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治泯水

第十章

初治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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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城的街道边上设立着一个粥棚,许多饥民们在棚前排起了长队,来从兵士们手中领过那一碗几乎不见米粒的饭汤。一辆马车从街道上飞驰而过,径直向郡守府而去,马车里看押的便是毕鹰三人。

这会的郡守府内,张若正向夷丛里发号施令,“自明日起,就将粥棚撤了吧,再这样惯下去,这些饥民会变得更加好吃懒做了。”

夷丛里躬身身子频频点头,道:“是,是,还是大人思虑周到。”

张若得意地一笑,又道:“建造郡守府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夷丛里答道:“已征召工师一百二十名,木料均已备齐,择日即可开工。”

“所备可是上等木料?”

“大人放心,这蜀地树木繁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备木料均是上等好树。”

张若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好,你且选一吉日,尽快开工。”

正说着,有兵士将余州县令关长应的密报送了进来,张若粗略一看,不禁脱口而出,“毕鹰?”便将密报递给了夷丛里叫看,然后自己皱眉背手,在屋内来回走着,半晌后问向夷丛里,“夷丛里,你说,该如何处置毕鹰?”

夷丛里揣度了下张若的心思,便恶声恶气地道:“私通叛匪,依律当斩!”

“可是……本守与他毕竟同窗多年,岂能说斩就斩?”

夷丛里连忙调转风向,“郡守大人仁慈为怀,下令赦免就是。”

“可他自幼便与本守为敌,不仅不肯俯首称奴,反而横刀夺爱。他不仅夺走了本守的父母之爱,还夺走了本守心仪的玉扣儿,令本守至今难以释怀。”

夷丛里道:“既是如此,那就判斩!”

“但毕鹰学识渊博,心机灵巧,若真能为我所用,对本守建功立业确也有所助益。”

夷丛里露出一脸的难色,“不过,这毕鹰生性耿直,大人数次笼络皆不为所动,留他何用?竹桥渡江、水淹余州皆为毕鹰之计,若他回到咸阳,在司马上将军面前说起,岂不是要夺走大人之功?”

张若缓缓说道:“是呀,本守最为担心的正是此事。”

夷丛里恶狠狠地说道:“大人,当断不断必为其乱,不如就此根绝后患,大人莫非忘了,毕鹰在上将军面前告恶状,害大人遭受鞭刑之若?”

张若看了他一眼,终于拿定了主意,“忘不了!那好,斩!”

毕鹰三人被绑着带到郡守府的大厅之上,张若早已在这里等候。见到三人进来,张若沉着脸喝了一声:“跪下!”

毕鹰忙道:“张若,我……”

张若不待他说完就厉声喝道:“放肆!本官乃蜀郡郡守,张若之名岂是你随意叫的?”

毕鹰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道:“好吧,郡守大人,在下……”

张若却又喊道:“跪下!”

毕鹰三人只好不情愿地跪下。庄古埋怨地看了布顺一眼,布顺也自觉惭愧地低下头去。毕鹰跪下来说道:“在下奉郡守大人之命治理泯水。为选定筑坝之址,即率工师庄古、布顺二人沿江考察。行至泯水上游,突遭羌民袭扰。后经百般解说,方留得性命。”

张若却抓起案上关长应的密报,喊道:“胡说!余州县令禀报,你等公然与羌贼沆瀣一气,私贩官盐,还助羌贼脱逃。毕鹰,与叛贼相通,密谋造反者,可是杀无赦!”

毕鹰道:“大人,羌民并非叛贼,在下更未谋反。只因在羌寨发现了盐井,在下便鼓励羌民晒盐,以图彻底解决秦国缺盐之虞。”

张若嘲弄道:“如此说来,你倒是以国事为重了?”

毕鹰朗声道:“在下问心无愧!”

张若见他的样子更加生气,喊道:“住口!你说在羌寨发现了盐井,真乃无稽之谈!你连谎话都不会讲啊!毕鹰,你且说来,本官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你却几次三番为难本官!你在司马上将军面前告状,本官不计前嫌,让你当了蜀郡的治水官,你不思回报,反而勾结叛贼,阴谋再掀蜀乱,想让本官在大王面前出丑!好好好,既然你不念旧情,也休怪我不讲义气。按大秦律法,推出去给我斩了!”

众衙役们高声答应着,纷纷上前。布顺忙喊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毕鹰却沉声喝住他,“布顺,喊冤又有何用?有如此昏官当道,生于世莫如死于斯!”

布顺忍不住还是嘟囔了一句:“要知道这样,还……还不如干脆死在余州呢!”

衙役们抓起毕鹰等人,便向外推去,庄古却突然大声道:“大人,小的已是将死之人,有一句话想告诉大人。”

张若略一犹豫,道:“讲!”

庄古说道:“小人以为,毕鹰乃戴罪之人,杀掉他并无益处,留着他反而有用。”

毕鹰、布顺、连同张若全都目瞪口呆,不解地望着他,毕鹰急声道:“庄师,我没罪啊!”

“闭嘴!”张若喝了一声,又向庄古说道:“你接着讲。”

庄古道:“大人不妨让毕鹰以戴罪之身治理泯水。若是成功,那是大人的功劳,在大王和丞相面前自是脸上有光;若是失败,那时再定他个不思悔改的罪名处死,大王和丞相问将起来,大人也好推脱。”

张若闻言沉思不语,夷丛里却抢先喝道:“大胆!郡守大人已经下令问斩,你等不必多说!来人,押将出去,斩!”

众衙役就要上前,张若却瞪着夷丛里喝道:“夷丛里,你是郡守吗?胆敢代替本守发令!”

夷丛里慌忙连声称罪,喝令着衙役都退下了,张若又对庄古说道:“你且继续说来!”

庄古便又道:“郡守大人,我们此次沿江巡察,已绘得图形,选定了需要加固的堤段,择得吉日便可开工。大人,这可是大人的一大功绩呀!”

大厅里一时静得怕人,张若终于做了决定,向毕鹰问道:“毕鹰,你肯认罪否?”

毕鹰凛然道:“在下无罪,为何要认罪?”

张若道:“那好,先将那个小的拖出去,斩!”

几个衙役上前,拖起布顺就往外走,布顺忙挣扎着喊道:“大人!毕鹰!救我呀!”

毕鹰心中万般痛苦,庄古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毕鹰说道:“我……我若是认罪,这……这一生的污迹便无法洗清了呀!”

