略自不必说了,举朝莫不叹服,而坦荡胸怀、刚正品德更为老臣所景仰,只是今日之事关系重大,还容老臣再多问一句,将军以为太后如何?”

司马错一怔,久久凝视樗里疾,然后缓缓言道:“丞相既如此问,在下敢不坦诚以待,自武王登基以来,太后大权独揽,不顾百姓死活,大兴土木,兴建寝宫,军中早有怨言。前番入蜀平叛,沿途非涝即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惨不忍睹,军中也有多位将领酒后对我诉苦,直言不满朝政。这些,在下不敢有瞒丞相。”

樗里疾道:“好!我心中确是已有对策,但此举必触怒太后,也定有生死之虞,不知将军肯不肯助老臣一臂之力,拯大秦基业于旦夕之间?”

司马错斩金断铁一般言道:“丞相忧国忧民,不惜以身试险,司马错一介武夫,能得丞相信任,敢不誓死相随?!”

樗里疾道:“好,老臣先谢过将军,还请将军先调重兵驻守函谷关,以防六国闻武王事前来进犯;然后再请将军派一亲信可靠之人去办一件天大事情;老臣自护送大王灵柩归秦,一路缓行,定等得将军诸般事情妥定,几路会合,一同再入咸阳。真能到其时,太后恐怕也就无能为力了。只是此事非同寻常,务必保密,不可走漏一丝风声,若成,则秦国霸业有望,不成,则秦国危在旦夕,你我二人更是性命不保。将军肯舍命相助,先受老臣一拜吧!”

说着热泪盈眶,竟把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朽身躯拜了下去,司马错赶忙搀扶住,道一声:“使不得,丞相折煞在下了!”眼中不禁也热泪斑斑。两人又坐下仔细商议,一直到了第二日天色微白,竟是一夜未睡。

樗里疾护送着武王灵柩一路入了王宫,进到大殿之上,只见惠文后、武王王后及一众妃嫔、文武大臣都已在此等候。妃嫔们都已哭得泣不成声,就连大臣们也有装模作样在抹着眼泪的,灵柩送进来,众人都跪了下去,惠文后上来抚着棺木大声痛哭,口中只道:“荡儿啊,我的荡儿啊,你怎么敢抛下母后自己先走了,我的荡儿啊……”

樗里疾等太后哭了一阵,上前言道:“太后,大王即去,国不可一日无主,还当尽快确

立新王为要。”

“这个本后自然知道,”惠文后抹去眼泪,脸色又冷硬下来,道:“新王人选已定,不日即可到达咸阳。”

樗里疾环顾众大臣一眼,见有的迷惑,有的畏缩,有的却自有一股不忿神情,便又道:“不知太后选定新王何人?”

“自然是武王之弟,庶长赢壮。”

群臣议论之声纷起,有大臣一脸谄笑地出列道:“太后英明!大王既崩,其弟嬴壮继位,名正言顺。”

樗里疾却冷笑两声,大声道:“哈,名正言顺?老臣认为,立庶长壮为王,恰恰是名不正言不顺!”

“樗里疾,”惠文后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樗里疾不疾不徐,朗声言道:“启禀太后,庶长赢壮从未立下军功,于国家也无贡献,当日升为庶长军中便已有议论,今日又如何能够做得大王?太后岂能不知,自孝公重用商鞅为相,便已立下法典,无军功者不得为官!”

惠文后阴冷着脸,道:“商鞅祸国,早已被先王车裂了,你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

樗里疾道:“先王虽处死商鞅,却未改其法半分,国家须有法可依,依法而治,此乃治国之根本,我大秦也因此得以鼎盛,今日太后行事也不可乱法而为呀,”惠文后一时气结,竟应不上话来,樗里疾又道,“武王生前,强行任命赢壮为庶长,已在军中引起不满,此时若再立他为王,老臣担心会引发兵变呀!”

