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小紫

第五回 小紫

源氏公子患疟疾,施行了咒术、祈祷等各种疗法,都未见奏效,病痛还是不时发作。有人建议说:“北山某寺有个神通广大的高僧。去年夏季流行疟疾,曾有不少这样的例子:别的僧人苦于无法治好病人,而他竟能轻易地治愈了。此病拖延日久,恐难对付,还请尽早试试吧。”于是,源氏公子派使者前去邀请这位高僧。高僧说:“我已老迈,腿脚不灵,足不出户了。”使者回来复命,源氏公子说:“那么,我只好亲自悄悄前去了。”说着,只带四五名贴身侍从,连夜起程。

却说,该寺坐落在深山中,时值三月末,京城已过繁花季节,可是,山野的樱花还在遍野盛放。走进深山,源氏公子看到春霞叆叇的景色,饶有兴味。他平素不习惯于这样步行外出,高贵的身份也不便这样做,因此,他更觉新奇了。

这座寺院的建筑很有情趣。它背靠高峰,四周岩石环绕,寺院就坐落在其深处。那位高僧就居住在这里。源氏公子走进寺院内,没有道明身份。面容憔悴的年迈高僧,一眼望见这位引人注目的公子,吃惊地说道:“诚惶诚恐,想必是昨日那位召唤贫僧的公子吧?贫僧如今已不问尘世之事,故念咒祈祷的法事也大都忘却了,岂敢让公子屈尊驾临此地呢。”他笑眯眯地仰望公子,真不愧是一位可贵的高僧。接着他操作法术画符,请公子服下符水,还为公子掐诀念咒祈祷。这时候,日渐高照。源氏公子走到寺外,放眼眺望。此处地势高,散落各处的僧房尽收眼底。近处曲折的山路下方,围着细荆条篱笆,荆条结得很是讲究。篱笆内林木掩映,居室、曲廊颇有情趣。源氏公子遂问道:“这是何人居住的房子?”随从答称:“那是公子所认识的那位僧都的居所,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多。”源氏公子说:“哦,原来是那位拘谨的僧都的住所,今天我微服出来显得有些奇怪,且又瘦削,很不体面,说不定他早已知道我来了。”

这时,只见几个长相标致的女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有的汲供佛用的净水,有的在摘取鲜花。这番情景,一览无余。随从者互相议论说:“哟,那里有女人哩,僧都不至于把女人安置在那里吧,那究竟是什么人呢?”一个侍从走下去窥探后,回来禀报说:“奇怪,那屋里住有年轻的女子和小女孩儿呐。”

源氏公子折回寺院,诵经念佛。这时,红日已高挂。他担心:“疟疾还会不会再发作呢?”侍从说:“请公子到室外散散心,不要总惦挂着那病才好。”于是,源氏公子就登上后山,朝京城的方向望去。只见遥远的天际挂满彩霞,周围的树梢着上一层嫩绿色,宛如轻轻地腾升起的缕缕炊烟。源氏公子脱口说道:“多么像一幅图画呀!住在此间的人,想必是心胸开阔,无所牵挂吧。”有个侍从回应源氏公子说:“这算不上是什么幽深的景致,公子若再走远一些,看到那里有海有山的景色,就更会觉得像一幅优美的图画了。诸如富士山或某某岳等。”有的侍从接下来说:“西国那边,还有一处处饶有趣味的海湾和海岸边的景色呐。”侍从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好让公子分散注意力,不去想疟疾会如何。

侍从中有个名叫良清的说:“京城附近播磨地方明石海湾也很特别,虽然这地方算不上深幽,可是放眼远眺,海面的风景与别处迥然不同,别有一番情趣,让人心旷神怡啊!这地方的前国守现已遁入佛门,他家育有一女儿,视为掌上明珠。这户宅邸十分壮观,此人本是大臣的后裔,这种身份的人家理应会更加发迹,可是只因他本人性格怪僻,极不合群,竟把一个好端端的近卫中将职位辞去不干,而申请到这边来当播磨国的国守。然而,这里的播磨人并不爱戴这位国守,多少还瞧不起他。他说:‘事到如今,我还有何脸面再回京城!’一气之下,断然削发遁入空门。尽管播磨国里有很多适合隐居的地方,可是他又不移居深山,而在那样的海岸边落脚,这样的行止,似乎有点异乎常理。也许他顾虑,深山里人烟稀少,不免阴森可怕,恐怕年轻的妻子女儿会感到寂寞。再就是,他营建了这处称心如意的,可供颐养天年的宅邸,也是他不愿迁居深山的原因之一吧。

“先前我曾到这一带,顺便观察过这家的情景,此人在京城虽然境遇不佳,但是在乡下他能拥有广袤的土地,营建堂皇的宅邸,尽管遭到部分人的蔑视,然而,不管怎么说,他的这些家产,都是仰仗担任国守的威权置办起来的,足够他富裕地度过晚年而无须担忧。他热心为后世修行,当法师之后,反而福星高照,成了个人品高尚的人。”

源氏公子询问:“那么,那家女儿的情况如何?”