庄古缓缓说道:“为了清白,你能忍心看着我和布顺兄弟死在你面前吗?毕鹰,你要想清楚。”

布顺已被拖将出去,他的呼叫声不断地传来,毕鹰的眉毛拧成了个疙瘩,终于悲愤地大喊了一声,“好吧,我……我认罪!”

张若便得意地喊道:“停!”又向夷丛里吩咐道,“你来记录。”

几名衙役又把布顺带进来,扔到了地上。夷丛里颇不情愿地摊开一张羊皮,准备记录,张若问道:“毕鹰,你何罪之有啊?”

毕鹰悲愤交集,沉痛地说道:“毕鹰私贩官盐,毕鹰勾结叛贼……图谋造反。毕鹰水淹余州,祸害百姓!毕鹰无力治水,不能开凿盐井,造福于民!毕鹰生不逢时,欲死不能,毕鹰实是爹娘的奇耻大辱啊!”

他越说越响,越说越快,到最后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张若几次欲打断而不能,最后竟气得拍着案几跳了起来!怒道:“好你个不思悔改的毕鹰!快快给我拖出去,斩了斩了!”

毕鹰此时却已平静下来,轻松地说道:“大人,我不是已经认罪了吗?”

张若一愣,忙扭头对夷丛里喝道:“后面的不许给我记!”

夷丛里忙点头称是,又将那认罪状递给张若看好,便拿来给毕鹰画押。毕鹰接过认罪状,逐字逐句地看着这自己亲口承认的罪行,不禁热泪滚滚,庄古和布顺也已同样泪流满面。终于毕鹰长叹了一声,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在罪状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张若便得意地说道:“好,毕鹰,本守慈悲为怀,斩且免你一死。命你继续治理泯水,戴罪立功。毕鹰,你要明白,有这一纸罪状,本守随时都可将你处死!”

毕鹰瞥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便走,庄古和布顺忙快步跟去。张若望着毕鹰的背影,冷冷地哼了一声。旁边夷丛里讪讪地问道:“大人,不是说好问斩吗?为何又……”

“本守心慈手软,实在不忍夺他性命。”

“可是……留他性命,后患无穷啊!”

张若一扬手里的羊皮,“他已在据状上认罪画押,便有把柄落在本守手里,这一辈子都跳不出本守的手心,还怕他不肯俯首称奴吗?”夷丛里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张若又再说道,“夷丛里,你要明白,你也是本守身边的奴隶,再不许抢夺本守的风头!”

这话直唬得夷丛里出了一身冷汗,连忙点头称是。张若这才又露出笑容,夸奖了他几句办事得力的话,便吩咐他退下了。

泯水的筑堤工地上人山人海,无数征召来的民工们正在加固着河堤,日头高悬,民工们赤裸的脊梁在阳光下泛着黑黝黝的光。又有不少兵士手执皮鞭来回巡视着,民工稍有行动迟缓的,他们挥着皮鞭上去,劈头便打。

庄古和布顺也在这人群之中,两人指挥着民工们如何操作,只是他俩都有些心不在焉。布顺望了庄古一眼,说道:“庄师,你说……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庄古叹了口气,道:“唉,我看毕鹰不善言辞,有理说不清,就想……就想只能先寻个缓兵之计了……”

布顺又道:“上次我在余州吓唬那个傻县令,他就不甚高兴,一路上埋怨我不该信口开河,更不该将他的老师抬出来唬人。唉,毕鹰这个人,就是不懂得回旋。”

庄古道:“唉,你糊弄县令倒还情有可原,我……我让他把罪责承揽下来,这才是真正害了他。”

布顺道:“可是,不管怎么说,我们的命总算保住了。”

庄古叹道:“布顺哪,你还不明白么,对毕鹰来说,名声比命更重要啊!”

“啪”的一声,一名兵士过来,冲着庄古就是一鞭,喝道:“不许说话!”

庄古怒道:“我们是督工,正在商量筑坝之事!你怎能随便打人?!”

那兵士抬手又是一鞭,嘲弄道:“督工?不过是几个将死的戴罪之人!还不快快干活!”

庄古不敢再言,那兵士得意地一笑,又去驱赶其他人去了。

远处的高地之上,张若坐在一顶巨大的伞盖之下,将整个工地尽收眼底。此刻他正志得意满地享受着周围一群小人的阿谀奉承。

夷丛里弓着腰说道:“……蜀民都说,郡守张大人心系百姓,蜀郡的洪涝终可根治了。”

关长应也忙接口道:“郡守大人上任后所做两件事均是大得民心哪,一是施粥,二是治水。都说大人是天神派来拯救蜀民的!”

张若得意地哈哈大笑,对同在一旁的毕鹰说道:“毕鹰,你听听!你口口声声说要收服民心,可你的民心在哪里?本守威恩并施,威慑之下只需稍施恩惠,立收民心,立见成效!哈哈!”

毕鹰不卑不亢地说道:“是,大人。大人对在下正是威慑之下再施恩惠,确实已将在下的人心收服了。”

话中带刺,任谁都听得出来,一旁的随从们都有要忍不住笑出来的。张若气得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关长应忙说道:“郡守大人,何必和这等小人生气,下官在余州城内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还请前往。”张若便气哼哼拂袖而去。

毕鹰等到众人走远,便又展开手中的羊皮纸,一边四周观察着,一边继续在上面画着什么。

及至中午,有兵士拿了饭食过来给众民工分发,却各是一个小小的饭团和一碗寡清的薄汤。众民工不免哀声载道,毕鹰闻声过来一看,也是愤怒异常,举着那不及拳头大的饭团质问兵士:“就这等饭食,河工如何能有力气筑坝?”

那兵士却一翻眼睛,“一帮苦力,你们还想吃什么,还想吃山珍海味?”

毕鹰怒不可遏,将那饭团愤然掷在地上,便向余州城的县府而去。

这时的县府之内,关长应和一群官吏正陪着张若饮酒作乐,酒席前还有一队戏奴在跳着舞蹈。他们身着类似羌民服饰一样的戏衣,手拿着木质的傩戏面具覆在脸上,那面具有悲有喜,随着舞蹈进行不断地变幻。旁边的乐队敲着鼓和铜钹,还有类似箫笛一样的竹制管乐器和牛筋做成的简单弦乐器,更有一人头上顶着油灯,口中喷出一股股熊熊烈火来。

张若看得如痴如醉,对一旁的关长应说道:“好,好,这蜀郡的假面傩戏果然好看,待本守回咸阳时,定要将他们带往王宫,进献大王和太后。”

就在这时,毕鹰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舞乐一时皆停。张若半睁醉眼,说道:“毕鹰,你来得正巧,这傩戏着实好看,快坐!来人啊,快快将治水官的酒菜送上!”