惠文后冷冷说道:“大秦国嬴氏江山,武王又无子嗣,不立嬴壮更立何人?”

樗里疾缓缓说道:“太后,先王生前早已选定一人。”

“嗯,是谁?”

“嬴稷!”

众臣闻之莫不色变,纷纷望向惠文后,惠文后两眼死死盯着樗里疾,像是直要喷出火来。

那日樗里疾与司马错所言天大事情,便是要司马错派可靠亲信去燕国迎回嬴稷母子,立嬴稷为王。司马错以大将白起前往,顺利迎回嬴稷二人,之后又快马加鞭,赶上樗里疾队伍,一同返回秦国。过函谷关,司马错又拨了十万精兵随行,再之后魏冉也在高崚接到樗里疾密报,随即率部前来会合,大军一路奔咸阳而来。外人都道是护送武王灵柩回都,哪成想早有个新王人选藏在里面。

“嬴稷?”惠文后恶声道,“好你个樗里疾,你要立嬴稷为秦王?你……你是诚心与本后做对呀!你说,嬴壮没有军功,他嬴稷军功何在?!”

樗里疾不卑不亢,坦然言道:“嬴稷出生不久便为燕国人质,确保秦国与燕国十多年相安无事,功莫大焉!”

“不行!”惠文后厉声喝道,“只要本后在世,就算他功大于天,这秦王的王位他也坐不得!”

樗里疾摇摇头,道:“太后此言甚为不妥,选立新王乃国家大事,并非个人恩怨呀。”

“好了,你不要再说!本后心意已决,秦国新王非嬴壮莫属!”

樗里疾上前一步,凛然道:“老臣身为秦国丞相,承负先王重托,断断不能眼看太后一意孤行,以私怨凌驾于国事之上。”

惠文后阴笑两声,道:“那好!你容不得本后,本后也容不得你!来人,革去樗里疾丞相之职,收回封地,查抄家产,贬为庶民!”

众人面面相觑,并无一人上前,惠文后暴怒,又是一声厉喝,“来人哪!”这才有一小队侍卫上来,轻手轻脚地左右捉了樗里疾,又有人先向樗里疾做了躬,再去摘掉他头上官帽,然后毕恭毕敬的捧在手里。

这时一个武官急匆匆闯上殿来,慌慌张张跪倒,禀报道:“启禀太后,白起、魏冉两位将军已经领十万大兵围住了咸阳城,他们……他们扬言要护送新王嬴稷登基,如若不从,他们就要杀入咸阳城了!”

众臣立时乱作一团,惠文后也惊得面如土色,连声呼道:“反了,反了,反了!谁肯领命,将白起魏冉逐出咸阳?!”

哪有人敢应声,众臣尽皆回避,低着头不发一言,那武官又道:“再禀太后,函谷关也有军报送到,国尉司马将军上书,要……要太后以国事为重,私怨为轻,同意立嬴稷为王,免得秦国兵乱,惹六国觊觎……”

惠文后一怔,足呆了半晌,方喃喃自语道:“他们……他们这是兵谏么……”又扑到武王灵柩上放声恸哭,“荡儿啊,你尸骨未寒,这王位就被人家给夺了啊!樗里疾,你……你好狠毒啊!”

樗里疾凛然道:“太后,老臣这就前去迎接新王,还请太后回到后宫歇息。”说着从侍卫手中拿过官帽,重又郑重戴好,向王宫外走去,众大臣也都随之鱼贯而出。惠文后咬牙切齿地望着众人,却无一人敢抬头看她一眼,不消片刻工夫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偌大宫殿上只余下一帮子妃嫔侍女,惠文后愣怔了片刻,再一次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3

