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心老想着,再怎么着也是活不下去了,或是一种不安的感情吧,像痛苦的波浪一般在我的心头翻腾,犹如白云急匆匆飞过骤雨初歇的天空,弄得我心脏时而紧缩,时而舒缓。我的脉搏停滞了,呼吸稀薄了,眼前模糊、黯淡,我感到浑身的气力从手指尖儿一下子漏光了。我再不能继续编织毛衣了。
近来一直阴天下雨,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很忧郁。今天,搬一张藤椅坐在廊缘织毛衣。这是今年春天编了一半,中途撂下来的。毛线是浅色的朦胧的牡丹紫,打算再添加些宝蓝色的毛线,织成一件毛衣。这团牡丹紫毛线,原是二十年前我读初等科时,母亲买来为我编织围巾的。我把围巾的一端当作头巾裹在头上,对着镜子一照,像个小鬼似的。围巾的颜色和其他同学围巾的颜色大不一样,我实在不喜欢。一位关西高额纳税者家庭出身的同学,带着一副大人腔的口吻夸赞我:“好漂亮的围巾!”于是,我更加感到难为情,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用过这条围巾,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今春,本着废物利用的意思,着手拆了改织一件我的毛衣。可我还是不喜欢这种朦胧的色调,织了一阵子又扔下了。今天颇为无聊,忽地拿出来,姑且继续编织下去吧。不过,织着织着,我发觉这种浅色的牡丹紫毛线,同晦暗的雨空融汇在一起,产生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柔而温馨的色感。我不懂得costume必须同天空的颜色调和一致。我对这么重要的事情一概不知。调和,是多么美丽而高雅的事啊!这是一种略略令人颇感迷惘的形式。晦暗的雨空,和浅淡的牡丹紫的毛线,二者组合在一道儿,双方同时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手中的毛线迅速变得蓬松、温暖,就连寒冷的雨空也像天鹅绒似的柔和起来。而且,使人联想到莫奈那幅雾中寺院的绘画。我借助毛线的色感,觉得开始体悟了goût这个词儿的含义——高尚的情趣。母亲深知这种浅色的牡丹紫和冬季的雪天将会达到多么完美的调和,所以才特别为我挑选的,而我却愚蠢地加以厌弃。但是,母亲并不强制作为孩子的我,而是等着我自己喜欢。就这样,一直等了二十年我真正喜欢这种美丽的颜色为止。其间,她对这种颜色从未做过一个字的说明,只是默默装作无所谓的样子等待着。我越发深深感到母亲的可爱。同时,想到这位可爱的母亲,在我和直治两人的折磨下,会不会愈加痛苦、衰弱,以至于死去呢?我的心头蓦地涌现一种难以承受的恐怖和担心的阴云。越想越觉得前途尽是可怖的厄运。我陷入不安,感到再也活不下去了。手指头失去力量,遂将竹针置于膝头上,深深叹了口气,仰起头,闭上眼睛。
“妈妈!”
我不由叫了一声。
母亲好像坐在客厅一隅的桌子边看书。
“什么事?”
她有些不解地应道。
我一时迟疑起来,紧接着大声地说:
“玫瑰终于开花了。妈妈,您知道吗?我刚才看见了。终于开花啦!”
那是紧挨客厅廊缘的玫瑰,是和田舅舅过去从法国还是英国,一时记不起来了,总之是打很远的地方带来的,两三个月前,舅舅将玫瑰移栽到这座山庄来了。今天早晨,我明明看到好不容易开了一朵花,但我有意瞒着,装出刚刚发觉似的,大肆嚷嚷了一气。花朵呈现浓紫色,凛凛然高傲而又强健。
“我知道了。”
母亲沉静地说。
“对于你来说,这种事儿显得特别重要啊。”
“也许是吧,您觉得可怜吗?”
“不,我只是说你有这份心思。你不是喜欢在厨房的火柴盒上贴着列那狐的画,或者制作小偶人手帕吗?况且,即便是院子里的玫瑰花,一听到你说起来,仿佛是在谈论一个大活人哩。”
“因为我没有孩子嘛。”
这话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就脱口而出了,说过了才大吃一惊,很觉难为情地揉弄着膝头上的毛衣。
——都二十九了呀!
