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寄生

第四十九回 寄生

话说这一时期藤壶女御是已故左大臣之女,又在当今皇上还是皇太子时,最先进宫当了皇太子妃,皇上特别宠爱这位女御。然而这位受宠的女御最终也没能立为皇后,而虚度岁月。这期间比她后进宫的明石女御被立为中宫皇后,生了许多皇子公主,个个均已长大成人。而这位藤壶女御生育少,只生一位皇女,人称二公主。藤壶女御被后来进宫的明石女御的气势所压倒,自叹命苦。为弥补此生之缺憾,她希望至少要让这女儿前途辉煌,以图稍事安慰初衷。因此尽心竭力栽培教养这位二公主。

这位二公主长相相当标致,皇上也非常怜爱她。只因明石皇后所生大公主一向受到珍视宠爱,世间无与伦比,因此世人大都以为二公主无法与大公主比拟,实际上,在暗地里二公主受到的珍视待遇,不亚于大公主。藤壶女御的父亲左大臣在世时威权显赫,时至今日其余威犹存,尚未全衰,因此藤壶女御的生活格外优裕,从她那众多贴身侍女的服饰装束到长年的四时行乐诸事,无不安排得井井有条、体面阔气,她们过着时髦高雅的生活。

二公主十四岁那年,即将举行着裳仪式。藤壶女御等从春天开始就着手做准备工作,把一切与此无关的事务暂时撂在一边,专心筹办仪式,万事力求做到尽善尽美、超群出众。左大臣家祖先留传下来的传家宝物,此时都能派上用场,于是多方搜寻,拼命致力于做准备工作。在这过程中,藤壶女御突然于夏季里被妖魔缠身,竟一病不起,终于辞世。这是万般无奈、极其遗憾的事,皇上也只有悲伤叹息。这位藤壶女御性情温和,富于同情心,因此殿上人对她的辞世无不痛悼惋惜,他们说:“宫中少了这位女御多么寂寞啊!”连地位并不很高的女官,也无一不思慕她,更何况年龄尚小的二公主,倍加悲伤痛哭,思母不已。皇上闻知,十分难过,也很可怜二公主,于是在七七四十九日居丧期届满后,悄悄地从藤壶女御的娘家把二公主接回宫中,并且每天都到她居室内来探视她。二公主身穿黑色丧服,容貌瘦削,然而看上去反而显得比往日更清秀高雅,她的心性也像个成熟女子,似乎比她母亲藤壶女御更显得恬静稳重,皇上看了不胜欣慰。不过有个实际问题,那就是她母亲娘家那边,她的外祖父早已过世,如今没有权势显赫的母舅做她的保护人,只有大藏卿和修理大夫之类,而且又都是她母亲的异母兄弟。尤其是这两人在世间没有多大的威望,也没有多高的地位,一个女子以这样的人作为自己的保护人,实在是令人痛苦的事。想到这些事,皇上觉得她很可怜,只好由自己来关照她,为她操心的事可就多了。

御苑里的白菊花,霜降后色泽变得更鲜艳,正是盛开怒放时节。天色凄清,阵雨纷纷,催人哀愁,皇上惦挂着二公主,来到她房中,和她闲谈旧事。二公主对答从容,毫无稚气,皇上觉得她长相很美丽可爱,心想:“像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淑女,世间不可能没有赏识、珍视她的君子。”他回忆起父皇朱雀院当年将女儿三公主嫁给六条院源氏大臣,其用心良苦的诸多往事,想道:“虽然当时有人持异议说:‘哎呀!公主下嫁臣下,好不体面。另想他途岂不更好?’但是现在看来,那位源中纳言人品优异出众,三公主的一切,全靠这儿子周全照顾,她往昔的声望丝毫无损,依然过着高贵优裕的生活。当年倘若三公主不嫁给源氏大臣,难保不会发生意外的不体面之事,从而自然会招来世人的轻蔑耻笑。”他寻思了一会儿,决心要趁自己在位期间为二公主选定驸马,就按照当年父皇朱雀院选定源氏大臣的办法去做。他又想:“这驸马人选,除了中纳言薰君外,别无更合适的人可选了。”他此前不时在想:“确实,即使让中纳言薰君站在诸皇子们身边并排进行比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薰君都毫不逊色。纵令薰君已有恋慕的女子,但他也不会冷落我女儿,而做出有损名誉的蠢事吧。再说他终归要迎娶一位正夫人的,不如趁早在他定亲之前,向他隐约示意吧。”

皇上和二公主下棋,暮色渐浓,阵雨忽降忽止,饶有情趣。皇上望着暮色映照下的菊花,觉得它更添娇艳了,他召唤侍臣前来,询问:“此刻殿上有谁人?”侍臣禀奏:“有中务亲王、上野亲王、中纳言源朝臣等在伺候。”皇上说:“叫中纳言源朝臣到这里来。”中纳言薰君便来到御前。的确,中纳言薰君确实有值得召到御前来的价值,薰君人未到,他那身上天生的香味早已传送了过来,他的容貌举止,迥异于寻常人。皇上对他说:“今日阵雨忽降忽止,比往常更觉悠闲。这里不便举办管弦乐会,要消遣解闷,下棋最为适宜。”便命取出棋盘,叫中纳言薰君走近前来和他对弈。薰君常蒙皇上召到身边,已成习惯,他以为今日也一如既往。皇上对他说:“我有一件很好的赌物,不愿轻易给人,但给你则不可惜。”中纳言薰君听了此语,不知作何感想。只见他毕恭毕敬一味专心下棋,对弈的三盘棋中皇上输了两盘。皇上说:“真遗憾啊!”接着又说:“今天先‘许折一枝春’。”薰君没有答话,旋即走下庭院折取一枝颇有情趣的菊花,并咏歌奏曰:

如若寻常篱下花,

随心摘取又何妨。

看来着意匪浅。皇上答道:

不堪霜冻园菊蔫,

色香依旧留人间。

皇上屡屡隐约暗示己意,中纳言薰君虽然是直接承旨而非由他人传圣旨,但因脾气优柔寡断,并没有当即表示从命之意。他心想:“做二公主的驸马,并非自己的本意,此前也有人屡次把可爱的女子推荐给我,我都委婉地谢绝了。如今倘若当了驸马,岂不是好比圣僧还俗了吗?”仔细琢磨,自己的这种想法也很古怪。明明知道真心思慕二公主并求之不得者大有人在,自己虽然无意追求,心中却在胡思:“二公主倘若是正宫皇后所生就好了!”这种想法未免太逾越本分了。

夕雾左大臣略听说此事。他本来决意要将自己的女儿六女公子许配给薰君的。夕雾原想:“纵令中纳言薰君不肯痛快答应,但只要恳切求他,他终究不会拒绝。”但现在出现这件意外事,夕雾心中十分妒忌。可是转念又想:“对了,丹穗兵部卿亲王对我女儿虽然没有特别的诚心,然而从未断绝给她写富有风情的来信。就算是逢场作戏,也是前世的宿缘,最终不至于不爱她的。下嫁给身份卑微的寻常男子,纵令‘海誓山盟犹盈耳’,终归还是不体面,自己也会感到遗憾。”接着又怨天尤人地说:“在这人情淡薄的末世,女儿的前途大事着实令人揪心,当今的世道连皇上都要为搜寻东床而操心,何况臣下,过时的黄花女儿真是没法子呀。”他言外之意带有挖苦皇上的意思。他每每向他的异母妹明石皇后发牢骚,认真拜托她成全六女公子与丹穗亲王成亲的事,明石皇后不胜其烦。明石皇后对三儿子丹穗亲王说:“真过意不去啊!夕雾左大臣长期以来有意招你为婿,你却难为他,退避三舍,太不知情了。身为亲王,前途命运如何全仗后援外戚如何而定。你父皇常提到,想让位给你哥哥皇太子,届时也许你就有望当皇太子了。当臣下的,一旦定下正夫人,就不好分心另娶一个。尽管如此,像夕雾左大臣这样老实的人也有两位夫人,他都能巧妙地让她们和睦相处,彼此没有妒恨嘛。何况是你,倘若如我所愿,你当上皇太子,那么多娶几个女子又何妨呢!”她异乎往常地说了许多,而且头头是道,丹穗亲王的心思,本来就不是全然无意向的,怎么可能认为此言荒唐而断然拒绝呢,只是内心有个小算盘,生怕当上夕雾左大臣的女婿之后,被奉为上宾,笼闭在严肃呆板的深宅大院里,不能像迄今行动随意自在,骤然变得拘谨受约束,那才是难受的。可是转念又想:“正如母亲大人所说的,过分得罪这位左大臣,于己不利。”因此姿态也逐渐软了下来。不过,丹穗亲王本来就是个用情不专一的好色者,他对按察大纳言红梅家女公子的爱慕至今尚未断念,每逢春天樱花秋季红叶盛时,他总是不忘去函漫抒情怀,他似乎觉得无论哪位女公子都很可爱。这一年无所事事,倏忽就过去了。

翌年,中纳言薰君二十五岁。二公主为母服丧期业已届满,因此议婚论嫁之事无须顾忌什么了。有人向中纳言薰君进言:“看来只要你向皇上开口求婚,肯定会获准的。”中纳言薰君思忖:过分冷淡二公主,只当不知那回事,未免太乖僻失礼。于是每有机会,就隐约流露求婚之意。皇上哪有不允之理。中纳言薰君听人传话说:“皇上已经定下结婚日期。”他自己也已察知皇上的意思。然而自己心中还是念念不忘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真是满怀悲伤。他心想:“我与宇治大女公子有如此深厚的宿缘,为什么终不能成眷属啊?!”回忆往昔,只觉莫名其妙。他每每想入非非:“哪怕是身份卑微的女子也罢,只要面影略似宇治大女公子,我也会倾心于她。据说古时焚烧还魂香,烟雾中能见到故人的面影,若能让我再见大女公子一面该有多好啊!”他并不急切盼望与二公主成亲的日子早些到来。

且说夕雾左大臣抓紧准备六女公子与丹穗亲王的婚事,日子选定在八月内。居住在二条院的宇治二女公子从他人那里听到了丹穗亲王与夕雾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结婚的事,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怎么可能长久地只陪伴我呢。我早就估计到,像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定然会遭遇灾难被人耻笑。尽管自己早已知晓他是个生性轻浮靠不住的人,但是和他相处之后,倒也不觉得他那么无情,他总是向我表示要坚守盟约,然而如今倘若他突然变卦,另求新欢,叫我怎得安宁,纵令不像身份低下者那样,被他狠心斩断情缘,但是今后想必也会后患无穷的。自己终究是个苦命人,恐怕最终还是不得不返回宇治山庄生活吧。”接着她又想:“还不如当初埋没在山乡里来得清闲,如今将成为一个遭丈夫遗弃的弃妇重归故里,岂不招来山里的猎人、樵夫们的耻笑?多么不体面啊!”她悔不该违背了父亲的谆谆遗训,轻率地离开蓬门荜户的山庄,事到如今才体会到可耻可悲。她想:“已故姐姐乍看似乎生活散漫、生性脆弱,对任何事都无定见,其实,她内心很有主见且相当坚强。中纳言薰君对她极甚爱恋,时至今日还念念不忘,成日哀叹不已。倘使姐姐至今尚健在,说不定也会遭遇与我相同的厄运。不过,姐姐在婚姻这点上深谋远虑,决不落入他的圈套,她想方设法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甚至决意要削发为尼。因此倘若此刻她还活着,想必也早已成尼姑了。如今回想起来,姐姐多么聪明贤惠啊!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倘若有知,看到我如此状态,该不知会多么责怪我轻率无知啊!”她深感可耻,也很悲伤,可是又无可奈何,心想:“事到如今只顾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带着这种神色,如何面对丹穗亲王呢?”只好强忍下去,装着不知道有六女公子的事似的,虚度时日。丹穗亲王近来对二女公子比以往更加亲热了。无论是早起或夜间就寝时,都亲密有加地和她叙谈,并向她保证不仅今生,甚至来世,他对她的山盟海誓永不变。

转瞬到了五月里,二女公子觉得身体似乎有些异样的变化,时不时觉得有些不适,但又不是特别痛苦不堪,只是进食比往常少,食欲不振,终日躺着。丹穗亲王未曾见过这般情景,不知是女子怀孕的反应,还以为是天气炎热,她体弱难受的缘故。尽管如此,毕竟也觉得有点奇怪,似乎察觉到什么,丹穗亲王有时也问她:“从你的症状看,是不是有身孕了呢?”二女公子觉得怪难为情的,她没有回答,只是装作没事的样子。此外也没有多嘴多舌的侍女从旁插话说明,因此丹穗亲王也不了解确实的情况如何。

到了八月间,二女公子从别人那里听说丹穗亲王与六女公子行将结婚的日期。丹穗亲王不是存心要瞒过二女公子,只是觉得说出来心里很痛苦,觉得对不住她,所以没有对她说。二女公子则觉得如此大事竟秘而不宣,更令人忧心痛恨。她心想:“结婚仪式又不是秘密地进行,世间一般人都广泛知晓了,他竟连结婚的日期都不告诉我。”这怎不叫她怀恨在心呢。自打二女公子迁居二条院之后,丹穗亲王除了有特殊情况之外,即使进宫也不在宫中值宿,更不在其他各处过夜。今后骤然要在他处歇宿,让她徒守空房的这份寂寞,她怎能忍受得了。为了缓冲她将独宿的那份寂寞痛苦,丹穗亲王从现在起经常到宫中值宿,以期二女公子逐渐习惯独宿。然而二女公子似乎只觉得他冷酷无情,内心无限怨恨。

中纳言薰君得知此事,格外同情宇治二女公子,他想:“不管怎么说,丹穗亲王是个轻浮好色者,尽管他怜爱二女公子,但今后势必喜新厌旧,移情别恋。六女公子娘家即左大臣家威权显赫,如若仗势不讲理,硬是独占新婿,那么近数月来不习惯于独睡的二女公子,日后独自空待天明之夜必定很多,实在可怜。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的心思多么糊涂不中用。为什么要把二女公子让给丹穗亲王呢?自从自己对已故大女公子情有独钟之后,这颗本是厌弃尘世、清澄纯洁的心,也变得浑浊,一心只顾恋慕此人,想入非非。我毕竟顾忌到在大女公子尚未心许之前,倘若强行占有她,自然违背我指望与她神交的初衷,此举不可取,从而只盼她对我怀有好感、至诚相待,以期发展至水到渠成、自然成事的那天到来。然而大女公子一方面冷淡待我,另一方面又不全然舍弃我,为了抚慰我的情绪,她以‘胞妹如同我身’为由,希望我把恋情移向非我所钟爱的二女公子身上。我对此内心既生气又怨恨,因此第一个反应就是:‘务必让大女公子的计谋落空。’于是,我急忙把二女公子推荐给丹穗亲王。由于我的懦弱和感情上的疯狂奔驰控制不住,竟轻率地引导丹穗亲王到宇治山庄来与二女公子相会。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当时自己的想法是多么不像话呀!思来想去,后悔至极。从丹穗亲王这方面说,不管怎样,他多少总会记得当时的情景吧,难道他就不顾忌到我听说此事后会作何感想而约束自己谨慎行事吗?唉,算了!如今的丹穗亲王似乎只字不提当年的往事了。可见轻浮好色的人随兴而走,容易移情别恋,这不仅伤害了女方,对朋友的友谊也是靠不住的,他无疑会采取轻浮的行径。”薰君想了许多,他痛恨丹穗亲王。也许由于自己生**情专一,所以觉得那种容易移情别恋的人非常不道德。中纳言薰君接着又想:“自从宇治大女公子过世后,皇上就有意将二公主赐予我,可是从我的想法来说,并不感到特别欣喜。我只是想:‘倘若能迎娶宇治二女公子为妻就好了。’这种心情与日俱增,情思愈加浓重,大概是由于她毕竟是已故恋人的胞妹,有血缘至亲的关系,使我无法断念吧。人世间的姐妹当中,这姐妹俩的感情和睦程度真是无与伦比,记得大女公子弥留之际曾对我说:‘请等同于我地看待我留下的胞妹吧。’她接着还说:‘我今生别无不称心如意之事,惟有你不应承我的安排迎娶我妹,是我莫大的遗憾,也是我对尘世最为揪心之事。’大女公子的在天之灵看到今天的这番情况,想必更加痛恨我了!”他陷入悔恨绵绵的沉思遐想,想到自己放弃了的宇治二女公子如今夜夜寂寞独寝,可能处在听到一丝风声也会惊醒的情状,他只觉往昔不堪回首。又思索二女公子的未来将如何,不由得感到人生在世实在了无意趣。