短短一年之内,秦国三易其主,嬴稷登基,这便是秦昭王,又赐封芈妃为宣太后,进封司马错、魏冉为上将军,白起升为前军主将,樗里疾仍为丞相,主理朝中大小事宜。想当日魏冉通告惠文王亡故消息时,芈妃险些哭瞎了眼,哪料到能有今日之喜,真真是恍如隔世重生一般。芈妃,如今的宣太后时隔十数载重回王宫,睹一草莫不心酸,抚一木尽皆落泪,又见了惠文后正修的寝宫,占地数顷,极尽奢华,顿时心中无名火起,当即让秦昭王下旨停了,却不令工匠出宫,又传旨出去,在咸阳城广征工匠入内,却是要在惠文后那半拉子寝宫前再起一座宫殿。宣太后只吩咐下一句话,“要比对面那座华美十倍,若不能,领事的提头来见!”

这话驾着风便传遍了后宫,惠文后又如何听不到,立时就气倒了,就此一病不起。其次子嬴壮闻讯自军中返回王宫,每日在母后床旁伺候,以尽孝道,只是白日蒙帐,夜晚秉烛,也不知道这母子哪来的这多闲话好聊。

宣太后却生了警惕,每日更是加紧问询秦昭王朝事,听来全觉得嬴稷处事不当。她是最清楚自己这王儿底细,一个山野村夫的孩子,如何就能做得好事情?凭着这么个偏执心思,嬴稷自小无论如何行事,上下左右,种种都是不称母亲心意,十数年下来,早已根深蒂固,如今也自然更改不了半分,惠文后忧心忡忡地对秦昭王言道:“稷儿,你虽然做了秦王,但这王位却并不稳固。太后和嬴壮岂能甘心就范,他们表面驯顺,暗中却无时无刻不想卷土重来。儿啊,你尚且年少,更应克已用功,勤于国事,不可给他人以可趁之机啊。”

秦昭王毕恭毕敬地答道:“太后所示,儿臣牢记于心。国家大事,内有丞相做主,外有司马上将军和魏冉舅舅御敌,儿臣……”

宣太后忍不住摇头,打断他的话说道:“唉,稷儿,你果真是无知至极啊!虽说丞相和司马错功不可没,但毕竟还是外姓,难保不会恃功而骄,甚至反戈一击。他们可以阻止嬴壮称王,自然也可以将你这秦昭王废为庶人!你要……”

“不,太后,”秦昭王急切地说道,“丞相光明磊落,司马上将军忠心耿耿,他们不会……”

宣太后不想这个懦弱王儿今日竟敢顶嘴,大怒道:“住口,为娘话未说完,休得插嘴!”

秦昭王一惊,慌慌忙忙起身垂立一旁,口中道:“是,娘。”

宣太后又厉声道:“我乃太后!”

秦昭王只得又战战兢兢回了一句,“是,太后。”

“从今以后,”宣太后凝视他半晌,心想果然还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口中缓缓说道:“无论国家大事还是宫中小事,你都不得轻信外人。必须及时秉告,由娘替你做主!”说完长叹一声,拂袖而去了。

秦昭王得了母后教训,每日理政更是勤快。他自幼寄居燕国,行走又不得自由,便缺少玩伴,母亲又是个喜怒无常的脾气,哪有什么童趣可言。而如今一步登天,眼看书中所学种种兴国安邦的法子就可悉数尝试,正在摩拳擦掌,欲大展拳脚之际,宣太后却来了个垂帘听政,朝中大小事宜尽皆专权独断,他这个秦昭王倒成了个傀儡

木偶一般,登时一口气闷在了胸中,上也不得,下亦不去,时日渐久,不免积郁渐深,颇有些心灰意懒起来,只能时常召丞相樗里疾入宫谈书论道,以此舒解胸怀。

这一日又唤樗里疾前来,秦昭王捧着卷竹简呆呆出神,见老丞相进来,忙见礼赐坐,又把那竹简指着给樗里疾看,说道:“丞相你看,这‘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一句,说得多好,不知丞相以为,这‘爱人’一说,何解?”