毕鹰强抑怒火,行了一礼,说道:“大人,在下非为酒肉歌舞而来,而是特来秉报,郡中所拨治水粮饷被县令关大人给克扣了!”

张若一皱眉毛,一旁关长应连忙喊冤:“胡说!大人,郡中粮饷,在下如数调拨,不敢妄动分毫啊。毕鹰,你乃戴罪之人,竟敢在这县府大堂里信口雌黄,罪加一等!”

毕鹰也不理他,仍向张若说道:“大人,河工们每日劳作繁重,却只有一个饭团,一碗薄汤,这叫他们如何出力,如何做工啊!大人,他这样做,让你的堤坝怎么能够建成,让你的功绩怎么上报大王?”

关长应听得慌了神,忙说道:“大人,在下恪尽职守,却不想遭此罪人诬陷,大人,你可要替在下做主啊!”

毕鹰凛然道:“郡守大人,粮饷是否被克扣,请大人到工埸一看便知!”

此话掷地有声,在座的众官员都拿眼紧盯着张若,张若稍一犹豫,便道:“此事不必纠缠!关大人,治理泯水,毕竟是你余州受益最多。依本守之意,治河所缺粮饷不妨就由余州贴补,就这样吧。毕鹰,你还有何话可说?”

毕鹰躬身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毕鹰替河工们多谢大人。”

张若倒也守信,很快有兵士们又抬着装满饭食的竹筐送到工地,这次甚至还有了米饭和素菜,和之前的饭团薄汤真是天壤之别。河工们围将上来,顿时爆出一阵欢呼。毕鹰在一旁看着,忧郁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庄古和布顺静静地走了过来,庄古轻轻拍了拍毕鹰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道:“毕鹰,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就骂我一顿吧,我不该让你认罪,你就别在心里憋着了……”

毕鹰却注视着庄古良久,才说道:“不,庄师,我还应该感谢你的,是你让我留得了性命。我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后悔无用,倒不如做些什么去挽回过错,才是正道。从今以后,我这一生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将泯水治好,向蜀民赎回几分罪责。那时再死,心中或可稍安啊。”

庄古和布顺都凝视着毕鹰不再说话,心底生出一片由衷的敬佩。布顺想了想又羞臊地说道:“毕鹰,你不会记恨我那天贪生怕死吧?”

毕鹰一笑,“贪生又不为错。你还是我心目中那个天下最好的铁工!”

正说着,工地上却起了一阵骚乱,三人抬头看去,只见兵士们正在驱赶一群衣衫褴褛的难民。三人忙赶过来,就听众难民七嘴八舌地说着:“求求你,让我们过去吧!”

“我们要找治水官!”

“我们专程来找毕大人!”

毕鹰忙大声喊道:“乡亲们,我就是毕鹰。你们……”

话音未落,呼啦啦众难民一齐跪倒,连连磕头,又纷纷说着:“毕大人,给口饭吃吧!”

“毕大人,让我们来筑堤吧!不能让我们饿死呀!”

“大人,求求你收下我们吧。我们一定好好干活,只要给口饭吃就行啊!”

毕鹰热泪盈眶,眼望着这些面黄肌瘦的难民们,重重地点了下头,朗声说道:“好!收下,全收下!大伙儿先去吃饭,留下来筑堤吧!”

难民们发出一声欢呼,立刻争抢着拥向分发饭食的兵士。庄古在旁边提醒道:“毕鹰,我知道你的善心,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这粮饷……”

毕鹰激动地道:“我去找县令,我去找张若!庄师,还得谢谢你,你做得对,你救下我一条命,让我可以再救下这几百条姓命!”

庄古感动地望着他,就见毕鹰眼中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2

这日的咸阳宫内,秦昭王把蜀郡送来的奏报递给

张禄,兴奋地说道:“丞相,蜀郡发来捷报,称泯水两岸固堤百里,河道疏峻,水患终得根治。眼下蜀郡百姓安居乐业,物阜民丰。丞相,我大秦后顾之忧得以解除,扫平六国,统一中原之是为期不远矣!”

张禄一边看着奏报一边也欣喜地说道:“蜀郡水患果然得以根治?”

一旁的上将军司马错笑道:“虎父无犬子,丞相,恭喜你呀!”

秦昭王马上接口道:“是呀,张若治水有功,寡人定要重重赏他。司马上将军,你荐举张若,也是大功一件呀!”

张禄忙躬身行礼,道:“小儿张若得遇司马上将军,实为大幸。他能专心治蜀,为国出力,蒙大王赏识,臣心稍安也。”

司马错道:“丞相过谦。张若聪明机巧,智慧超群,非同一般哪。”

秦昭王便大声道:“是呀,张若治蜀,并未急功近利,而是思兵乱之根源,想百姓之所想,以治水为发端,目标长远,实为难得之治国人才。等他治蜀成功,寡人定当召他回朝,辅佐国政!”

张禄谢了王恩回到家中,心头喜悦,便叫下人准备了酒菜,和夫人对斟对饮起来。张夫人听说若儿治水有功,又得大王夸奖,心中也是大喜,便略带得意地说道:“我不是早就过,若儿并非凡夫俗子,终能成就大业。你却不信,总是责怪于他。如今,他在蜀郡立了大功,看你还有何话可说!”

张禄将两人杯中之酒斟满,说道:“为夫错了。看若儿以往所为,每每让为夫心寒。想不到司马上将军略加调教,便脱胎换骨,功成名就。来,夫人,为夫敬你一杯,以表谢意。”

张夫人嫣然一笑,拿起酒杯与张禄轻轻一碰,仰头喝了,再又说道:“夫君,那向魏国公主提亲一事……”

张禄便答道:“待我再去求见太后,请她应允。”

第二日张禄便又往王宫求见太后,重奏了提亲一事,宣太后只淡淡答了一句:“你不提起我倒忘了,此事我已与魏萱说起。”

张禄偷眼看去,见宣太后脸上毫无表情,看不出个喜怒,便只能又问道:“不知公主如何作答?”