中纳言薰君对侍女们偶尔也会说些消遣解闷的话语,有时召唤她们到身边来侍候,然而在她们当中,似乎没有吸引他真诚倾心爱慕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清白淡薄的。尽管如此,薰君心中也曾想:“她们当中有些人的身份,并不亚于宇治山庄的姐妹俩,只因时势变迁家道中落,过着孤苦无依的生活,我把这样的一些女子找来,安排在三条宅邸内供职,充当侍女,其人数众多。由于自己考虑到有朝一日毅然决然遁入空门时无所羁绊,因此从不沾惹她们。现在却为对已故宇治大女公子情缘未了而深陷苦海,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生性也未免太乖僻了。”他思绪万千,终夜难以成眠,直至拂晓,但见朝雾弥漫篱笆一带,百花争妍斗丽,其中夹杂着牵牛花,无常地绽放。他凝神注视着它,情不自禁地吟咏古歌“朝开即逝苦断肠”,此花似乎象征着人事无常,令人看了不由得感慨万千。格子窗门依然敞开着,他稍事躺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因此牵牛花绽放时,只有他独自观赏。他招呼家臣说:“我这就要到北院去,请备车,不要太张扬。”家臣回应说:“丹穗亲王从昨日起就进宫值宿去了,昨夜随从人员驾驭着空车回府的。”中纳言薰君说:“丹穗亲王虽然不在家,他夫人患病,我得前去探视。今天是必须进宫的日子,我得赶在太阳升起之前去探望。”说着穿好装束,出门时信步走下庭院前的台阶,伫立在花丛中,虽说不是要摆出一副风流潇洒的模样,但说也奇怪,一眼看去,顿觉风度高雅,不由得令观者产生自惭形秽之感。绝非那些苦心装扮、装腔作势的风流男子可以比拟的,他的身影呈现一派天生自然的优美神采。他将牵牛花的藤蔓拽了过来,想摘下牵牛花,只见露珠纷纷滴落,遂自言自语似的咏歌曰:

“朝露沁润牵牛花,

一现即蔫有谁怜。

真是无常啊!”他手持摘下的牵牛花,对黄花龙芽则“视不见”地攃身而过,出门去了。

中纳言薰君于曙光初照,朝雾弥漫,天空景色饶有情趣之时来到二条院。他心想:“丹穗亲王不在家,室内净是女眷,大概都在无拘束地睡懒觉,此时去敲格子门或旁门,或故意咳嗽求开门,未免太突兀。今天来得过早了。”于是招呼随从人员,叫他们从敞开着的中门探视一下。随从人员回来禀报说:“格子门都已打开,侍女们似乎已在走动。”于是,中纳言薰君从车上下来,在雾霭迷蒙中文静地走过来,侍女们还以为是丹穗亲王偷访情人归来,但是嗅到带着雾气飘送过来的一种特殊的奇香味,就知道是中纳言薰君来了。几个年轻侍女肆无忌惮地议论说:“这位中纳言大人果然仪表堂堂、俊美醒目,只是过分严肃,令人暗恨呀。”她们不慌不忙,只听见衣裳摩擦的窸窣声。她们轻巧地将坐垫送来,动作体态合乎礼仪,中纳言薰君口出怨言说:“似乎把我当作一般客人看待。允许我在这里坐下,固然令人高兴,不过如此疏远地把我隔在帘外,我心中难免感到不快,今后不敢常来打搅了。”侍女回答说:“那么您以为如何才好呢?”薰君说:“像我这样的熟客到访,理应安排在北面清幽的房间歇息才是,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想法,我不该说三道四。”说罢遂将身子靠在门槛上了。众侍女便劝请二女公子说:“还得小姐出面应酬才是。”薰君本来就不是个脾气暴躁、性格强悍的人,近来更加谨小慎微,显得更温文尔雅了。二女公子觉得现在和他直接谈话,以前那种羞涩之感逐渐减少了,也习惯了。中纳言薰君见二女公子面带病容,遂询问说:“听说贵体欠佳,现在情况如何?”二女公子并没有作明确的回答,只是神态显得比往常更加消沉,中纳言薰君见状,觉得她很可怜,便像兄长一般细腻地教导她世间万般的人情世故,并多方安慰她。二女公子的谈话声音,从前并不觉得酷似她姐姐,可是现在听来,不知怎的,简直与已故大女公子的声音别无二致,薰君倘若不是顾忌到旁人会有微词,真恨不得掀开帘子走进去和她面对面,仔细瞧瞧她那满面愁容。薰君此时似乎才领悟到:“世间毕竟没有无忧无虑的人吧。”于是薰君对二女公子说:“我自信纵然不像他人那样官运亨通、富贵荣华,却也不至于心受委屈,悲叹度日,而能称心如意、独善其身地度过生涯。不料竟由于自己生性乖僻,以致遭遇莫大的悲伤事,更由于自己的懦弱、优柔寡断,受尽了后悔的折磨痛苦,弄得心灰意冷、苦恼万状,实在是无聊至极。常人重视升官晋爵,视为重大要事,他们为此而奔波、忧愁、慨叹,本是理所当然。比起这样的一些人来,我的忧愁与悲叹,实在是罪孽深重啊!”说着将刚才摘下的牵牛花放在展开的扇面上观赏,只见花瓣的颜色逐渐略带微红,看上去反而觉得饶有情趣,于是轻巧地悄悄将花递入帘内,并咏歌曰:

无常白露含情洒,

叮咛照拂牵牛花。

牵牛花上的露珠并非薰君故意造作,而是自然的现象,二女公子看见天然的露珠停留在行将萎谢的花瓣上,遂答歌曰:

“朝露未消花已谢,

留下露珠更凄切。

孤身只影,能仰仗谁呢?……”她的声音极其凄婉细小,全歌几乎首尾接不下去似的,薰君感到:“这情状酷似已故大女公子啊!”薰君缅怀故人,悲伤的情思不由得涌上心头。他对二女公子说:“秋天的天空,比起其他的季节,更令人倍感哀愁。前些日子,为了排遣寂寥,我曾到宇治一趟,但见宇治山庄‘庭院篱落似秋野’,实在荒凉,满心悲伤不堪忍受。回想当年先父作古后,无论是他最后两三年间遁世时所隐居的嵯峨院,或是居住的本宅六条院,但凡到访这两座院落者,无不感慨悲伤,怀旧之情溢于言表。看到庭院里花草树木的颓势、小溪的流水淙淙,无不催人落泪而归。在六条院附近一带供职的人们,不论上下、职务高低,大都满怀深情待人。当年聚集在六条院的诸多夫人,纷纷离散各处,似乎都在各自度送遁世出家的生涯。身份卑微的侍女,更是沉沦在悲伤叹息中,心烦意乱,无所适从,或远赴深山老林,或当毫无指望的乡下人,走投无路徘徊彷徨于各处的人甚多。但是待到院落尽皆荒芜,能让人忘却烦恼和忧愁的千叶萱草丛生之后,反而又好了起来。如今夕雾左大臣迁居六条院,明石皇后所生的诸多皇子也来居住,昔日的繁荣景象似乎又在复苏了。如此看来,举世无与伦比的悲伤哀愁,经过若干岁月的荡涤,终有消停释怀的一天。可见悲哀是有限度的。我虽然是在追溯往事,不过当时年纪尚幼的我,未能深刻懂得丧父之悲哀,相形之下,最近与令姐诀别之沉痛哀伤,宛如一场不知何时方能醒过来的无常梦一般,虽说同样都是哀伤人事之无常,但是此次的悲伤,其罪孽更加深重,甚至令人担心会影响到来世呢。”薰君说罢,情不自禁地落泪潸潸,可见他对已故大女公子的爱多么深沉。即使与大女公子交情一般的人,看到薰君这副哀伤的模样,也不能不被打动。何况二女公子自有伤心事,正为自己前途无着落而心烦意乱,她比往常更加缅怀已故姐姐的面影,从而更加眷恋和悲伤。薰君的这番话更促使她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他们两人就这样彼此隔着帘子相对默默哀泣。

二女公子说:“古人云:‘尘世忧患诚烦人’,我身居山乡时,未曾真正将都城和山乡做过比较,虚度了若干的岁月,现如今很想设法回到宇治山庄过那幽静的生活,但看样子似乎很难如愿。我很羡慕老尼弁君。本月二十日过后,是先父三周年忌辰,我多么想听听山庄附近的山寺那边传来的钟声啊!甚想恳求你悄悄地带我走一趟。”薰君说:“你不希望故乡荒凉,确实出于一片爱心,不过谈何容易,山路崎岖,即使行动敏捷的男子,往返也绝非容易。因此尽管我心系山庄,但也只能阔别多日才赴一趟。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应做的法事等,我皆已嘱托阿阇梨举办,由他操持一切。在我看来,山庄宅邸还是捐献给佛,做佛寺吧。时不时地前去探视,只会招来无穷无尽的往事回忆而悲伤感慨,着实无济于事,不如让它成为佛寺,反倒可以消除罪孽,我是这样想的,但不知尊意如何。请不要有任何顾虑,说出自己的想法,不管怎么说,我都会遵从你的意愿行事的。”他还谈了许多琐碎的实际事务。二女公子听见中纳言薰君说已经嘱咐举办法事之后,觉得自己也应为已故父亲做些功德上供等事。她内心甚想以此为借口而奔赴宇治山庄,并就此留居山庄不复回京,她的这种心情,不免在言谈中隐约流露了出来。中纳言薰君劝导她说:“此举万万不可,办任何事都须谨慎从长计议才好。”这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侍女们都纷纷前来聚集,中纳言薰君顾忌到在此停留过久,会遭人怀疑有什么隐情,于是准备离开,他说:“我无论到何处,都不会安排我坐在帘外,今天心情总觉得很不自在,不过,我还会来造访的。”说罢起身告辞。薰君深知丹穗亲王的脾气,惟恐他日后知道自己来访,定会起疑心:“为何趁主人不在家期间前来造访?”这就很麻烦,于是薰君召唤这里的家臣长官右京大夫来,并对他说:“听说丹穗亲王昨夜已经从宫中退出回府,所以前来拜访,却原来尚未回家,实在遗憾。我这就进宫,也许能在宫中见面。”右京大夫回答说:“今天丹穗亲王会回来的。”薰君说:“那么傍晚时分我再来吧。”说罢就走了。

薰君每次见到二女公子的姿影,总会想到:“我为什么要违背已故大女公子的意愿而不娶此人为妻呢?真是思虑欠周啊!”这种后悔之念与日俱增。可是后来,他转念又想:“时至今日何苦再后悔呢!这还不都是自己招来的吗?自己的脾性多么乖僻啊!”自从宇治大女公子辞世后,薰君就一直坚持吃斋,日以继夜勤修佛法。他母亲三公主至今依然年轻文静,生性还很天真,但是她看见儿子的这副模样,蓦地意识到:“莫非他也想出家?!”一种不祥的兆头在心中盘旋,她对儿子说:“‘我身世寿无几多’,总希望在世期间,能看到你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我身为尼,不便劝阻你意欲遁世出家的念头,然而你倘若出家,那么我存活世间还有什么意义,我悲叹痛苦越多,罪孽就更加深重。”薰君听了,深感对不住母亲,于是强自按捺住万般遐思,在母亲面前总装作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夕雾左大臣把六条院内的东大殿装饰得富丽堂皇,操办一切陈设,但求尽善尽美,一心盼待丹穗亲王前来歇宿。十六夜的明月缓缓升空普照大地,却不见丹穗亲王前来,左大臣夕雾等得好不心焦,心想:“丹穗亲王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怎么上心,莫非不来不成?”他内心忐忑不安,于是派人去打探具体情况如何。使者回来禀报说:“丹穗亲王今天傍晚从宫中退出后,奔二条院去了。”夕雾左大臣知道丹穗亲王在那边金屋藏娇,心中很不愉快,但又想到:“如今已万事俱备,倘若他今夜不来,我将遭到世人的耻笑。”遂特派儿子头中将到二条院去把丹穗亲王迎接回来。并赠歌一首,曰:

皎洁明月照我家,

良宵过半未见君。

丹穗亲王不想让二女公子看见他今晚前去他处歇宿的情形,担心她看见了心里难过,因此本打算从宫中退出后,直接去六条院,所以只写了封信给二女公子通知一下。可又担心不知她会作何回复,觉得她太可怜了,便又悄悄地回到二条院来。他看见她那令人哀怜的姿影,不忍心舍弃她而去六条院,他知道她心情郁闷,对她说了许多“决不变心”的话。明知“难能抚慰我心灵”,也和她一起观赏凄清的月色。正在此时头中将来了。

二女公子近日来愁绪万千,不胜悲伤,然而她不愿意流露出来,无论如何也想极力强忍下去,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因此听见头中将从六条院前来迎接丹穗亲王,只当作不知晓,神色泰然,从容镇定,内心却十分痛苦。丹穗亲王听见头中将前来的动静,心中毕竟觉得六女公子也很可怜,因此也想前去,于是对二女公子说:“我前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一个人,‘莫对月明’哟,我心神也不定,实在不好受。”说罢,面对二女公子觉得怪不自在的,于是从内室向正殿那边走去。二女公子目送着他的背影,脑子里虽然没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却情不自禁地泪如雨下,只顾“伏枕而泣心惆怅”,连自己都觉得:“人心实在可怜啊!”接着又想:“自家姐妹俩自幼身世孤寒,仅靠势单力薄前途无望的父亲一手拉扯长大,长年累月生活在偏僻的山乡里,当时只觉得终年锁在无所事事寂寞无聊的氛围中,却不曾体味过世道竟如此令人寒心彻骨,痛苦不堪。后来接二连三遭遇父亲和姐姐的不幸辞世,伤心欲绝,片刻也不想残留人间,无奈命不该绝,只得苟延残喘存活至今。最近迁居京城,出乎人们的意料,还忝列于荣华富贵之列,尽管自己也认为如此境遇不会持久,但又想只要能与丹穗亲王在一起,总会受到眷顾,因此抑郁沉思之事也渐渐淡漠,苟且偷安至今。不料此番又发生这桩令人无限痛苦之事,如此看来,莫非自己与丹穗亲王的缘分已到尽头了吗?自己本想:丹穗亲王毕竟与已故父亲和姐姐与我永诀的情况不一样,不管怎么说,他人在世,纵令冷淡还时不时能相见。然而今夜看到他如此狠心地抛下我而往他处去,使我痛感过去未来,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可知,不由得胆战心惊,悲伤至极。可是转念又想:听其自然发展,或许会有转机……”尽管她回转念头,聊以**,但还是感到“弃老山头月凄清,难能抚慰我心灵”,她的心情越发沉重,万千思绪折磨她辗转反侧直至天明。往常听见松风的吹拂声,她就会感到:比起荒凉的宇治山风来,这里确实是个悠闲舒适、温暖可人的好住处。可是今宵,二女公子毫无这样的感觉,只觉得这里的松风声比山风吹拂米槠叶发出的窸窣声差远了。她咏歌曰:

山乡松风秋萧瑟,

何尝如斯愁寂寞。

如此看来,莫非二女公子已忘却昔日居住宇治山庄的那份寂寞哀愁了吗?!

几个老年侍女对二女公子说:“小姐该回内里去了,观月是不吉利的。哟!怎么连水果都不尝点儿呢,今后可怎么办呀!唉!真可恶!怎么就回想起当年的不吉祥事来呢,实在令人担心啊!”年轻的侍女们都在叹息说:“世间的忧患何其多!”她们私下议论说:“哎呀!丹穗亲王的这种举止算怎么回事,总不至于抛弃夫人吧。不管怎么说,当初那么深切浓厚的情爱,难道就荡然无存了吗?!”二女公子听到这些议论,内心十分难受,但她暗自想:“任凭她们怎样议论,自己都沉默不语,自己只是冷眼静观,看看事态的发展如何再说。”她也许不愿意别人就此说三道四,而只想把这怨恨深藏在心中吧。知道事情的原委的侍女们,相互议论说:“唉!中纳言薰君大人对她那么深情厚爱,当初何不与他结缘呢。”有的说:“二小姐的宿命可真不可思议啊!”

