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蜉蝣
第五十二回 蜉蝣
翌日清晨,宇治山庄中,人们发现浮舟失踪了,众侍女万分惊慌,四处寻找,终于没有任何成效。这情景恰似小说中所描述某小姐被人劫持后的次日早晨的那般光景,因此在这里就无须详细赘述了。浮舟的母亲从京城里差遣来的使者昨夜没有返京,夫人放心不下,遂于今日又派一个使者前来。这个使者说:“雄鸡报晓时分,我就奉命前来了。”包括乳母在内的众侍女,个个慌了神,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束手无策,十分尴尬,只顾慌张着急。而了解内情的右近和侍从,回想起浮舟近日来异乎寻常的沉思苦闷,料想她可能已经投宇治川自尽了。右近一边哭泣一边拆开浮舟母亲的信阅读,信中写道:“或许由于为你的事过分操心的缘故,夜里总是辗转难以安稳成眠,今夜连在梦中也不能从容而清楚地看到你的面影。我刚合眼就被梦魇住,心情也异乎寻常很不好,总是惦记着你,放心不下。薰大将迎接你进京的日期将近,我想在这之前的这段期间,迎接你到我这边来。但是今天又遇上雨天,改日再说吧。”右近再将浮舟给她母亲的复函打开,看到那两首绝笔歌,不由得痛哭起来,她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写的歌词多么触目惊心。她决心这么做,之前为何蛛丝马迹都不向我泄漏呢?她自幼绝对信任我,对我无所不谈,我对她也毫无隐讳。为何到了大限将尽的关键时刻,她竟不露痕迹地抛弃我而去呢?!真令我无限怨恨啊!”她顿足捶胸放声痛哭,活像个孩童。她心想:“老早以前就看见浮舟小姐总是陷入烦恼的沉思情形了,然而小姐天生性情温顺柔和,万没有想到她会选择走上这条异乎寻常的极端可怕的绝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右近怎么也想不通,越发悲伤不已。乳母平素主意点子挺多,此时反而方寸大乱,束手无策,只顾叨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丹穗亲王阅读浮舟的回信,只觉得字里行间有点异乎常态的细腻,似乎另有含意。他想:“浮舟究竟作何打算呢?看样子她是有心爱我的,只是担心我轻浮无常,从而深怀疑虑,于是躲藏到别处去,才给我写这样的回音吧。”丹穗亲王忐忑不安,遂派使者前去探询。使者来到山庄,只见房屋内人们都在号啕痛哭,他连信都无法送上。他向一个女仆打听,询问:“这是怎么啦?!”女仆告诉他说:“浮舟小姐昨天夜里突然逝世,大家惊慌失措,束手无策,能主事的夫人又偏偏不在这里,侍女们都不知如何做才好,大家茫茫然不知所措。”这个使者不太了解内情,因此也不再追问底细就返京去了。他把所见所闻向丹穗亲王禀报,亲王听了只觉得恍如在梦中,奇怪之极,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心想:“迄今没有听说她身患重病,只听说她近来忧郁烦恼。在她昨日的回音中也看不出有这种迹象,倒是令人觉得她的运笔书怀情致更美了。”亲王心中的疑窦难解,于是召唤时方前来,对他说:“你走一趟探明究竟,确认一下真实情况。”时方说:“或许薰大将已经听到什么风声,所以严厉斥责值宿人玩忽职守。近来仆役们出入山庄,都要经门卫仔细盘查才放行。时方我如若没有适当的借口,贸然前往宇治山庄,万一被大将知道了,深恐他会怀疑呢。再说,那边突然死了一个人,此刻必定人声嘈杂,喧嚣闹腾,进出人员众多。”丹穗亲王说:“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但总不能不弄清楚,就置之不顾呀。你还得设法找个恰当的借口,去见那个了解实情的侍女侍从,探明事件发生的详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那个仆人的禀报可能有误。”
时方看见主人焦急不安的神情,觉得确实可怜,也不好违命,遂于傍晚时分动身前往宇治去。
时方这种身份的人,可以随时轻装出门,他很快就抵达宇治山庄。这时雨势刚停,由于要走漫长的崎岖山路,不得不穿简便的装束,他的着装模样像个仆人。时方走进山庄,就听见众人嘈杂的喧嚣声,有个人说:“今夜将举行葬礼。”时方听见不禁惊愕。他要求和右近见面,但遭右近托辞婉拒。右近叫人向他传言:“此刻神态恍惚,不能起身。大驾莅临,今夜想必是最后一次了,然而未能晤面,实在歉甚。”时方说:“如此说来,我不能探明情况,空手而归叫我如何向主人禀报呢?!哪怕至少是侍从姐姐出来见见我啊!”时方一个劲地恳切请求,于是侍从出来与他会面。侍从说:“实在是令人震惊啊!恐怕小姐也万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突然死亡。请你转告亲王,我们这里的人们,说极其悲伤也罢,或说什么也罢,总而言之,一切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般,一个个都觉得失魂落魄,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待到心情稍许镇静下来之后,再把小姐近日来深陷忧郁沉思的情状,以及亲王先前来访那夜她痛苦与烦恼的情形等详细奉告。丧家污秽不吉,世人忌讳,且待四十九日忌期过后,请您再来晤谈。”她说罢痛哭不已。更深的内室里也传来了众人的哭泣声,其中有个人在边哭边说,大概是乳母吧。只听见她哭诉说:“我的小姐啊!你到哪里去了?快点回来吧!连遗骸也看不见,令我好伤心啊!往常朝朝暮暮相见,尚嫌不够,总想永远陪伴在小姐身旁,衷心期盼小姐早日获得幸福,朝夕指望着这一天早日到来,老身这才延长寿命至今天。万没有想到小姐竟抛弃我而行踪不明,不知去向。料想鬼神也不能夺走我家小姐,人们非常珍惜的人,帝释天也会让她还魂的。夺走我家小姐者,不论是人还是鬼,请快快把她还给我们,至少也该让我们看到她的遗骸!”她连篇累牍地哭诉一番,时方听见其中有“连遗骸也看不见”等话语,觉得奇怪,便对侍从说:“还请你把实情告诉我。说不定有人将她隐藏起来了呢。丹穗亲王要了解确实情况,我是代替他来的,是他派来的使者。现在不论是死亡还是被人藏匿,已成无可奈何的事了。但是倘若日后真相大白,亲王知道实情与我向他禀报的不相吻合,势必向我这个专为此事来寻访的使者问罪。再说亲王虽已听了先前派来的使者的禀报,但他觉得:或许是使者听错了呢?他内心总是怀有万一的一线希望,所以特地派我前来向你们当面探询确切的真实情况。面对如此的真情实意,你们还忍心隐瞒事实吗?迷恋女色的事,在外国的朝廷帝王里,自古以来不乏其例,但是像我们丹穗亲王那样一往情深,我看是世间罕见的。”侍从心想:“他真是一位诚挚的使者。再怎么试图隐瞒事情的真相,发生这种世间少有的出奇事件,最终总会大白于天下的。”侍从说:“您怀疑会不会有人把小姐隐匿起来,倘若有这方面的一丁点蛛丝马迹,我们这里的人们怎么可能如此痛心疾首,惊慌失措地大哭呢!说实在的,近来小姐的神情,令人觉得她总是深深地陷在极端忧郁的沉思中。薰大将那边也几次三番地说要迎接她进京,小姐的母亲和今夜在这里高声哭诉的乳母,都忙着为她做准备,让她迁居到最初结缘的薰大将那里去。有关丹穗亲王的事情,小姐决不愿意让人知道,只在自己心中暗自感激、思慕,由此而产生思绪上的混乱,心情十分郁闷,非常烦恼。可怜啊!万万没有想到她自己竟会起自尽的念头。因此那个乳母才那么惊慌失措,古怪反常地哭诉不止吧。”侍从的这番话尽管不算详尽,但大致轮廓隐约都说出来了。时方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说:“那么改日再从容地详谈吧,如此站着交谈片刻,实在是太潦草了啊!不久丹穗亲王势必会亲自来访吧。”侍从说:“啊!那可不敢当。事到如今,小姐与丹穗亲王的情缘倘若被世人知晓,对已故的浮舟小姐来说,反而是幸运的果报。然而此事迄今一直是秘而不宣的,因此还是依旧严守秘密不泄漏出去,这才是不辜负死者的遗愿。”接着她又说:“宇治山庄的人们都在尽心竭力地设法,使这桩异乎寻常的横死事件不泄漏出去。”时方在这里久留,势必会被人觉察出情由,因此侍从设法劝诱时方早些离开。时方就此返回京城了。
时值大雨滂沱,人们乱哄哄的时候,浮舟的母亲从京中赶来,她的悲痛更是无法言喻。她哭道:“你倘若在我眼前死去,我固然会极其悲伤,然而正常死亡乃人世间的常情,不乏其例。但是如今尸骸未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浮舟为了与丹穗亲王恋情缠绵,而忧郁苦闷等情况,夫人全然不知。因此她万没想到女儿会投川自尽。她怀疑浮舟被鬼吞噬,或者是被狐狸精带走了。她甚至想起昔日的小说中,有过这种怪异事件的描述例子。她作种种猜想和想象,终于想起了她一向害怕并担心的薰大将的正夫人二公主,公主身边也许有心术不正、妒忌心强的乳母,听说薰大将即将迎接浮舟进京,遂心存妒恨,于是暗中勾结这边的仆人,干出此等坏事也未可知。她怀疑这里的仆人,于是问道:“这里有没有新来的不知底细的仆人?”侍女们回答说:“没有。这里地处荒凉偏僻,住不惯的人,一刻也待不下去。有的仆人总是喜欢推托说:‘我去去就来!’其实是悄悄卷起铺盖溜回老家不再回来了。”这倒是实情,新来的仆人自不消说,就是住惯了的侍女,也有好几个辞职离开了。现在的宇治山庄内是人手很少的时候。留下来的侍从等人回忆起近日来浮舟小姐的神情,记得她曾时不时地抽泣说:“真恨不得死了干净!”又看看她平日书写的字条,还发现压在砚台下的她生前随意吟咏的歌:“悲苦投川何足惜。”更确信浮舟已投川自尽了。她们朝宇治川的方向眺望,传来湍急的川流巨响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也很悲伤。侍从便和右近商量说:“这样看来,小姐无疑是投川自尽了。我们还在胡加揣测,以至使得小姐的亲人们都怀疑小姐究竟是怎么啦!实在可怜啊!”又说:“与丹穗亲王秘密幽会的那件事,原本就不是小姐主动和心甘情愿的。再说,做母亲的,即使在小姐死后知道了这桩逸闻,对方毕竟不是令人感到可耻的平庸者。我们干脆把实情全都告诉她吧,免得她由于没有看到遗骸而妄加猜测,万般困惑,悲叹不已。知道实情后也许还能减轻些重负呢。何况丧葬亡者,必须有遗体才是人世间的常态,这没有遗体的奇怪殡葬,时日拖延了,势必会被世人看出破绽来。还是向夫人据实禀报,大家尽心竭力严守秘密,想必定能遮掩世人耳目吧。”于是两人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悄悄地告诉了夫人。诉说者悲痛欲绝,话语几乎接不上去。