良清答道:“这家女儿的姿容和气质一般。不过,每任国守,心中都各有盘算,无不向她父亲表露出求婚的意思。但是,她父亲概不答应,经常留下话说:‘我如此虚度年华,埋没一生,实属无奈。我仅此女,她可是维系着我的一线希望,如果此志不遂,我身亡故,而她又盼不到好运降临,还不如葬身大海。’”源氏公子听得饶有兴味。侍从们又说:“既然是如此秘藏的宝贝女儿,就让她去当海龙王的王后好了,如此‘胸怀大志’真是自寻烦恼啊!”逗得大家都乐了起来。

且说告知源氏公子这家情况的良清,是播磨国守之子,官从六位藏人,今年晋升为五位。他的伙伴们相互开玩笑说:“这个家伙真是个好色之徒,他是不是有意突破明石道人的誓言呢?所以总在那家附近徘徊窥视吧。”有的说:“嗨,再怎么说,终归是个乡下女子。从小就住在乡下,又在迂腐的双亲教养下成长……”

良清偏袒说:“不,听说她母亲知书达理,是个有来头的人,颇有面子,不时从京城中的富贵人家那里,雇来年轻能干的侍女和女童陪伴她,还教她学习京城的风俗礼仪等,极其重视培养女儿,格外耀眼呐。”也有人说:“不过,倘使她双亲亡故,她成了孤儿,恐怕就不能那么悠游自在地生活下去啰。”

源氏公子说:“她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想到海底去呢。看来海底也是污秽之地啊!”这个乡下女子的故事,似乎吸引了源氏公子。他身边的侍从们深知这位公子生性偏好非同寻常的奇闻,就算是这么一个乏味的乡下女子,她的故事肯定也已经留在公子的心里了。

折回寺院后,一位侍从建议说:“天色行将黄昏,看样子疟疾不会再发作了,那么我们早点起驾返京吧。”老高僧却劝说道:“惟恐妖怪还缠住贵体,今夜还是在这里静静地念佛诵经为好,明日再返京如何?”众侍从说:“老高僧说得在理。”源氏公子本人也觉得,难得过这种借宿山寺的生活,很有兴致,于是公子说:“那么好吧,就明日一早起程吧。”

入春日长,源氏公子闲来无事,在傍晚彩霞漫天飞舞的昏暗时分,信步向围着细荆条篱笆的地方走去。公子支使其他随从都回寺院去,身边只留下惟光陪同。他们来到篱笆旁,向屋内探视,窥见眼前朝西的房间里供奉着一尊佛像,有位尼姑在念经。还看见那位尼姑将帘子稍卷,在佛像前供花的情景。又看见她在靠近室内的柱子处坐下,将佛经放在凭肘几上,非常吃力地在念经。一眼看去,觉得这位尼姑非同一般,年龄约莫四十开外,肌肤格外白皙,品位高尚,身体虽然瘦削,但脸颊丰润,眼神灵活,头发剪成尼姑型的短发,整齐且美观,反而显得比长发更美,颇为新颖别致,看了惹人怜惜。

尼姑身边有两位秀丽的年龄较大些的侍女,还有几个女童,进进出出,嬉戏玩耍。其中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子,身穿洁白的衣衫,罩上一身穿惯了的金黄色外衣,正在向这边跑来。这女孩子的长相,与别的女孩子迥然不同,人们见到她的模样,自然会联想到待她长大成人后,想必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她那舒展扇形似的披肩长发,随着她的跑动而轻轻地飘动。她满脸通红,哭泣着跑到尼姑身边。尼姑抬起头来望了望那个小女孩儿,问道:“你怎么啦,和女童们拌嘴了吧?”源氏公子觉得这两人的长相有点相似,心想:“大概是母女俩吧。”

小女孩儿相当惋惜地向尼姑告状说:“小麻雀本来扣在烘笼里,却被犬君放飞了。”站在尼姑身旁的一个侍女说:“哎哟,那个小丫头笨手笨脚,又闯祸了吗?该训斥她一顿。那只小麻雀真可爱呀,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呢,它不要撞上乌鸦才好呐!”她说着走开了。尼姑长着一头丰厚的头发,相貌端庄,人们称她为“少纳言乳母”,想必就是照顾这小女孩儿的保护人了。尼姑说:“唉!说这种不懂事的话,多么孩子气啊!我的性命已处在过今天不知明日的时刻,你却全然不顾,而只爱玩麻雀。我不是常对你说,喂养小生灵会造孽的吗?真罪过呀!”接着又说:“到这边来。”这小女孩儿在尼姑身边正襟危坐地跪坐下来。她的相貌十分可爱,天真烂漫,眉宇间仿佛飘荡着一股灵气。她把落到额前的发丝拢了上去,露出了孩子般的额头,那头发的造型非常的美。源氏公子觉得自己仿佛“期盼着看到她逐渐长大成人的模样”,不由得定睛凝视着她。他察觉到自己原来是因为这小女孩儿的长相、神态都酷似自己倾心思慕的伊人,才会如此聚精会神地注视她,就情不自禁,潸潸地流下了热泪。