丹穗亲王虽然一方面对二女公子深感抱歉,但他本性难移,是个好色者,所以另一方面又想尽量讨好正在等待他的新娘,遂又兴致盎然地着装打扮,衣香馥郁,姿态无比艳丽,前往六条院去。六条院内盼待新郎上门的氛围浓重,排场相当体面。丹穗亲王起初担心:“听说六女公子不是个体态弱小的女子,而是发育良好、体格健壮的淑女,但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呢?她会不会是好讲阔气,举止过分轻率,缺乏柔情,一派盛气凌人的模样呢?倘若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没有意思了。”但是见面后,大概是觉得六女公子并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因此对她自然不能怠慢失礼。秋夜尽管漫长,但也许因为丹穗亲王来时已是深夜时分的关系,只觉须臾间天就亮了。

丹穗亲王回到二条院,并不立即到二女公子房中,先在自己室内歇息。一觉醒来后,就给六女公子写问候信。一旁的侍女们见状,悄悄挤眉弄眼私下议论说:“看样子对新人恩爱情分匪浅呀!”有的说:“这里的夫人真可怜啊!就算丹穗亲王有心将情爱平均分配给这两位夫人,可是人家那边威势浩大,这边势必被压倒吧!”这些侍女都不是寻常的奉公人,而是长年侍奉丹穗亲王的贴身侍女,她们对这桩婚事深感不满,牢骚满腹,相互诉说,殿内弥漫着嫉妒的氛围。

丹穗亲王本想在自己室内等待阅读六女公子的回信,可是顾念到昨夜一整夜未遇二女公子,总觉得比往常的外宿大不一样,于心不安,于是赶忙到二女公子室内来。二女公子刚醒来,姿容格外娇媚,她看见丹穗亲王走进寝室内来,觉得躺着很不好意思,于是稍许支起身躯。丹穗亲王看见她双眼眼眶微红,容颜艳丽,觉得她今早特别美,格外可爱,他情不自禁地噙住泪珠,默默地凝视她好大一会儿。二女公子腼腆地低下头来,她的秀发跟着垂了下来,那神采简直美不胜收。

丹穗亲王与别的女子结婚后出现在二女公子面前,大概是不好意思的缘故吧,他总觉得不能一如既往那样从容自在,一时无法说出殷勤安慰她的话来。为了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他说:“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烦恼,情绪不佳呢?此前你说是由于气候恼人的关系,我就盼待天气转凉后你可能会好转,可是秋来也不见明显的好转,实在令人揪心。做了种种祈祷法事,不知怎的,似乎也不见有什么效验。尽管如此,我觉得法事还是继续举办为好。要是能找到法力高明的僧人就好了啊!哦,对了,请某某高僧来做夜祈祷吧。”他说了一通家庭味儿十足的话,二女公子心想:“他在具体实务方面也能说会道呀!”她内心虽感不快,但也不便置之不理而沉默不语,于是她说:“我的体质一向与别人不同,现在虽然不适,但是自然会好起来的。”丹穗亲王说:“你说得好轻巧啊!”他脸露笑容,内心觉得:“若论温柔可爱娇媚动人这点上,恐怕无人可与这位二女公子相媲美。”与此同时,他心中毕竟也眷恋六女公子,恨不得早点和她见面,足见他对六女公子的爱慕也不浅。尽管如此,当他面对二女公子的过程中,他对二女公子的情爱似乎没有消减,所以又对她立下今生来世永不变心的誓愿。二女公子听了他的这些话之后说:“人生寿命短暂,在这短暂的‘享尽天命相厮守’期间,我似乎还要经受你的冷遇,那么至少盼来生,你不违背誓言,我也可‘不接教训’追随你。”她一直尽量忍耐,今天大概是忍耐不住而哭泣了。最近以来她每遇烦心事,总是尽心竭力把怨恨强忍于心不露于形,不想让丹穗亲王知晓,也许是积郁过多的缘故,今日泪珠一旦迸发,就无法立即止住。她自己都觉得怪难为情,连忙背转过身子。丹穗亲王硬把她的身子又转了回来,对她说:“我一直认为你生性温柔和善,以为你定能相信我的誓言,可是你还是对我心存隔阂,如若不然,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心了呢?!”说着用自己的衣袖去揩拭二女公子的泪珠。二女公子脸上微露笑容,应声道:“一夜之间就变心的,正是你呀!你刚才的言语,正说明了这点。”丹穗亲王说:“真是我的贤夫人哟!你说我变心,这样的话语多么孩子气呀!其实我心中毫无内疚,是坦荡的。倘若真是变心,再怎么花言巧语,也会被戳穿的呀。你一向不谙世间人情世故,固然有天真可爱的一面,但也有令人为难的一面啊!请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的处境正所谓‘身不遂心’啊!假使有朝一日苍天成遂我凌云志,我一定会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情爱胜于对世间任何女子。但此事切莫轻易上口,你只需尽可能保养好身体,静待佳音吧。”

正在此时,派赴六条院送信的使者,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他全然忘记了举止应该谨慎有所忌讳,肆无忌惮地径直走到殿堂南面二女公子住处的正门前。他肩上扛着一大堆犒赏品,诸如海女采捞的名贵玉藻、珍贵的妇女装束等,他的身体几乎被这些东西所埋没。众侍女看见这般情景,知道是“送慰问信的使者回来了”。二女公子心想:“丹穗亲王于什么时间写这封问侯信的呢?!”想必内心很不安吧。丹穗亲王并不强求隐瞒这件事,只是担心过分公开,会使二女公子感到难堪,缘此希望使者谨慎行事为宜。事态既已如此,他心中很难过也无可奈何,遂命侍女将回信拿来。他心想:“事情既然已经这样,只能尽量表示对她毫无疏远之意。”于是当着二女公子的面,打开来信阅览,这信原来是六女公子的继母落叶公主代笔书写的,他稍许感到放心些,阅罢将信放了下来。尽管是代笔的书信,当着二女公子的面看这样的信,毕竟很狼狈。信中写道:“越俎代庖实甚冒昧,曾劝小女亲笔回音,但因她心情不佳,难能提笔,只得代书,希见谅。

黄花龙芽呈萎靡,

朝露摧残何太急。”

此信行文优美流畅,气质高雅。丹穗亲王阅罢信,说:“此歌似有不满情绪,真麻烦啊!说实在的,眼下我本打算在此处安逸度日的,不料竟发生这意外之事。”实际上,倘若寻常人之间,信守一夫一妻之约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么丈夫再娶第二妻,而首妻生妒恨,旁观者势必同情她。然而丹穗亲王并非寻常人,很难按一般常规来衡量,结果出现这种状况是很自然的。世人都认为丹穗亲王在诸皇子中地位特殊,将来有望被册立为皇太子,因此拥有妻妾多人,也不会有谁非难,从而人们似乎也不觉得二女公子受委屈。毋宁说,丹穗亲王如此郑重殷勤待她,把她当作深受宠爱者重视她,人们都传说:“二女公子好福气呀!”二女公子内心中则另有一番感受,迄今她深受丹穗亲王宠爱惯了,突然被人分宠,自然难免会伤心悲叹。二女公子过去读过的古代小说,或听人传说,往往怪罪女子由于男子花心割爱分宠而苦痛万分,何苦如此呢。自己觉得这是他人之事,不可思议,如今轮到自己身临其境,这才恍然悟到:这种痛苦确实非同寻常。

丹穗亲王此时对待二女公子的态度,远比以往亲热至诚、体贴入微,他对她说:“你毫不进食,这实在不行啊!”说着将十分可爱的水果端到她面前,还召唤手艺高明的厨师,特别为她烹饪菜肴,并一个劲地劝她享用。可是二女公子毫无食欲,丹穗亲王担心地叹息:“这可怎么办呢!”在这过程中,天色渐入黄昏,傍黑时分,丹穗亲王返回正殿去了。此时凉风习习,天空的景色饶有情趣,丹穗亲王原本就是个风流倜傥、洒脱不羁的人,此刻在美景氛围的映衬下更是神采奕奕、俊俏动人。而锁在忧愁苦闷中的二女公子,内心只觉得无限悲凉,感慨万千,难以忍受。她听见夜蝉的悲鸣,不由得思念眷恋宇治山庄,咏歌曰:

夜蝉哀鸣声依旧,

秋日黄昏恨悠悠。

今宵,丹穗亲王于夜色尚未深沉时分,前往六条院去了。二女公子听见先行开路者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悲伤欲绝,真是“泪比渔人钓钩密”,连自己也讨厌起自己的妒忌心理。她躺了下来,一边思索一边倾听那远去的吆喝声。

二女公子回想起丹穗亲王从一开始认识,就给她带来令人苦恼的诸多问题,只觉往事不堪回首,真有后悔莫及之感。她心想:“如今妊娠,不知结局将如何。自家族人中,短命者居多,自己说不定也会死于难产呢。如此想来,虽然不是格外珍惜性命,不过先于夫君死去,毕竟是可悲的,再说因生产而死罪孽深重……”她想入非非,整夜似睡非睡直到天明。

六女公子新婚第三天当天,明石皇后玉体欠佳,大家都到宫中探望请安。不过,皇后只是偶感风寒并无重病,因此夕雾左大臣在白日里就从宫中退出了。他邀请中纳言薰君同车出宫。夕雾左大臣要把女儿六女公子新婚第三日夜晚须举行的仪式办得隆重体面、尽善尽美,尽管如此,实际上也是有限度的。他邀请中纳言薰君参加此仪式,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在众多亲戚中,血缘关系最近者得数中纳言薰君,除此别无他人。再说,中纳言薰君在装点门面等处,方方面面都是一把好手,是超群出众的人物,因此才邀请他来的吧。中纳言薰君也乐得前来,他一反往常,急匆匆地到六条院来。六女公子嫁给他人,薰君并不惋惜,他只顾和夕雾左大臣协力同心关照各方事务,对此,夕雾左大臣内心或多或少暗有些不悦。

丹穗亲王于夜晚才迟迟来到六条院。新婚女婿的坐席,设在正殿南厢房的东边。并排摆着八张食桌,食桌上的杯盘照例十分讲究,另外还有两具小食桌,小食桌上摆设着带有雕花腿的盘子等,式样新颖,雕花匠心独运,盘内盛有庆贺新婚三日的黏糕饼。记录这些平庸无奇的琐事,连笔者本人都觉得没有意思。

夕雾左大臣走上前来说:“夜色已深了!”遂让侍女去请新郎入座。丹穗亲王正在与六女公子戏耍,没有立即前来就座,前来就座的只有夕雾夫人云居雁的两兄弟、左卫门督和藤宰相等。过了一会儿,新郎总

算出来了,他的姿容着实俊美。

主人方面的头中将向新郎丹穗亲王敬酒,并劝请进餐。随着又接二连三地敬酒。中纳言薰君劝酒格外殷勤,丹穗亲王就冲着他露出一丝微笑,这大概是由于过去丹穗亲王曾对中纳言薰君说过:“左大臣家严肃刻板,自己不适合当这样人家的女婿。”如今回想起来不由得一笑吧。但是,中纳言薰君似乎没有意识到这层意思,只顾认真地关照场面上的动静。不久,薰君又走到东厅去犒赏丹穗亲王的随从人员。这些随从者中,有身份的殿上人居多,其中官居四位者六人,每人犒赏女装一套,外加细长女服一件;官居五位者十名,每人犒赏三重袭的唐衣礼服一件,外加围裙一件,围裙腰带上的装饰各自不同;官居六位者四人,每人犒赏绫绸细长女服及和服裙裤等各一份。犒赏品是按照规定数量发放,可能还嫌美中不足,故在物品的色泽和做工上尽量下功夫,务求尽量做得完美些。对丹穗亲王的近侍或护卫等人,犒赏更加优厚,甚至破例。描摹这种多彩的热闹场面的段落,也许读者爱读,难怪古代小说里愿意首先描述这类如花似锦的热闹场面吧。不过,这里所叙述的这种热闹场面,恐怕就不够细腻哩。

当天晚上,中纳言薰君的随从人员中不太为人所知的成员,夹杂在丹穗亲王的随从者中,悄悄地观赏这仪式场面的辉煌盛况,返回三条宅邸之后,喃喃地感叹说:“我们府上的中纳言大人干吗这么老实,为何不愿当左大臣家的女婿呢?!孤身度日多没劲啊!”人们在中门一带低声发牢骚,中纳言薰君偶然听见这些议论,觉得挺可笑的。夜深了,此刻的他们大概都想睡觉,也许还在羡慕地想着:“刚才看见丹穗亲王的随从们受到相当优厚的款待,此刻想必是在心情舒畅地饱尝美酒佳肴,醉成一团并就地躺在一处歇息了吧。”

中纳言薰君走进自己的寝室躺了下来,心想:“今晚的庆贺筵席,对新女婿来说,多么难为情呀!他们本来就是至亲的亲戚,老丈人左大臣风采堂堂出席筵席,在灯火辉煌下举杯向来宾一一敬酒,丹穗亲王也礼数周到地应酬。”薰君欣赏丹穗亲王姿态沉着优美,风度翩翩。心想:“确实不错,我若有个称心美丽的女儿,我也想把女儿嫁给丹穗亲王,而不想让女儿进宫。世人大都想把女儿嫁给丹穗亲王。不过也有不少人像口头禅似的说:‘还是嫁给源中纳言更好。’如此看来,世人对我的评价似乎不坏。只是我自己性情乖僻,对女性似乎不那么倾心,显得有些老气横秋……”薰君想到这些时,内心感到自豪,接着又想:“当今皇上曾向我流露有意将二公主下嫁于我,倘若皇上当真那么想,而我却逡巡不前,可怎么好?招为驸马固然是给脸上增光的事,可是对我来说,究竟如何呢?二公主的容貌究竟怎样?倘若她的长相酷似已故的大女公子,我该不知有多么高兴。”薰君的脑子里浮现这些想法,可见他并非毫不动心。他照例不能成眠,寂寞无聊之余,便走到自己平日较多怜爱的侍女按察君房内,这天夜里就在这儿睡到天明。其实纵令他在这里歇宿直到太阳升得老高不起身,也不会有人讥评的,可是薰君还是有所顾忌,天一亮即急忙起身。按察君对此内心不安也颇感不满。她咏歌曰:

逾越关川暗偷情,

留下绯闻诚遗憾。

薰君觉得她怪可怜的,答歌曰:

关川水面似浅显,

水下渊深流不断。

按察君心想:“就算他说‘情爱深’,此话似乎都靠不住,何况他说‘水面浅’呢。”按察君更觉忧心忡忡了。中纳言薰君打开屋角上对开的板门,说道:“其实我是想让你早起看看天空的景色,如此美景,怎能舍得不看而睡觉呢。我倒不是要仿效风流人物,只因近来成夜难以成眠,但觉黑夜漫长无穷尽,思绪万千,我思考今生也念想来世,真是不胜哀愁啊!”薰君随意搪塞几句,就出去了。薰君不是个善于对女子说些饶有风趣话语的人,不过,也许是由于他长相俊美、神采蛮有风情的缘故吧,无数女子并不把他看作是“不识情趣者”,偶尔听到他只言片语戏言的女子,觉得哪怕只能在他身边看看他那俊俏的风采,也足够了。可能由于这个缘故,有的女子往往找遍各种关系,借故硬要到三条宅邸,为早已出家为尼的薰君母亲三公主效劳。想来充当侍女的人为数不少,由于各自身份的差异,不同情节的悲愁遭际似乎层出不穷。

丹穗亲王得以在白日里仔细端详六女公子的容貌,觉得她确实很美,对她的爱逐渐加深了。六女公子的身材苗条可爱,秀发下垂适度,发型优美,异乎寻常别具一格,他看了觉得:“着实很美呀!”她的肌肤润泽娇艳,令人吃惊。她气质高雅、品位高尚、沉稳庄重,不愧是高贵人家的千金,令人见了甚至不由得自惭形秽,总之她从头到脚几乎完美无缺,足以称得上是个美人。她芳龄约莫二十一二,已不是孩童的年龄,体态发育健全,充满青春活力,宛如绚丽绽放的花朵,格外醒目。经父亲的精心调教、无微不至的关怀,从品性上说她几乎是完美的。怪不得她获得父母的无比钟爱。只是若论温柔与娇媚这点上,丹穗亲王首先想到的是居住在二条院的二女公子。这位六女公子在回应丹穗亲王的问话时,虽然带点腼腆,但并不过分羞涩以至慌了阵脚,处处显示出她是个有本事有才气的人。她有年轻貌美的侍女三十名、女童六人,一个个长相都不错,她们的装束别具异趣,使看惯了豪华装束的丹穗亲王感到珍奇美观。六女公子的新婚仪式,比三条院云居雁夫人所生大女公子进宫当皇太子妃时更为讲究,也许是由于丹穗亲王的声望和优越仪表所致吧。