夫人听了无限伤心,心神不定,她想:“看来女儿真的是投身于荒凉可怕的急流亡故了!”她悲伤至极,恨不得自己也尾随女儿投身川中。过后夫人对右近说:“我想派人沿川寻找,至少把遗骸找回来,才好殡葬!”右近回答说:“此刻再去寻找,已经无济于事了。遗骸早已被急流冲向大海杳无踪影了。做这种徒劳的事,让世人广为传说,多么不中听啊!”夫人左思右想,郁闷满怀无法排解,实在是无计可施。于是右近和侍从两人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她们将一辆车子推到浮舟房间门口,把浮舟平日所铺的褥垫、身边常用的生活用具以及身上脱下来的衣服等,通通装入车中,并让乳母家那个当和尚的儿子及其叔叔阿阇梨、阿阇梨的弟子,还有平素常有来往的僧侣等,此外还有以前就熟悉的老法师以及为浮舟七七四十九日忌期必须邀来做功德的僧人等,装作搬运亡者遗体的样子,一起把车子拉出去。乳母和夫人不胜悲伤,不顾一切地哭倒在地上。这时,那个以前曾经为值宿之事前来警戒过侍女右近的老者内舍人,偕同其女婿右近大夫也来了。内舍人说:“殡葬事宜应该禀报薰大将,选定日期,郑重其事地举办才好。”侍女右近她们回答说:“只因有个中缘故,尽可能不让外人知晓,故特地要在今夜之内把事情办妥。”于是将车子驱向对面山麓的原野上,不让他人靠近,只让了解实情的几名法师举行火葬仪式。这火葬很简单,火葬的烟云不大一会儿就消失了。乡下人对这种火葬仪式,反而比城里人重视,从而更多迷信。有人非难说:“真奇怪呀!这火葬仪式,按仪式程序说都很不完备,简直像为身份卑微者举办的,太潦草啦!”还有人说:“城里人的习惯是,但凡有兄弟亲人健在的,火葬仪式就特意做得简单些。”还有各式各样令人不安的讥评。右近她们心想:“这种乡下人的议论、讥评就够让人难为情的了,更何况消息势必不胫而走,传播开去,不久薰大将定将听到,他若知道‘浮舟小姐亡故却没有遗骸’,肯定会怀疑:‘准是丹穗亲王把浮舟藏匿起来了。’同样地,丹穗亲王那方肯定也会怀疑:‘也许是薰大将把浮舟藏起来了。’但是这两人是亲戚关系,交往甚密,彼此短暂的心存怀疑,终究会真相大白而释疑的。小姐生前有福气,备受这两位贵人的怜爱,死后倘若被怀疑遭卑贱者掠走,岂不是太冤屈了?”她们非常担心,于是仔细察看山庄内的所有仆役的状况,但凡在今早的慌张忙乱中偶然识破实情的人,她们都郑重其事地叮嘱他们绝不可泄漏情况。对于那些不知实情的人,她们也决不让他们知晓。她们想尽各种办法,力求严守秘密。右近和侍从两人互勉说:“过些时日,我们自然会把小姐自寻短见的情由悄悄地告诉薰大将和丹穗亲王。现在就让他们知道,反而会消减他们对小姐的恋慕哀情。在这之前,倘若有人不经意而走漏风声,将使我们感到对不住小姐。”这两人心中深感内疚,所以要竭尽全力暂时隐瞒。
薰大将由于自己的母亲尼姑三公主患病,这时正在闭居石山佛寺中,为母亲大事举办祈祷法事,虽然心中也惦挂着宇治那边的事,但是却没有一个聪明伶俐者前来向他禀报宇治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宇治这边即使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首先是薰大将那边竟没有派使者前来吊唁,宇治的人们都认为很没有面子。于是薰大将领地庄园内有个人就前往石山,将所见情况向薰大将据实报告。薰大将听罢大吃一惊,顿时感到一片茫茫然,旋即派遣自己的亲信大藏大夫仲信作为使者前往吊唁。该使者于浮舟投川亡故后的第三天早晨抵达宇治。大藏大夫仲信转达薰大将的话说:“惊闻噩耗,本应立即亲临此地,只因家母患病,正在举办祈祷法事,功德期限自有规定,一直未能如愿成行。昨夜举办殡葬事宜,理应先行通报,哪怕延缓日期,按通常规矩郑重办理才是,为何如此仓促,潦草从事?不管怎么说,办理殡葬仪式或简或繁,固然都是无济于事的徒劳之举,然而毕竟是人生最后的一桩重要仪式,办得如此简慢以致遭受乡下人的讥评,使我自身也深感有失体面。”众侍女听了薰大将的亲信即那位和蔼可亲的大藏大夫仲信作为使者的传言之后,越发悲痛不已,同时也无言以对,只顾落泪潸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只好以哭昏了头为借口,不作详细的回应。
薰大将听了仲信的汇报之后,还是觉得仪式办得过于简单潦草,他心想:“宇治真是个可恶的地方,也许那里就是魑魅魍魉栖息的场所,我为何要让浮舟住在此等可怕的地方呢?最近发生那桩意外之事,也是由于我将她安置在那种地方以为可以放心,以致别人就去侵犯她了。”他对自己的疏忽大意、不谙世故深感后悔,为此痛心疾首。薰大将觉得母亲正在患病,自己净想着这些不吉利的事而烦恼,很不恰当。因此离开石山返回京城。但他不进入夫人二公主的居室,而是差人向夫人打招呼传话说:“有一个与我比较亲近的人遭遇不幸,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关系,但我心中不免感到悲伤。这期间惟恐不吉利,故而有所忌讳,暂不进居室。”薰大将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内悲叹自己与浮舟的缘分太无常。他回想起浮舟生前的姿影娇媚可爱,更泛起无限恋慕和悲伤的情感波澜,他悔恨:“为什么在她活着的时候,自己不死心塌地去热爱她而一再蹉跎日月?事到如今,追悔莫及,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大概命里注定我在男女恋爱问题上必定遭受沉重的痛苦磨难吧。我本来就是异乎寻常一心想出家的人,事出意外,没想到竟一直在尘世中随波逐流,也许因此而受到佛祖的惩戒吧。或者佛祖为了使人萌生求道之心而施展巧妙方法,特意隐藏慈悲的一面,有意让人遭受痛苦呢。”他一边浮想联翩,一边一个劲地诵经念佛。
丹穗亲王更觉痛苦不堪,自从惊闻浮舟逝世噩耗,神志昏迷了两三天,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侍候他身边的人都胆战心惊,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在作祟。丹穗亲王终于哭干了眼泪,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浮舟生前的姿影反而更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越发增添依恋、悲伤的情绪。他对外人只说是自己身患重病,为了掩饰自己无端哭肿的双眼,他巧妙安排不让人见,然而悲伤愁叹的神色自然是显而易见的。也有人说:“丹穗亲王究竟为了什么事如此伤心,深陷忧郁得几乎丧命啊?”薰大将也全都闻知丹穗亲王愁叹的情状,他心想:“果然如我之所料,丹穗亲王与浮舟之间的关系,不仅仅是书信往来而已。实际上浮舟这般妙龄女子,只要被生性好色的丹穗亲王瞧上一眼,他肯定会魂牵梦萦。倘若浮舟尚存活人间,定会发生比以往更加使我难堪的事件吧。”如斯一想,薰大将悼念浮舟的情怀似乎有些冷却了。
前往丹穗亲王家探病的人,几乎天天都络绎不绝。正当举世为此纷扰时,薰大将心想:“丹穗亲王为了一个身份并不高贵的女子之死而蛰居家中忧郁哀思,我若不去慰问他,未免太不近人情。”于是前去探望他。那时节,正值式部卿亲王辞世居丧期间,薰大将在为这位叔叔服丧,身穿浅灰色丧服,实际上他心中何尝不在想是为自己所惋惜的浮舟服丧,色泽倒是恰如其分。他的面容稍见清减,反而更增添俊俏感。其他前来探病的人们,听说薰大将莅临,纷纷退出。这时正值清幽的日暮时分。丹穗亲王身体欠佳,但还不至于到卧床不起的程度,因此他对关系疏远的人虽然一概不见,但是对平素出入帘内的人,则并不拒绝会面。只是对薰大将的到访,总觉得彼此见面有些顾虑,很不好意思。最后终于照面时,丹穗亲王一看到薰大将,自己未曾启齿,眼泪就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悲伤得难于抑制。好不容易才逐渐镇静下来,说道:“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严重的大病,只是其他人都说这病状必须小心谨慎对待不可。父皇与母后也很为我担心,实在令我感到心痛。其实我是悲叹世态无常,感伤不尽啊!”说着泪如泉涌,他想掩人视线,举起衣袖欲揩拭泪珠,不想热泪已禁不住潸潸掉落。丹穗亲王虽然觉得很难为情,但又想道:“薰大将未必知道这眼泪是为浮舟流的。他充其量笑我怯弱、儿女情长,不像男子汉罢了。”可又觉得自己被他这么看,未免羞煞人了。薰大将则在想:“果然是这样,此人一直在为浮舟悲伤。不知这两人是从何时开始交往的。近数月来丹穗亲王想必在偷笑我像个傻瓜,还蒙在鼓里没有察觉吧。”一想到这里,薰大将就觉得自己对浮舟惋惜眷恋的哀思感情似乎淡漠了。丹穗亲王察看薰大将那副淡定的神色,觉得:“薰大将多么冷酷无情啊!但凡人胸中满怀痛切哀思时,即使不是死别的严重时刻,听见空中飞鸟的哀啼声也会引起共鸣而悲伤痛楚的,我今日如此无端伤心痛哭,他倘若察知我的心思,也不至于无动于衷而不受感动吧。他之所以这般泰然自若,只因深深领悟到人事无常之道,所以才不动感情吧。”丹穗亲王心中这么想,就很羡慕薰大将,觉得他品格很高尚,也觉得浮舟与薰大将毕竟有“丝柏木柱”之缘,从而有些亲切感。他想象着薰大将与浮舟相对而视的情状,还觉得“薰大将莫非就是死者浮舟留下来的遗爱”,因此一味凝望着薰大将。