宣太后道:“最初她并不愿意,无论如何她总是魏国公主,下嫁丞相之家,确也有些门户不对。但……”张禄屏气凝神,就听宣太后又说道,“经本后多方说合,她总算答应了。”

张禄大喜,有些不敢相信,忙又追问一句,“真的?公主答应了?”

宣太后道:“此事全凭老身做主,你可去准备大典了。”

张禄欢喜地行礼而去,穰侯魏冉却从后面绕了出来,一脸怨气地说道:“姐姐,那张禄依仗稷儿专宠,多次与你我做对,实乃心腹大患呀。你却对他如此宽厚,是何道理?”

宣太后一笑,说道:“弟弟,你有所不知。张禄与司马错等人互为狼狈,根基已稳,气候渐成。若继续用强,非但无法将其撼动,反会惹火烧身。莫如示之以情,诱之以利,以为我用啊。”

魏冉沉思片刻,方道:“嗯,也有道理。那魏国公主当真答应嫁与张若了?”

宣太后冷冷一笑,“我还没向她提起。这事还由得了她?”

自从毕鹰随军走后,魏萱每日在宫中自是茶饭不香,夜里又常去到院中,捧着那只木鸢和玉簪痴痴呆坐。后来司马错大军返回咸阳,许多工匠也陆续被调回宫中继续做工。魏萱闻听大喜,日日叫翠儿前去打听,看毕鹰是否归来。但世事总不如人愿,希望一天天就渺茫了,一日翠儿回来告诉魏萱说,听有的工匠说,毕鹰好像被留在蜀郡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魏萱一听如遭雷击,半天才痛哭出声,此后又是数日水米不进。亏了翠儿苦苦相劝,跟她讲也许毕鹰哪天就回来了,万一她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结果两人不能相守,岂不叫老天都抱憾?这才说得魏萱勉强进食。但每日还是郁郁寡欢,翠儿也无法劝解。

更未想到的是,左等右等,没等来毕鹰的归期,却等来了一纸婚约。宣太后语气坚决,根本不理会魏萱的苦苦请求,执意传下旨来,将她下嫁于丞相之子张若。魏萱欲哭无泪,夜夜不眠,几次都想干脆寻死,幸被翠儿死死拦住了。

这日宣太后又过来魏萱宫中,一进来就见魏萱头发零乱,衣衫不整地坐在床头,手里正拿着个东西摆弄。看到宣太后进来,魏萱忙起身行礼,唤了声“母后”。

宣太后说道:“怎么又在哭泣?”

魏萱又哀求道:“母后,求求你了,你还是让我留在宫中陪你吧。”

宣太后不悦地说道:“不许再说此话。我来问问,你都要些什么嫁妆啊?”

魏萱凄然道:“我什么都不要!”

“傻孩子,过来,坐下。”宣太后耐着性子,拉魏萱过来坐下,却一眼看见她手中栩栩如生的木鸢,不由略感好奇,接过来摆弄了两下,只见这木鸢不单双翅可以摆动,连两个眼睛也灵活异常,可以转动自如,不由连声称赞,“哦,何人有如此灵巧之手?竟然如同活物一般。”

魏萱见宣太后喜欢,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忙说道:“母后,这是王宫里的一个工师做的。”

宣太后疑道:“工师?你怎会认识工师?他又为何将这等精巧之物送你?”

魏萱一愣,忙解释道:“他……哦,母后,你还记不记得宫中谋叛那天夜里,有个人救了我们?”

“你是说,这就是那个……”

“对,就是那个工师!我去感谢他,看到这个木鸢,就向他要了来玩耍。母后,他还会做许多好玩的物品,若是让他一一做出来,母后在宫中就不会寂寞了。”

宣太后笑道:“嗯,这倒是个好主意。你速速将他唤来,我要见见这个手巧的工师,我也得谢谢他的相救之恩。”

魏萱道:“母后,他不在宫中……”

宣太后奇道:“你不是说他是宫中的工师么,为何又……”

“他本来是在宫中,后来随司马上将军去了蜀郡,至今未回。母后不妨将他从蜀郡召回,留在宫中专做这些机巧的玩物。”

宣太后点点头,道:“好吧,那就将他召回来。对了,他叫什么名字啊?”

“毕鹰。”

宣太后一惊,急切地追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魏萱不明白太后为何如此反应,又说了一遍,宣太后两眼直盯着魏萱,大声道:“你说他叫毕鹰?”

魏萱只好又答道:“是,是叫做毕鹰。”

宣太后立起身来,在房中来回快步踱着,脸上的表情忽喜忽忧,急剧变化。魏萱十分不解,怯怯地问道:“母后,你……”

宣太后强自镇静下来,对魏萱说道:“这玩物暂且让我玩耍几日。”

魏萱心中虽十分不舍,也只能说道:“母后喜欢,尽管拿去。母后,是否要将毕鹰从蜀郡唤回?”

“日后再说吧,我累了,先回宫了。”说完拿着木鸢便急步走了,剩下一个魏萱怔在那里,心中好不纳闷。

一走出房门,宣太后的眼泪就滚落了下来,口中念叨着,“毕鹰,稷儿,娘的儿啊……”一路快步回了自己宫中。又召来穰侯魏冉,将毕鹰一事说了。魏冉也是大吃一惊,道:“你是说,工师毕鹰就是……就是稷儿?”

宣太后红着眼睛,轻声道:“弟弟小声些。当年,奶娘毕氏那对孪生兄弟,一个叫毕骏,一个叫毕鹰。毕鹰哭闹不止,毕骏安静听话,她就用毕骏换了稷儿。不管他是不是我们的稷儿,也应将他唤回查问一番。就算他不是稷儿,也一定知道稷儿的下落。”

魏冉便道:“嗯,此事好办!待我派人将他带回便是。”

“弟弟不可,此事万万不可惊动他人,”宣太后举起那个木鸢。又道,“只需让大王将他唤回,说是让他回宫做些机巧的玩物。如此神鬼不知,岂不是好?”

魏冉重重一点头,道:“嗯,姐姐所言极是!”

3

秦昭王的嘉奖令送到成都城,众官员纷纷向张若道贺,张若便在郡守府大摆酒席,宴请蜀郡大小官员。毕鹰借机进言,道泯水已然治好,便容毕鹰返回咸阳吧。张若自是不允,又着令毕鹰即日起督工兴建郡守府。

毕鹰无奈,第二日便与张若一道去工地视察。看着眼前已经备好的各种木料,毕鹰忽然有了个想法,便对张若说道:“兴建郡守府如此宏大规模,这些木料依在下看来,还远远不够,相差甚多。”

张若奇道:“哦,怎么说?”