说这话的人的声音,仿佛是令人麻酥酥的男低音,在电话里听得十分清晰。我一时羞愧难当,脸上热辣辣地像着了火。
母亲什么也没说,又开始看书了。母亲近来戴上了纱布口罩,也许是这个缘故,最近很少说话了。那口罩是听了直治的规劝戴上的。直治十天前,带着一副青黄的面孔,从南方回来了。
没有任何预告,夏天的傍晚,他从后门走进院子。
“哇,好惨,这么一座没情趣的宅子,干脆贴上‘来来轩,出售烧卖’的广告好了。”
这是我第一眼看到直治时,直治给我的见面礼。
在这之前的两三天,母亲患舌病一直躺着。舌尖儿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可是动一动就疼得受不了。吃饭时只能喝点儿稀粥。我提议去看医生,她只是摇头。
“要被人取笑的。”
母亲苦笑着说。我给她涂了紫药水,一点儿也不见效,我真有些焦躁不安了。
这当儿,直治复员回家了。
直治坐在母亲的枕头边,“我回来了。”他说着鞠了个躬,随即又站起来,在小小的宅子里各处巡视了一圈儿。我跟在他的后头问道:
“怎么样?母亲有变化吗?”
“变了,变了,憔悴多了,不如早点儿死了好。在这世上,像妈妈这号人,是很难生活的。太可怜了,叫人不忍看下去。”
“我呢?”
“变庸俗了,看样子,像是有两三个男人了。有酒吗?今晚上要喝一气啊。”
我去村中唯一一家旅馆,对老板娘阿笑说,弟弟复员回家来了,请卖些酒给我。可阿笑说,酒刚刚不巧卖光了。回家后给直治一说,直治带着一副像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般的表情。
“嗨,真不会办事儿。”他向我打听了旅馆的地址,换上庭院里的木屐,一溜烟跑去了。一旦出去,等了半天都不回来。我做了直治爱吃的烤苹果和蒸鸡蛋等菜肴,把餐厅的电灯换上更亮堂的灯泡,一直等他归来。这时,阿笑在后门口闪了一下面孔。
“喂,喂,可以吗?他在喝烧酒呢。”
她那鲤鱼般的圆眼睁得更大了,像遇见什么大事似的压低了嗓门。
“你说烧酒,是那种甲醇吗?”
“不是,不是甲醇。”
“喝了不会生病吧?”
“是的,不过……”
“那就让他喝吧。”
阿笑像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回去了。
我走到母亲身旁,对她说:
“在阿笑店里喝酒呢。”
母亲听罢,微微撇撇嘴笑了。
“是吗,也许鸦片戒掉了。你呀,快些吃饭吧。今天晚上,我们娘仨就睡在这间房子里,把直治的被褥铺在中间。”
我心里直想哭。
深夜,直治步子踏得山响回来了。我们一起睡在客厅里,三个人共支一顶蚊帐。
“讲讲南方的故事,给妈妈听听?”
我睡下说。
“没意思,没意思。我全忘了。到了日本乘上火车,看到车窗外的水田实在漂亮。就是这些。熄灯吧,我睡不着啊。”
我关上电灯。夏夜的月光像洪水涨满了蚊帐。
翌日早晨,直治趴在被窝里,一面吸烟一面眺望远方的海面。
“妈妈舌头疼吗?”
从他的口气里似乎感觉到,这时候他才想起母亲的病情。
母亲只是幽幽地笑着。
“这种病,肯定是心理原因。您夜间张着嘴睡觉吧?太不像话啦。戴上口罩吧,将利凡诺药水浸过的纱布裹在口罩里。”
我听罢“噗嗤”笑了。
“这是哪家的疗法呀?”