这两人渐渐步入海阔天空的闲聊境地,在这过程中,薰大将心想:“有关浮舟的事,对他似乎不必过分隐讳。”于是对丹穗亲王说:“我向来内心总也藏不住东西,有些事暂时藏在心里不对你说,就觉得很不舒服。如今我不才而侥幸得以加官晋爵,而你身居高位更是少有闲暇,我们从容聚谈的机会几乎没有了。平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由,我也不便肆意前来骚扰。在繁忙中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多时。其实嘛,你也曾到过的那个宇治山庄里有个女子,听说此女子与那位青春夭折的大女公子有血缘关系,她居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得知后,就经常去探望她,出于觉得她宛如已故大女公子遗留下来的纪念,也很想诚心地照顾她。但是当时我正值与二公主新婚不久,深恐公然关照她,会无端招来世人的讥评,于是先安排她住在那偏僻的宇治山庄。其后我也没有经常去看望她,她似乎也不想特别依靠我一个人。倘若我从一开始就有心把她当作重视的正夫人看待,可能就不会这么做,而我却无此心意。在我看来,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缺陷,可以放心地怜惜疼爱她,万没想到她竟这么轻易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每想到这就是世间的万事无常吧,不由得极其悲伤。此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薰大将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其实薰大将并不想让丹穗亲王看到自己伤心的模样,而成为他的笑料,然而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无法止住。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乱了方寸。丹穗亲王心想:“他是否知道了我的事呢?!他那神情有些怪异,实在过意不去啊!”可是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真是令人伤心啊!我昨天约略听说了此事,曾派人前去探询情况,但据说是特意不想让世人知道此事,故也不强求。”他装着事不关己似的说,然而内心悲伤至极,因此言语也不多。薰大将说:“由于她似乎也不想特别依靠我一个人,因此我也曾想给你推荐,不过你自然早已见过她了吧,她不是也曾在府上住过吗?”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接着又说:“在你精神欠佳的时候,我对你说这些毫无意义的浮世杂话,搅乱了你的心思,实在抱歉。万望多多保重身体。”说罢便告辞回家。
薰大将于归途中心想:“丹穗亲王确实是深深地悼念浮舟啊!浮舟这一生着实短暂,不过看来她命里注定毕竟是个高贵者。提起丹穗亲王,他是当今皇上与明石皇后非常珍视宠爱的皇子,才貌双全,是当今出类拔萃无与伦比的佼佼者。他的夫人们绝非等闲之辈,从各方面看来都是雍容华贵、无比优秀的淑女。可是他却似乎熟视无睹,偏偏倾心于浮舟,甚至痴迷,以至过分悼念浮舟身亡而患病。此刻世间的人们都在一处处忙不迭地举办祈祷法事、诵经念佛或举行祭祀、祓禊仪式等,为的就是替丹穗亲王祈求病体恢复安康。我也是身份高贵者,当今皇上赐为二公主的驸马,我内心爱慕浮舟的深情,何尝不及丹穗亲王,一想到如今她已远离人世,悲痛之情实难抑制住。然而这种长吁短叹也未免无聊,还是努力不要这样表现吧。”但实际上还是心不由己,脑海里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情不自禁地吟咏:“人非木石皆有情。”一边吟咏一边躺下身来。
薰大将寻思:“浮舟死后的殡葬仪式相当简单。不知她的异母姐姐即丹穗亲王夫人二女公子闻知后,会作何感想?”薰大将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也感到于心不安。他心想:“她母亲身份卑微,这等阶层的人家有一种习俗,即家中尚有兄弟姐妹的人死后,殡葬必须从简。因此才简单潦草行事的吧。”他想到这些,内心只觉闷闷不乐。他十分惦挂着宇治那边的情况,很想知道浮舟辞世时的具体情状,极欲亲自奔赴宇治探询。然而倘若在那边居丧期届满之前去的话,就必须在那里闭居三十日,这是习俗的规定,长时间滞留对于自己不合适。可是难得去一趟,到了又立即返京,也觉得对不住宇治的人们。思来想去,十分烦恼。
不觉间又到了四月。一天傍晚时分,薰大将想起:浮舟倘若还健在,今天该是迎接她迁居京城的日子。内心不胜悲伤。庭院近处的橘花散发出令人怀旧的可人芳香,杜鹃悲鸣两声从空中掠过,薰大将独自吟咏:“杜鹃若能经冥府。”他觉得仅吟咏此歌,尚嫌不足以抚慰自己的情怀。恰巧当天是丹穗亲王到北院来的日子,薰大将遂命人折下一根橘花枝,将自己所吟咏的歌系在花枝上,给他送去。歌曰:
君若怜惜疼杜鹃,
暗自饮泣属当然。
丹穗亲王见到容貌酷似已故浮舟的二女公子,更加引发内心的悲伤。这时夫妻二人正在茫然陷入沉思,突然接到薰大将来函,丹穗亲王读后觉得此歌似乎另有含意,旋即作答歌曰:
“橘花吐香念故旧,
知心杜鹃鸣啁啾。
令人好心烦啊!”
二女公子早已无一遗漏地知道丈夫丹穗亲王与异母妹浮舟的事情。她心想:“姐姐和妹妹都是红颜薄命者,莫非是由于她们各自遇事过于深思,多愁善感所致?而姐妹中惟独我一人不知深思,因此才能苟活到今天吧。但谁知今生还能苟延多久。”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内心不安。丹穗亲王也在想:“反正二女公子全都知道自己与浮舟的事,再不向她坦白未免太过意不去。”于是把以往诸事的来龙去脉略加润色,全都告诉她。二女公子说:“你瞒着我,令我好难过啊!”这两人在交谈的过程中,时而哭泣,时而欢笑。由于交谈的对方是死者的姐姐而不是他人,因此丹穗亲王觉得交谈的氛围亲切富有情趣。倘若他在正妻娘家六条院那边,有点小事都会小题大做,很不自在。此番丹穗亲王患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疾病,那边却兴师动众,为他举办祈祷康复仪式等,繁忙纷扰,前来探病的客人络绎不绝,他的老丈人即六女公子的父亲夕雾左大臣、六女公子的兄长们时刻在他身旁问寒问暖,实在不胜其烦。相比之下,丹穗亲王觉得在二条院着实轻松自在,备感亲切。尽管如此,丹穗亲王还是在寻思:“浮舟为什么突然死去?简直像在梦境里。”对此他总是耿耿于怀,于是派遣时方等人前往宇治把侍女右近迎接来。浮舟的母亲住在宇治,听见宇治川汹涌的波浪声,自己也恨不得投川追随女儿远去,内心的忧伤悲痛无法排解,只得带着这种心情踏上返京的归途。留下右近等人只好与几个诵经念佛的僧人相互为伴,寂寞无聊地度日。正在此时,时方等人来了。先前宇治山庄突然增加值宿人,戒备森严,如今已无人挑剔责难,时方想起前些时候所见的情景,心想:“真可惜啊!丹穗亲王最后一次到此地来时,竟遭值宿人阻拦,未能入内。”时方很同情丹穗亲王。他们在京城里眼见亲王为这区区不足道的恋情竟迷恋焦急到如此程度,觉得不成体统,但是到了这里,回想起从前丹穗亲王曾数夜不辞艰辛远途跋涉前来与浮舟幽会,以及抱着浮舟泛舟宇治川的情景,觉得亲王的姿影多么高雅优美。回思往事,不由得
动情感伤。右近出来会见时方,一见面右近便情不自禁地痛哭了起来,这也是难怪的。时方对她说:“丹穗亲王如此这般说,特地派我前来。”右近说:“现在正值居丧期间,我倘若贸然离开前去,其他人肯定会觉得奇怪,瞎起狐疑,我不能不有所顾忌。再说此刻我思绪烦乱,纵令前去拜见亲王,估计也不可能清楚明了地向亲王禀报。且待浮舟小姐的丧期断七后,我再找个借口对他人说:‘我要出门一趟。’这才说得过去。届时我若能意外地苟延性命,情绪稍微镇静下来,纵令亲王不召见我,我也定然会把这桩梦一般的事件向亲王禀报。”看来她今天不肯动身。时方大夫也哭泣着说:“亲王和小姐的关系如何,我们并不十分清楚。怜花惜玉的雅趣我们更加不知晓,不过我们确实看到了亲王对浮舟小姐无比宠爱眷恋的神情,因此觉得似乎无须急匆匆地和你们亲近,早晚总会有为你们效劳的时机,从而思想上多少也有些松懈,不想竟发生这种无法挽回的悲惨事件。从我的心情上说,对你们深表同情,更加希望接近你们了。”接着又说:“亲王考虑照顾周到,特意派车前来迎接,倘若空车回去,岂不是辜负了亲王的一番美意?那么,或者请另一位侍从姐姐前去,你以为如何?”右近于是呼唤侍从,并对她说:“那么请你走一趟吧。”侍从回答说:“我嘴拙更不会应对,不知该说些什么。再说为小姐居丧,我丧服尚在身,亲王府上哪能不忌讳!”时方应声催促说:“亲王患病,府内正举办各种祈祷法事,原本有各种斋戒,然而由于爱恋小姐的关系,似乎不忌讳为小姐服丧的人。何况亲王与小姐的宿缘如此深厚,他自己也应服丧。不管怎么说,距断七期限也没有几天了,还请你今天走一趟吧。”侍从一向暗自恋慕丹穗亲王的英姿,浮舟死后,侍从本以为今后不能再见到亲王了,今天有此机会,何乐而不为。她乐意动身进京。侍从身穿黑色丧服,巧作打扮之后也蛮清爽标致。她现在没有主人,遂漫不经心地认为不必穿围裙,因此也没有把围裙染成深灰色。今天让她的随从人带一件浅紫色的围裙备用。途中侍从心想:“倘使浮舟小姐还健在,要走这条道进京,得避人耳目,秘密进行。我内心中对她与丹穗亲王相恋,是深表同情的。”她沿途边走边想,缅怀浮舟,悲伤的热泪不停地流淌,不觉间抵达丹穗亲王府。
丹穗亲王听说侍从来了,不由得甚为哀愁。此事太难为情,不好意思告诉夫人二女公子。丹穗亲王来到正殿上,让侍从在游廊前下车。亲王向她仔细地询问了有关浮舟临终前的种种情况。侍从把小姐在那段期间冥思苦想、忧伤悲叹的情景,以及那天晚上伤心哭泣的情状,一一禀告。侍从说:“小姐异乎寻常地少言寡语,仿佛万念俱灰,提不起精神来。明明心中有大事,却甚少向人述说,总是憋闷在内心底,可能由于这个缘故,连临终遗言也不曾留下来。她如此痛下决心撒手人寰,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她禀报得十分详细,丹穗亲王听了愈加伤心,心想:“因缘都是前世注定的,前途如何,为何不听天由命呢?!不知要下多么大的决心,才有勇气投川溺水自尽呢!”亲王似乎想体谅她的痛苦心情,心想:“倘若我能当场发现她投川,一把将她抱住就好了……”想到这些不由得感情激动,心如刀绞,然而如今已无法挽回了。侍从也在想:“当她焚烧书信的时候,我为什么不多个心眼明察而疏忽大意了呢?!”侍从整整一个晚上回应丹穗亲王的询问。她还把浮舟写在诵经卷数记录单上回复她母亲的绝命歌念给亲王听。从前丹穗亲王从未曾注目过这个侍女侍从,此时觉得她也蛮和蔼可亲的,于是对她说:“你今后就在我这里供职如何?你对我家夫人二女公子也并不陌生不是吗?”侍从回答说:“我心虽然也想在府上供职,但此刻内心的悲痛未了,且待小姐的丧期断七后再作打算。”丹穗亲王说:“希望你再来!”丹穗亲王连侍从也觉得依依惜别。黎明时分侍从告辞。丹穗亲王把以前为浮舟置办的梳具盒一套和衣箱一套赏赐给她。丹穗亲王为浮舟置办的日常生活用具,各式各样为数甚多,但是赏赐侍从也不宜过于丰厚,因此只赏赐合乎她身份的物件。侍从到这里来,没有想到会获得赏赐,如今要带这么多赏赐物品回去,同辈的其他侍女们看见了会怎么想呢?她总觉得是个麻烦事,然而又无法婉言谢绝,只好接受下来并将赏赐品带回山庄去。到了山庄,她与右近二人悄悄地打开来看。恰巧在这寂寞无聊的期间,看到这许多做工精巧、意匠新颖、品种多样的赏赐品,不由得悲从中来,彼此热泪潸潸。赏赐的衣服装束也都是相当华丽的。她们俩相互愁叹:“居丧期间,如何才能把这些华美的赏赐品隐藏起来呢?”