毕鹰便道:“在下欲亲自前往山中寻访上好木料。”

张若满腹狐疑地盯着毕鹰,说道:“毕鹰,你……该不会就此逃走吧?”

毕鹰早已成竹在胸,侃侃言道:“在下岂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秦国强大,就算逃往他国,也无人敢收留在下这个有罪之人啊!”

张若得意地一笑,“嗯,你终于明白事理了。”

毕鹰假意说道:“全靠大人点拨。”

张若更得意了,说道:“好,本守即刻派人,陪同你寻选木料。”

毕鹰行了一礼,笑着说道:“那多谢大人了。”

毕鹰带着几个兵士随同,一起钻进了深山之中。直到十多天后,毕鹰方才回来,见到庄古布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猜我去了哪里?”

两人自是不知,毕鹰笑着说道:“我又去了崖边寨!”

原来毕鹰还一直挂念着夏侯水等人,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借进山寻找木料为名,顺便又回去了一趟崖边寨。果然夏侯水等人那日逃走之后,就顺利回到了寨子,毕鹰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听毕鹰大致讲完,庄古才问道:“那你可曾找到上好的木料?”

毕鹰一笑,“我岂能为了张若再去祸害山林?我还怕山神将我捉去呢!”

庄古道:“那你如何交差?”

毕鹰笑着道:“我找了一些劣等木料,却以上等木料讲好了价钱。这些钱与其浪费在郡守府,莫如让蜀民过几天好日子。”

庄古也笑了起来,道:“哈哈,我就知道你当初去寻访木料,就已做好了盘算!”

布顺却急着问道:“哎哎,我铸的那些釜他们还在用吗?”

毕鹰笑着道:“自然还在用着。”

庄古便也问道:“那阿麻老爹好吗?夏侯兄弟和二郎都还好吗?”

毕鹰道:“很好,他们都很好,他们也没有忘记我们,特别是二郎,我一回去就抱住我不放,一点也不怕我了。”

布顺又嚷嚷着,“哎,这些日子我捡了许多铜,下一次你一定带我回去,我再给他们铸釜。”

毕鹰苦笑道:“下一次?下一次还不知何时呢。”

庄古却猛地惊道:“哎,张若不是派了兵士随你一同去的吗?那些兵士也去了羌寨?”

毕鹰道:“那些兵士都是好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水淹余州时,他们看到百姓的惨状也都于心不忍。张若动用军饷修造郡守府,已在军中引发不满,就连郡尉大人也颇有微词。我们走这一路,所到之处灾像丛生,饿殍遍野,他们几个都哭了。”

庄古却连连叹气道:“你呀,你也太相信人了!”

毕鹰笑笑还要反驳,就听咣当一声,院门已被人踢开,一群衙役们凶神恶煞一般闯了进来,手中戈戟对准了毕鹰。毕鹰不解地说道:“你们……”

一名衙役站出来走到毕鹰面前,冷笑了两声。毕鹰大吃一惊,手指着他说道:“你……秦正……原来你是郡守府的……”

那叫秦正的衙役冷笑着道:“夷丛里大人早就知道你不安好心,特意让我扮作兵士与你同行。毕鹰,你私通羌民,阴谋造反,证据确凿,还不快快认罪?!”

毕鹰和庄古布顺对望了一眼,三人眼中都是一样的绝望。

那秦正将毕鹰送去了大牢,便随同夷丛里一起来郡守府面见张若。张若睡意正酣,被二人吵醒,颇有些不悦,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来到大厅,听了夷丛里的禀报后,这才吃了一惊,睡意全消,“什么?李冰……他……再次私通叛匪?”

夷丛里答道:“正是。”

张若又瞥了他一眼,“是你派他暗中跟随毕鹰?”

“是。在下一直对毕鹰放心不下,故而……”

“本守不是告诫过你,不得代替本守发号施令吗?”

夷丛里忙解释道:“在下是替大人分忧啊。大人胸怀壮志,岂能久困于这小小的蜀郡?但若想回到咸阳,进入王宫,就不能有丝毫差池。毕鹰几次三番勾结叛匪,要是传到大王耳中,只怕大人的性命也将……”

说着又悄悄去捅了捅秦正,秦正会意,忙接口道:“郡守大人,毕鹰与叛匪相商,由叛匪刺杀大人,他则暗中返回咸阳,在司马上将军面前诬告大人,双管齐下,置大人于死地呀!”

张若一听这话,气冲头顶,大声喝道:“果有此事?”

秦正答道:“确有此事,小的亲耳听到的!”

张若便恨恨地喝道:“既是如此,毕鹰再不可留!”

第二日张若的裁决下来了,要在午时将毕鹰当街问斩!看着时辰将至,张若领着人来到大牢门前,看着囚车缓缓出来,上前去却对毕鹰假惺惺地说道:“毕鹰,本守待你不薄啊,对你如此信任,你却不将本守放在眼里,你……你本是有罪之人,不思悔改,反而继续私通叛民,密谋造反。就算本守还想救你,却也是无能为力啊!”

毕鹰冷笑道:“那就依你之意,斩了吧!”

张若又道:“好,本守对你也已做到仁至义尽,问心无愧了!”

毕鹰不屑地看着他,冷冷说道:“哼,你还有心吗?”

张若便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将这叛贼押往刑场,午时问斩!”

正说着,街道上一阵尘土飞扬,几辆马车转瞬就停到了面前。张若还在诧异,夷丛里已先跑了过来,苦着一张脸喊道:“大人大人,咸阳来了一位钦差丑大夫,他说……他说……”

没等他说完,马车上已下来了一位锦衣华服的官员,三角眼扫帚眉,一张脸白得好像不见天日。张若哪还顾得上听他罗嗦,忙几步小跑过去躬身行礼,说道:“在下蜀郡郡守张若参见钦差大人,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那钦差大人大模大样往那一立,斜眼看了张若一眼,举起手中的一卷羊皮纸,高声说道:“秦王御旨到!蜀郡郡守张若听旨!”