“这叫美学疗法。”
“不过,妈妈肯定不愿意带口罩。”
不仅口罩,妈妈也非常讨厌眼罩、眼镜这些脸部上的附属品。
“哎,妈妈,您肯带口罩吗?”我问。
“我戴。”
母亲认真地低声回答。我心中一振,直治的话她似乎是绝对相信的。
我吃罢早饭,按照刚才直治所说的,在纱布里浸上利凡诺杀菌药,做成口罩,拿到母亲身旁。母亲默默接过去,照旧躺在被窝里,顺从地将口罩带儿挂在两边的耳朵上。那样子酷似一个小女孩儿,我心里一阵难过。
过午,直治说要去东京看望朋友和教过他文学的老师,换上西装,
向母亲要了两千元钱,出发去东京了。自那之后快十天了,直治一直没有回家。母亲每天戴着口罩,盼着直治回来。
“利凡诺真是好药,一戴上这种口罩,舌头的疼痛就消失了。”
母亲笑着说。可是我却一个劲儿认为母亲在说谎,她虽说没事了,目前也起来了,但仍然没胃口,也很少言语,这些我都注意到了。直治在东京干什么来着,他肯定和那位小说家上原先生一起漫游东京,陶醉于东京发狂的漩涡里吧?我越想越苦恼,才没头没脑地向母亲报知玫瑰开花的消息,又出乎意料地扯到自己没有孩子,越说越走嘴了,这才“啊”地一声站起身子。我心神不定,也不知该到哪里去,昏昏然登上楼梯,走进楼上的西式房间。
这里今后就成为直治的房间了。四五天前,我同母亲商量之后,请下边农家的中井前来帮忙,将直治的衣橱、书桌,还有塞满书籍、日记簿等杂物的五六只木箱子。总之,包括西片町老家直治房间的全部东西都搬到这里来了。等直治从东京回来之后,可以按照他的喜好将衣橱和书箱等放在适当的位置,目前暂时先堆在这里为好。房里一派散乱,连个下脚的空儿都没有。我若无其事地顺手从木箱里抽出一册直治的日记簿,瞥见封皮上标着:《葫芦花日志》,记满了以下事情,这是直治因麻药中毒而痛苦不堪那些日子的手记。
活活烧死的感觉。即便痛苦,也不能喊出一言半语。古来,未曾有过。自从有了这世界以来,史无前例。如此无底地狱的情景马虎不得。
思想?谎言。主义?谎言。理想?谎言。秩序?谎言。诚实?真理?纯粹?都是谎言。牛岛之藤,号称树龄千年,熊野之藤,号称数百年,其花穗,前者最长九尺,后者据闻五尺余,仅其花穗,令人鼓舞。
彼亦人之子,他活着。
论理,毕竟是对论理的爱。不是对活着人的爱。
金钱和女人。论理怯怯而退去。
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较之这些学问,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可贵。此乃浮士德博士勇敢的实证。
所谓学问,只是虚荣的别名。人,努力不使自己成为人。
我向歌德起誓,任何精巧的诗文均可作出。全篇结构无误,适度的滑稽,令读者酸目的悲哀。或者严肃,所谓正襟危坐,面对完美的小说琅琅阅读之,犹如银幕的解说词,实在难为情,此种小说做得出来吗?如此的杰作意识实在卑琐。正襟危坐读小说,乃狂人所为。若此,则必须穿礼服大褂方可为也。好的作品并非装腔作势而写成。我只是想看到朋友发自内心的欢乐的笑脸,将一篇小说故意写得很糟,摔个屁股墩儿抱头鼠窜。啊,当时朋友的脸上简直乐开了花!
作文不成,做人不成之风情,吹吹玩具喇叭给人听听,此乃日本头号傻瓜。你尚好,但愿你健康常在,此种爱情究竟是什么?