薰大将也非常关心和挂念宇治那边的情况,思来想去一筹莫展,遂亲自前往宇治探视。一路上,薰大将回思往事,百感交集,他想:“想当初我不知是由于哪份前世注定的缘分而来访问她们的父亲八亲王,后来竟为八亲王全家成员操心照顾,甚至连这位意想不到的八亲王的私生女也都照顾到。当初我之所以到此地来,为的是向这位道行高深的前辈八亲王求教佛法,以便为自身来世修福。没想到自己后来竟违背初衷,动了凡心迷入色途,大概缘此而承受佛祖的惩戒吧。”抵达山庄后,薰大将召唤右近前来,对她说:“浮舟身亡时的情景,我虽听说了但很不清楚。这真是一桩令人无限伤心的无常事件。现在距居丧期的断七日期所剩没几天了,我本拟于断七后再来访,然而心情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就急匆匆地来了。浮舟小姐究竟患了什么病症,那样突然死亡?”听见薰大将这般询问,右近心想:“小姐突然死亡时的情景,老尼弁君等人也都看见了,事情的真相早晚都会传到薰大将的耳朵里。我此刻倘若多余地隐瞒不报,将来他知道了我所禀报的与他所了解的情况不一样,反而会怪罪我,这对自己很不利。”至于浮舟与丹穗亲王那不可思议的秘密幽会关系,右近曾竭尽全力设法隐瞒,并且预先准备好一套套巧妙的说辞,以便应付这位态度严肃认真的薰大将的各种提问。然而今天当真面对薰大将的提问时,原先准备好了的说辞,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狼狈不堪,于是将浮舟失踪前后的情况如实地向薰大将禀报。薰大将听了,觉得这真是意料不到的事,顿时说不出话来。薰大将心想:“真无法相信这是真实的事情!浮舟生性沉默寡言,世间一般人随便想到的事或漫不经心爱说的话,也难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这样一位文静的淑女,怎么可能狠下决心,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呢。说不定这是此间的侍女们编造的情节来蒙骗我呢!”他怀疑会不会是丹穗亲王把浮舟隐藏起来了呢,内心思绪愈加烦乱了。然而想起丹穗亲王悲叹痛悼死者的神情,又觉得这显然是千真万确的啊!再说,观察这里人们的动静,倘若是有意造假,自然会露出蛛丝马迹的。这时山庄内上上下下的人们都听说薰大将到宇治来了,小姐却已撒手人寰,大家聚集在一起,极其悲伤地痛哭不已。薰大将听见这片凄凉的哭声,问道:“有没有人与小姐一起失踪?还必须把当时的具体情况更加详细地告诉我。我估计小姐决不会嫌我对她冷淡而背弃我。究竟突然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件,促使她投川身亡?我始终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事实。”右近看见薰大将的神情,觉得他很可怜,同时又见他“果然怀疑此事蹊跷”,她内心不免觉得事情麻烦了。右近对薰大将说:“大人是知道的,我家小姐自幼不幸,生长在遥远的穷乡僻壤,最近迁居到远离人群的荒寂山庄之后,平日总是陷入郁闷的沉思。她最大的乐趣莫过于静候大人偶尔莅临山庄,这种期盼甚至能使她忘却过去的不幸和悲伤,她希望早日迁居京城,以便能够从容地朝朝暮暮见到大人。她嘴上虽不说,但是内心似乎总是这样想的。后来听说此事即将如愿,身为侍女的我们这些人无不感到欢欣庆幸,于是纷纷忙于做乔迁的准备工作。小姐的母亲即那位常陆守夫人多年来的宿愿即将遂愿,更是如释重负,加紧忙于筹划迁京的诸多事宜。不料后来大人送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这里的值宿人也来传达大人的旨意,说是‘侍女中有行为不检点者,警卫必须更加森严’。那些不懂礼仪的粗暴村夫们中又有妄加揣测,胡编乱造谣言者。自那以后,大人久疏音信。于是小姐愈加痛感命里注定自身自幼不幸,命途多舛,实在是无可奈何,顿感万念俱灰。她母亲一向尽心竭力,务求使此女儿获得幸福,不至于让人背后说风凉话。然而小姐此时却深感母亲的这番苦心反而成了世人讥讽的笑柄,多么令人伤心啊!就这样她遇事总往坏的方面想,成天陷入沉思愁叹。除了上述情况之外,实在想不出导致她走上绝路的原因,纵令被鬼怪隐藏起来,也总会留下一些痕迹啊!”她说罢极其悲伤地痛哭了起来,薰大将心中的疑窦逐渐消失,哀伤的情绪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热泪潸潸止不住。薰大将说:“我身不由己,不能随意行动,我的任何行动都会迅速招引世人的瞩目。甚至每当牵挂她而放心不下时,往往会自我宽慰:‘不久即将迎接她进京,我要让她有个正式的名分,无须顾忌地与我长相厮守。’凭借这种想法而使自己耐住性子度日,没想到她竟怀疑我对她薄情疏远她,而实际上反而是她对我冷淡,舍弃我,实在令我伤心啊!有件事,今天本不想再提起,好在此刻别无外人,不妨说说,那就是有关丹穗亲王的事。他与小姐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这位亲王在恋慕女色方面实在异乎寻常,且善于拨动女子的心弦。因此我估计小姐是由于不能经常与他相会,以至抑制不住极度的悲伤,才投川身亡的吧。你必须如实将详情告诉我,对我绝不可隐瞒。”右近心想:“薰大将肯定已经完全知道小姐与丹穗亲王的秘密了。”她觉得怪对不住薰大将,说道:“这件令人烦心的事,原来大人都听说了呀。我寸步不离小姐身边……”她想了想,接着又说:“想必大人自然已听说了,小姐曾经悄悄地在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那边借宿了好几天。这期间,有一天,简直出乎意外,丹穗亲王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贸然闯入小姐室内,经我们措辞相当严厉地违抗之后,亲王终于落空地离开了。小姐深感恐惧,遂移居三条的那所简陋的住家里。此后亲王全然不知小姐去向,也就无从前来纠缠。其后我们一直隐匿住所,不让亲王知晓。迁居宇治山庄之后,不知亲王从何处得知消息,时值今年二月间,亲王就派人送信来。此后又有好几次来函,但浮舟小姐都不看。我们见状劝她说:‘不予理睬未免失礼,反而显得小姐不通人情。’于是小姐写了复函,大概作复过一两次吧。除此之外,我并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动静。”薰大将听罢,心想:“她的回答不外乎就是这些情况,我再强行深究,未免索然无味。”于是薰大将独自陷入沉思,他想:“浮舟一方面珍惜丹穗亲王对她的倾心爱慕之情,另一方面她对我的感情也无法轻易舍弃忘怀,以至左右为难,束手无策,无法判断。她生性原本就是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再加上又居住在宇治川畔,思绪纷乱无着时难免会萌生投川轻生的念头。试想假如我不把她弃置在宇治山庄而是安置在靠近我处居住的话,她即使遭遇世间再大的忧患,也未必能找到什么‘深谷’可供投谷身亡吧。这样看来,她与宇治川似有恶缘啊!”薰大将自然而然地对这条宇治川的流水都深感厌恶。近年来他为了那位令人爱怜的大女公子和这位浮舟,频繁地远途跋涉,往返奔走于这崎岖的山路上,如今回想起来觉得实在可悲啊!甚至连“宇治”这个地名也不想再听了。薰大将接着又想:“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最初对我提及浮舟的事情时,把浮舟比作‘已故姐姐的遗念偶像’已是不吉利的兆头。归根结底,简直是由于我的疏忽大意,才招致浮舟的自毁身亡。”他浮想联翩,想起了先前听说的浮舟的殡葬仪式的情况,觉得:“浮舟的母亲毕竟身份卑微,因此浮舟死后的殡葬仪式办得过于草率,太简单了。”内心很不愉快。听了右近的详细汇报之后,又想:“做母亲的,该不知多么悲伤。浮舟作为这般身份的母亲的女儿,确实已算相当优秀的人了。但是浮舟与丹穗亲王的秘密关系,做母亲的可能并不知晓,说不定她还以为可能是我对浮舟的态度有什么变故,才发生这种不幸事,从而对我心怀怨恨呢!”想到这些薰大将就觉得很对不住浮舟的母亲。浮舟不是在家里死的,因此这住房没有蒙上死人的秽气,不过因为随从人员都在跟前,薰大将没有跨进室内,他命人将架车辕的台座搬来,放置在屋角的双开板门处,当作凳子坐。但又嫌不雅观,后来就走到枝叶葳蕤的树荫下,以地衣为坐垫,就地坐下歇息了一会儿。他环顾四周,心想:“今后恐怕不会再到这伤心之地来了!”感伤地独自咏歌曰:
我若长辞伤心地,
凭吊荒宅知是谁?