张若连忙跪倒,在场众人也忙跟着跪倒,张若应道:“臣张若恭迎御旨。”

丑大夫展开羊皮纸念道:“承太后御意,着蜀郡郡守张若速寻工师毕鹰,令其即刻启程回返王宫,另有所用!张若,接旨!”

张若听完呆若木鸡,跪在地上好半晌回不过神来,一旁夷丛里忙小声提醒道:“大人,快接旨啊。”

张若这才省过神来,慌忙起身接过御旨,一边说道:“臣张若接旨。”

那边毕鹰在囚车里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钦差大人丑大夫又说道:“张若,大王旨意你可听清?”

张若忙答道:“听清了,听清了。”

“那就请速将毕鹰召来!”

张若脸上苦笑着,抬起手哆哆嗦嗦地朝着囚车一指,艰涩地说道:“启禀大人,毕鹰他……他就……就在这儿!”

张若将钦差大人接回了郡守府,毕鹰也当然不敢再斩,先关回了大牢里,小心伺候。这晚张若在郡守府设了酒宴为丑大夫洗尘,席间丑大夫自然也问道毕鹰所犯何罪,竟致问斩?张若忙把那份毕鹰签过字的认罪状拿了出来,请丑大夫过目,然后诉苦道:“大人请看,毕鹰他勾结叛民,充当奸细,密谋造反,还私贩官盐,殴打兵士,各项罪过证据确凿,他本人也供认不讳。大人,下官可是依照秦律秉公执法呀!”

那丑大夫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然后轻蔑地瞥了张若一眼,说道:“张大人,依在下看来,太后这次传召毕鹰入宫,大概不会是什么坏事。若是太后说他无罪,你这一纸罪状又何用之有呢?”

张若闻言汗如雨下,忙把丑大夫的酒斟满,谄笑道:“是,是,还得请大人在太后面前美言才是。”

丑大夫道:“在下美言千句,只怕也比不过毕鹰在太后面前抵毁一句呀!”

张若已面如土色,颤声说道:“那……下官该如何是好?”

丑大夫眼珠一转,缓缓说道:“为今之计,恐怕除了好生安抚,倒也别无他途。”

张若一愣,又重复了一句,“好生安抚?”

毕鹰二次

回到大牢之中,自己也搞不明白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和太后素未谋面,怎么会想到召自己入宫?莫不是扣儿在太后面前请求的,还是太后得知了那日相救之事?正胡思乱想着,夷丛里来到大牢之中,说是奉郡守大人之命,带毕鹰去郡守府商谈要事。毕鹰又是诧异,也只得随去。

来到郡守府内,张若早备下了酒肉等待。毕鹰一进来,张若便起身迎接,讪笑着道:“毕鹰,哦不,治水官大人,毕大人,请。”

毕鹰冷笑道:“在下乃是已死之人。不知张大人请死人喝酒,是何用意呀?”

张若忙道:“毕大人真会开玩笑。你我此前多有误会,还望毕大人海涵。”

毕鹰盯着他大声道:“海涵?张大人才真会开玩笑。若是反过来,我将你杀头斩首,然后请你海涵,你能答应吗?”

“这……”张若一时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又说道,“毕大人,张若向你陪罪。恳请你看在你我多年同窗的情份上,不不,请你看在我们张家……我们范家收留你母子,我爹让你念书的情份上,原谅了张若吧。”说完冲着毕鹰一躬到底,半天也不起来。

毕鹰久久注视着他,脸上时而痛恨时而厌恶时而可怜,最终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张若,如果不是念及范大人和范夫人的情份,如果不是我娘临终有言在先,我真想替蜀民除去你这个祸害!”

张若这才直起身来,说道:“是,是。毕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仁大义,张若铭记于心。来,容下官敬毕大人一杯。”说着斟满一杯酒递给毕鹰。

毕鹰却并不接杯,而是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张若说道:“张若,你如果真想要我原谅,还有几个条件。”

张若忙道:“毕大人请讲。”

“第一,停止修造郡守府,将钱粮用于赈济灾民。”

张若犹豫了一下,道:“这……好,下官答应。”

“继续整修蜀郡江河,造福百姓。”

“嗯,此事下官已有安排。”

“第三,速与慕骞等蜀军旧部联络,将其收编,以免战乱再起。”

“这……”张若面露难色,“这个下官可不敢擅自做主,那慕骞乃叛军首领。司马上将军有令,对叛军决不姑息。”

毕鹰听他说得也有理,便道:“那好,待我回到咸阳,亲自向司马上将军说明利害便是。”

张若眉头就皱了起来,但心中立刻也有了主意,便点点头道:“如果毕大人果真能够说服上将军,下官乐观其成。”

毕鹰又道:“最后一条,要庄古和布顺随我一起回咸阳。还有,临走之前,我要去羌寨与乡亲们道别。”

“这个毕大人请便。”

毕鹰看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心中反而有些不敢相信,“张大人这次就不怕我私通叛民了?”

张若谄笑道:“毕大人是否私通叛民,要由太后说了算。毕大人,此次回宫,还请大人在太后面前替下官遮掩一些。”

毕鹰鄙夷地看着他,道:“这才是郡守大人这顿酒的真正用意吧?”

张若也不羞愧,仍然涎着脸道:“毕大人,你所提条件,下官已全部答应,也请大人说话算数,原谅下官才是啊。”

毕鹰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朗声道:“好,我答应你,在太后面前不提及你的所作所为。”

张若闻言喜上眉梢,忙又行礼道:“多谢毕大人!”

“且慢,”毕鹰又道,“但在一个人的面前,在下却不敢不说。”

“谁?”

毕鹰道:“张禄丞相!”

张若一愣,不明白毕鹰此话何意,毕鹰却拱手行了一礼,朗声说道:“郡守大人,在下告辞了!”说完转身去了。

张若望着他的背影,脸上早变成了咬牙切齿的表情,又挥挥手将秦正召来,将一封家书和毕鹰画押的那份认罪状一并交在他手里,说道:“你即刻启程,赶在毕鹰之前回到咸阳。务必将这些亲自交到我娘手上。”

秦正点头称是,张若又取出一些钱币递了过去,说道:“此事关乎你我的性命,非同小可,不可让外人知晓,更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秦正道了声“小的明白”,便转身去了。张若一直看着他飞身上马,这才将房门关上,重重叹了口气。

4

崖边寨的寨门前,夏侯水和许多羌民一起聚集在这里,焦急地向远处望去。就听一个羌民突然喊道:“来了!他们来了!”众羌民都抖擞精神望了过去,果见毕鹰、庄师和布顺三人身背背兜,沿着山路走了过来。

三人自然也想不到羌民们会倾寨迎接,一时也有些纳闷儿,毕鹰问道:“夏侯兄弟,你们……你们如何知道我们……”

夏侯水笑着答道:“是余州那个傻县令派人告诉我们的。听说秦王下了御旨,太后点名传你回宫,要当大官了!”