此后,丹穗亲王无法随意去二条院了。由于身份高贵,白日里不便任意出门,只能在六条院内的南面殿堂即从前自己住惯了的地方度日,到了晚上也不能舍下六女公子而赴二条院去。缘此二女公子常常望眼欲穿地盼待丹穗亲王的到来。她想:“这本是在意料之中,不过没想到恩情竟如此迅速就完全断绝。其实,真正有点头脑的人都会想到,像自己这样身份微不足道者,就不该混杂在高贵者中。”她反复思量,深感后悔,觉得自己当初就不该贸然离开山庄,宛如做了一场梦,后悔莫及,无限悲伤。她希望能设法悄悄地返回宇治。即使不是完全与丹穗亲王断绝关系,至少也能暂时在宇治排遣苦闷,清净一段时间,只要不与丹穗亲王闹翻而结下怨恨,暂时分别总该无妨吧。她再三考虑之后,最终不顾羞怯,给中纳言薰君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前些日子,承蒙为先父举办法事,宇治山那边阿阇梨已来函告知详情。倘若没有你如此念念不忘与先父的旧交情谊,为先父举办法事祈祷冥福,先父的在天之灵该多么寂寞啊!真是感激不尽。倘若有机会见面,当再面谢!”信笺用的是陆奥纸,没有特意讲究什么形式,书信行文朴实,却自有其趣。中纳言薰君郑重地为已故八亲王三周年忌辰举办法事等,二女公子内心欣喜,十分感激,尽管信中没有大书特书,但实际上这种感激之情却是深存于内心的。二女公子对薰君给她的来信,向来连回信都很拘束,充其量也只是寥寥数语,无意多写几句,然而今番却是主动来函,并且提到“倘若有机会见面,当再面谢”。这些言辞对薰君来说,真是稀罕,他看罢来函无限喜悦,心潮澎湃。他想到丹穗亲王此刻正贪恋新欢,忘却故旧,估计二女公子定然十分痛苦,他非常同情她。二女公子的这封来函,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情趣,却令薰君反复仔细阅读,爱不释手。薰君回信说:“来函敬悉。前些日子为八亲王三周年忌辰举办法事,我怀着法师般的虔诚,前去参加。之所以未曾告知小姐而私下前往,实因生怕小姐提出‘有意同行’的缘故。来函说我‘念念不忘旧交情谊’似乎浮浅化地看待我的这份情缘,不免令我感到怅然。余容面叙,匆匆拜复。”复函书写在白色厚片的方纸笺上,行文流畅,直率朴实。

翌日傍晚,薰君来到二条院。只因他暗自恋慕二女公子之情渐浓,故今日着意精心打扮。在柔软的丝绸衣裳上,薰足了浓郁的薰衣香,甚至令人感到过分浓郁了,另外加上手持一把丁香汁染的扇子,周身散发出的芳香悠悠飘荡,那美妙的芬芳,实难以言喻。二女公子偶尔也会想起当年在宇治山庄中,薰君陪着睡的那意外的神奇一夜的情景,看到薰君那老实厚道的坦荡心境,确实迥异于寻常人,也许甚至也会想:“当年就势与薰君结成连理就好了。”再说,二女公子已非无知的孩儿,她明白:与那薄情的丹穗亲王两相比较,无论哪方面薰君都远比他优越得多。也许她觉得:“迄今总是隔着屏障与薰君相会太怠慢他了。”或者是担心:“薰君会不会以为我是个不知情趣的女子?”大概出于这些思考的关系吧,今天二女公子请中纳言薰君进入帘内就座,她自己则在帘前添设一个围屏,坐在较深的地方与他会谈。薰君说:“今日虽说不是小姐特意邀请前来,但是承蒙破例允许会面,不胜欣喜,为表谢意本想立即前来造访,但听说昨日丹穗亲王在府内,惟恐有所不便,故顺延至今日。承蒙帘内设座,减少隔物,可见我多年来的诚意逐渐获得理解,实在是难能可贵啊!”二女公子还是觉得十分难为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才回应说:“前些日子,承蒙为先父举办法事,不胜感激,倘若把这种感激之情深埋于心,君如何知晓哪怕些许,则甚遗憾,因而……”她言语十分谨慎含蓄,且身躯似乎往深处后退,语音听来是断断续续的,中纳言薰君心中好生焦急,说道:“小姐距我太远了,我还有些日常事务想仔细详说,并想听取君意呢。”二女公子觉得他说得也是,于是稍微往前膝行。薰君听见她膝行前来的动静,不由得心怦怦跳,不过旋即镇静下来,姿态显得泰然自若。他想到丹穗亲王对二女公子的感情突然变得冷淡之事,于是向她一方面直率指责丹穗亲王的态度,另一方面还殷勤安慰她,并温柔体贴地就诸事说了许多。二女公子不便启齿埋怨丹穗亲王,只向薰君表示“不怨处世之艰难”的意思,简短数语便转换话题,热切地恳请他助她返回宇治一趟。

中纳言薰君答道:“此事依我所见,恐难效劳。似乎须将尊意直率告知丹穗亲王,遵照他的指示行事,方为妥善。如若不然,万一稍有闪失,丹穗亲王势必怪罪小姐轻率,招致如斯结局实在不妥。只要不被丹穗亲王误解,则奔赴宇治的送迎诸事,我将全部负责,无须有何顾虑。我与他人不同,不做亏心事,心胸坦荡洁白,丹穗亲王是深知这点的。”薰君嘴上虽如是说,心中却深深后悔,他还念念不忘,悔不该将二女公子让给丹穗亲王,惟盼如古歌所咏“但愿时光能倒转”。他隐约流露出内心多么希望与二女公子结缘的心情。谈话间不觉天色渐晚,二女公子觉得不便久留他在帘内晤谈,于是对他说:“这样吧,由于今日我心绪不佳,且待心情见好时,再请教。”说罢就想退入内室,中纳言薰君着实懊恼,连忙问道:“那么小姐打算何时起程呢?好让我吩咐下人事前清除些途中的荆棘蔓草。”此语意在讨好她,二女公子略微驻步,回答说:“本月行将过去,下月初起程吧。只要悄悄进行就无妨,不需郑重其事地请求丹穗亲王许可。”中纳言薰君觉得她的言语声调多么可爱啊!不由得比往常更强烈地回忆起往事来。薰君按捺不住自己澎湃的心绪,竟从他依靠身躯的柱子旁边的帘子底下探身进去,悄悄地伸手拽住二女公子的衣袖,二女公子心想:“他到底还是怀有歹心,实在讨厌。”她无言以对,只顾沉默不语地向屋内深处倒退,薰君步步紧紧尾随她,活像熟不拘礼的模样,跟着她一起进入内室,并在她身边躺了下来。薰君说道:“可能我没有记错,小姐不是说‘只要悄悄进行就无妨’吗?我很欣喜,所以进来想问问小姐,我是否听错了呢?你不至于疏远我吧,你的态度太冷漠无情啊!”说时满怀怨恨之情。二女公子无心回应他,只觉得他的行为荒唐可恼,她强自按捺住怒火,对他说:“你的居心真出人意外啊!侍女们看见了,成何体统呢,实在太过分了。”她责备他太无礼,几乎哭了起来。中纳言薰君觉得她的话也有道理,内心颇感抱歉,然而还是强词夺理说:“我的这番举止,不会遭人非难的。想当初也曾有一夜和你如斯晤谈,你不至于忘怀吧。已故令姐也曾允许我亲近你。你认为我无礼,反而是不解情趣了。我绝无令人厌弃的色情歹心,你尽管放心好了。”他说这些话时,态度从容,一派泰然自若的神情。不过由于近来频繁追悔往事,痛苦折磨越发深沉。他絮絮叨叨地向二女公子倾诉内心的苦情,毫无打算离开此地的意思。二女公子束手无策,用“狼狈周章”这个词似乎也不足以形容此刻她的苦闷心情了。她觉得对付薰君,比对付全然不相识的人,更觉难为情,更加不愉快,只有忍气吞声,哭泣不止。中纳言薰君对她说:“你这是怎么啦?太孩子气了吧。”他话虽这么说,但是他望见二女公子,觉得她无比可怜又可爱。她那趣味深邃、含蓄高雅的气度,远比那一年夜里所见的更加成熟臻至。他想起昔日自己竟把如此可人的淑女主动让给他人,导致今日如此沉沦苦海,痛悔莫及,不由自主地放声痛哭了。二女公子身边只有两个侍女。她们看见一个毫无来由的男子闯进帘内来,不知发生什么事,连忙跑过来瞧瞧,知道是中纳言薰君,心想:“薰君似乎是向来亲切照顾这边的熟人,现在两人在晤谈,想必是有要事商量吧。”她们不好意思留在跟前,便佯装不知的样子,悄悄退出,到外边去。二女公子更觉孤单了。中纳言薰君则还在痛悔当年失策,不堪痛苦,心情一时平静不下来。不过从前晤谈的那一夜,尚且方寸不乱,今日当然不会贪心胡为,做出格的事。这种事情,不需要过多地详细描述了。薰君内心觉得此行徒然无益,实在没劲,外人看了也很不体面,他反复考虑,终于改变主意,告辞离开了。

中纳言薰君以为此时还是在夜里,却不知已近破晓时分。他担心被人看见,引起流言蜚语,心中不免烦恼,更多的是生怕二女公子的名誉遭受损伤。他听说二女公子近来正在害喜,今夜见了果然如此。她的体态有变化,明显的标识是她围着令她觉得不好意思的孕妇腰带,薰君看了也觉得可怜,这也是他不忍心对她放肆的主要原因。中纳言薰君心想:“回思往事,我总是每每错过良机,但是硬要做蛮横无礼之事,又违背我的本意。再说,凭一时冲动而胡作非为之后,势必心无宁日。偷情求欢,实甚痛苦,还会使女方忧心忡忡。”然而这种理智的思想压不住热烈的情火,直至此时他还眷恋着二女公子,实在糟糕。薰君总想片刻不离地陪伴二女公子,这种念头反反复复地在他脑子里转悠,可见他也有心术不正的时候。薰君觉得她的姿容比以前稍微清减,但高雅可爱依旧,他片刻都不想与她分开,恨不得永远伴随她身旁,这种思绪萦绕脑际,除此别无所思。他还想道:“二女公子一心想赴宇治,我可否陪她去呢?恐怕丹穗亲王不会允许吧。悄悄地带她去毕竟很不妥,有何办法既不受世人讥议,又能实现这个愿望呢?”他思绪万端,心神恍惚,茫茫然地俯下身子躺了下来。

凌晨,天尚未亮时,他给二女公子写信,照例是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附歌一首曰:

“徒然跋涉繁露道,

秋空凄寂似当年。

遭受冷遇,使我‘无从着手展抚慰’,内心苦楚难以倾吐。”二女公子阅信后,原本不想给他回复,可又担心举止反常,反而被侍女们狐疑,为难地略作书写:“来函敬悉。由于心情极差,无法详复,希见谅。”中纳言薰君接到来函,觉得言语实在太少了,深感美中不足。他脑海里一味浮现出她那娇媚的面影,令他眷恋不已。二女公子想必是由于逐渐通晓人情世故的关系吧,她对薰君昨夜的冒失行为,尽管受到惊吓,内心也恼火,怨恨他多么鲁莽,但是态度上只是露出不悦,没有显示格外厌恶的神情,毋宁说比较沉稳宽容,温和委婉地应对,终于巧妙地把他送走。薰君看到二女公子的处事技巧,觉得她能掌握分寸,还能细心体贴人,不由得对丹穗亲王产生妒忌心,而为自己感到悔恨悲伤,诸多往事,实在难以忘怀,痛苦万分。薰君心想:“二女公子在诸多方面似乎比昔日的她优秀多了。有什么可怕的呢,日后万一她被丹穗亲王抛弃,可以依靠我嘛。到了那份儿上,即使我不能与她公开结成连理,但是可以在暗中秘密交往。当下除她之外,我别无倾心爱慕的女子,就让她做我最后的终身伴侣吧。”他只顾全神贯注地思索二女公子的事,他的这种迷茫的投入,实属心术不正的反映。薰君本来是个深明道理的堂堂君子,然而男子的心毕竟是可恶的。他痛悼大女公子逝世,但万事已成徒劳,一切都无可挽回,其痛苦程度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他愁肠寸断,想入非非。他听见人家说:“今天丹穗亲王回二条院了。”他忘却自己是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蓦地妒火中烧,撕心裂肺,痛苦万状。

丹穗亲王好些日子没有回二条院,连他自己内心都觉得自己可恨。今天他突然回到二条院来。二女公子觉得事到如今,又何必怨恨他呢,因此对他也不露疏远之神色。她拜托中纳言薰君带她回宇治山庄,薰君也淡淡然不予相助。她想想人世间可容身之地实在狭窄,只有自叹薄命。最后拿定主意:“‘一息尚存浮世间’,只能听天由命平和度日了。”她全然想开了似的,于是真心诚意、温情脉脉地对待丹穗亲王,从而博得丹穗亲王的喜悦,更加怜爱她,并对自己久疏着家深表歉意,说了许多致歉的话。二女公子的腹部也稍见膨大,腰部围着令她感到难为情的孕妇腰带,那模样越发令人感到既可怜又可爱。丹穗亲王未曾近距离地观看过孕妇的神采,他甚至觉得很稀罕。他在严肃古板的六条院的夕雾左大臣家住了一阵子,现在回到自家宅邸二条院来,只觉得万事轻松舒适,令人感到亲切。他又滔滔不绝地再三向二女公子重述海誓山盟之类的话,二女公子听了,暗自想:“世间的男子,大概口头上都善于花言巧语吧。”她联想起昨夜那个鲁莽人的身影来。她想:“多年来一直认为薰君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规矩人,想不到一碰上恋情激越的场面,就顾不上规矩了。如斯琢磨,丹穗亲王的海誓山盟也是靠不住的。”但是又觉得丹穗亲王的话里还有一些是中听的。她又想到中纳言薰君趁她没加防备,竟轻率地闯进帘内内室来,这算什么事嘛!薰君说他和她已故姐姐始终保持清白关系,她觉得薰君的这份心确实难能可贵,不过自己对薰君还是不能不防备着点儿。于是对中纳言薰君提高警惕了。她似乎担心此后丹穗亲王势必久不回家,薰君会不会乘虚而入来骚扰她,但是她嘴上决不说出来。丹穗亲王此番阔别多日回家来,二女公子对待他比以往温存体贴,丹穗亲王更无比怜爱二女公子了。丹穗亲王在二女公子的衣服上忽然嗅到中纳言薰君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与寻常人的薰衣香大不相同,况且丹穗亲王是精通此道之人,他觉得蹊跷,便盘问二女公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对她察言观色。二女公子本来就知道事出有因,一句话也无法回答,只觉异常痛苦。丹穗亲王心绪烦乱,他想:“果然不出所料,肯定发生那种事了。我早就疑心,中纳言薰君怎么可能对她无动于衷呢。”丹穗亲王十分懊恼。二女公子也曾提防到这点,因此昨夜连贴身单衣都更换过了,可奇怪的是那种异香怎么竟渗入到自己的身上来呢?!丹穗亲王对她说:“异香如此浓郁,可见你们二人之间已无间距了。”还说了许多难听的斥责话语。二女公子痛苦不堪,只觉无地自容。丹穗亲王又说:“我格外怜爱你,你竟然‘我先把人来遗忘’,如此背叛丈夫的举止,正是身份卑贱者的行为。再说,我不在你身边并没有多长时间,你怎么竟变心了呢?实在是出乎意外啊!”诸如此类的恶言恶语甚多,甚至令笔者难以尽述。二女公子没有回应,丹穗亲王越发妒恨,咏歌曰:

异香染袖求新欢,

薄情如斯诚可恨。

二女公子遭他过分的痛斥,无言可供辩解,只说声:“何苦如此恨之入骨。”她答歌曰:

永结连理深情系,

岂因异香便分离。

二女公子咏罢低声抽泣,那模样无比可爱又可怜,丹穗亲王看了,不由得心想:“正因为这副招人喜爱的姿色,才牵动了那个人的心呐。”妒火在胸中燃烧得越发炽烈,丹穗亲王终于也潸然泪下了。他之所以落泪,或许因为他终归是个怜香惜玉的风流好色者的缘故吧。二女公子真是一位天真烂漫,既可怜又可爱的美人,纵令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会令人不忍心全然疏远她抛弃她,因此丹穗亲王过了不久,待到妒火渐消之后,不再恶言责备她,反而用好言抚慰她了。

翌日,丹穗亲王与二女公子睡到太阳升得老高才醒来,并在二女公子的居室内盥漱、吃早粥等。丹穗亲王近来在夕雾左大臣家看惯了大肆装饰的、从高丽或从唐土进口的闪烁耀眼的锦缎绫罗,就觉得自家宅邸的陈设、装饰是寻常一般的,却也自然亲切。侍女们的着装,间中也夹杂有穿旧衣裳的,四周环境似乎呈现一派沉静寂寞之感。二女公子身穿柔软的淡紫色衣裳,再套上一件石竹花色的细长女服,她那随意自在的神采,比起那位全身装扮完美无缺、服饰崭新富丽辉煌的六女公子来,也并不逊色,她那温柔娇媚的姿色,受到丹穗亲王非同寻常的宠爱,诚然可说是受之无愧吧。她那美丽可爱的圆脸,近来略见清减,肤色显得比先前洁白娇嫩,姿容更觉高雅秀丽。丹穗亲王早在察觉到她身上沾染了薰君的异香之前,就担心:“二女公子如此超群出众的姿色,倘若被非至亲兄弟之人不期而遇,或偶然有机会听见她那娇滴滴的美声,窥见她的丽色,哪能丝毫无动于衷呢,势必对她萌动恋慕之情……”他总是以自己风流好色之心,去揣度他人之腹,因此他经常留心观察,每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查看二女公子经常使用的近在身边的橱子和小柜子,看看里面是否藏有可供佐证的书信。然而毫无所获,只找到一些简短数语一本正经的、平庸无奇的信件。这些信件并非特意珍藏,只是随便地夹杂在其他物件中。看到这种情况,丹穗亲王心想:“奇怪啊!这两人之间的交往,绝不可能这么简单。”他总是心存疑问,今天他终于察觉到异香,内心更加忐忑不安,这也是不无道理的。丹穗亲王暗自琢磨:“以中纳言薰君的神采来说,只要是善解风情的女子,遇见他定然会被吸引,怎么会断然拒绝他呢!这两人的才貌旗鼓相当,多半是彼此恋慕上了!”想到此处,丹穗亲王内心深感寂寞,十分愤怒也非常嫉妒。他对二女公子总是放不下心来,缘此,这天一整天他都未曾出门。他给六女公子写了两三封信,送到六条院去。几个老年侍女私下议论说:“分别才多久嘛,竟积攒了那么多话要说。”

中纳言薰君得知丹穗亲王闭居在二条院,自觉内心有愧,他心想:“真糟糕!我的想法多么愚蠢可笑啊!我本该作为二女公子娘家的后援人关怀照顾她,不该萌生这种邪恶的念头。”便强令自己改弦易辙。他又想:“丹穗亲王纵然宠爱六女公子,也决不会舍弃二女公子。”因此他也为二女公子感到庆幸。他的关心及至二条院侍女们的着装问题,他想起她们的服装大都穿旧了,于是到母亲三公主那里询问她:“母亲这里有没有现成的女服?我有用途,需要一些。”母亲尼姑三公主说:“一如既往,下个月是九月,须做法事,所需用的白色服装,大概都已制作齐备。但是染色的服装此刻尚未置备,你有用途,立刻让人缝制吧。”薰君说:“不用了,不必特意缝制,只需现成的就成。”于是吩咐裁缝所的侍女取出若干套女装来,再添加几件漂亮的细长女服,这些都是现成的服饰。此外还取了些未经染色的绢绸绫罗等,其中拟送给二女公子穿用的,是中纳言薰君自己备用的格外美观、色泽亮丽的红色绢帛,再加上许多洁白的绫罗。没有女装和服裙裤及其配饰,怎么办呢?于是加上一条装饰在围裙后面的长腰带,带上系着一首歌,曰:

终与他人结连理,

尽诉哀怨徒无益。

中纳言薰君派遣使者将这些衣物送交二女公子的贴身亲信、年龄较大的侍女大辅君。来使传达口信说:“匆匆置办,不成敬意,送上之衣物,不足挂齿,万望笑纳,善加处理为感。”赠送给二女公子的礼物,力求不醒目,装在盒子里,但包装却格外讲究,有别于其他。大辅君并没有将这些礼物拿去给二女公子过目,因为薰君这样的馈赠,一如既往,早已司空见惯,无须格外拘礼答谢或推让,因此大辅君不假思索地进行处理,将礼物分送给众侍女,她们各自拿去缝制衣裳。一般说,近身侍候二女公子的年轻侍女,着装理应更讲究些。那些下级侍女,平日穿惯粗布衣衫,如今穿上薰君的赠品白色夹和服,虽然不艳丽,倒也蛮顺眼的。实际上,二女公子这边,除了中纳言薰君以外,还有谁会在生活方面,如此大小巨细万般周全地照顾到呢。丹穗亲王对二女公子的爱非同一般,也想力求无一遗漏万般周全地照顾她,然而极其琐碎的生活细节,他怎么会注意到呢。丹穗亲王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三皇子,从小在备受娇宠珍爱的环境中长大,哪里会知晓人世间贫窭凄苦为何物,这是很自然的事。身份高贵的丹穗亲王过的是风流倜傥、无忧无虑的生活,甚至玩弄花上的露珠都嫌手指凉呐。相形之下,像中纳言薰君那样,为了心爱的人,自然而然地在任何环节上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到,实在是稀世罕见难能可贵的。因此二女公子的乳母等人经常讥讽丹穗亲王说:“那算什么照顾呀!”女童中有几个人衣衫不整,二女公子偶然看见了,觉得很难为情,每每内心感到很难受,觉得:“自己多余住在这样豪华的住宅里,反而觉得不般配啊!”何况最近以来,六条院夕雾左大臣府邸装潢排场豪华,闻名遐迩,丹穗亲王的随从人员看到这里的情况,两相对比,自然难免一阵讥笑。二女公子想到这些,更加心烦意乱,伤心叹息。中纳言薰君很能体谅二女公子的心事,所以送来这许多衣物。这类琐碎的馈赠品,倘若送给交情较疏远者,势必会令人难堪,有失礼之嫌。然而送给二女公子,自己毫无轻蔑她的意思,有什么关系呢。倘若给她送去贵重的礼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人们的非议,认为是多余的献媚之举呢。薰君顾虑到这些情况,于是就将一些现成的物品送去。此外还命人缝制做工精巧的美丽服装,制作一些小礼服,外加许多绫罗绸缎衣料一并送过去。其实,这位中纳言薰君从小也是在极其优越的环境中成长,其高贵程度不亚于丹穗皇子,气质高雅、心气高超,非同凡响,然而自从亲眼目睹已故八亲王生前在宇治山庄的生活境遇以来,方知人世间失势者的生涯拮据,差别竟如此悬殊,实在可怜。由此而联想到广袤人世间不知有多少凄凉众生,此后每遇到什么事,他对芸芸众生总是寄予深切的同情。薰君这份体谅怜悯人的慈悲心之形成也是经历了一段凄怆的过程。

此后,中纳言薰君千方百计地排除邪念,极欲光明磊落地照顾二女公子。然而力不从心,恋慕她之情总是搅得他痛苦不堪。因此他给二女公子写的信,比以往更详尽了,还时常流露出不堪忍受的恋情。二女公子看了,独自嗟叹,自恨罪孽深重。她心想:“对方倘若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大可斥之为‘何其狂痴’而断然弃置不顾。然而,薰君是故交,一向亲切可靠,如果现在毅然拒绝,搞坏关系,反而会引起世人胡加猜疑。再说,他那份竭诚尽心帮助的态度,他那深知物哀风情的气质,我也不是不知道,然而我不能因此而倾心于他,而应该更加慎重地对待他。但是究竟应该怎样做才好呢?”她思绪万千,无计可施,十分苦恼。她身边的侍女中,她觉得似乎稍许懂事可与共话的年轻人,又都是新来的,不便和她们深谈,若论熟悉有亲近感的还得数从宇治山庄带来的数名老侍女,可是自己还是无意与她们商量,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了解自己的心绪、可以掏心窝的贴心人,缘此她无时不缅怀已故的姐姐,她想:“倘若姐姐健在,薰君不至于对我产生邪念吧!”她着实悲伤,丹穗亲王冷淡待她固然令她伤心,而薰君对她竟产生如斯邪念,更使她痛苦不堪。

中纳言薰君实在按捺不住思恋的情绪,照例于一个静寂的日暮时分造访二条院。二女公子旋即命侍女在帘外附近给他设座,并命侍女传言说:“今日心绪极其不佳,恕不能晤谈。”薰君听到此话,暗自伤心,热泪几乎夺眶而出,碍于生怕侍女们瞧见心生猜疑,遂强忍住泪水,说道:“人生病的时候,连素不相识的僧人都要在近身进行祈祷呐,哪怕把我当作医师看待,让我进入帘内呢!如此这般传话寒暄,着实丧失了我热诚造访的意义和情趣啊!”众侍女看见他满脸极其不悦的神色,想起那天他夜间闯入帘内的事来,遂对二女公子说:“如此招待他,确实显得简慢了人家。”于是,将堂屋的帘子垂下,请薰君进入守夜僧人所居的厢房内。二女公子内心也确实十分懊恼,侍女们既然已如斯说,自己倘若过分冷淡待他,反而显得不自然,因此尽管并不心甘情愿,也勉强膝行至稍靠近帘子处,与薰君对谈。二女公子时而说上寥寥数语,语音却很轻微,薰君听了不由得联想到此模样颇似已故大女公子患病时的情景,一缕不祥之感在心中闪现,不禁悲从中来。只觉眼前一片漆黑,顿时说不出话语,待镇静下来之后,才断断续续地启齿。薰君埋怨二女公子坐的地方距他太远,遂从帘下伸过手去把围屏稍许推开,照例如先前那样就势熟练地跻身过去接近她。二女公子不知所措,只得召唤侍女少将君到身边来,对她说道:“我胸口疼痛,你给我摁压一会儿。”薰君听见后,说:“胸口疼痛,施以摁压会更加痛苦的。”他说着叹了一口气,端正了一下坐姿,其实内心焦虑不安。他又对二女公子说:“为什么身体总是如此不舒服呢?我曾向人探询过,人家说:‘妊娠期间,初期总会有一段时间身体感到很不舒适的,过一些时候就会恢复正常。’你大概是因为太年轻,过分忧心的关系吧。”二女公子极其害羞地回答道:“我早先就有胸口疼痛的疾病,已故姐姐也患此病症。据世人说,患胸口疼痛病者,寿命不长呐。”薰君心想:“的确,‘任谁难成千岁松’啊!”他为二女公子的病状揪心,十分同情她,也顾不上侍女少将君在场,遂将长久以来对二女公子的恋慕之情一一倾诉。不过删去缠绵悱恻、刺耳难闻的爱慕话语,他措辞高雅含蓄,让旁人听来顺耳,不觉有何异样,而二女公子听了却能心领神会。侍女少将君听了觉得:“中纳言薰君真是世间难得的一片诚心亲切关照。”

薰君总是触物生情,念念不忘大女公子生前的好,总是由衷亲切地缅怀她。于是他对二女公子说:“我自幼厌恶尘世,一心只想利落地远离俗世,然而这也许是前世注定的因缘关系吧,尽管我经常遭遇令姐冷漠的对待,却始终忘却不了对她的刻骨铭心的爱慕,缘此,原本的渴望求道之心,不觉间也淡漠了。自她亡故后,我为了排解心中的悲伤郁闷,也曾想结识几个女子,或许能从她们那里获得些慰藉,然而在接触到的其他女子中,无有一人可令我动心倾慕。经过万般冥思苦想之后,认定世间无一女子可吸引住我心,我如斯说,会否让人误解我为好色之徒呢?实在不好意思。如今我对你倘若有一丝半点的不良居心,那才真正是惊人的无理取闹。不过,如此程度的亲切晤谈,经常把我内心所思之事告诉你,或者倾听你的言谈,彼此无隔阂地交谈,有谁会来挑剔责难呢。我心与世间的普通男子不同,未曾有谁非难我,还请你放心信任我吧。”他边吐露怨恨边哭诉。二女公子回答道:“我倘若不信任你,怎么会不顾旁人的猜疑,如此近距离地和你晤谈呢?多年来承蒙你多方关照,你的深情厚谊,昭然可鉴,因此我把你看作是迥异于他人、格外可靠的君子,前不久甚至还曾主动给你写信了呀!”薰君说:“我怎么记不得你何时曾主动给我写信呢,你大概是指那封令人感激的召唤函,说是拟赴宇治山庄,希予协助的事吧,那的确也是承蒙你对我的真情的信任,我岂敢等闲视之呢。”他说了这番话,内心似乎犹存满腔哀怨,但碍于一旁的侍女在听着,不便任意继续倾诉。他眺望庭院,只见天色渐渐昏暗,虫声四起,清晰可闻,庭院里的假山一带呈现一片幽暗,任何景色都已分辨不清,可是薰君却不思归,依然心情郁悒,悄然不动地靠着柱子坐着。帘内的二女公子见状,内心好生焦急。薰君低声吟咏古歌“恋情终有限”,咏罢说道:“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哭声再怎么凄楚也无人听闻,真恨不得奔赴‘无音乡’。在那宇治山乡一带,即使不特别兴建寺庙,至少也要仿故人面影雕一尊塑像、绘一幅画像当作偶像,敬奉礼拜啊!”二女公子说:“你的这份心愿,着实令人钦佩,不过说到雕偶像,不免使人怅惋地联想起将偶像放入‘御手洗川’流放去的情景,这样的联想,总觉得似乎对不住已故的姐姐。至于绘画像嘛,不由得令人联想起世间有的画师就看酬谢的黄金多寡而定下落笔画像容貌的美丑呢,这也是令人担心的。”薰君说:“是啊,这工匠和画师怎能按照我的意思来制像呢!据说近世有个工匠技艺高超,他雕出来的佛像竟能使上天坠下莲花来,若能找到这样的鬼斧神工就好了。”他谈东道西,内心总是念念不忘大女公子,他那叹息哀伤的神色,显现出他对她的爱恋多么深沉。二女公子觉得他怪可怜的,稍许膝行靠近他,并对他说:“提起雕塑画像的话题,我蓦地想起一件事,不好意思告诉你。”薰君感到她说话的态度似乎比先前显得亲切,不禁欣喜,遂问道:“是什么事呢?”说着从围屏下方伸手握住二女公子的手。二女公子顿时觉得很讨厌,但是她正想设法打消他的这种不合时宜的恋慕念头,以便稳重地和他对谈,再说,近身侍女少将君又在场,过分拒绝他也没有意思,于是佯装若无其事地对他说道:“多年来有一个生死未卜的人,今年夏天从远方的乡间来到京城,说要寻访我,我虽然无意疏远此人,不过向来未曾谋面,要在瞬间亲热起来,恐怕也难能做到。前些日子她果然来了,说也奇怪,她的神态怎么竟那么酷似已故姐姐,我情不自禁地对她感到亲切起来。你不时说我是‘已故姐姐的遗念’,其实,根据众侍女说,我虽然与亡姐是同胞姐妹,但在各方面都与姐姐大不相同。此人与已故姐姐关系疏远,为什么神态竟如此酷似呢?!”薰君听了她的这番话,不可思议地感到她是不是在说梦,于是说道:“当然是有缘分才会感到如此亲切和睦,但不知为什么迄今从未曾听你们透露过。”二女公子说:“嗨!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什么缘分。我只知道家父在世期间,经常担心他过世后留下我们姐妹俩,孤苦无依,凄凉度日。如今他的担心只能贯注在孤身只影的我一人身上,如果再添加什么无聊的事,让世间谣传开去,惹人耻笑,那就太惨了。”薰君从二女公子的这番话里,听出有弦外之音,他估计八亲王生前准是另有私通的女子,产下了这个私生女儿,正是“何以不摘斯忍草”,这女儿不知在某处长大成人了。二女公子说这女子的神态酷似大女公子,这句话铭刻在薰君的脑海里,薰君遂追问说:“你仅仅概略地说这几句话,令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话既已说出,那就请把详细情况告诉我吧。”薰君极想探听详情,可是二女公子终究不好意思仔细言明,只是回答说:“你倘若有意寻访,我倒可以告诉你她的住处,至于详细的情况,我知之不多。再者说得太详细了,惟恐令你扫兴呢。”薰君说:“为了寻访大女公子的亡魂之所在,哪怕舍弃尘世,奔赴海上或任何他处,去寻觅亡魂,亦当竭尽全力以赴,在所不辞。我对大女公子的恋慕之情纵令未达古人那般程度,然而与其朝朝暮暮魂牵梦萦,慰藉无术,莫如前往寻访。倘使真能如大女公子的雕塑、画像,把她当作宇治山乡的佛像来供奉也未尝不可。还是请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吧。”薰君一个劲地催促二女公子,二女公子见状,说:“这可怎么办,父亲不承认她为女儿,我却信口泄漏出来,实在是多嘴了。不过我听你说,企盼找到鬼斧神工为姐姐雕像,内心深受感动,不由自主地说出此人来。”于是二女公子告诉他说:“此女子多年来住在远离京城的乡间,她母亲可怜女儿,不愿女儿埋没于乡野,硬要她与我取得联系,我不能置之不顾,时不时也给她回信。前些日子她就寻访我来了。也许只是瞬间瞥见的关系,总的印象,她的长相神态远比我想象的标致得多。她母亲正担心女儿的前途不知怎样,倘使能承蒙你把她当作宇治的佛像来供奉,那就再好不过了。然而,这恐怕是盼望不到的吧。”薰君听罢心想:“二女公子的这番言谈表面上条理清晰,实际上是不是嫌弃我纠缠不休而在设法摆脱我呢?”薰君似觉看透了二女公子的心思,因此内心多少也有些怨恨她,但是想起那个酷似大女公子的人,觉得怪可怜的,很想见见她。薰君又想:“二女公子尽管内心痛恨我对她的那份不合时宜的恋情,但是表面上却没有采取过激令我难堪的举动,足见她还是很能理解我的本心的。”想到这里,他感情激昂得心怦怦直跳。此时夜已深沉,帘内的二女公子担心侍女们看见不像样子,于是趁薰君精神不集中的须臾片刻,悄悄地退入内室去了。薰君再三寻思,觉得从理智上说,二女公子的退避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感情上,他还是十分怨恨和惋惜,思恋的情绪涌动,热泪几乎禁不住夺眶而出。他心乱如麻,却又生怕露出丑态,招人耻笑,他知道倘若感情失控而做出非礼的举止,于人于己都不利,只好强自隐忍,而叹息声不绝,怏然不悦地起身告辞。