朋友,扬扬自得地讲述:那就是那家伙的恶癖,很可惜啊!全然不懂被爱的滋味。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
无味的发想。
想有钱。
否则,
就睡着了死去。
药店有近于千元的欠债。今天悄悄将当铺老板带到家里,走进我的卧室。问他这屋里有无值钱的物件可供典当,有就拿走,我急需用钱。老板约略环顾一下屋内,说:“算了吧,又不是你的家具。”我故意逞强地说:“那好,就把我过去用零钱买的东西拿去吧。”说罢收集了一些破烂货,可是一件可典当的也没有。
首先是一只胳膊的石膏像。这是维纳斯的右臂。大丽花似的右臂,雪白的右臂。只放在一个台座上。但仔细观看,这维纳斯在男人的眼里则是**,她惊讶之余含羞旋转,**蓦地变成薄红色,扭动着灼热的身子。这种手势遂将维纳斯气绝般的**的羞涩,依靠着指尖无指纹、手掌无青筋的纯白娇嫩之右手,那种哀伤之情看了使人满心惆怅。然而,这到底是一件非实用的破烂。老板只付了五十文钱。
其他,巴黎近郊的大地图、直径近一尺的赛璐珞陀螺、写出细丝般小字的特制笔尖的,无一不是作为古董搜购而来,可老板笑着打算告辞。“等等!”我留住他,结果让老板背走一大包书,收他五元。我书架上的书大都是袖珍本,而且都是从旧书店买来,估价自然便宜。
想解决千元的借款,结果只得了五元。我于这世界的实力大致如此。这可不是笑话。
颓废?但不这样就无法活下去。比起拿这类事非难我的人,那些当面骂我该死的人更可贵,干净利索。但很少有人骂我该死。你们这些吝啬鬼,用心叵测的伪善家!
正义?所谓阶级斗争的本质不在于此。人道?简直是笑话。我很清楚,为了自己的幸福,必须打倒对手,杀死他,宣告他:“快去死吧!”否则能是什么?这一点别装糊涂了。
但是,我们的阶级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人,尽是一些白痴、幽灵、守财奴、疯狗、牛皮大王以及站在云里撒尿的人。
只要有人对我说声“死吧!”就已经满足了。
战争,日本的战争,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不愿卷进自取灭亡之中而死,我只想一个人单独而死。
人在撒谎时必定装出假正经,请看最近那些领袖们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呸!
不愿受到尊重的人,我想与之交游。
不过,这样的好人不愿同我交游。
我如果装作早熟,人们就会宣扬我早熟,我装作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懒汉。我装作不会做小说,人们就会说我不会做小说。我装作撒谎,人们就说我爱撒谎。我装作富豪,人们就以为我是富豪。我装作冷淡,人们就说我是个冷淡的家伙。但是,当我真的在受苦,不由发出呻吟的时候,人们就说我假装痛苦。
总是格格不入。
结果,除了自杀,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如此痛苦,只有自杀才可了结。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
春天的早晨,朝阳照耀在开着两三朵梅花的枝头上,据说这根树枝上有个叫海德尔堡的青年学生吊死了。“妈妈,请斥骂我吧!”“怎么骂呢?”“就骂:胆小鬼!”“是吗?胆小鬼……已经可以了吗?”
母亲是无与伦比的好人,想到母亲就想哭。为了向母亲忏悔,就只有死。
请原谅我吧。如今,就请原谅我一次吧。
年年岁岁啊,
盲目的小鹤长大了,
肥嘟嘟的,好可爱呢。(元旦试笔)
吗啡、阿托罗莫尔、纳尔科蓬、潘得本、巴比纳尔、盘欧品、阿托品。
Pride是什么?何谓pride?
人呀,不,男人不以为(我很优秀)(我有好多优点),就不能生存下去吗?
厌恶他人,又为他人所厌恶。
互相斗智。
严肃=迂执
总之,人活着,肯定要耍弄骗人的手段。
一封要求借钱的来信。
“请回信,
请一定回信。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我设想着好多屈辱,一个人呻吟起来。
这不是做戏,绝对不是。
拜托了。
我将羞愧致死。
这不是夸张。
每天每天,我都在盼你回信,不分昼夜,一个劲儿颤抖。
不要让我吃沙子。
墙那边传来窃笑声,夜深了,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要让我受侮辱了。
姐姐!”