毕鹰苦笑着道:“不是啊,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布顺早在人群中发现了二郎,便冲他做了个鬼脸,喊道:“哎,二郎,快看我是谁?”

二郎跑了过来,布顺蹲下身来伸出双手,作势欲抱,但二郎却并未理他,径直跑过他身边,直跑到毕鹰面前停下,将一串芭蕉递在了毕鹰手上。

布顺一脸醋意地恼道:“嘿!小小年纪竟如此势利!毕鹰回王宫还不知道是好事坏事呢!”

这时那位羌民老妇人走上前来,对布顺说道:“哎,姓布的釜师,我的铜还是不够哎。”

布顺就又乐了,把背上的布兜放下,从中取出一只釜来,递在老妇人手里,“大妈,我已经给你铸好啦!”

众人见状纷纷围上,布顺将带来的铜釜一一分发给众羌民们,几个妇女就高声喊叫着,“哎哟喂,姓布的釜师,你硬是个大好人啊!”

那边庄古对夏侯水问道:“夏侯兄弟,阿麻老爹还好吧?”

夏侯水却眼圈一红,低声说道:“外公他……他死了!”

原来那日阿麻老爹和几个老人一同下山去捞河柴,不巧正碰上一队秦兵。那秦兵们也不容分说,硬指阿麻老爹是叛民首领就要抓捕,老爹不服气顶撞了几句,便被当场打死了……后来听逃回来的老人们说,带头的正是那日和毕鹰一起来过的一名秦兵……

几人围坐在阿麻老爹家的火塘前,听夏侯水缓缓讲着。听到这里,毕鹰已泪流满面,知道那秦兵必是秦正无疑,悲声说道:“都怪我,是我害死了老爹,都怪我过于轻信他人!”

庄古在一旁叹了口气,对夏侯水说道:“唉,他自己也因此差一点把命丢掉!”

布顺也嚷道:“是啊,幸好大王的御旨来得及时,要不然他已在黄泉路上了!”

夏侯水看着毕鹰痛苦的样子,心中不忍,便扯开话题,说道:“那这次回来,你们又是不能久留了?”

毕鹰抹了把眼泪,说道:“是,咸阳来的钦差还在郡守府等着我们回去。”说着,起身打开蒙在背兜上的苫布,只见里面装的都是粮食,毕鹰又从怀中取出一些钱币递在夏侯水手里,“这些都是张若送的,我就收下了,与其浪费在他手里,还不如让乡亲们过些好日子……”

又说了阵子话,看着天色渐晚,毕鹰三人便告别辞行,夏侯水和二郎一路相送,刚走到寨门口,就听后面那老妇人的声音喊道:“喂,姓布的釜师,等一下!”

几人停下脚步,那老妇人跑到布顺面前,将一个芭蕉包塞在他怀里,说着:“这个带到路上吃!”

布顺诧异地打开来,就见里面是芭蕉叶包的一个个糍粑,不由惊喜地喊道:“糍粑?我最喜欢吃这个!”

话音未落,又有许多羌民纷纷赶来,将鸡蛋、饭团、野味、兽皮等一众物品都没头没脑地塞在三人手中,弄得三人手忙脚乱,一时都捧不住了。毕鹰眼望着众人,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只有连连躬身行礼,庄古和布顺也都是黯然神伤。

道别了乡亲们,夏侯水和二郎一直把毕鹰三人送到山下,二郎仍紧紧抓着毕鹰的衣襟,不肯松手。几人无奈,又一起走了一程,来到一个村口,二郎仍是不肯松手,毕鹰说道:“二郎,前面有秦兵,你们不能再前行了。”

二郎低着头,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毕鹰心中怜惜,替他擦着眼泪,说道:“二郎,毕鹰叔叔一定再来看你。你也可以跟夏侯叔叔到咸阳去看我们啊。”

二郎轻轻摇头,仍不说话。布顺就嚷道:“要我说啊,二郎,你干脆跟我们回咸阳吧!”

夏侯水瞪了他一眼,道:“那如何能行?二郎,放手吧,跟叔叔回去。”

二郎却甩开夏侯水的手,另一只手伸出去紧紧拉住了布顺。布顺也一愣,“二郎,你是真想跟我们回咸阳?”

二郎不说话,只点点头。夏侯水皱着眉道:“那可不行。从这里去咸阳很远很远,你路上走不动的!二郎乖啊,快把手放开吧。”

毕鹰见二郎真是舍不得自己三人,自己心中也确实怜惜这个孩子,便对夏侯水说道:“既是这样,不如就让他跟我们走吧。”

夏侯水急道:“不行不行,他这样小,你们如何能照看。”

庄古也去抚抚二郎的头,说道:“我们一起照看他,想来也无妨。”

布顺咧着大嘴笑起来,“对对对,我们三个都是他的爹。大爹,二爹,我是三爹。二郎,好不好啊?”

二郎连连点头,面上也露出一丝喜色。夏侯水见到孩子这样,心中也犹豫了,毕鹰又道:“阿麻老爹不在了,你一个人照看他也多有不便。他这个年纪也应该送到书馆念书认字了,就让他随我们去吧。”

夏侯水蹲下来,不舍地拉着二郎说道:“二郎,你果真想去咸阳?”

二郎点点头,眼望着他,一双眼眸漆黑明亮。夏侯水就觉得自己眼中也湿润了,哽咽地说道:“二郎,那你可要听你大爹二爹三爹的话,二郎,你莫要忘了你的夏侯叔叔!”