那时山寺的阿阇梨,现在已任律师职位。薰大将召唤这位律师到山庄来,吩咐他为浮舟举办各种法事,增添诵经念佛的僧侣人数。因为自尽行为罪孽深重,为减轻死者的罪孽,必须追善,每逢做七的日子,都必须诵经供养举办法事等,薰大将都作了详细的指示。天色已经黑暗,薰大将准备起程返京,他心想:“倘若浮舟还健在,我不会就这样返回京城。”脑子里想的净是浮舟的事。他召唤老尼弁君,可是弁君派人代为回答说:“老身实在太不吉利,为此悲伤愁叹不已,精神远比以前更觉恍惚昏聩,只顾躺着起不来。”她不肯出来见面,薰大将也不勉强进去看她,就此踏上归程。他在归途中不胜后悔:自己为何不趁早迎接浮舟进京?他听见宇治川的流水声,更觉心乱如麻、心潮澎湃,他想:“连遗骸都找不到,多么悲惨的撒手人寰啊!不知她此刻怎么样了,在何处海底与贝类为伴?!”他哀思满怀,无以**。
浮舟的母亲,由于京城里丈夫家常陆守宅邸内正在为女儿的安产而举办祈祷法事,自己又刚从丧家返京,身上蒙着死人的秽气,出于忌讳不便径直返回常陆守宅邸,所以暂时落脚三条那边的那所简陋的住处。她的悲伤也无法抚慰,另一方面她也惦挂着后夫的女儿是否已安产。身为母亲却因身有秽气不能接近产妇,也顾不上思念照料其他的孩子,只顾茫茫然地度日。正在此时,薰大将秘密地派人送信来了,夫人虽然精神恍惚,但也觉得十分欣喜,同时也很伤心。薰大将的信中说:“此番不幸而发生如此意外的事件,晚辈首先应向夫人表示诚挚的吊唁。然而由于惊闻噩耗心绪烦乱,泪眼模糊无法镇静下来,想必夫人痛失爱女,更不知多么悲伤哀叹,因此拟待情绪稍见平静后,再行拜候。倏忽已过多时,晚辈痛感世态无常,更觉此恨绵绵无尽期。晚辈倘若尚能苟延于世,万望夫人视我为令嫒的遗念,晚辈随时恭候差遣。”此信写得感情非常真挚,送信的来使,就是那位大藏大夫仲信。薰大将还嘱托仲信传达自己的口信说:“晚辈办事动作缓慢,以至年关已过却尚未迎接令嫒进京,夫人或许会怀疑我爱慕令嫒之情未必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从今以后,无论任何事,如有所需,务请招呼一声,定当尽力效劳,亦请夫人将此事放于心上切莫忘怀。听说府上公子为数不少,若欲出仕朝廷,晚辈定当尽力关照。”夫人觉得来使非直属亲人无大碍,无须过分拘泥丧亡秽气,于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污秽!”说着硬是邀请来使进入室内坐下歇息,她自己则一边落泪潸潸,一边复函。信中说:“老身遭此严重灾难,尚能苟延残喘,悲伤度日至今,也许是由于能够仰承贵方的福言嘉语的缘故。多日来,每当看见小女在那荒凉的山庄里寂寞度日,郁郁寡欢、愁绪满怀的情状,经常痛感这都是为母者身份卑微之罪过,实在无可奈何。后来承蒙惠允即将迎接小女进京,正庆幸从此可蒙庇护过上长期幸福的生活。不料世事无常,竟发生这种无可挽回的天大灾难,令人闻到‘宇治’这山乡名,都不由得感到痛苦,忧心忡忡,无限悲伤。今蒙赐书,多方安慰,不胜欣喜,似觉寿命得以延长了,倘能承蒙恩泽而存活于世间,自当仰仗鼎力施助。只是此刻悲伤难抑,泪眼昏花,未能如意恭敬复函,歉甚。”倘若按照惯例给来使赠送一般的礼品,很不适宜,然而不予馈赠,夫人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她把原本准备在适当的机会奉献给薰大将的,饰有带斑纹的犀角以代替饰石的石带一条,以及精致的佩刀一把,装入袋内,在来使将上车时,对来使仲信说:“此物是死者的遗念。”说着将礼品交给了对方。
来使仲信返回宅邸,薰大将看了馈赠的礼品后说:“在这种时候,真是任性之举啊!”仲信向薰大将禀报说:“常陆守夫人亲自接见我,她边哭边述说:‘大人连老身膝下的孩子们的事都深切地关照到了,实在是不敢当。我等都是身份卑微者,反而觉得无比羞愧。不过,到时候我决不会让他人知晓是什么缘由,而让这些不肖的孩子们往赴贵邸,让他们奉公执役。’”薰大将听罢心想:“的确,诚如她所说的,要照顾的这些常陆守的孩子们,都不是什么有密切关系的亲戚。不过,皇上的后宫中,也不是没有地方官之辈的女儿,被献上进宫。这样的女子倘若有宿缘,幸蒙皇上宠爱,也不至于遭世人的讥评吧。至于一般臣下,迎娶贫贱人家的女儿或曾嫁过人的女子为妻,也是司空见惯常有的事。外人纷纷传说我爱上了常陆守的女儿,然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娶她为正妻,因此不能指责这是我行为上的污点。更重要的是那位母亲丧失了自己的爱女,悲伤至极,我应该看在这位女儿的情分上,照顾她家的人,以抚慰这位痛失爱女的母亲的心。”
有一天,常陆守来到坐落在三条的那间简陋住房,寻找他的夫人来了。他怒气冲冲地站着,扬声说道:“家中闺女正在分娩,你竟独自逍遥躲在这里!”原来浮舟的母亲没有把浮舟近年来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他。他还以为浮舟反正是在困境中。他的夫人本想待到薰大将迎接浮舟进京后,再将体面的身份告诉丈夫。如今落得这般模样,再隐瞒下去也是徒劳而无益。于是她将迄今的一切实情向丈夫哭诉了一番,还把薰大将给她的信拿出来给常陆守看。常陆守是个把身份高贵者奉为神明的、十足卑鄙乡巴佬气息的小人,听说薰大将来信,不禁大吃一惊,反复拜读,说道:“浮舟这孩子,怎么竟抛弃这莫大的幸福而死去呢。我也曾是大将的家臣,经常出入宅邸,却未曾承蒙大将召唤靠近身边。他是一位气宇轩昂的贵人,我家连年轻的孩子们都将能蒙受他的恩惠,真是莫大的福气啊!”常陆守喜形于色,夫人则更加痛惜爱女撒手人寰,只顾俯卧哀泣。常陆守此时也落泪了。实际上,倘若浮舟还健在,估计薰大将反而不会关照到常陆守之辈的孩子们的事吧。只因薰大将觉得自己有过失,致使浮舟寻短见,心存内疚,觉得至少也要抚慰她母亲,因此也顾不得世人的讥评了。
薰大将为浮舟做七,举办祭奠法事等,然而内心里总犯嘀咕:“浮舟真的死了吗?”可是转念又想:“不管怎样,举办法事做功德总不是坏事。”于是极其秘密地在宇治那位律师的山寺内大做道场,请六十位僧人诵念《大般若经》,并吩咐办事人:馈赠六十位法师的布施品必须精致丰富。浮舟的母亲也来到了宇治山寺,她另外添办了种种佛事。丹穗亲王也派人把装有黄金的白银壶供物送到右近这边来。他深恐被外人看见会妄加怀疑,不便公然为浮舟大肆举办法事,右近了解他的心情,这银壶黄金只当作右近献上的供养物品。不了解内情的人都相互议论说:“为什么这侍女的供养物品如此阔绰?”薰大将这边,派遣了众多的亲信家臣到宇治山寺来协助办理各种杂务。许多人都诧异地议论说:“真奇怪啊!这女子名不见经传,为什么法事办得如此隆重大排场,她究竟是什么人?!”此时,常陆守也到场了,他毫不拘谨,俨然以主人自居,众人看了都觉得莫名其妙。常陆守最近由于女儿生了少将的儿子,大办庆祝仪式,忙得不可开交。他家中显摆的宝物几乎无所不有,再加上最近收集的唐国和新罗的珍宝琳琅满目,但是毕竟身份所限,其宝物再怎么珍贵也是有限的。为浮舟举办的这场法事,原本是秘密进行的,然而排场隆重盛大,常陆守看了,心想:“浮舟倘若健在,其福分之高贵,绝非我等之辈所能比拟。”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也送来了种种布施物品,还命设宴款待诵经的七僧。连皇上也闻知薰大将有这样一个情人,大概甚钟爱此女子,不便让二公主知晓,故将她悄悄地隐匿于宇治山乡中,皇上觉得薰大将怪可怜的。
薰大将与丹穗亲王两人心中依旧为浮舟悲伤。丹穗亲王在恋火炽烈时,蓦地丧失了恋人,更是异常伤心。不过他原本就是个生性轻浮者,为了排解情伤,他试向别的女子求爱的事又渐渐多了起来。薰大将则总是心存内疚而自责,尽管多方关照浮舟的遗属,然而还是难以忘却这无法挽回的遗憾。
明石皇后为叔父式部卿亲王亡故服轻丧,这期间还是一直住在六条院。丹穗亲王的哥哥二皇子晋升为式部卿亲王。这个官位很庄严,他不能经常来参谒母后。丹穗亲王寂寞无聊,总觉悲伤难以排解,经常到平日随母后一起来探望他的姐姐大公主的住处闲聊,借以排解忧伤的情绪。大公主身边不乏姿容标致的侍女,遗憾的是没有引起丹穗亲王的注目。
薰大将在伤心期间,总算有所动心,他悄悄地喜欢上了大公主身边的侍女小宰相君,此人长相很标致。薰大将认为她是一个品性优秀、有才华的女子。同样是弹琴或奏琵琶,她弹的爪音或拨音,技法音色比别人略胜一筹;书信行文或启齿言语,也每每添加些饶有情趣的美词丽句。丹穗亲王早在以前就认为小宰相君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照例企图破坏薰大将对她的恋情而将她占为己有。可是小宰相君却认为:“我为什么要像别的女子那样轻易地追随他呢?”她态度冷淡,佯装不知,俨然拒绝。为人坦诚的薰大将觉得:“此女子异乎寻常人!”小宰相君察知薰大将的心事,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遂咏歌奉上,歌曰:
“君心苦楚深同情,
身份卑微岂敢鸣。
我‘倘能代替伊死去’啊!”此歌写在一张蛮有意趣的信笺上。在这富有情趣的黄昏时分,她善于体察到薰大将内心的郁悒而奉上此歌,可见她的机敏。薰大将答歌曰:
尝尽苦涩何曾露,
体察细腻诚可贵。
为了答谢她的一番好意,薰大将走进小宰相君的房间里,对她说:“在我暗自悲伤的时刻,你的赠歌更令人感到欣慰。”薰大将本是个谨慎庄重的尊贵君子,轻易不会到侍女们的房间来。这样一位气宇轩昂、人品高尚的贵人来到小宰相君居室,那充其量不过是一处称为“局”的简陋小房间,房间的进深很浅。薰大将走进那拉门时,小宰相君觉得不好意思,但也不过分自卑,她从容自如,灵巧应对。薰大将心中暗想:“此人比我所爱的浮舟更加优雅可爱啊!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宫女呢?我不如把她当作外室藏匿在某处养起来呢!”薰大将的这番内心活动,决不表露出来。