回到三条宅邸的家里之后,薰君想:“我总是只顾苦思冥想,日后将如何做才好呢?想必将痛苦不堪。有何良策能使我不受世人的讥议,而又达到称心如意的目的呢?”他觉得迄今自己大概是由于缺乏恋爱的体验,不精通此道的缘故,总是给自己,也给对方招来诸多纷扰,他辗转思索,终夜难以成眠直至天明。他接着又想:“二女公子说那女子酷似已故大女公子,不知是否属实,真想瞧上一眼。那女子的母亲身份不高,求见想必不难,但是倘若那女子非我想象中的如意伊人,岂不反而招来麻烦?”思来想去,对那女子还是不上心。

中纳言薰君已经很久没有访问八亲王的宇治山庄了,似觉故人的面影日渐疏远,甚感悲伤,遂于九月二十日过后来到山庄。只觉山中秋风萧瑟,树叶纷飞。惟有凄凉汹涌的宇治川水声守护着这山庄,人影稀疏难得一见。中纳言薰君看到此番景象不禁黯然,伤心至极。他召唤老尼弁君,弁君走到隔扇门口,隔着深灰色围屏,寒暄道:“恕我冒昧失礼了!上了年纪的人,容颜越发丑陋,实在不好意思见人……”说着依然站在围屏后面不出来。中纳言薰君对她说:“我体察到你在这里不知多么寂寞啊!除了你之外我没有知心人,故想来和你谈谈心。光阴荏苒,不觉间已过多少日月。”说着眼里噙满泪珠,老尼弁君更是热泪潸潸。中纳言薰君对她说:“回忆往事,大小姐着实操心二小姐的终身大事,也正值前年这个季节。每念及此,我内心无时不感到悲伤,尤其是秋风渗入肌体的时候更觉悲凉。诚如大小姐所担心的那样,我隐约听闻二小姐与丹穗亲王的婚姻似乎不甚美满。令人忧心的诸事繁多啊!”接着又说:“日常出现各种情况是难免的,人生在世总有苦尽甘来的时候,不过,大小姐怀着那份忧虑而西去,我总觉得是我的过失,每想起来着实可悲。最近左大臣家有些事,其实无须担心,那是世间常有的事。再说,丹穗亲王虽然又娶了左大臣家的六女公子,但看样子他并不是那么疏远二女公子。总而言之,说千道万,最可悲的正是化作云烟腾空飘去的故人,虽说人生自古谁无死,但或先或后丧失恋人,总是令人无限悲伤的啊!”说罢又哭泣起来。

薰君随后派人去山寺,邀请阿阇梨到山庄来,照例托他举办大女公子两周年忌辰的法事,并对他说:“我想,我经常到这

里来,追思无可挽回的往事而伤心不迭,着实徒劳而无益。因此想把此山庄拆毁,在你那山寺的近旁建造一所佛殿,反正已决意建造,莫如早日动工。”说着亲笔画出要盖几间佛堂,还有回廊、僧房以及兴建佛殿所必须有的各种房室都一一画出来,与阿阇梨共同商量。阿阇梨颇为赞善说:“这是功德无量的善举。”薰君说:“不过,这是已故八亲王当年精心设计建造的住宅,我毫不吝惜地把它拆毁,似乎太无情义。但我料想已故八亲王的真意,本是想为佛事做功德的,只因照顾到自己身后还有两位女公子,所以没有建造寺院。如今,这是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的产业,自然归属丹穗亲王所有的领地。如此看来,不便把这里的土地改作寺院,作为我来说,也不能任意处置这片土地。不过,从地理位置上说,这里太靠近河面,过分显眼,还不如把住宅拆毁,改建成别种样式的建筑。”阿阇梨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您的这份心愿都是难能可贵令人钦佩的。有个典故说:从前有个人,他那可爱的孩子死了,他在极其悲伤之下,竟将孩子的尸体包裹起来,挂在自己的脖颈上,经过了多年的岁月,后来此人在佛法的感召下,舍弃了尸体包裹,终于进入了佛道。如今您看到这山庄,不由得触物生情,这对您的修行是很不利的。倘若能将它改建成寺院,这对后世的善业真是功德无量,理应从速动工。可请阴阳师选择吉日,雇用精通此道的能工巧匠二三人,设计工程,其他细枝末节,则按照佛教宗门的规定布置行事吧。”于是,薰君就各项工序规定办法,并召集附近领地内庄园中的人员,吩咐他们说:“此番建造寺院,一切工程事宜,均须遵照阿阇梨的指挥去做。”不觉间已是暮色苍茫时分,当天夜间就在宇治山庄歇宿。

薰君估计:“今天是最后一次能见到这幢山庄宅邸的原貌了。”于是到四处去巡视一番,他看到原先在这里供奉的佛像等都转移到阿阇梨的寺院中去了,留下的只是老尼弁君念经诵佛所使用的器具。可想而知她过着多么孤寂不安的生活,他觉得她怪可怜的,担心她今后不知将如何生活。于是薰君对她说:“这山庄宅邸应该改建了,在工程竣工之前的这段期间,你可住在那边的游廊房间里。倘若有什么物件要送往京中二小姐处,可唤我的庄园内的人员到此来,妥当办理。”此外他还就有关家中的种种琐碎事务叮嘱她一番。倘若是其他侍女,即使像弁君那样上了年纪的人,恐怕也不会受薰君青睐。但薰君觉得老尼弁君似乎与他有缘,还让她夜里在自己近旁歇宿,让她述说诸多往事。由于身边没有外人,大可放心说话,老尼弁君遂将薰君的亲生父亲已故权大纳言柏木当年的一些情况娓娓道来,她说:“已故权大纳言柏木大人弥留之际,极其渴望看到还在襁褓中的大人您那可爱的姿影,那幅情景至今我依然记忆犹新。我没想到自己能活到今天的这把年纪,还能见到大人您,这想必是由于当年我诚心勤恳侍奉权大纳言而自然得来的善报吧。每想及此,心中既欣喜又悲伤。还想到我这可怜的老而不死的长命老人,看到了世间各式各样的事情,切身体会到既惭愧而又忧伤难受。二小姐每每对我说:‘你经常进京来看我吧。你只顾闭居在宇治山庄不露面,似乎全然舍弃我了!’然而我这不吉利的老尼之身,除了诵念阿弥陀佛之外,着实不想拜见其他人。”接着她又滔滔不绝地讲述有关已故大女公子生前的状况,诸如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话,观看樱花或欣赏红叶的景色时,曾即兴吟咏什么和歌等,老人尽管操着颤巍巍的声调,倒也说得蛮动听。薰君倾听老尼弁君的叙述,再加上自己的想象,越发强烈地感到:“大女公子看上去活像个小女孩儿,平素少言寡语,却是一位情趣丰富气质高雅的淑女啊!”薰君心想:“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比她的姐姐大女公子多几分趋时的风情,她对那些脾气不投合的人,态度冷淡无情,对我则似乎深怀同情,愿意和我保持永恒的友谊。”薰君不觉间在内心底将这姐妹俩作了这样的对比。薰君在同老尼弁君谈话的过程中,顺便带出从二女公子那里听说的那个酷似大女公子的女子来。于是老尼弁君说:“此女子现在是否在京,我不清楚。关于此女子的情况,我只是听人传说。据说已故八亲王在迁居宇治山庄之前,夫人病故之后不久,和一个名叫中将君的上等侍女私通,此侍女的人品相貌都还算不错。但是八亲王和此侍女中将君的交往时间甚短暂,谁都没有察觉。后来中将君就生下了一个私生女。八亲王确实也知道此女儿是他的,但是因为嫌又多一重俗世的累赘,此后就不再与侍女中将君交往。并且为此事痛切地惩戒自己,就此皈依佛门,过着僧侣一般的生活。中将君失去依靠,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只得辞职。后来嫁给一个地方官陆奥守为妻,跟着丈夫奔赴陆奥任地去了。前些年中将君返回京城,辗转求人向八亲王转告,女儿已抚养长大,平安无恙。八亲王听到之后说:‘此等消息不应向我通报。’驳回不肯收留。中将君懊丧万分,不胜叹息。后来中将君的丈夫当了常陆守,又带了她到任地去。此后杳无音信。今年夏天这位小姐寻觅到丹穗亲王府造访二小姐的事,我也略有所闻。这位小姐芳龄约莫二十岁左右吧。听说前些时候她母亲曾来过一封长信,详细述说状况,提到‘小姐已成人,长得很美丽,十分可怜’。”薰君听到老尼弁君详细且明了地述说此女子的情况,心想:“这样看来,二女公子说她酷似其姐大女公子也许是真的了。”薰君盼望见此女子一面,于是叮嘱老尼弁君说:“只要有人长相神态稍许酷似已故大女公子,纵令住在陌生的他乡,我也要去寻觅。尽管已故八亲王不认她为女儿,但是听起来,此女子无疑与八亲王有血缘近亲关系。你也不必特地专程去通知她。只需在平常有来往联系的时候,顺便把我的意思转告她。”弁君说:“这位做母亲的中将君,是已故八亲王夫人的侄女,因此和我是亲戚关系,中将君在八亲王府上供职的时候,我在外地居住,因此和她不甚熟悉。前些日子,二女公子的侍女大辅君来信说,这位小姐希望到八亲王坟上祭奠,叫我预先有思想准备。但她至今尚未特地到此地来过。待她到来时,我定当将尊意转告她。”

天色已近拂晓时分,薰君准备返回京城,遂将昨夜晚些时候从京中送到的绢帛等物件赠送阿阇梨,也赏赐老尼弁君。此外阿阇梨寺内的众法师以及这位老尼弁君手下的仆役,都分别得到赐给的衣料布匹等。在这山庄里生活确实十分荒凉寂寞,不过承蒙薰君经常到访,诸多关照,因此以老尼弁君这般身份的人来说,生活总算是过得蛮体面的,从而能够悠闲自得地在佛前虔诚地修行。

寒风凛冽,扫尽枝头的红叶,极目远望,地面上看不见有人踩踏落叶的足迹。中纳言薰君望见这番自然景象,心似有所感,蓦地驻步不前。只见饶有情趣的深山古木上,有些爬山虎缠绕在古树身上寄生,依然不褪色地活着。他命人从中摘取一些小丹红叶等,打算带回去送给二女公子。

薰君独自咏歌曰:

勾起思恋寄生草,

旅宿无它多寂寞。

老尼弁君听罢,答歌曰:

朽木犹存寄生处,

故人西去更凄楚。

此歌虽然古风十足,却也不无风流情趣,薰君听了多少也能获得些精神上的慰藉。

中纳言薰君派人将宇治的红叶送给二女公子时,丹穗亲王正好在家。侍女毫无眼色地送进去,说道:“这是南面三条宅邸那边送来的。”二女公子以为照例是思恋爱慕之类的信件吧,心中不知所措,然而在这种场合下又不能隐瞒。丹穗亲王带有弦外音似的说:“好可爱的爬山虎啊!”说着将送来的物件拿过来看看。薰君的信中写道:“近来一切都顺遂吧。日前我曾奔赴宇治山乡,心中更觉深山的‘云峰朝雾暗’,伤感更甚。详情容日后亲自面告。有关该处山庄改建成佛殿之事,已嘱咐山寺的阿阇梨办理。曾蒙允诺,亦将庄屋移建他处。有何需办指示,请吩咐老尼弁君照办即可。”丹穗亲王阅罢说:“信函行文好冠冕堂皇哟。大概是听谁说我在这里吧。”也许薰君心里多少也有点这样的顾忌。二女公子看见信内没有写别的什么,内心暗自庆幸,却听见丹穗亲王说出这种狐疑的话语,深感委屈,满怀怨恨,不由得露出娇媚嗔怪的姿态。这姿影美不胜收,男子在这种美感的氛围下,女方纵令有万般罪过,也不愁不获宽恕了。丹穗亲王对她说:“你写回信吧,我不会看的。”说着转过身去,面向他处。二女公子觉得过分向他撒娇,坚持不肯写回信,也会让人感到古怪,于是执笔写道:“得知你走访宇治山乡,羡慕之至。该处山庄改建成诚如所说的庄严佛殿,确是至善之举。有朝一日我出家时,也无须特意另觅‘岩穴中’住处,那里正是我上乘的归宿。我正想设法不使旧宅荒芜之际,承蒙贡献良策,不胜纫佩。”丹穗亲王尽管觉得:“从这封回信看来,这两人的亲切交往纯属光明磊落的友谊,无可挑剔。”然而从自己天生好色风流者的角度推测,又觉得:“此二人之间的关系恐怕非同寻常吧。”从而内心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庭院里的秋草大都已枯萎,惟有芒草迥异于其他草,格外突出,仿佛在向人招手,饶有情趣。还有那行将长穗的芒草活像穿着露珠的线绳,脆弱地随风摇曳,袅娜多姿,这种景象虽属一般,但毕竟是在晚风萧瑟的季节中呈现,不由得令人涌起怜花惜草之情。丹穗亲王咏歌曰:

芒穗常蒙露珠沁,

焉能不念浸润情。

丹穗亲王身穿惯常的柔软衣服,上面只添加一身贵族便袍,他手持琵琶来弹奏。合着黄钟调,灵巧地弹出相当惆怅的曲调来。管弦乐本是二女公子所喜爱,听了这惆怅的琵琶声,心中的委屈顿时消融,她把身子靠在凭肘几上,从小围屏的一端稍微探出头来窥视,那姿态着实天真可爱,她作答歌曰:

“秋尽原野芒草凋,

风势衰颓渐知晓。

悲秋虽然‘非我独专有’,不过……”咏罢不禁热泪盈眶,她毕竟觉得不好意思,遂赶紧用扇子遮住脸面,试图掩饰内心中的激情。丹穗亲王带着爱怜她的心情,暗自揣摩:“正因为她如此招人喜爱,所以那人恐怕不会放弃她吧。”他疑心难释,无名的妒火中烧,怨恨满怀。

菊花尚未完全改变颜色,特别精心栽培的白菊,其颜色的变换反而更晚,但是不知怎的,只有一枝已经变成格外美丽的紫色。丹穗亲王命人将这枝紫菊折下来,口中吟咏古诗“不是花中偏爱菊”。他对二女公子说:“从前有一位亲王,傍晚时分观赏菊花并吟咏此诗时,空中忽然飞来一位古代仙人,教他琵琶秘曲。但如今世间万事都显得浮浅了,实甚堪忧啊!”说着中途停止弹奏,放下琵琶。二女公子深感遗憾,说道:“世间只是人心变得浮浅罢了,自古传承下来的高超技艺怎会变呢。”她似乎还想听一听自己早已荒疏了的传统技法的琵琶声,因此丹穗亲王提议说:“这样吧,我独自弹奏太单调,请你和我合奏吧。”说着命侍女把筝琴端上来,让二女公子弹奏。二女公子说:“从前家父也教授过我来着,可我却没有好好记住。”她显得腼腆,无意伸手去抚弄筝琴。丹穗亲王说:“连这区区小事,你对我都这么隔阂见外,未免太无情了呀!我最近与六女公子成亲,虽然相处时日还不多,彼此尚未深入了解,不过她连自己身上的稚气未脱,初次经历不懂的事,对我都毫不隐瞒。一般说来,但凡女子,还是温柔诚实、品格高贵才好。那位中纳言薰君也曾这样评价你吧。你对此君似乎信任有加,无比和睦嘛。”他认真地发起牢骚来。二女公子无可奈何地叹息,只得抚筝稍事弹奏。丹穗亲王的琵琶琴弦有点松弛,将就着合奏了盘涉调,二女公子合奏时所弹出的筝琴声格外动听,丹穗亲王高唱《伊势海》,歌声洪亮,音色高雅优美。众侍女躲在近旁的隐蔽处,面带笑容地在倾听。有几个老侍女私下议论说:“亲王分心另有所爱,着实遗憾。不过,以身份高贵者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家小姐应该说还是个有福气的人,从前屈居宇治山庄时,万没想到会过上如此美好的生活。现在她说,还想回归宇治故里,真是令人忧心啊!”她们肆无忌惮地在私下议论,年轻的侍女们制止说:“请安静些!”