城阳城的街道上人来车往,穿流如梭,几辆马车突然卷着尘土飞驰而过,街上行人纷纷退到一旁。毕鹰几人便坐在这马车之上,后面几辆马车里装满了张若送与丑大夫的蜀锦蜀米,金银财物,更有一辆车上坐满了一队傩戏戏奴,那是张若托丑大夫献给大王和太后的厚礼。

车里庄古对毕鹰说道:“毕鹰,让二郎先去我家住下吧。你到宫中见过太后,再去我家即可。”毕鹰点点头,庄古关切地望着他,又道,“毕鹰,见到太后,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要让我们知道。”

毕鹰眼望着他,郑重地点了下头。

几人分开之后,毕鹰自随着丑大夫来到王宫觐见太后。宣太后得到消息,一早便坐在这里心神不宁地等候,见毕鹰进来跪在面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吩咐毕鹰起身,又挥挥手叫丑大夫去了。毕鹰起身肃立一旁,宣太后拿眼盯着他仔细打量,看得毕鹰心中惶恐,宣太后这才说道:“毕鹰,你可知道为何将你从蜀郡召回咸阳吗?”

毕鹰说道:“回太后,小民不知。”

宣太后从一旁拿起那只木鸢,道:“这可是你做的?”

毕鹰看到木鸢不由一怔,这些日子心中的疑惑也算有了答案,便跪倒在地说道:“小民该死!小民有罪!”

宣太后道:“你何罪之有啊?”

“小民坏了宫中的规矩,不该将此玩物送予公主。”

宣太后笑着说道:“呵呵,这件玩物很是精巧,送予公主有何不可?起来吧,恕你无罪。”

毕鹰这才起身,只听宣太后又说道:“毕鹰,本后想将你留在宫中,专门制作这类的玩物,不知可否?”

毕鹰心中一喜,忙道:“谢太后。太后若是喜欢,小民求之不得。”

宣太后又道:“很好。要留在宫中,须将你的来历讲个清楚。”

毕鹰便说道:“是,太后。小民乃秦国咸阳人,自幼随母亲前往魏国,在那里……”

宣太后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魏国?你是说你们……你们去了魏国?”

毕鹰一愣,不知太后为何如此激动,忙答道:“是,是去了魏国,太后。”

宣太后稳住心神,尽量平缓地说道:“哦,你接着讲吧。”

毕鹰又讲道:“是。小民的父亲死在魏国,此后便与母亲沿街乞讨,相依为命。后来……”

宣太后再次插话道:“你们……你们沿街乞讨?”

毕鹰诧异地望向宣太后,却发现太后眼中已有点点热泪,不觉心中更震惊,忙又向下说去,“是,我和母亲沿街乞讨,后来幸遇一个好心的老师将小民母子接到家中,还让小民在他所开设的书馆念书识字。”

宣太后惊喜道:“如此说来你也识字?”

毕鹰道了声是,宣太后便长叹了口气,幽幽说道:“真是个好心的老师……哦,你接着讲。”

“再后来,母亲过世,小民便回到了秦国。”

宣太后急道:“怎么,你母亲也……过世了?”毕鹰点点头,宣太后又急着追问道:“那……那你家中还有何人?有无兄弟姐妹?”

“听母亲说,小民还有一个弟弟……”

宣太后忙问道:“他在哪里?”

却听毕鹰沉声答道:“回太后,他死了。”

宣太后一惊,大声道:“什么?他……他死了?如何死的?”

“听母亲说,他是急病而死的。小民那时年幼,只隐约记得将他埋于路边……”毕鹰正说着,却见太后已摇摇晃晃,就要坐不住了,忙大惊道:“太后,太后,你可是病了?”

宣太后强撑着摆摆手,又抹了把脸,强作镇静道:“我……我再问你,你母亲有何遗物交付于你么?”

“小民家贫,母亲并未留下太多东西,只有几件遗物,这便是其中之一。”毕鹰说着,将一直挂在脖子里的长命锁掏了出来。

宣太后定睛一看,可不正是自己稷儿的长命锁!蓦地站起身来,哆哆嗦嗦伸出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情形可怖,毕鹰顿时大惊,忙喊道:“太后,你果真病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魏萱本来喊了翠儿陪着一同去屋外走走散心,刚走出房门,就见太后身边的宫女匆匆忙忙从身旁跑过,魏萱心中奇怪,便问了一句,“这是怎了,跑得这样心急火燎的?”

那宫女也不回头,只顾着一路小跑,口中回了一句,“小的去喊御医,太后……太后她旧病又犯了!”

魏萱忙撇下翠儿,急步向太后房中赶来。将至门口,就远远见一男子正在门前徘徊犹豫,魏萱刚要上前质问,就看见那转过来的一张脸,立时惊得呆若木鸡,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会太后突然发病,毕鹰慌得不知所措,几名宫女就急忙上前扶着太后去躺下了,又有人赶着去喊御医,一时乱作一团,再无人顾得上理会毕鹰。毕鹰便退到门外,又不敢就走,只能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游走,心中全是一片混乱,既想不清太后为何关心自己家事,也不明白太后为何几次激动异常。正胡思乱想着,就见一双纤纤玉足停在身前,抬头去看,一张梦中见过无数次的俏面就近在眼前,双眉微颦,两眼噙泪,花枝微颤,我见犹怜,毕鹰怔怔看着,轻声说道:“扣儿,我回来了,你……你还好么?”

魏萱想说扣儿不好,想说扣儿夜夜难眠,一坐天亮,想说太后指定婚约,扣儿几次寻死,险些就再见不到毕鹰哥哥,话到嘴边却全溜走了,只颤声说着,“我……扣儿……扣儿很好,毕鹰哥哥,你去了这么久,受苦了么?”

水淹余州,羌寨遇险,治理泯水,又险些被当街问斩,一幕幕往事在毕鹰脑中浮现,但现在能再见到扣儿秀丽的面容,能再活生生立在扣儿面前,那些千辛万苦,九死一生,都仿佛变成了恍然一梦。毕鹰不知不觉也流下泪来,哽咽地说道:“我……我……不苦,我很好……”

两人默默对视着,都不再说话,那些过去的艰辛折磨并不急于诉说,重要的是两人又能面对面站在一起。

一阵脚步声响起,宫女领着御医匆忙赶了过来,毕鹰和魏萱忙走开两步,急急擦去脸上的泪水。那宫女走到门前,见毕鹰还在这里未走,便喝斥道:“你怎么还在这?先退下吧,有事自然还会叫你。”

魏萱也不敢耽搁,只能随着宫女和御医向房内走去,但心中难舍毕鹰,进了房门还是回过头来。毕鹰忙轻声说道:“太后已让我留在宫中了,专门做些木工玩物。”

魏萱眼睛一亮,笑容立刻浮现在脸上,整个人也精神了,朝毕鹰点点头,便轻快地向房内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