莲花盛开时节,明石皇后举办法华八讲法会。首先为已故父亲六条院主光源氏举办,其次为继母紫夫人举办,她内心中都各自分别拟定日期,为死者举行佛事祈冥福、供养经佛等,仪式非常庄严隆重。尤其是宣讲《法华经》第五卷那天,各方人士通过有亲戚关系的侍女到六条院来观光参拜,为数众多。第五天这天是法华八讲的朝座讲,即举办早晨诵经和讲经之座,功德圆满,法会结束。此前这段时间,殿内暂做佛堂装饰,法会结束后须恢复原状,因此北厢房内的隔扇通通打开,好让仆役们入内修整布置。这时大公主暂时移居西面游廊上的居室里。众侍女听讲也显疲惫了,各自回自己房间休息,留在大公主身边的侍女甚少。傍晚时分,薰大将换上贵族便服,他因有要事必须与今天退出的法师中的某人商谈,因此朝着钓殿方向走去,可是法师们早已全都退出了,于是薰大将坐在池畔纳凉。这一带人影稀疏,上述的小宰相君等在附近设置围屏,间隔成小房间,做临时歇息室。薰大将心想:“小宰相君就在这里休息吗?还听见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呢。”于是他从游廊中段的隔扇缝隙悄悄窥视,只见里面的陈设不像往常侍女们所在房间的模样,四周整洁清爽,从参差立着的围屏缝隙,反而能清楚地看到室内的深处。但见有三个侍女和一名女童正在把冰块盛在器物的盖子上,唧唧喳喳地试图把冰块敲碎。她们既不穿礼服,也没穿汗衫,一个个呈现无所拘束的散漫模样,因此薰大将没有想到这里竟是大公主的临时住处。正在此时,蓦地看见有个身穿洁白绫罗衣裳的女子在那边微笑着,颇有闲情逸致地观望侍女们喧哗捣冰的情景。她的容貌秀美无比。大公主这天热得难耐,她也许嫌自己那头浓密的秀发披在脑后太热的缘故,把秀发稍往前面梳过来,那发型和她的姿容神态,简直美不胜收。薰大将心想:“迄今我见过的美人为数众多,然而似乎未见过有谁能与她相媲美的。”相形之下,她身边的侍女令人感到宛如土块一般。他那激越的心潮稍许镇静下来之后,接着又观看,但见又有一个侍女身穿黄色生丝的和服单衣,后腰罩上淡紫色的围裙,手持扇子,打扮得颇见下了一番功夫。此侍女冲着正在捣砸冰块的人微笑着说:“你们如此费劲地砸冰,看了反而觉得热了,不如就那么看冰更觉凉爽。”她微笑时那眉梢眼角洋溢着一股可爱的魅力。听见这说话声,薰大将知道她正是他所思的人小宰相君。众侍女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冰块砸碎,各自手持小块冰,其中有人不成体统地把小冰块放置脑袋上,有人把小冰块捂在胸前。小宰相君沉稳地用纸裹着一小块冰,送到大公主面前。大公主伸出那双娇嫩美丽的手,让侍女们用那纸裹着的冰块揩拭了一下她的手,说道:“不,我不要拿着冰块,滴下冰水来怪讨厌的。”薰大将隐约听见了大公主的说话声,内心无限高兴。他回思往事:“大公主小时候,那时我也是个年幼无知的小孩儿,我曾见过她,只觉得这个小女孩儿长得多么可爱啊!后来彼此就隔绝了,连彼此的情况都没有听说。今天不知是什么神佛的慈悲,赏赐给我这么好的机会。可是,这会不会照例又像从前遇见大女公子和浮舟一样,成为我种下忧患痛苦的种子呢?!”
他一面伫立凝望一面不安地沉思。在这当儿,原本在对屋北面纳凉的一个地位低下的女仆,蓦地想起刚才自己因有急事,匆匆打开隔扇走出去后忘了关上,倘若有人在这里窥探,自己将会遭受严厉的斥责。她很担心,旋即急忙地赶回来。她发现有个身穿贵族便服的人在那里,吓了一跳,不知此人是谁。她忐忑不安,也顾不上会被人看见,急匆匆沿着游廊朝薰大将那边走去。薰大将立即转身离去,躲藏起来。他心想:“我这种貌似好色窥视的举止,绝不可让人看见!”那女仆心想:“这下可了不得啦,我连围屏都没有把它挡妥,从外面望进去可一览无余。站在那里的那位官人,想必是夕雾左大臣家的公子吧。与六条院非亲非故的陌生人,理应无法进到这里来。此事倘若被人知道了,肯定会被追究:‘是谁打开隔扇又没关好?’幸亏这位官人的装束,所穿的单衣和裙裤似乎都是生丝质地,行动起来没有发出窸窣声,里面没有人察觉吧。”她格外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薰大将则在想:“我原本求道之心日益坚定,只因思恋宇治的大女公子,迈错了一步,以致落得变成一个备受感情熬煎的凡夫俗子。倘若当时远离尘世遁入空门,现在早已安居深山,不会如此心烦意乱吧。”他百感交集,心绪如潮一时镇静不下来,接着又想:“我为什么近年来总在渴望见到这位大公主?如今看见她的身影,反而更添加痛苦,实在是万般无奈啊!”
薰大将回到三条宅邸后,一大早就起身。他望着自家夫人二公主,觉得她的容貌着实美丽,他暗自想:“论姿色,虽然大公主未必优胜于二公主,但是仔细琢磨,大公主之美毕竟还是无人可与她比拟,她拥有惊人的高雅气质,光彩照人,其美姿简直无法言喻。莫非这是由于自己的偏见,抑或是由于时间、环境的关系?!”薰大将对夫人二公主说:“天气酷热,你何不换上薄些的衣服呢。女子不时换异装,应时着装,饶有风情意趣呐。”他又对侍女说:“到皇后那里去,叫大贰给二公主缝制一件质地轻薄的绫罗单衣。”在旁的侍女们都甚高兴地在想:“我们二公主正处在青春貌美年华,大将多么欣赏她呀!”薰大将照例到佛堂诵经,而后回到自己的居室歇息。中午时分,来到二公主室内,看见刚才吩咐侍女去要的质地轻薄的绫罗单衣已经挂在围屏上了。薰大将对二公主说:“你为何不穿上呢?人员众多的时候,身穿质地轻薄剔透的绫罗单衣,似乎不成体统,但是此刻无妨。”说着亲自为二公主更衣。和服裙裤也同昨日大公主所穿的一样,是红色的。她那头浓密的秀发,长长地下垂,那份美妙的姿影,着实不亚于大公主。不过还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吧。薰大将命人拿些冰来,并让侍女砸成小块,然后取一块递给二公主。当他意识到这是仿效昨日所见的情景时,心中也觉得很滑稽。他心想:“不过,世间也有人让自己思慕的伊人入画,借赏画以抚慰相思情,何况二公主是大公主的妹妹,更宜于抚慰我心。”可是,接着又想:“倘若昨日在大公主那边,我也能像今天一样参与其间,尽情欣赏大公主的美姿……”这么一想,便情不自禁地吐露一声叹息。薰大将问二公主:“你近来给大公主写信吗?”二公主回答说:“没有。以往在宫中时,父皇叫我写,我就给她写。可是后来阔别多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给她写信了!”薰大将说:“倘若是由于你下嫁给臣下,所以大公主不给你写信,这未免太无情了呀。你赶快去见皇后,诉说你对大公主不给你写信的怨恨。”二公主说:“怎么可以说‘怨恨’呢!我不愿意去说。”薰大将说:“那么你可以说:姐姐因为我下嫁臣下,似乎瞧不起我,所以我也不特意给她写信。”
当日薰大将与二公主过了一整天,第二天早晨,薰大将前去参见明石皇后,那位丹穗亲王也去了。丹穗亲王身穿深紫色贵族便服,里面衬着深染丁香色的绫罗单衣,神采飘逸潇洒。他长相俊美,不亚于前日所见的大公主的丽姿,他肌肤白皙,容貌清秀,比以前略见消瘦,但是姿态依然十分动人。薰大将见到这位相貌酷似大公主的丹穗亲王,恋慕大公主的情思不由得在心中涌动。他心想:“真是莫名其妙的思绪。”赶紧镇静下来,然而内心比见大公主之前更觉痛苦难熬。丹穗亲王命人拿来了许多画,并吩咐侍女将画送交大公主。他本人过了不大一会儿,也到大公主处了。薰大将走近明石皇后跟前,和她交谈法华八讲的庄严,追思六条院主以及紫夫人当年在世时的情景,并观赏留下来的部分画幅,顺便对明石皇后说:“我家那位二公主,自从拜别尊贵的皇宫,下嫁臣下为妻,难免受委屈,怪可怜的。她似乎认为大公主不与她通信,是由于她已是臣下身份,故大公主弃而不顾她了,缘此内心总是郁闷不乐。但愿诸如此类画幅物件,间中也送一些给二公主,由我带去给她,也未尝不可。不过由我带去就不显稀罕啦!”明石皇后说:“这就奇怪了,大公主怎么会弃而不顾二公主呢!原先她们两人在宫中时,彼此居处相距很近,经常往还通信。后来分开居住,彼此间的问候自然就稀疏了吧。我拟立即劝大公主给二公主去信。也请二公主不要有什么顾虑。”薰大将说:“二公主怎能贸然写信呢。二公主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是若蒙你看在你我姐弟情分上,垂青于她,则感幸甚。何况她们本来就习惯于经常往还通信,如今突然被疏远舍弃,不免痛心难受。”薰大将说这番话,其实是出于好色之心被搅动,然而明石皇后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点。
薰大将从明石皇后御前告退出来之后,想去那天晚上曾入室探望的小宰相君处,并且看看先前窥视过的那处游廊上的居室,聊以**。于是薰大将穿过正殿,朝向大公主所居的西殿走去。这里帘内的侍女们特别用心戒备。薰大将仪表堂堂、风采动人,他走在游廊上,看见夕雾左大臣家的诸公子正在那里与侍女们聊天,于是走到屋角的双开板门前坐了下来,说道:“我虽然经常到这一带地方来,却难得遇见各位,我自己都觉得很意外,同时也感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变老了,从现在起得多鼓起勇气常来与你们亲近,于是就来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会不会感到我夹杂在你们当中很不协调呢?!”说着望望诸侄儿的面孔。有一个侍女说:“从现在起开始演练,定能变得年轻的。”侍女们无拘束的随便谈吐怪有趣的,但觉这殿内荡漾着优雅氛围,富有情趣。薰大将在这里没有什么要事待办,他和侍女们海阔天空轻松闲聊,蛮惬意的,因此待的时间较长。