尼姑一边摩挲着小女孩儿的头发,一边说:“连梳头都嫌麻烦,却长得一头秀发,只是太孩子气了,实在令人担心啊!长这么大了,本该更懂事一些。你已故母亲十二岁上丧父,那时候她什么事都懂了,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若辞世,你怎么过日子啊!”说着格外伤心地哭了起来。源氏公子目睹此番情景,也情不自禁地感到悲伤。这小女孩儿虽然年幼无知,却也抬头凝望着哭泣的尼姑,然后伤心地垂下眼帘,低下头来,快将垂落额前的秀发晶莹发亮,美极了。尼姑吟歌曰:

嫩草安身知何处,

露珠消逝何其苦。

尼姑身旁的另一个侍女感动得落泪说:“说得是啊!”遂答歌曰:

幼苗前程尚未晓,

露珠焉能就此消。

这时僧都从对面走过来,对尼姑说:“这里,从外面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今日为何偏要在这里坐下呢?我刚刚才听说,源氏中将为了祈求治愈疟疾,到山上的老和尚这里来了。他这次的行踪非常隐秘,连我也没有告知一声,我虽然住在这里,却未曾去问候他。”尼姑听罢说:“哎哟,这可怎么办,我这副怪模样,说不定已经被随从的人看见了呐。”说着将垂帘落了下来。僧都说:“你不想趁此良好机会去瞻仰一下当今名闻天下的光源氏吗?他那气度非凡的神态,连我这个抛弃红尘的僧都,看了也都觉得可以全然忘却尘世的悲哀,延年益寿呐。好吧,让我送个信去吧。”僧都说罢便走开,源氏公子听见传来僧都远去的脚步声,便又折回寺院去。

源氏公子心想:“今天我看到可爱的人儿了。难怪那些好色者总想悄悄外出,却原来能够不时寻觅到意外的美人啊!我只是偶尔外出,竟能遇见如此意想不到的事。”公子觉得蛮有趣的,他内心底涌动着一股强烈的思绪:“这小姑娘确实很漂亮,但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若能把那样一个小姑娘安置在身边,权且代替伊人,朝夕相见,也可以得到一点慰藉……”

源氏公子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躺了下来。这时,僧都的弟子前来把惟光叫了出去,由于地方狭窄,来人向惟光传达僧都的话,无须惟光禀告,公子全都听见了。那来人说:“僧都说:‘我刚刚才听闻公子已驾临此山中,理应立即前来问安,但转念又想,公子是知道贫僧在此寺修行的,此番秘密微行自有其个中原委,贫僧不敢贸然造访,公子旅行的下榻之处理应由敝寺准备,实在遗憾之至……’”

源氏公子说:“我于十多天前突然患了疟疾,经常发作,痛苦不堪。听人的指点,突然决定前来寻访此山寺,但又考虑到老高僧如此德高望重,万一治疗无效,岂不严重影响其声誉?因此极其秘密地前来。我现在就前往贵处造访。”

僧都闻讯立即前来问候源氏公子。

这位僧都虽然是一位出家人,但是气度确实很高尚,人品理应也受到人们的尊敬。源氏公子觉得自己这身微行装扮,有点不好意思与僧都相会。僧都向公子叙述了自己如此这般地闭居山村修行的情况后,一味邀请公子前往,说:“寒舍与这里同样是草庵,不过有溪流带有凉爽的情趣,可能会赏心悦目。”源氏公子想起僧都曾经向与自己未曾谋面的尼姑大肆赞美过自己的种种情况,心中觉得有点难为情,可是又很想了解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的情况,于是,决意登门造访。

果然如僧都所说,同样是草木,可是这里的草木是煞费匠心加以整修的,别有一番情趣。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引入庭园的池水边上,点燃了篝火,星星点点地挂上点燃的灯笼。朝南的房间,装饰得非常好看,飘来了缕缕沁人心脾的薰香,弥漫四周。这是名香的气味。从公子衣袖里流泻出来的薰衣香,随着源氏公子的走动,顺风飘荡,洋溢着一种美妙的风情,引得隐居室内的人不由得满心喜悦。僧都给源氏公子讲述人事无常以及来世因果报应的故事。源氏公子由此联想到自己的诸多**之罪孽,不胜惶恐。他觉得:“心中净是一些乏味之事,大概自己这一辈子将为这些无聊之事而劳心,更何况来世,不知将会受何等苦难啊。”每念及此,公子就想要过像僧都这样隐居修行的生活。可是,白天那小女孩儿的面影,总是在自己的心中萦绕,使自己眷恋不已。于是,源氏公子问道:“是什么人居住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本来是想要询问你此事来着,今天却应验了这个梦。”