丹穗亲王为了教授二女公子弹奏琵琶,在二条院留住了三四天。他以躲避凶日为借口,没有回到六条院去。六条院里的人就心怀怨恨。这一天夕雾左大臣从宫中退朝后,就势到二条院来。丹穗亲王听闻,嘴里咕哝说:“何苦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到这里来呢。”说着从二女公子的寝室出来,到自己的居室正殿去接待左大臣。夕雾左大臣说:“没有什么特别要事,只因阔别许久没有到二条院来了,今日触物生情缅怀故人,感慨良多啊!”接着谈了些追忆往事的话题,不大一会儿就带着丹穗亲王回六条院去了。夕雾家的诸位公子、公卿大臣还有殿上人等尾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气派。二条院这边的人们看了都觉得:“真是无法与六女公子那边比肩。”心情上不免感到沮丧。众侍女都来窥视夕雾左大臣,其中有人说:“真是仪表堂堂的大臣啊!诸公子也是一个赛一个年轻英俊,不过,似乎可以说没有一个能与其父媲美,哎哟这位大臣多么俊美啊!”另外也有人叹息说:“身份如此高贵显赫,威风凛凛地特意前来迎接女婿丹穗亲王回家,未免小题大做令人生厌,真是叫人焦虑的世道啊!”二女公子本人,今天看到夕雾的威势,回想起自己迄今粗茶淡饭的生活,无法与那威风显赫的人家相比,不由得自卑而心中不安,她越发强烈地感到:“还不如幽居宇治山庄心安理得,更舒适体面啊!”倏忽又届岁暮年终了。

正月底,二女公子的产期临近,身体不适,丹穗亲王未曾见过这种情形,不知如何是好,只顾担心而叹息。祈祷安产的法事早已在各处寺院举行了,现在又开始在各处追加举办祈祷安产法事。二女公子感到身体非常痛苦,丹穗亲王的母亲明石皇后也前来慰问。二女公子与丹穗亲王结婚,至今已有三年,这期间只有丹穗亲王一人非同寻常地疼爱她,世间一般人并不怎么重视她,如今听说明石皇后也来慰问了,大家不免吃惊,于是各方面的人都前来探望。中纳言薰君为她担心,不亚于丹穗亲王,他经常为她忧愁叹息,总是忧虑:“不知她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但他也只能有节制地前去造访问候,不便过于殷勤。他悄悄地为她举办祈祷安产法事。

且说当今皇上所生二公主,恰巧就在这个时候举行着裳仪式,世间的人们都在为此事繁忙。万般的准备工作都由皇上一人亲自筹划,因此二公主虽然没有母亲这边的外戚做后援,但是事情的运作顺畅,排场反而相当体面。她的生母已故藤壶女御早已为女儿做了安排,这是无须赘言的。再加上宫中作物所还为她新制许多日常使用的器具,还有各地的国守们也从地方上送来诸多物品。仪式无比盛大隆重。皇上原本内定:二公主举行着裳仪式后,即招中纳言薰君为驸马。按理说男方此刻也该有些思想准备,可是中纳言薰君照例由着天生的脾性,全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一门心思只顾为二女公子的分娩事忧心忡忡。

二月初,朝廷举行临时任官仪式,中纳言薰君晋升权大纳言之职,并兼任右大将职务。这是由于红梅右大臣辞去了他兼任的左大将职务,而原来的右大将晋升为左大将,因此朝廷命薰君兼任右大将职务。薰君晋升后,赴各处巡回拜谢。丹穗亲王处也必须去。丹穗亲王由于二女公子正在受病魔的痛苦折磨,此时他住在二条院,薰君就到二条院来。丹穗亲王得知薰君到来,吃了一惊说:“众僧正在做祈祷法事,着实不便接待啊!”说归说,他还是换上新的贵族便服、和服衬袍等装扮一番,而后走下台阶来答拜。两人的仪表举止、姿态神采,各有千秋,都很优美。薰君邀请丹穗亲王赴宴,他说:“今宵拟犒赏右近卫府的人们,特设飨宴,敬请莅临。”丹穗亲王由于二女公子正受病痛折磨,似乎在犹豫是否出席。

这飨宴是按照夕雾左大臣昔日举办时的规模安排的,在六条院举办。陪同的诸亲王和公卿大臣们聚集一堂,热闹盛况不亚于大臣们举办的大飨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丹穗亲王终于还是前来出席宴会了,不过由于心有所挂,未等宴罢就匆匆告退。这里的六女公子见状,说道:“不像话,真没意思!”这倒不是由于二条院的二女公子身份比她低微的关系,只是因为她的父亲左大臣现在的声望威势显赫,这女儿就仗势傲慢任性,而出言不逊的吧。

飨宴的翌日早晨,二女公子好不容易分娩了,生下一个男婴。丹穗亲王的操心有了好的回报,他高兴极了。新任右大将薰君也是在晋升之喜上,再添这一件喜事。为答谢丹穗亲王昨夜拨冗出席飨宴,同时也为恭贺他弄璋之喜,薰大将旋即赴二条院造访,站着寒暄致意了一会儿。由于丹穗亲王闭居在二条院,贺喜之客无不拥到这里来。馈赠产后礼物、第三天的产后庆宴,按惯例只是丹穗亲王家内亲属参加。第五天晚上,薰大将馈赠礼物,计有屯食五十具、对弈围棋时的赌注钱、盛在碗里的饭等,这些都是按照世间惯例备办。另外赠予产妇的礼物有高座食桌三十具、五层的婴儿夹上衣以及襁褓等。这些礼物的装潢都不求华丽,力图齐备低调不引人注目。但是仔细观察,礼物一件件都很精致,足见薰大将的用心相当细腻周到。还有赠送给丹穗亲王的沉香木制方盘十二件,高脚木盘上盛着点心。赏赐给二女公子的侍女们的食品套盒自不消说,还有丝柏木制饭盒三十个,内盛精心制作的各式各样食物。但是装饰都力图不太显眼。第七天晚上,明石皇后为婴儿出生举办庆祝宴会,前来参加的人为数众多,包括中宫大夫、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等,不计其数。皇上听说丹穗亲王生了儿子,说道:“丹穗皇子初次做父亲,朕岂能不庆贺!”于是赐他一把佩刀。第九天晚上是夕雾左大臣为之举办庆祝宴会。夕雾对二女公子虽然没有好感,但看在丹穗亲王的分上,也让自家诸公子都前来庆贺。二条院内洋溢着无忧无虑、喜庆盈门的氛围。二女公子自身近数月来总在担心害怕,心情郁郁寡欢,分娩后迎来如此喜庆不断,想必也会觉得脸上增光,多少也会感到欣慰吧。薰大将心想:“二女公子如今已做了母亲,今后对我势必会更加疏远。丹穗亲王对她的宠爱也会更加深的。”他想到这些,心中不免感到遗憾,但是转念又想,这原本就是当初自己为二女公子设计的愿望嘛,从而又觉得非常欣喜。

这样,于当月即二月二十日过后,已故藤壶女御亲生的二公主举行着裳仪式。翌日薰大将即做了驸马。当天晚上的结婚仪式是秘密进行的。世间也有人对这桩婚事持有微词,他们说:“闻名天下、备受娇宠的公主,招来一个臣下做驸马,毕竟是美中不足,怪委屈的。即使是皇上许婚,也不必那么匆忙成亲嘛!”然而皇上的个性是,但凡一经决定的事,必须迅速实行。他似乎已胸有成竹:如今既然已招薰大将为驸马,就得格外重视扶持他。古往今来,帝王招驸马的事例并不罕见,但是皇上正值年富力强的鼎盛时期,却急于招一个臣下为驸马,确实是鲜见其例的。于是左大臣夕雾对落叶公主说:“薰大将深蒙圣上如此稀世罕见的恩宠,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当年先父六条院源氏尚且要到朱雀院晚年,行将出家的时候,才得迎娶薰大将的生母三公主呐。更何况我呢,我是在世人的反对声中,拾得你这位公主的。”落叶公主觉得确如他所说的,可是她似乎很不好意思,无法答话。

二公主婚后的第三天晚上,二公主的舅舅大藏卿以及迄今一直照顾二公主的人们,都分别被封为家臣、掌管家务的职员等职。还秘密地犒赏薰大将的前驱开道者、随身侍卫、贵族牛车左右的侍候者和喂牛人等。这些细枝末节的庶务都是按照臣下私事的规格进行。从此以后,薰大将每天日暮时分悄悄地到二公主住处歇宿。但是薰大将内心至今还是念念不忘对已故的宇治大女公子的眷恋。他白天在自家宅邸里,或起身或躺卧,无时不在陷入沉思,及至傍黑时分,才无精打采地匆忙前往二公主那里。他不习惯于过这种生活,嫌麻烦也很痛苦,于是打算把二公主接到自家宅邸来住。他生母三公主得知,非常高兴,她说她愿将自己所住的正殿让给二公主住。薰大将说:“这如何敢当!”于是在西面新建殿宇,还造游廊通向念经佛堂,拟请母亲移居西面殿宇。东面的对屋,早先失火之后,业已重建,舒适华美。此番更添装潢,陈设齐全应有尽有。薰大将的这番用心,皇上也听说了,他想:“新婚不久,就毫无拘束地移居女婿私邸,是否合适呢?”虽说是身居帝王之位,但是天下父母疼爱子女之心是一样的,难免有困惑的时候。于是他遣使送信给薰大将的生母三公主,信函所谈净是托付关照二公主之事。

已故朱雀院曾格外郑重托付皇上照料这位尼姑三公主,因此三公主虽然出家为尼,但是她的权势并没有衰减,万事一如既往,但凡三公主的奏请,皇上无不批准,足见她备受重视。薰大将受到皇上和这位身份高贵的生母的器重和宠爱,真是体面十足,荣幸万分了。但不知缘何,薰大将内心却并不那么特别欣喜,他依然动不动就陷入沉思,一心只盼建造宇治佛寺的工程早日竣工。

薰大将掐指细算丹穗亲王的小公子诞生后的第五十天的日子,精心备办庆贺黏糕饼。连盛着带枝叶的水果的笼子和饭盒他都要亲自逐一过目,不用世间司空见惯的寻常材料,而是选用有讲究的沉香、紫檀、白银、黄金为原材料,再召集众多的各路能工巧匠前来用心制作。工匠们各显身手,争先恐后,各出妙招造出独具特色的精品来。薰大将本人,则照例选择丹穗亲王不在家的一天,造访二条院。大概是心理作用的关系吧,二条院里的人觉得晋升后的薰大将比以前显得更加庄重,越发神采奕奕了。二女公子心想:“薰大将已成二公主的驸马,现在总不会像从前那样,令人厌烦地对我纠缠不休吧。”从而安心地与他会晤,不料薰大将依然故我,一见二女公子,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说道:“我的这门婚事,非我所愿,如今更觉活在世间出乎意料地不如意,心生悲戚,思绪愈加紊乱了!”遂向她倾诉内心的厌世愁肠。二女公子说:“嗨!瞧你说的!让别人听见了会泄漏出去呐!”她话虽这么说,可是心里却在想:“薰君对如此良缘竟不满意,依旧念念不忘故人,真是个痴情人啊!”她不由得同情他,觉得他的志趣非同寻常。她深感遗憾地想:“倘若姐姐还存活世间就好了……”可是转念又想:“姐姐纵令存活世间与他成亲,结果还不是落得与现在的自己同样的境遇,而自叹命苦吗?总而言之,家道中落的人,是进不了荣华富贵的行列的。”这么想来,越发觉得姐姐决意不以身相许而终了一生,着实有深谋远虑啊!