大公主来到母后这里。明石皇后问她:“薰大将到你那里去过了吧?”陪伴大公主一道来的侍女大纳言君回答说:“大将大人是来找小宰相君谈话的。”明石皇后说:“这样一位严肃老实的君子,也会关心体恤女子而找她谈话,遇上个不机灵的女子,想必穷于应对,一语就被人家看透内心底之所思。不过,小宰相君嘛倒是大可放心的。”明石皇后和薰大将虽然是异母姐弟关系,但是她对他还是很客气的,因此她希望侍女们对他也用心应对。大纳言君还说:“大将大人特别喜欢小宰相君,不时到她房内叙谈,直到夜深才出来。大概不至于是世间司空见惯的轻浮恋爱吧!小宰相君认为丹穗亲王是个薄情人,所以连信似乎也不给他回复。真是太过分了些。”她说着笑了起来,明石皇后也笑了。明石皇后说:“小宰相君能察觉到丹穗亲王那不成体统的轻浮性情,倒是蛮有意思的。我真想设法让他改掉那种恶癖。实在羞耻。这里的侍女们想必都在讥笑他吧。”大纳言君又说:“其实我还听到一个奇怪的消息:大将大人的最近丧亡的那个女子,据说是丹穗亲王的二条院夫人二女公子的妹妹,可能是异母妹吧。还有一个前常陆守某某之妻,据说是此女子的婶母或是母亲什么的,不知是怎么回事。此女子隐匿在宇治,丹穗亲王和她悄悄地私通了。大概是大将大人听说了吧,旋即准备迎接此女子进京,并增派许多值宿人去宇治,使宇治戒备森严。丹穗亲王悄悄前去造访时,竟不得进门,只好不像样子地在马背上和站立着的一侍女交谈了一会儿,而后折回京城了。这女子大概也恋慕丹穗亲王吧,有一天她突然失踪不知去向了。据乳母等人估计说此女子已投川丧命,她们悲伤至极,号啕痛哭不已。”明石皇后听了觉得很意外,她说:“这些情况都是谁说的?简直荒唐无稽,太凄惨了。不过这种离奇的怪闻,自然会在世间纷纷流传,为什么未曾听见薰大将提起呢?!薰大将所谈的只是些人事无常的事,以及宇治的八亲王家人大都寿命不长的事,并深为其感伤悲叹,仅此而已。”大纳言君说:“说得是呀!我也觉得下等仆人说的话是没谱的,不过,这是在宇治当差的一个女童说的。这个女童,有一天曾到小宰相君的娘家来,把自己所见到的情况如实说了。这女童还说:‘请不要将小姐奇怪地骤然死亡的事告诉别人。那件事情节离奇骇人听闻,因此大家都严守秘密不张扬出去。’大概由于这个缘故,宇治那边的人就没有将详情向大将大人禀报吧。”明石皇后说:“你要叮嘱那个女童,切莫再将此事告诉他人。丹穗亲王如此**不羁,难免身败名裂,遭人轻蔑!”明石皇后非常担心。
其后,大公主给二公主来信了。薰大将看了大公主的手迹,觉得她的字迹挺秀美丽,内心不胜暗喜,心想:“再早些敦促大公主与二公主通信,能更早些欣赏到大公主的秀丽字迹就好了!”明石皇后也给二公主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美丽绘画。薰大将也收集了各种更加有趣的画幅,赠予大公主。其中有一幅,画的是《芹川大将物语》中的某段情节:远君恋慕大公主,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时分,由于按捺不住相思的痛苦折磨,遂朝向大公主的殿堂走去。运笔娴熟妙趣横生,薰大将看了只觉远君宛如自身的写照,心想:“大公主倘若像画中人,接受我的思慕就好了!”暗自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咏歌曰:
秋风摇曳荻露珠,
暮色更添幽思苦。
他很想将这首歌写在这幅画上赠予大公主,可是转念又想:“自己的这份邪念,倘若微露端倪,深恐在世间会引起莫大的麻烦,因此应该绝对深藏不露才是。”他浮想联翩,冥思苦想到最后,终于又回到原点,回想起那位已故的初恋的宇治大女公子,他想:“大女公子倘若健在,我绝对不会分心去思慕别的女子。纵令皇上说要给我赐婚,招我为驸马,我也不会接受吧。再说皇上听说我已有钟爱的女子,也不会将公主下嫁给我。归根结底,恨只恨那害得我如此忧伤烦恼、苦不堪言的‘宇治桥姬’啊!”苦思一番想不出主意时,心又飞到丹穗亲王的夫人即那位宇治二女公子身上,对她既思恋又怨恨。想当初是自己将她让给丹穗亲王的,多么愚蠢啊!如今已追悔莫及,无可奈何。接着又联想到那个出乎意外突然撒手人寰的浮舟,她真是个天真无知、不谙世故的人,轻率地自我了断,实在是痴者之举。可是当想到侍女右近曾向自己叙述过浮舟忧虑沉思痛苦万状的情景,以及她似乎听说自己对她改变主意,她内心愧疚哀叹不已的情状,又觉得她实在可怜。薰大将心想:“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娶她为正妻,只把她当作诚实可信的情侣看待。她确实很可爱。这么想来,丹穗亲王也不可恨,浮舟也不足以怪她薄情了,怨只怨我自己不会妥善处理世事啊!”他不时茫茫然反躬自省,陷入沉思。
薰大将尽管气度宽宏,严于律己,但是遇上这种恋爱问题,也难免时不时感到心力交瘁。更何况生性好色的丹穗亲王,自从浮舟猝死后,他哀痛的情怀无法排解,连个可当作浮舟的遗念,倾吐衷肠的对象都没有。惟有他的夫人二女公子有时吐露:“浮舟真可怜!”可是她和浮舟从小就不在一起生活,而是新近才偶然相遇认识的,从而对浮舟的同情也并不是那么深。再说丹穗亲王也不好意思在妻子面前随意说:“浮舟很可爱,自己很伤心!”于是丹穗亲王把一向在宇治供职的侍女侍从接到二条院里来。
宇治山庄那边,自从浮舟猝死后,侍女们都纷纷请假离散,只有乳母、右近和侍从三人,不忘旧情留守在那里。侍从与浮舟的关系本来就不是那么亲密,但还是暂时留下来与乳母等做伴度日。当初浮舟尚健在期间,侍从听到这荒凉的宇治川的湍流声,虽然觉得很可怕,但又想:“说不定会‘早遇可喜湍急流’,前途尚有盼头呢。”从而借此**。可如今就只剩下难以忍受的忧心和恐怖了。后来侍从终于进京了,住在一处简陋的场所。丹穗亲王派人寻找到她,对她说:“你到二条院来供职吧。”侍从感谢丹穗亲王的一番好意,但是她考虑到二条院夫人二女公子与自家小姐是姐妹,感情纠葛复杂,深恐侍女们诸多微词不堪入耳,难以相处,因此婉拒去二条院而希望到明石皇后那里当差。丹穗亲王说:“如此很好,这样一来,我可私下召唤你。”侍从心想:“自己到宫中供职,也许能排解孤苦无依的心绪。”于是找熟人说情疏通,到明石皇后那里当侍女。别的侍女们觉得:“新来的侍女身份卑微,但长相还不错,人品也还可以。”因此无人为难她。薰大将也经常到明石皇后这里来。侍从每次见到薰大将,总觉无限感伤。侍从过去常听人说:“明石皇后那里,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千金小姐,活像小说中所描述的闺秀。”她留心观察,可是逐渐觉得还是无人能与她旧主人浮舟小姐相媲美。
今年春天辞世的式部卿亲王有个女儿,亲王夫人是她的继母,很讨厌她。这继母的兄长右马头,人品平庸微不足道,却思慕这个女儿。继母不顾女儿会遭受委屈,硬是答应把女儿许配给他。明石皇后偶然听说此事,说道:“可惜啊!她父亲在世期间,格外疼爱她,如今将受糟践了!”这闺女孤苦无依,只能暗自悲伤,哀叹不已。这闺女的哥哥侍从听见皇后这么说,立即回答说:“承蒙皇后如此厚爱关怀……”于是在最近就将他妹妹送进宫内。这闺女安置在大公主那里陪伴大公主,最为合适不过,缘此也特别受人们的尊敬。然而在宫中供职,身份自有规定,因此给她起的侍女名叫“宫君”,但不穿侍女装束唐衣,只在礼服腰部后下方围上围裙,但这也够委屈她了。丹穗亲王听说此事,他心想:“说不定这个宫君的姿色,可与我所恋慕的浮舟媲美。她的父亲本就是八亲王的兄弟。”丹穗亲王那好色的天性促使他由恋慕浮舟及至想见宫君,他拈花惹草的毛病依然故我没有改变。他恨不得能早日见到她。
薰大将听说宫君当了宫中的侍女,心想:“这真是好残酷的现实啊!曾几何时事态竟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她父亲曾想把她许配给皇太子,也曾流露出想把她嫁给我的意思。看到世事如此无常,时运这般衰颓,还不如身沉水底,落得干净,还可免遭世人的讥评。”薰大将异乎寻常地对宫君备加同情。
明石皇后到了六条院之后,侍女们都觉得这里比宫中宽敞、饶有情趣,是个舒适的住处。连平素不常来侍奉的侍女,都争先恐后地前来,悠闲从容地安居下来。好几栋连接起来的对屋、回廊、穿廊上都住着好多侍女。
夕雾左大臣的威势不亚于当年的源氏。为接待明石皇后,但凡经办的事务都力求尽善尽美。源氏家族日渐繁荣昌盛,从趋时荣华这点上看,似乎比源氏时代反而更加新颖讲排场了。丹穗亲王倘若一如既往风流倜傥的话,在明石皇后就这样勾留六条院期间,不知会做出多少偷情的艳事来,但是,自那件事以后他似乎稍微安静些了,人们还以为:“丹穗亲王天生的风流习性,多少有些收敛了。”却不知他近来其本性又露马脚,看中并盯上那个宫君了。