僧都面带微笑地说:“这个梦可来得真突然呀。难得您前来造访,惟恐扫了您的兴。按察大纳言亡故已多年,您可能不认识此人。他的夫人是我的妹妹。按察大纳言辞世后,她就出家了。近来她体弱多病,我又远离京城,闭居此地,她就前来投靠,在这里深居下来。”

源氏公子暗自揣摩着问道:“听说那位大纳言有个女儿,我不是出于好奇,而是认真地探询此事。”

僧都说:“按察大纳言只有一个女儿。他过世已经十几年了。已故大纳言本打算将此女儿送进宫中,格外重视地加以调教培养,可惜他未能如愿就告别人间。此后这位出家为尼的母亲,孤身抚养这女儿。这时候,不知是何人牵线,这女儿竟秘密地与兵部卿亲王私通了。兵部卿亲王的正夫人出身高贵,盛气凌人,妒忌心重,多次兴师问罪,诸多恐吓,使这女儿不得安宁,终于积郁成疾,不治身亡。常言道:‘积郁成疾’,确有其事,这种情景确实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

源氏公子揣摩:“如此说来,这个小女孩儿就是已故的那位小姐的女儿啰。”接着又想:“那么,这个小女孩儿有着兵部卿亲王的血脉,难怪她的长相酷似我思慕的那个人。”源氏公子越发想要亲切照料这个小女孩儿。他心想:“这小女孩儿出身高贵,气质典雅,长得又美丽,没有那种自作聪明的心态,可以轻松地与她交谈,按照自己的理想很好地去调教培养她长大成人。”他为了进一步确认这小女孩儿的身份,又询问道:“的确很令人同情啊!那么,这位小姐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吗?”

僧都回答说:“她生前留下了一个小女儿,这小女孩儿就靠外婆抚养,可是这位削成短发当了尼姑的外婆,年迈多病,常为外孙女今后的成长问题忧心忡忡,叹息不已。”

源氏公子心想:“这样的话,正是个好机会。”于是,又进一步向僧都探询说:“我冒昧地请问,僧都可否代我与老师姑商量,让我来做那小女孩儿的保护人?其实,我虽已有妻室,只因缘分淡薄,总是不能融洽相处,常常独居一处。但只怕你们以为年龄不相般配,把我当作平庸之辈,认为我做此事不够稳妥。”僧都答道:“公子所言,令人十分感激,不过这小女孩儿年纪太小,惟恐还无法做公子的游戏伙伴。当然,小女孩儿总需要有人呵护,才能长大成人。贫僧不了解详情,待与她外婆商量过后,再来禀报。”僧都说话率直,态度古板,年轻的源氏公子心中也觉得难以为情,不想再多说些什么。这时候,僧都说:“近日来,贫僧在供奉阿弥陀的佛堂里修行,今日尚未作**的诵经,待诵经完毕,再来作陪。”说着,便登上佛堂。

源氏公子苦恼万状。这时,天空急降骤雨,山风呼啸,寒气袭人,瀑布声也比先前更喧嚣。时而还可怕地传来夹杂着似是在打盹儿的念经声。面对此情此景,就算是漫不经心的人也会不由得悲从中来,更何况是多愁善感的源氏公子呢。他实是难以成眠。僧都说的是**诵经,实际上已是深更半夜时分了。里屋的人似乎也还没就寝,虽然她们动作轻微,尽量不发出响声,但是念珠碰撞凭肘几的声音,还是隐约可闻。柔软的衣衫那轻微的沙沙声,听起来备感亲切优雅,相距似乎很近。于是源氏公子悄悄地来到这房门前,轻轻地推开了围在室外两扇屏风之间的缝隙,并拍响了扇子,以表示招呼。里面的人没有想到外面会有人来,但听见有人打招呼,又不能置若罔闻,于是有个侍女膝行过来,然后又后退了几步,用迷惑的声音问道:“奇怪,莫不是我听错了吧?”公子答道:“有佛爷指引,即使在黑暗中,也绝不会错的。”声音是那么有朝气,那么文雅,相形之下她自己的声调显得粗俗,不禁感到难为情,说:“公子欲见何人,请明示。”源氏公子说:“诚然过于唐突,难怪令你疑惑。不过——