读到这里,我合上那本《葫芦花日志》,放回书箱,然后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俯瞰着雨雾迷蒙的庭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自那之后六年了,当时直治的麻药中毒事件是我离婚的一个原因。不,不能这么说,我的离婚,即使没有直治麻药中毒这件事,也会借助别的因素而发生。我觉得这是我生命中早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直治无力偿还药店的债务,经常缠着我要钱。那时,我刚嫁到山木家,手里没有多少可以任意支配的钱财。再说,利用婆家的金钱周济娘家的弟弟花销,这种做法也一般为人所不齿。因此,我便和陪我过门而来的伴娘阿关商量,变卖了我的手镯、项链和礼裙。弟弟寄信来要钱,他在信中写道:
现在深感苦恼和羞愧,实在没脸见姐姐,也没
有勇气打电话。钱可以托付阿关直接送到小说家上原二郎先生那里去,姐姐也许知道他的名字吧,他住在京桥某街某条的茅野公寓。上原先生名声不太好,社会上都以为他品行堕落,其实他绝不是那种人,你只管放心好了。这样一来,上原先生就会立即打电话通知我的,请一定照我的话办理。我这次中毒,不能让妈妈知道,趁着妈妈不知道的时候,千方百计将毒瘾戒掉。这回得到姐姐的这笔钱,就能全部还清药店的欠款,然后去盐原别墅,恢复健康之后再回来。这是真的。药店的账一旦还清,我将当机立断同麻药绝缘,我对神发誓,请相信我吧。一定要瞒着妈妈,叫阿关直接交给茅野公寓的上原先生,拜托了。
我按照他信上的指点,叫阿关带上钱,偷偷送到上原先生居住的公寓去。弟弟信中的发誓全是谎言,他没有去盐原别墅,看来药物中毒是越来越深了。他写信来缠着我要钱,苦苦哀求,近乎哭诉,赌咒发誓,令人不忍卒读。说是要戒毒,也许又是欺骗。但我还是叫阿关卖掉了首饰,把钱送到上原先生的公寓去了。
“那个上原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
“身个儿矮小,脸色青黄,对人似乎很冷漠。”阿关回答。
“不过,他很少待在公寓里,平时只有夫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在家。这位夫人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很有教养,钱交给她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那时的我同现在的我比起来,不,简直无法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稀里糊涂,傻里傻气。但尽管如此,弟弟三番五次老来要钱,而且数目越来越大,我着实担心得很。一天,我看能乐剧回来,在银座先让汽车回去,一个人独自去拜访京桥的茅野公寓。
上原先生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读报,他身穿条纹夹衫和碎白花外褂,既像老人,又像青年,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怪兽似的男人。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留下的奇特的印象。
“老婆刚才和孩子一起去领配给的东西了。”
他说话带着鼻音,时断时续的。看来,他把我当成他太太的朋友了。我对他说我是直治的姐姐,上原先生一听笑出声来。不知为何,我心里犯起了嘀咕。
“出去谈吧。”
说着,他早已披上短袖外套,从木屐箱里找出一双崭新的木屐穿上,立即带头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外面是初冬的傍晚,风很凉,仿佛是打隅田川河面吹来的河风。上原先生稍稍耸起右肩,像是顶着那股河风似的,只顾默默奔着筑地方向走去。我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我们进入东京剧场后面一座大楼的地下室,四五堆客人,坐在二十铺席左右的狭长的房间里,各自围在桌子边,安安静静地喝酒。
上原先生先要了一杯酒喝了,接着他也为我要了一杯,劝我喝。我连连喝了两杯,一点也没有感觉。
上原先生喝酒,抽烟,一直沉默不语,我也闷声不响。这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可我很沉静,心情挺自在。
“要是喝点酒就好了。”
“哎?”
“不,我是说你弟弟,要是兴趣放在酒上就好了。我呀,过去也有过麻药中毒的事,人们觉得很可怕,其实那和饮酒是一样的,不过人们对饮酒却特别宽容。使你弟弟变成个酒鬼就好了,怎么样?”
“我也见到过酒鬼。过新年的时候,我正要外出,家里司机的一位朋友,躺卧在在助手席上,鬼一般满脸通红,呼呼大睡。我吓得惊叫了一声,司机对我说,这是个酒鬼,拿他没办法。我那时第一次见到酒鬼,真有意思。”
“我也是酒鬼。”
“哎呀,是吗,不对吧?”
“你也是酒鬼。”
“没的事,我只是见到过酒鬼,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上原先生这才快活地笑了起来,“所以嘛,你弟弟也许成不了酒鬼。总之,喜欢喝酒,就好。回去吧,太晚了,你不方便吧?”