樗里疾微微一笑,道:“这是前鲁国大贤孔丘的语句,以孔子一贯主张,这‘爱人’一说,似是指关爱百姓,不过,”樗里疾顿了一顿,望着秦昭王又说道,“老臣以为,既然后面有所谓‘使民以时’一句,那这里的‘人’,所指的就应该不是百姓,而是官吏,官吏如何爱护?那必是因才适用,赏罚分明!”

秦昭王把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瞪大来看着樗里疾,良久,方叹气道:“我秦人皆谓丞相为‘智囊’,果然,可笑寡人还在这百思不得其解,正是啊,想我大秦千乘大国,地域辽阔,如不能有仁人贤士为我所用,这国家如何治理得了?”说着又捧起那竹简,再叹一声,道,“前人遗著,智慧良多,寡人一一读来,受益匪浅哪!”

樗里疾道:“大王好学勤政,实乃秦之幸事。”

秦昭王脸上却显出一丝无奈,道:“寡人好学倒也不假,却学无致用;勤政也不为虚,却不得要领。唉……”最后又是一声叹息。

这三声叹息,把秦昭王心中愁闷表露无遗,樗里疾身为丞相,自然深知他忧虑何事,但一来此事事关重大,二来一时半刻也寻不出什么良策,樗里疾便也只能蹙眉垂首,无言以答。

呆了半晌,秦昭王方轻声问道:“丞相,寡人闻听咸阳城中涌来许多饥民,不知是真是假?”

樗里疾忙答道:“老臣正要向大王秉报,这些饥民大多自蜀地流徙而来。蜀地岷水为患,年甚一年,百姓疾苦不堪哪。”

“唉,百姓不堪,我何以堪!渭水北岸土地盐碱,寸草不生,也是寡人一大心患哪!丞相,先王孝公任用商鞅,强行变法,国势由颓而兴。先王坚持耕战之道,更是国富民强。传至寡人,却是水旱不绝,饥民遍地……唉,寡人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无颜告慰先祖啊!”秦昭王说着,眼中竟垂下两行清泪来。

樗里疾慌得忙跪倒在地,道:“老臣身为丞相,没有治好国家,未能替大王分忧,还请大王降罪。”

秦昭王也忙扶了樗里疾起来,口中道:“寡人并非责怪丞相,快快请起。今日恭请丞相前来,也是想当面请教治国之策,还请丞相直言,寡人当从何入手,方能兴国利民?”

樗里疾道:“大王,老臣年迈体衰,精力日渐不济,面对国事,常感心有余而力不足。大王今问起治国之道,以老臣之见,方才圣贤之言不虚也,广招天下仁人贤士,虚心听取建言献策,实实乃第一要务啊!”

“贤才兴国,庸人误国,这道理寡人也是明白的,只是……”秦昭王沉默半晌,黯然道,“只是如今朝中太后听政,魏冉更是独揽军权,此二人猜忌颇重,任人惟亲,即便寻得贤士,怕也不能见容于他们呀。”

樗里疾也不由叹了口气,道:“唉,老臣拼着性命,为大秦迎回一个开明的大王,却也带回来一个偏狭的太后,这……唉……”

“丞相切勿自责,寡人以一国之王,却在太后面前唯唯诺诺,不堪至极,寡人心中……唉,真不知如何是好……”

“大王,以眼下情势,尚不可与之抗衡。大王可派人暗中查访贤士,秘密引入秦国,安置于客馆,以礼相待,就近求教,岂不是好?”

“丞相所言甚是,”秦昭王眼前一亮,“便依丞相所言,不知以丞相所知,天下何方可有贤者?”

“人常言‘三晋多权变之士’,而三晋之中又尤以魏国为多,我大秦前朝惠文王下丞相张仪、大良造公孙衍者,皆为魏人,老臣又听闻魏国近年又出了一位贤者,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若能得来为我大秦所用,不亚于百万雄兵啊。”

秦昭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凑近问道:“贤者何名?”