凝眸青青小嫩草,

旅人落泪沾衣袖。

烦请通报一声。”侍女答道:“公子明知此处没有人懂得和歌,究竟要我通报谁?”公子说:“我呈此歌自然有其缘由,请予体谅。”侍女只好入内通报了。

老尼心想:“啊!真是件艳事。莫非他以为这孩子已是知情的妙龄女子了吗?话虽如此,他为何知晓那‘嫩草’之歌呢?”她茫然若失,百思不得其解。但是,迟迟不答歌是失礼的,遂吟歌曰:

“旅居一夜泪湿衫,

怎比深山地衣寒。

我们的泪珠永难干啊!”侍女将这首歌转告了公子。公子说:“我从未经历过如此间接问候。我冒昧提出,盼借此机会见一面,有话需要郑重面谈。”侍女再报告老尼,老尼说:“公子怎么会误解了呢,对那位如此高雅、腼腆的公子,我没有什么要回答的。”众侍女说:“那样的话,恐怕会使公子觉得我们失礼吧。”老尼转念又想:“她们说得也是,我若是个年轻人,会面也许感觉难为情,可我都这把年纪了,何苦辜负来客这番热诚呢。”于是,她慢慢膝行至源氏公子身边。源氏公子说:“突然造访,难免轻狂,但我心中绝无轻率之意,这点佛爷定能明鉴。”公子见老尼道貌岸然、从容不迫的样子,反倒觉得自己太冒失,有话也难言了。老尼答道:“的确不知大驾光临,又蒙如斯言语,实是缘分匪浅。”源氏公子说:“听闻贵处有位实为可怜的小姑娘,能否允许我代替她亡故的生母来呵护她呢?说来晚辈自幼丧母,至今孤寂度日,听闻有同样命运的人,就想祈求允许结为同伴,此刻是再好不过的机会,故直言不讳,略表赤诚。”

老尼说:“承蒙公子此番言语,老尼不胜欣喜。只是老尼担心公子是否有所误解,诚然,此间确有一孤女,依靠微不足道的老身过活,不过,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幼女,恐怕还不能理解公子如此气度不凡的宽容,因此,恕难从命。”

源氏公子说:“师姑所言诸多情况,晚辈尽皆明晰,惟盼师姑不必拘泥小节,念在晚辈思慕小姐之心非同寻常,请予以明察。”

老尼听罢,心想:“恐怕公子不知两人的年龄实是太不相称,因此才出此言吧。”所以老尼也没有给源氏公子一个合适的答复。这时,只见僧都前来,源氏公子就此打住,说:“总之,我已启齿,真心相求,也就安心了啊!”说罢,他重新将屏风合拢了起来。

天色已近黎明时分,山风将在修行法华三昧的佛堂里做法华忏悔之声传送了过来,令人觉得异常庄严,那诵经声和着瀑布声响,使源氏公子心有所感,遂吟歌曰:

山风呼啸催梦醒,

瀑布声声人涕零。

僧都答歌曰:

“山水令君泪湿袖,

我心平和常年修。

可能是贫僧听惯了的缘故。”

天色大亮,朝霞弥漫,四处的山鸟啁啾鸣啭,不知名的草木野花五彩缤纷,争艳斗丽,处处可见,大地美丽似锦,时有野鹿出现,或伫立或迷茫地走动。源氏公子对山中的景色颇感新奇,心中的烦恼也顿时消失了。那位德高望重的年迈高僧,尽管行动不便,但还是千方百计设法前来为公子作护身祈祷,他那嘶哑的诵经声,是从稀稀拉拉的牙缝间漏出来的。不过,念诵陀罗尼的音调清寂,听起来觉得格外持重,功德无量。

京城派人来,祝贺公子疟疾痊愈,宫

中也派使者来迎接了。僧都备了此间山村未见的水果,又从各处山谷挖采各类珍品,款待公子,为他饯行。僧都说:“贫僧因立誓今年内不出此山,故不能远送,临别依依,实在难舍。”说着向公子劝盏。源氏公子说:“此间山清水秀,令人留恋,只因父皇挂念,我诚惶诚恐,不能不返京。待到山花烂漫时,我将再来造访。”遂作歌曰:

返京将告宫人知,

山樱盛时再造访。

源氏公子吟歌的声调优雅,神采奕奕,光辉耀眼。僧都答歌曰:

盼君似盼优昙华,

山樱焉能移心花。

源氏公子听罢微微含笑地说:“稀有时节才开一次花,可真不容易盼待啊!”老高僧接受源氏公子赐杯,吟歌曰:

松下庵门今启开,

难得拜见君风采。

老高僧吟罢,感激涕零,仰望着公子的英姿。这位年迈高僧给源氏公子赠送了一具金刚杵,做护身用。

僧都赠送源氏公子一串饰有玉宝石的金刚子念珠,这串念珠是圣德太子从百济国那边得来的,此念珠装在一个唐式的盒子里,这盒子的外面套着一个有镂空花纹的袋子,这也是从百济国那边获得的。盒子上系着五叶松枝。僧都还赠送了好几个藏蓝琉璃罐,罐中装有各种药品,各个罐上系有藤枝或松枝。这些礼物和土特产,都是得体的赠品,与这山寺相称。

源氏公子派人赴京取来早已备好的各种物品,作为布施送给为他念诵咒文的老高僧、为他诵经的僧都等人,甚至对周围的下人、山樵野叟等也都分别给予相应的赏赐。源氏公子亲自念经诵佛,正要出门之时,僧都走进室内,向公子作了详细的禀告,那就是公子托他与老尼姑商谈有关抚养那小女孩儿的事,他转达老尼的话说:“总而言之,现在无法仓促回复,倘若公子有此诚意,再过四五年后,再说吧。”僧都如实转告了老尼的话后,公子怏怏不乐,嘱咐僧都身边的小女童给老尼送去一首歌,歌曰:

昨夕瞥见花姿丽,

今朝飞霞难舍离。

老尼答歌曰:

惜花真意知几许,

且观霞天变何如。

源氏公子觉得歌意趣味深邃,品位高超,却故意做出随意书写的姿态。

正当源氏公子要命随从起驾返京时,左大臣家众人簇拥着诸公子前来迎接。众人说:“公子出门也没有告知要到什么地方,因此……”来者中有与源氏公子关系特别亲密的头中将及其弟左中弁,此外还有其他公子也尾随前来。他们埋怨说:“如此珍奇之地,理应约我们一道来共享乐趣啊!如今竟把我们排除在外,未免太……”源氏公子说:“在如此美不胜收的花荫树下,若不稍事歇憩而匆匆离去,那就太遗憾了。”于是他们便肩并肩地在岩石荫下的青苔上席地而坐,举杯畅饮。从近旁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流水,循着固有的山势形成瀑布,颇有情趣。头中将从怀里掏出一管笛子,吹出清澄悠扬的笛声。弟弟左中弁用扇子轻轻地打着拍子,唱起催马乐之歌:“丰浦寺之西……”这两位尊贵公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人,而源氏公子病后略显清减,他那微带烦恼的神色、凭依在岩石边上的美姿,举世无双,无与伦比。他那仪表之俊美,压倒群英,众人不由得把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一名随从吹奏擅长的筚篥,还有准备吹箫的风流少年。僧都亲自抱来一具和琴,一味恳请源氏公子说:“恳请公子抚琴弹一曲,若蒙偿愿,山鸟也会感动的。”源氏公子说:“本人心绪紊乱,难以抚平啊!”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适当地弹了一曲,然后偕同众人一起起程了。

源氏公子离去后,不值一提的众僧人,连同不谙世事的孩童都觉得很留恋、很遗憾,不由得落泪了,更何况僧都和深居内室的年迈老尼,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英姿俊美的公子。他们相互议论说:“真不像是这尘世间的人啊!”僧都也说:“不知是前世修来的什么缘分,今生竟能遇见如此尊贵的人,像如此优秀的贵人,竟生在如此龌龊的日本之末世,每想及此,不禁令人感到悲伤不已啊!”他说着,举袖揩拭着泪水。在那个小女孩儿的童心里,也觉得这位公子尊贵俊美,她说:“他比我父亲还美得多呀!”侍女们就对小姐说:“那么,小姐就做他的女儿吧。”小女孩儿点点头,心想:“果真能这样,该有多好啊。”于是,此后她在玩耍偶人游戏或画画的时候,都要做出或画出一个“源氏公子”的形象,还给那个称为“源氏公子”的偶人穿上漂亮的衣裳,并且非常珍惜它。

却说源氏公子回京城后,首先进宫拜谒父皇,禀报近日来的状况。皇上看见源氏公子消瘦许多,非常担心,于是询问老高僧是如何祈祷的、如何有效验的等等,源氏公子均一一作了详细的禀奏。皇上说:“如此说来,该给他升为阿阇梨,这般修行积德高深的老僧,朝廷竟一无所知。”说罢,心中颇为尊敬这位老高僧。

恰巧这时,左大臣进宫觐见。左大臣对源氏公子说:“我本想也进山前去迎接你的,可是又担心对你的微行有所不便,故而作罢。你该静养一二日。”接着又说:“我送你回家吧。”源氏公子虽不想返回葵姬家,但又碍于左大臣岳父的情面,只好出宫前往。左大臣把自己的车让源氏公子乘坐,自己则乘坐后面的车子。源氏公子体察到岳父大人如此重视并照顾女婿的一片慈祥之心,不由得感到于心不忍。