季节转凉,明石皇后准备返回宫中,年轻的侍女们都觉得很可惜,她们说:“秋色正盛,红叶浓妆艳抹时节,不在六条院观赏,未免……”她们都聚集在明石皇后殿前。于是几乎每天或在池畔纳凉观赏景色,或欣赏美丽的秋月,或不断举办管弦乐会,比往常热闹多了。丹穗亲王擅长音乐,管弦技艺方面得心应手且具浓厚兴趣,始终参加演奏。这位亲王虽然朝夕见惯,但是此刻看来,其美容依然宛如崭新绽放的鲜花。相形之下,薰大将则不经常到明石皇后殿上来,侍女们都觉得薰大将庄重威严,令人望而却步,难以接近。有一天,丹穗亲王和薰大将这两人一起来参见明石皇后时,原先是宇治侍女的那个侍从悄悄地在围屏后面窥见了,她心想:“这两个人都是我家小姐所恋慕的贵人,小姐倘若能存活至今,与他们中的哪一位结缘,都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多好啊!不料小姐竟萌生短见投川自尽,多么令人震惊、多么草率、多么遗憾地欠考虑啊!”侍从对他人则佯装不知道宇治那边的情况,决不谈起此事,只在自己内心中感到无限痛惜。丹穗亲王向母后详细地禀报宫中的诸多情况,薰大将遂告辞退出。侍女侍从心想:“此刻还是不要让薰大将发现我在这里供职为佳,我不希望他认为我不等浮舟小姐周年忌辰过后就匆匆离开,未免太无情!”于是她悄悄地躲避开了。薰大将向东面游廊走去,只见敞开着的门口处有众多侍女在那里小声说话,他走上前去对她们说:“你们理应知道我是最可亲近的人,在平易近人这点上,恐怕比同为女子者更优胜呢。再说,正因为我是个男子,所以我可以把女子须知的事教给你们。你们会逐渐理解我的心意的,因此我很高兴。”众侍女噤若寒蝉,连句寒暄话都无人说。正在场面尴尬时,有个名叫弁的侍女,她年纪大些,通晓人情世故,寒暄说:“毕竟没有密切关系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亲近的嘛。不过,世间的事往往相反,比如说我,与您并非有什么密切关系,却可以无拘束地与您会面。像我们这样养成厚脸皮习惯的侍女,不符合身份地佯装腼腆不理睬您,不是很讨厌吗?!”薰大将说:“你断然认为对我没有理由显示不好意思,似乎有蔑视的意思呀!”他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只见脱下的侍女礼服堆在一边,大概正在龙飞凤舞地任意书写着什么吧,但见砚台盖打开,那上面装着一些折下的小花枝,看来是正在玩舞文弄墨游戏。有几个侍女悄悄地躲在围屏后面,另有几个背向薰大将,脸朝门口眺望,她们的发型一个个梳得都很美丽。薰大将于是将那里的砚台笔墨移过来,赋歌一首曰:
“黄花龙芽开遍野,
纵立丛中不沾惹。
何故不放心呢?!”书罢旋即将所书之歌送给背转身子坐在隔扇旁的一个侍女看,这个侍女连身子也不转过来,从容不迫地挥毫疾书曰:
黄花龙芽名纵艳,
凡露焉能胡乱溅。
薰大将略扫了一眼,觉得尽管运笔匆匆,却蛮有情趣,字迹并不难看。他心想:“此女子是谁呢?”看样子此侍女像是在前往明石皇后御前的途中,被路过的薰大将堵在此处,遂作短暂滞留的。侍女弁看了薰大将所咏的歌后,说:“俨然老翁般口吻僵硬,略逊情调呀!”说着赠歌曰:
“黄花龙芽烂漫时,
是否花心歇宿试。
不妨一试便知分晓。”薰大将答歌曰:
倘蒙留宿当陪寝,
闲花散草不移心。
侍女弁看了薰大将的答歌后,说:“不该如此奚落我们!我说的是您在郊野歇宿。”薰大将随便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侍女们希望听他讲得更多些,但他已准备离去,薰大将说:“我无意中挡了道,该让道路畅通了。今天你们似乎特别腼腆,东躲西藏的,想必有什么缘故吧。”说罢扬长而去。有的侍女心里在想:“薰大将大概以为我们都像侍女弁姐那样,处事欠谨慎,无所拘束吧,实在委屈人了。”
薰大将凭依在东边的栏杆上,在逐渐西沉的夕阳余晖下眺望庭院里渐次绽放的各种秋花和丛生的秋草,满园一派寂寥伤感的氛围,情不自禁地低声吟咏白居易诗句:“大抵四时心总苦,就中肠断是秋天。”蓦地听见女子衣衫的窸窣声,显然是刚才背转身子疾书歌句的那个女子,只见她穿过堂屋的隔扇,走进对面室内。此时丹穗亲王走过来,问侍女们说:“刚才从这里向那边走去的是谁?”有个侍女回答说:“是侍候大公主的侍女中将君。”薰大将心想:“此侍女真欠谨慎,对于心怀好奇探询其他女性情况的男子,怎能不假思索,就轻率地告诉他该女子的名字呢!”薰大将为侍女中将君抱屈。他看到众侍女对丹穗亲王似乎显得很亲近,多少也有点妒忌。他心想:“也许由于丹穗亲王我行我素,态度强硬,遇事不能不让他三分。遗憾的是,自己总是被丹穗亲王的痴恋搅局,而蒙受创伤吃尽苦头。我也要设法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法回敬他。这些侍女中想必有容貌标致被他倾心热恋的女子,我将设法诱惑此女子,横插一杠,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这种痛苦滋味。真正有头脑的女子,想必会站在我这边吧,然而这样的人实在难得啊!想到这里不由得联想到二条院的那位二女公子,她不时嫌自己的丈夫丹穗亲王的行为不合乎他的身份,当然我与二女公子的亲睦关系也渐渐朝向不合适的方向发展,为避免遭世人的讥评她也费尽苦心,谨慎应对,然而她对我的那份真情始终没有放弃。世间能有这份理解,实属难能可贵。她真是一位情趣深沉、用心周到的难得的淑女。在这众多的侍女当中,是否有这样的人呢?我没有深入她们当中的经验,不了解具体情况。近来寂寞无聊,夜里不时难能安眠,有时甚至萌生这样的念头:不妨干点风流韵事试试。”薰大将此刻有这种想法,也是很不符合他的身份的。
薰大将又像前些日子那样,特意向西面游廊大公主所居那边走去,先前的窥视之举似乎成了毛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公主晚间到明石皇后那里去了,侍女们悠闲从容地在游廊上赏月,闲话家常。有个侍女正在轻柔地弹奏筝琴消遣,那爪音清脆美妙。薰大将出乎侍女们的意外,悄悄地走过来,说道:“为何弹得如此令人‘气绝’又‘为怜’啊?”侍女们大吃一惊,来不及将稍许掀开的帘子落下来,有个侍女站起来回答说:“可是这里没有气调相似的兄弟呀!”听声音可断定为侍女中将君说的。薰大将也就势风流戏谑答道:“我可是容貌相似的母舅哟!”接着又说:“看样子大公主今宵又是到那边去了。她在回归故里期间,都做些什么事呢?”薰大将似乎感到扫兴,随便问问。侍女回答说:“无论在哪儿,她什么事都不做,只是悠闲度日。”薰大将想起大公主是养尊处优的高贵身份嘛,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旋即意识到这也许会令他人感到诧异,于是强自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信手把侍女们送出来的六弦琴拿过来,连琴调子也不加调整,就弹奏起来。这律调竟不可思议地合乎秋日季节,悠扬的琴声沁人心脾,薰大将弹到中途戛然停住,热心欣赏音乐的侍女们觉得:“才听半截就断了反而……”她们极其遗憾。在这恬静的氛围下,薰大将浮想联翩,他心想:“我母亲三公主,论身份的高贵,不亚于当下的大公主,有别的只是大公主乃当今明石皇后所生这点而已。她们各自深受自家父皇的宠爱,这点也别无二致。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大公主的威势似乎显得更优越呢,莫非明石皇后的出生地明石海湾胜境地灵护佑所致吗?!”接着又想:“我娶了她的异母妹二公主为妻,这份宿运已够有福气的了,倘若能兼得这位大公主,该不知多么……”他真有点异想天开了。
已故式部卿亲王的女儿宫君,在大公主所居的西殿那边有她自己的房间。许多年轻的侍女都聚集在那里观赏秋天的月色。薰大将心想:“可怜啊!这位宫君与大公主原本都是皇家天子的血脉。”薰大将回想起式部卿亲王当年在世期间,曾经有心将此女许配给他,想必并非无缘故吧,于是朝向宫君那边走去。只见有两三个长相可爱的女童,身穿值宿衣衫,在那一带外面行走。她们看见薰大将走过来,连忙走进室内去,显得羞答答的样子。薰大将觉得:“这是世间司空见惯的模样,不足为奇。”他走近南面角落上的房间前,打招呼似的故意咳嗽几声,只见有个年龄稍长的侍女走出来。薰大将对她说:“我总想对宫君表示内心同情之意。但是说那老生常谈的一套寒暄,又似未经世面,听起来活像鹦鹉学舌,反而觉得没意思,因此我须认真研习,‘另觅言外贴切句’。”那侍女并不进去通报自家女主人宫君,自作主张回答说:“我家小姐出乎意外地遭逢此种境遇,她每每怀念已故父王对自己的宠爱……也不时隐约听说大人如此深切的同情,她似乎甚感欣慰。”薰大将觉得与这侍女的这种对话显然是惯常的俗套,不足为奇,没什么意思。薰大将说:“我与你家小姐原本就是堂兄妹,有不可割舍的族缘关系,何况小姐如今遭逢此境遇,若有所用,只需示意,定当乐意效劳。然而倘若疏远规避,叫人传言通话,那么我则不敢再来造访了。”侍女听罢觉得确实怠慢他了,深感不安,她似乎极力催促宫君直接与薰大将对话。只听见帘内传出这样的话声:“我如今孤身寂寞无依,只觉‘高砂松亦非故友’了,承蒙尚念旧谊,不胜感铭胆壮。”这不是他人的传话声,而是宫君的直接回答,声调娇嫩可爱,饶有雅趣。薰大将心想:“这话声倘若出自在这里供职的一个普通侍女的话,倒是饶有趣味的,然而她是亲王家的闺秀,只因今日遭逢此境遇,不得不直接与男子通话。”念及此,他又觉得她很可怜。他从她那娇嫩的声音听来,估计她的姿容想必很标致,不由得很想见见她。蓦地又想道:“此宫君势必又会成为搅乱那位丹穗亲王心思的人物了吧!”他心里觉得很可笑,同时也慨叹:“世间理想的女子实在难觅啊!”他接着又想:“这位宫君是身份高贵的亲王精心栽培成长的闺秀,不过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美人并不稀奇。最稀罕的是出生于宛如高僧一般孤寂的八亲王之家,并在荒凉的宇治山乡里成长,姐妹俩却都长成美丽动人无可指摘的淑女。连那个被人视为身世飘零、意志薄弱的浮舟,一见之下也令人像是见宫君那样,觉得十分优秀。”总而言之,薰大将无论在何时何地,依然念念不忘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及该家族的故人。在暮色苍茫之际,薰大将不断回忆那段不可思议的、短暂的情缘,无限悲伤。忽见许多蜉蝣若隐若现地飞来飞去,薰大将咏歌曰:
“蜉蝣可见却难捕,
行踪不明终消逝。
‘世事无常如蜉蝣,似有若无难捉摸’啊!”薰大将照例在独吟自娱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