“范睢。”

4

掌灯陪读大夫王稽得了秦昭王所托,只带上两个随从,轻车便衣,出了咸阳城。这一日来到魏都大梁,逢人打听,寻到了范睢府上。随从上前叩响柴扉,出来个青年男子,相貌倒也算俊秀,只是眼珠转动不定,看上去有些轻佻傲慢。青年自称范睢之子范若,其父出使齐国刚刚回来,已随须贾大夫去丞相府上复命去了,不知何时能归。

王稽见寻到了地方,便也不着急,辞别范若,寻了地方住宿,第二日又来求见。那范若却愁苦着脸道其父不知何故,仍未归来,已着人去相府打听,却都说不知。王稽观其神情悲伤,情知非假,只得辞别了回去继续等待。

一连数日,王稽每日上门求见,范睢都未归来,范若的脸色倒是日渐难看,到最后竟是或痛哭或怒骂地轰赶王稽。王稽无奈,也只有第二日继续来讨一碗闭门羹吃。

这一日又被范若轰走,王稽和随从往宿处回去,一路上嗟叹着好事多磨,这范睢不知所终,自己要如何回去交差?正说着,走至一条小巷内,迎面被一个英武的汉子拦住了去路,王稽见这人面庞黝黑,英气勃勃,两眼正炯炯有神地盯着自己,心中不由一惊,那汉子却近前来,向王稽问道:“请问这位大人,可是须贾大夫门下?”

王稽一怔,昂首道:“什么须贾大夫门下,我乃秦国上大夫王稽!”

那汉子又道:“我见大夫几日来皆去范府拜访,不知所为何来啊?”说完一眼不眨地盯着王稽。

王稽也是诧异,道:“阁下与范睢先生熟识?还是……莫非阁下知道范睢先生现在何处?!”

汉子却道:“大夫说明来意,在下或可将所知告诉与你。”

王稽一扬眉毛,道:“又无不可与人言,王稽此来,专为求贤,我秦王久闻范睢先生才学渊博,特来礼聘,盼能当面求教。”

那汉子听后低头沉思片刻,才道:“大夫莫急,方才在下无礼之处,还请见谅,据在下所知,范睢先生遭奸人诬告,已被丞相魏齐打死了,大夫此来,怕要空手而归了。”

王稽闻言呆若木鸡,好半晌也回过神来,忙问:“你……你所说……可是真的?”

汉子郑重地点点头,王稽低头长叹一声,扎煞着双手,脸上愁云密布,口中只是说:“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那汉子却又道:“不过大夫既为求贤而来,在下倒是还识得一位饱学之士,或可随大夫前赴秦国。”

王稽冷笑两声,道:“饱学之士?哈,魏国的饱学之士只范睢一人耳!”

汉子道:“此人正是范睢先生的同门师弟,学问或不高于范睢先生,但也绝不会低于范睢先生。”

王稽见他说得笃定,心中倒也一动,想那范睢既已不在人世,空手而归总不好交差,好歹寻一谋士回去,也算自己不辱王命,便道:“哦,果有此人?姓甚名谁?”

“嗯,此人……姓……姓张名禄。”

“张禄?”王稽摇摇头道,“从未听说。”

汉子轻轻一笑,道:“鱼翔水底,岂能轻易为人所见?”

王稽点了点头,道:“也罢,就这样吧,在下明日返回秦国,你可叫张禄辰时在城外三亭岗等候。”

汉子抱拳拱手,道了声“多谢大人”,便转身离去。出了小巷,又转过几个弯,快步疾行将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院落,那汉子推门便进,一踏进院子就高声喊道:“妹妹!快扶范先生出来,有要事相告!”

话音刚落,房门打开,一个衣着朴素但面容秀丽的姑娘扶着个长者出来,那长者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双眉紧锁,似有无限心事,正是毕鹰的授业恩师,王稽苦苦求见的魏国贤士范睢!而这汉子和姑娘,也正是玉飞沙和玉扣儿兄妹二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