“不,没关系的。”
“不行,这地方太狭小了。老板娘,结账啦。”
“很贵吗?少量的话,我也付得起。”
“是吗?那好,就由你付吧。”
“我也许不够呢。”
我看看手提包,告诉上原先生有多少钱。
“这么些钱,够喝上两三家的,你真会耍我。”
上原先生皱起眉头说,接着又笑了。
“还打算到那家酒馆去呢?”我问道。
他认真地摇摇头。
“不用,已经够多的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回家吧。”
我们登上地下室黑暗的阶梯,上原先生比我先行一步,走到阶梯中央,突然转过来身子,迅速地亲吻我,我紧闭双唇,接受了他的吻。
我并不怎么喜欢上原先生,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便有了这个“秘密”。上原先生嘎达嘎达跑上了阶梯,我满怀一种奇异的明朗的心情,慢慢登上阶梯,来到外面,和风吹拂着面颊,心情十分舒畅。
上原先生为我叫了出租车,我们默默地分别了。
车子摇摇晃晃地跑着,我感到世界立即变得像大海一般广阔。
“我有情人啊。”
有一天,我受到丈夫的申斥,心里很烦闷,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我知道,是细田君吧?你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吗?”
我闷声不响。
我们夫妻间每逢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总要搬出这个话题。看来,这实在无可挽回了。就像做衣服剪裁错了料子,是怎么也缝不到一起去的,只好全部废弃,另外重新剪裁新的料子。
“莫非你肚里的孩子……”
一天晚上,丈夫这样说。我感到太可怕了,浑身不住打哆嗦。现在想想,我,丈夫,都还年轻。我也不懂什么叫情,什么叫爱。我很喜欢细田君画的画,心想要是能做他的妻子,将会创造多么美好的生活。假如不能同那样有情趣的人结婚,那么结婚就将毫无意义。我逢人就这么说,因而遭到大伙儿的误解。尽管这样,我依然不懂得情,不懂得爱,但是,却公然宣称喜欢细田,又不肯声明取消。这就惹出了是非,连肚子里的小娃娃,都成了丈夫怀疑的对象。尽管我们谁也没有公开提出离婚,但不知不觉,周围的人都另眼相加。于是,我只好同我的伴娘阿关回到娘家。不久,孩子生下来是死胎,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同山木家的关系也就此完结了。
直治在我离婚这件事情上,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责任,他声言要寻死,随之号啕大哭起来,眼睛都哭肿了。我问弟弟还欠药店多少债,弟弟说出的金额实在吓人。不过,后来才知道,弟弟不敢说出真实的金额,他所说的数字是假的,已经弄明白的实际的金额,几乎接近当时弟弟告诉我的金额约三倍。
“我见到上原先生了,他是个好人。今后你就和上原先生喝喝酒什么的玩玩吧,怎么样?酒不是很便宜吗?酒钱我随时可以供给你。药店的账不用担心,反正我会想办法的。”
我告诉弟弟见到了上原先生,又夸他是个好人,这似乎使弟弟非常高兴,当晚他接到我的钱,就去找上原先生玩乐去了。
中毒,说不定是一种精神病症。我表扬了上原先生,又从弟弟那里借来上原先生的著作阅读,称赞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弟弟便说,姐姐哪里会知道他呢。不过,他听了还是很开心,就说:“那你就多看看吧。”接着,又借给我一些别的上原先生写的书。其间,我也认真地读起上原先生的小说来,姐弟两个兴致勃勃谈论有关上原先生各种传闻。弟弟每天晚上都趾高气扬地跑到上原先生那里玩乐,渐渐地按照上原先生的计划,转移到喝酒方面来了。药店的那笔账,我暗暗同母亲商量,母亲一只手捂着脸,思索了好大一会儿,不久,她扬起脸,凄然地笑了笑,说道:“发愁也没有用,真不知哪年才能填满这个窟窿。不过,每月还是陆续还一些吧。”
自那之后,六年过去了。
葫芦花,啊,弟弟也真够苦的。而且,前途无路,究竟如何是好呢?恐怕他现在仍是茫然不知吧。他只是每天拼命喝酒打发日子。
干脆横下心来堕落下去,又会怎样呢?说不定反而会使弟弟变得快活些,不是吗?
“有无并非属于不良的人物呢?”那本日志上也写了。他这么一问,我仿佛感到自己、舅舅和母亲,都是不良的人物了。所谓“不良”,兴许就是温存的意思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