薰大将一个劲地恳求,要看看新生婴儿,二女公子害羞,却又想:“何苦对他见外呢!他除了无理求爱一事可恨之外,别无其他。不应拒绝他的要求。”二女公子自己不作答复,但叫乳母抱小公子到帘外去让他看。作为丹穗亲王与二女公子的情爱结晶,婴儿哪能不可爱呢,这小公子果然长相美,肌肤白皙,声音洪亮,满脸笑容。薰大将看了,不由得羡慕地想:“这婴儿若是自己的就好了。”可见他到底还是割舍不了尘世。不过他只是想:“如今已不可能复活的那位故人,生前倘使能与我结为连理,留下这样一个儿子,那该多好啊!”可是他并不希望新婚的这位荣华富贵的二公主早生贵子,薰大将的心思也实在错综复杂,无可奈何。笔者把薰大将描写成这样一个儿女情长的痴心人,似乎有点对不住他。

倘若薰大将是个不知情趣的拙劣人,皇上也不会格外相中他,并接纳他为驸马。人们可以估计到他在处理朝廷的政务方面准是才能超群出众吧。薰大将看到二女公子愿意把如此娇嫩的新生婴儿抱出帘外给他看,不胜感激,于是比往常更加详尽细腻地与她交谈,不觉间已届日暮时分,自己不便放心地在此处逗留到更深夜半,心里好生难过,只好唉声叹息,起身告辞离开了二条院。薰大将走后,有些好饶舌的年轻侍女说:“薰大人留下的芳香多么奇特呀!活像古歌所云‘折得梅花香满袖’,黄莺也会来寻访哩。”

宫中认为,进入夏天,移居三条宅邸那方位似乎不吉利,因此拟于四月初,或立夏之前,让二公主迁居三条宅邸。二公主迁居的前一天,皇上驾临藤壶院,并在这里举办观赏藤花宴送别,南面厢房的房间都把帘子卷起,并设置皇上的御座。此次宴会是皇上举办的公家宴会,而不是藤壶院主人二公主做主。因此公卿大臣及殿上人等的飨宴,都是由宫中的内藏寮供应。应邀参加宴会的臣下有夕雾左大臣,按察大纳言,已故髭黑大臣的儿子藤中纳言、左兵卫督。亲王中有三皇子丹穗兵部卿亲王及其弟常陆亲王。殿上人的坐席设在南庭院的藤花架下。后凉殿的东侧是宣召来的雅乐寮的人们聚集处。日暮时分,命乐人们吹奏双调,殿上管弦乐会就此开始。二公主命侍女取出各种弦乐器和笛子来,从夕雾左大臣开始,诸公卿依次将乐器奉献于皇上御前。已故六条院源氏亲笔挥毫书赠薰大将的生母尼姑三公主的两卷琴谱,装饰上五叶松枝,由薰大将呈给夕雾左大臣,再由左大臣奉献皇上御前。接着依照顺序献上琴、筝、琵琶以及和琴等,这些弦乐器都是朱雀院的遗物。笛子是已故柏木托梦给夕雾左大臣,请他将此念想遗物转给薰大将的。皇上曾赞赏此笛子说:“其音色之美妙简直是无与伦比!”薰大将心想:“除了今天这般隆重荣华的盛宴之外,何时还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呢!”遂取出这支笛子来。夕雾左大臣操和琴,丹穗兵部卿亲王弹奏琵琶,各自分别承命而演奏起来。薰大将今天尽情发挥,吹奏出来的笛声,音色美妙无比。殿上人中有数人擅长歌唱,也都应召出场演唱,真是一场趣味盎然的乐会。二公主命人端上点心,盛在四个沉香木制方盘上,或装在紫檀木制的高脚木盘上,下面铺的衬布晕染成深浅有致的淡紫色,铺布上绣有藤花枝。使用白银的酒器、琉璃的杯子、深蓝琉璃的瓶子,一切都由左兵卫督置办。皇上赐酒一杯,夕雾左大臣可能觉得自己已多次受赐,今天不好意思再拜受,而亲王中又无适当人选可让,于是就让给薰大将。薰大将本人想辞退,可是又生怕皇上不悦,于是接过酒杯,唱一声“警跸”,他那声调、姿态,虽说只不过是例行公事的举止而已,可是看上去却显得比一般人优美多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今天是皇上的女婿格外醒目,再加上人们心理作用的缘故吧。薰大将把恩赐的天杯御酒倒入素陶酒具,喝干后归还素陶酒具,而后从庭上走下台阶,拜舞谢恩。他那优美的舞姿着实无与伦比。身份高贵的亲王和大臣们承蒙皇上赐天杯御酒,尚且感到莫大荣幸,何况薰大将作为皇上的女婿,蒙赐恩宠,实在是稀世罕见。然而身份之高低早有规定,薰大将拜舞之后只能回归末座,他那神态在旁人看来都会觉得委屈他了。

按察大纳言看到这番情景,不由得心生嫉妒,他自认为这份荣誉应该给他才是。此人昔日曾倾心爱慕二公主的母亲藤壶女御。女御进宫后他还不死心,一有机会就写情书送去。最后又想迎娶藤壶女御所生的二公主,曾经托人向藤壶女御示意,想做二公主的保护人。但是藤壶女御始终都没有将此事转告皇上。缘此,这位按察大纳言心中感到极其不快,大发牢骚说:“薰大将固然天生命好,行鸿运,可是为什么,当今在位之帝要如此隆重优厚地对待一个女婿呢?九重深宫内御座旁,为何要让一个臣下随意进出,最后甚至举办酒宴,兴师动众地款待他?真是史无前例啊!”他极力嘲讽,却还是想看看今天的藤花之宴的场景,所以也来出席,但是牢骚满腹,愤愤不平。

殿上点燃灯火,人们吟咏各种庆贺之歌。走近文台呈上歌稿的人,个个满面春风,好生得意。不过,人们所吟咏的这些歌,想必照例是些奇怪的陈词滥调之作居多吧,因此笔者也不拟特意去探询,而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上流阶层身居高位的贵人所吟咏的歌,似乎也没有什么格外优秀之作,不过为纪念此次盛会,象征性地选取一两首留存于此。这首歌的背景大概是薰大将走下庭院折取藤花,奉献皇上做插头花,歌曰:

欲为天皇饰桂冠,

袖管高攀摘藤花。

歌中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未免可恨。皇上答歌曰:

花香芬芳留万世,

今日百看犹不厌。

还有两首,不知是谁人所作,歌曰:

鲜花本为天皇摘,

饰冠艳丽胜紫云。

藤花移植深宫里,

芳香无比花色异。

这后面的一首歌,可能是那位愤愤不平的按察大纳言所咏。无论哪首多少都可能存在笔者误闻之处。总而言之,大体上平庸之作居多。

随着夜色渐浓,管弦乐声越发饶有情趣。薰大将高唱催马乐《啊!尊贵》,歌声无比动听。按察大纳言从前也是个擅长歌唱的人,至今依然宝刀未老,他大模大样地起来与薰大将合唱。夕雾左大臣家的七公子还是个儿童,他在吹笙,乐声格外美妙可爱,皇上赏赐他一袭御衣。他的父亲夕雾左大臣代替儿子下到庭院来,拜舞谢恩。皇上于天色渐近拂晓时分起驾回宫。犒赏的物品甚多,公卿大臣及亲王们由皇上颁赐,殿上人及雅乐寮的人们,则由二公主按他们各自的身份,给予相应的赏赐。盛宴翌日夜晚,二公主从宫中迁居三条宅邸。迁居仪式格外盛大隆重。皇上命侍奉自己的侍女全部出来目送。二公主乘坐的车是车厢有檐,并有多彩捻线装饰的牛车,陪同人乘坐无檐而有多彩捻线装饰的牛车三辆、黄金装饰的槟榔毛车六辆、普通槟榔毛车二十辆、网代车两辆,侍女三十名,女童及仆役八人。薰大将方面前来迎接的车计有十二辆,是三条宅邸的侍女们乘坐的。犒赏前来目送的公卿大臣以及殿上人的物品,真是尽善尽美。

迁居盛事圆满告成后,薰大将在自家内从容地仔细端详二公主,只见她的容貌姿态确实非常标致可爱。她的身材娇小玲珑,姿态优雅,娴静庄重,几乎挑不出什么缺点来。薰君自豪满怀地想:“自己的运气真不错!”他本以为会因此而逐渐淡忘已故宇治大女公子,然而事实上是怎么也忘不了,内心始终都在眷恋已故的她。他心想:“看来这份相思苦楚,在现世是求不到慰藉的了,只能待到自己往生成佛之后,明白了这段奇异的痛苦因缘是何种罪孽的因果报应,才能释怀而了断吧!”于是,一门心思投到把宇治山庄改建成佛寺的工程准备工作中。

且说贺茂祭忙碌过后二十数日的某天,薰大将照例前往宇治探访。他视察早已动工的佛寺建筑工程,对工程作了些必要的指示之后,心想:“倘若不去造访那个自比作朽木的老尼弁君,似乎过意不去。”于是就到她的住处去。这时只见一辆不甚显眼女车,在为数不少的、腰间佩挂着装有箭的箭囊的粗野的东园武夫们的簇拥下,还有众多下人随从,颇有威势地跨过宇治桥,向山庄这边走来。薰大将看到这番景象,心想:“这是一伙乡下味儿十足的人。”他一边想一边先走进山庄内。薰大将的前驱开道者们还在忙不迭地喧嚣,这时,那辆女车也朝向山庄这边走过来了。薰大将的随从人员噪声四起,薰大将制止了他们的喧哗,并叫他们去探询:“是何方人士?”一个操着乡村口音的男子回答说:“是前常陆守大人家的小姐,赴初濑的寺庙参拜,归途中顺道拟在宇治借宿一夜。”薰大将听后,想起先前二女公子和老尼弁君曾经谈过大女公子的异母妹浮舟的事,心想:“对了,准是先前听说的那个人吧!”于是,他让随从人员退避一旁,又派人去向对方的人说:“请你们从速把车子驱进来吧!这里另有一位客人借宿,不过他住在北面。”薰大将的随从人员都穿着便服,着装并不豪华,但是从神采上显然可以看出是高贵人家微服出访吧。浮舟这边的人员觉得有些麻烦,大家把马等退避一旁,表示谦恭。那女车进入邸内,停在游廊的西头。这个正殿刚新改建成,帘子尚未挂上,格子窗都关着,其中两间之间设有隔扇,薰大将进入其中的一间房内,从隔扇上的洞窥视。罩袍发出窸窣声,薰大将便脱下罩袍,只穿贵族便服及和服裙裤。

女车中的人并不立即下车,先叫人向老尼弁君探询情况,说:“听说这里住着一位贵人,不知是谁人?”薰大将刚才听说女车中的人,估计是他料定的那人,所以早已预先告诫众人:“切莫告诉对方我在此处。”因此众侍女都心领神会,她们说:“请小姐快下车吧。这里确实有一位客人,不过是住在另一边的。”女车中一个年轻的侍女先行下车,把车厢帘子撩了起来,这年轻侍女迥异于前驱开道者们那种乡巴佬气味,她动作熟练,看上去还顺眼。又有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侍女从女车中下来,她对车中人说:“请快下车。”车中人回答说:“奇怪,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被人看见了似的。”话声隐约听见,但听来令人觉得蛮文雅的。那年纪大些的侍女操着万事皆知的口吻说:“你总习惯于说这句话,这里何时来,窗子都是关严实的,这种地方,哪里会有人看见呢。”于是车中人小心翼翼地下车。只见这女子的头面和身材都很娇小,窈窕文雅,薰大将一见立即觉得她的姿态酷似故人大女公子。她用扇子掩面,薰大将瞧不着她的容颜,好生焦急,心脏扑通扑通地直跳。车子高而下车处又低,先前的两个侍女轻巧安稳地下了车,可是这位小姐下车时显得害怕什么似的环顾四周,好大一会儿才下了车,旋即膝行进入室内去了。她身穿表为红梅色,里为蓝色的细长便和服,内衬深红色的内褂,外罩浅绿色小褂。她室内的隔扇旁立着一扇四尺高的屏风。刚才薰大将窥视的那个洞位于隔扇的高处,因此可一览无余。浮舟担心这边会有人窥视,她脸朝向那边,斜靠着躺了下来。那两个侍女毫无倦色地相互闲聊,说:“看样子小姐今天似乎累得够呛,木津川今天涨潮,坐渡船颠簸得厉害,好可怕哟!二月里前来参拜的时候,川水浅,渡船平稳得很呐。”“不过,其实嘛,旅途中想起东路之旅的经历,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浮舟小姐一言不发,只顾低头躺着。她露出的胳膊圆润可爱,简直不像是身份低微的常陆守的女儿,令人觉得她是一位高贵的闺秀。

薰大将伫立窥视,渐渐感到腰痛起来,但是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此处有人在,还是强自纹丝不动地站着窥视。只见那个年轻的侍女惊讶地说:“好香哟!多么神奇的香味呀!莫非是那位老尼姑焚烧的薰香吗?”上了年纪的那个侍女说:“确实是,多么美妙的芳香啊!京里人毕竟高雅时髦。我们夫人对于此道,可算是闻名天下的高手,但在东国恐怕调制不出这种薰香吧。这位老尼姑生活虽然十分简素,但是装束却是无可挑剔的,色彩尽管是深灰色青灰色的,但确有讲究蛮漂亮的不是吗?”她称赞了老尼弁君一番。这时,有个女童从对面檐廊走过来,说道:“请享用药膳汤。”接着端进来几个盛有食品的木制方盘。侍女将果品端到小姐身边,叫醒她,说:“小姐,请吃点果品吧。”可是小姐不起身。两个侍女就拿些果品,大概是栗子之类的食品吧,吧唧吧唧地嚼开了。薰大将没有听见过这种咀嚼声,觉得怪难为情的,遂后退了几步,可是心里还是想靠近去窥视浮舟。终于还是数度靠近隔扇上的洞,窥视浮舟的情状。迄今,身份比浮舟高贵的女子,包括明石皇后在内,四面八方姿容标致的、人品高尚的,薰大将已见过不计其数,除非格外突出优越的,总是不能吸引住他的眼睛,让他上心。因此人们甚至揶揄他对女性过分忠实耿直。然而此刻,这个女子虽然不特别娇艳优美,但是不知怎的,自己竟舍不得离开窥视孔,百看不厌呢。诚然是一种奇怪的心理。

老尼弁君觉得,自己也该到薰大将处去探访打个招呼才是,于是前往。薰大将的随从人员机灵地回复说:“大人身体微感不适,正在休息。”老尼弁君心想:“薰大将以前曾说过要寻找此女子,大概今天想趁此机会和她会面,所以在那里等待日暮吧。”却不知他正在孔隙里窥视那小姐的动静呢。此前,薰大将领地内庄园里的驻守人员曾按薰大将的指示,给这里的一行人送来装着食品的丝柏木制饭盒和笼装水果等,也给老尼弁君送来了一些,弁君遂将它们让给来自东国的人们分享,以表略尽地主之谊。她自己还修整边幅,到客人室内来造访。刚才浮舟的老侍女所夸奖的老尼弁君的装束,果然十分整洁,她的容貌也蛮端庄大方。老尼弁君说:“我以为小姐昨日可到,一直等候来着。为什么到今天这么晚,烈日当头的时候才到呢?”那老侍女回答道:“只因小姐途中疲惫不堪,昨日就在木津川那边歇宿了一夜。今早担心小姐的身体,能否起程还踌躇了半天,以至晚到了。”说着老侍女催小姐起身。小姐好不容易坐起身来,看见老尼姑很不好意思,把脸转向一边。从薰大将这边望去,正好看得一清二楚。只见她眉清目秀,眼梢一带和垂发的姿态,确实十分优雅。薰大将虽然不曾仔细端详过已故大女公子的容颜,但一见此人,就觉得她的神态全然酷似大女公子,回忆故人,情不自禁地又潸潸泪下。浮舟小姐对老尼弁君答话,轻声细语,尽管只是隐约可闻,但那声调很像丹穗亲王的夫人二女公子的声音。薰大将心想:“哎呀!多么可爱啊!世间竟有如此酷似的人,我却一向不知,实在太荒唐了。只要是与大女公子酷似的人,纵令其身份比此人更低,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何况这小姐虽然未蒙八亲王认领,但她毕竟确实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如斯想,就更觉得她无比可爱,自己无限欣喜。薰大将接着又想:“自己真恨不得现在就悄悄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原来你还活在世间呀!’去抚慰她。昔日唐玄宗遣方士甚至到蓬莱岛上寻觅,据说只寻到一些簪钗之类的遗物带回来,玄宗皇帝想必还是感到美中不足吧。这位小姐虽然不是大女公子,但是她的模样和神采亦足以安慰我的心。她确实酷似伊人啊!”他之所以这样想,也许是与她有前世注定的宿缘吧。老尼弁君与侍女们闲聊了一会儿,不久就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里去。这两个侍女嗅到的香味,老尼弁君分明估计到准是薰大将就在近处窥视,她没有坦诚说出来,遂匆匆告辞的吧。

天色渐近黄昏,薰大将才悄悄地离开窥视孔,穿上刚才脱下的罩袍等,整装后照例召唤老尼弁君到隔扇旁,向她探询情况。薰大将说:“恰巧我来得是时候,实在高兴,前些日子拜托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老尼弁君回答说:“自从大人嘱托之后,我就静候良机,去年倏忽过去了,今年二月里,小姐赴初濑寺庙参拜,路过这里,才能与她会面。那时我就把大人的意思隐约地透露给她的母亲知晓,她母亲说:‘让她代替大女公子,实在诚惶诚恐,不好意思。’那时节,我听说大人繁忙不堪,时机不对不便谈及此事,所以未曾将她母亲的话向大人转达。本月小姐又去参拜,今天归途中才来到这里借宿。她们赴初濑寺庙参拜,归途中总要在宇治借宿,与我的关系之所以亲睦,只因她们怀念与已故八亲王的亲情缘分。不过这次她母亲因故不便与她同行,只有小姐独自出门,因此我没有告诉小姐大人在此地。”薰大将说:“我也不想让这些乡下人看见我这副微服出行的模样,因此告诫随从人员切莫把我的行踪传出去。然而事实上情况如何就很难说了,那些底下人未必就能守口如瓶。且说今天该怎么办呢?小姐孤身前来,反而是个好机会可以无所顾虑,你可向她传言说:‘我们俩在此地不期而遇,想必是前世注定的深沉缘分。’”老尼弁君笑道:“奇怪啊!你们的这份宿缘是何时结成的呢?”接着又说:“那么我就如斯转告小姐吧。”说着进内室去。薰大将独自即兴咏歌曰:

貌鸟鸣声似相识,

穿过丛林来寻觅。

老尼弁君走进浮舟室内传言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