左大臣家估计源氏公子今天会回来,早已做了精心的安排。源氏公子有些日子没有回这家来了。这时只见房间的陈设器物擦得格外锃亮,宛如玉座儿,所有用品一应俱全。葵姬也一如往常,深隐内室,没有急于出来迎接。左大臣万般焦虑地劝她,她才勉强出来相迎。然而,出来后却只顾正襟危坐,纹丝不动,活像物语绘卷中的淑女。葵姬的态度如此冷漠,源氏公子简直无法应对,他多么想将心中所思,自然而然地倾吐出来,还有向她诉说昨日北山之行的见闻,哪怕她有一点反应,作一些有趣的回应,该多么可爱啊。可是,她对世间事全然不动心,似乎很拘谨,表现得十分冷淡。与她共处的岁月越长,彼此的隔阂就越深,实在令人痛苦不堪。于是,源氏公子情不自禁地开口说:“我多么希望我们能像世间的夫妇那样,看到你开诚布公毫无隔阂的模样,哪怕偶尔有那么一回也罢。我病得那么痛苦难堪,你连我的病况如何,都不闻不问,你一向如此,不足为怪,但我心中却难免有怨恨啊。”过了好大一会儿葵姬才回答说:“你也体会到遭人不闻不问的痛苦滋味了吗?!”她说着眼色饱含娇羞地眄视了一下源氏公子。她的气质高贵,颜面秀美。公子说:“难得你启齿言语,一鸣惊人,一般说‘遭人不闻不问的痛苦’这类怨恨的话,是身份不同的情妇的语言,我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出此言未免太无情吧。你向来对我态度冷漠,为盼有朝一日你改变冷淡的态度,我想方设法做过种种尝试,可是你对我却越发疏远啊!算了,只好听天由命,何苦怨天尤人,只要一息尚存,就耐心等待吧。”说罢径直走进寝室。葵姬不想随即跟着进去,源氏公子对葵姬束手无策,一边叹息一边躺了下来。大概觉得扫兴,不想再理会葵姬,便佯装困倦的样子,脑子里却装满世间之事,浮想联翩。

公子心想:“我真想将那位嫩草般的小女孩儿安置在自己身边,呵护她长大成人,可是老尼认为年龄不相称,想来也不无道理,现在确实也难以启齿向她求爱。不过,难道我就不能绞尽脑汁地想个办法,干脆将她接过来,朝夕相处,以抚慰自己烦恼的心吗?小女孩的父亲兵部卿亲王品格相当高尚,举止优雅,但长相并不俊美,可是他女儿怎么长得让人一眼看去,就觉得她酷似藤壶女御?无疑是有她们家族的血脉吧。兵部卿亲王和藤壶女御可能是同一个母后所生的吧。”一想到她是藤壶女御的亲人,更倍感亲切,留恋不已,越发要设法将她迎接过来。源氏公子陷入了沉思。

翌日,源氏公子写了一封信给老尼,又写了一封给僧都,委婉地谈及此事。给老尼的信中说:“日前所求,未蒙采纳,只好回避,终于未能罄述衷情,甚感遗憾。在下此恳求,其志绝非一般,如承蒙谅察,则欣喜之至。”另附上一张以情书体裁写的小纸片,曰:

“魂牵梦萦系山樱,

情怀无限皆尽倾。

时常惦挂着夜间的山风会否摧残山樱。”字迹秀美自不待言,仅就这简单的小信封内所装的内容来说,连年迈的老尼看了都觉得脉脉含情,令人眼花缭乱。“实在不好意思,该如何回信才好呢!”老尼苦于不知如何作答,最后复信说:“日前所言之事,本只当偶然戏言,今承蒙特意赐函,真不知如何答复。外孙女连习作《难波津之歌》都书写不顺当,很不成器,更何况——

凄厉风吹山顶樱,

一时情怀何足凭。

老尼实在放心不下啊。”僧都的回信内容与老尼的大致相同。源氏公子颇感遗憾和委屈。过了两三天,源氏公子差遣惟光去活动,公子说:“那边有个叫‘少纳言乳母’的人想必还在,你不妨去寻访她,详细地和她商量。”惟光心想:“哎呀,我家公子真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用心良苦,连那样一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孩儿都不放过。”他回想起那天隐约窥视那小女孩儿时的情景,觉得蛮有意思的。

僧都收到源氏公子郑重其事的来函,深表感谢。惟光提出要求,得以和少纳言乳母会面。于是,惟光将源氏公子的旨意,以及自己观察到的情形,详尽地述说了一番,惟光本就是个口齿伶俐的人,能说善辩,他运用平和动听的语调说个不停。尽管如此,老尼姑那边的人,一个个都觉得:“小姐还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源氏公子不知打的是什么主意。”都有点纳闷。源氏公子的信中,写得很诚恳,还说:“我尤其想看那位小姐习字的手迹。”他照例在折叠打结的书信里,附歌一首,歌曰:

浅香山影恋情深,

山泉高悬诚可恨。

老尼答歌曰:

虽知拂逆将后悔,

山泉影子不愿随。

惟光返回后据实向源氏公子禀报。还带回老尼姑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老尼的病势若见好,过些时日将返京,届时再行奉复。”源氏公子阅罢,心中无限惆怅。

且说藤壶女御因患病而回三条娘家静养。源氏公子看见父皇为她焦虑不安的样子,着实可怜,但另一方面又极想趁此机会,哪怕与她相会一回。为此,源氏公子心烦意乱,哪儿都不想去。无论在宫中,或在二条院私邸,白日里他都沉湎在苦思冥想之中。一到傍晚,他就严加催促王命妇。不知命妇是怎么策划的,想必费尽了心力,总算能让这两人相会了。在幽会这段时间里,他们都深感痛苦,总也不敢相信这是现实。藤壶女御每每想起那桩亏心事,就觉得自己埋下了终生愧疚的种子,早已下决心不再重犯。可是,如今又出现这般情景,实在太可鄙。她脸上挂着一副无法排解的忧愁神色,但她又觉得他很温存可爱。虽说彼此并非没有隔阂,可他那文雅谦恭的气质,毕竟非同凡响。源氏公子寻思:“她为什么竟如此璧玉无瑕,完美无缺?”心中反而装满怜惜的情怀。幽会匆匆又怎么能够罄尽累积多日的万般愁绪。他们多么盼望能永远同宿在暗部山中,然而,偏偏良宵短暂,令人真有“莫如不相会”之感。源氏公子歌曰:

幽会一夜难再逢,

尽望今世留梦中。

藤壶女御目睹源氏公子那副悲痛欲绝的哽咽样子,着实心疼,答歌曰:

梦中纵然能长留,

世人非议令人忧。

她惶恐不安,心绪紊乱,确实也不无道理。这时,命妇已将公子的便服收拢送来。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私邸,终日卧床,哭泣不已。公子差人给藤壶女御送去一信,她照例不看,公子虽然明知如此,还是感到遗憾,茫然自失,也不进宫拜谒父皇,一连两三天只顾幽闭私邸。但是,公子一想到父皇会不会担心自己,也就感到非常害怕。藤壶女御则悲叹自己的命苦,病情越发加重了。皇上三番四次地派遣使者催促她尽快回宫,可是她无意回去。她觉得不知怎的,此次病状与往日不同,暗自揣摩:莫非是珠胎暗结?于是更觉不光彩,一味伤心难过,不知今后会怎么样。

夏天到了,藤壶女御越发起不了床,她已有三个月身孕,体形已明显地突显出来。众侍女见状也很纳闷。藤壶女御觉得这前世因缘来得可怜,不想上奏。事情的原委,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只觉得不可思议:“有喜数月了,为什么还不上奏?”此事,藤壶女御自己心里明白,而了解情况的,就是侍侯她起居沐浴的乳母的女儿阿弁,还有王命妇。她们虽然觉得蹊跷,但知道此事非同一般,彼此心照不宣,不敢议论。王命妇知道,这是无法逃脱的前世因缘,只好认命。至于向宫中禀报,也只能编造说由于阴魂作怪,迄今不能及时看出是身怀六甲。大家都信以为真。皇上更加心疼藤壶女御,不时地遣人前去问候。不知怎的,这使藤壶女御更加惶恐,终日忧心忡忡。

却说,中将源氏公子做了一个非常可怕的梦,神奇的梦。便招请释梦者前来。经询问,释梦者便说出连源氏公子本身都想象不到的事。释梦者接着又说:“这幸运的梦中夹杂凶象,务必谨防。”源氏公子觉得此事麻烦大了,便对释梦者说道:“这不是我做的梦,是别人做的梦。在这个梦成为事实之前,绝不许对任何人说。”此后,源氏公子一直心绪忐忑不安地在寻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来听说藤壶女御身怀六甲,他才联想到:“莫非那神奇的梦,是来报此事的?”于是又起了想再见她的念头。公子好言好语地央求王命妇设法安排,然而王命妇一想到这是自己牵线所造的孽,便觉毛骨悚然。再说,情况愈加错综复杂,如何善始善终,她着实无计可施。此前,源氏公子偶尔还能罕见地获得藤壶女御只言片语的回音,可如今却杳无音信,信息全然断绝了。

七月间,藤壶女御一行起程回宫。皇上与爱妃久别重逢,对她更加无限宠爱。她腹部已见隆起,面容憔悴,无精打采。可是,在皇上眼里,却别有一番风情,觉得她简直美得无与伦比。皇上一如既往,终日住在藤壶女御宫中。时光流逝,渐渐到了皇家贵族游乐的季节,皇上接连不断地下诏,令源氏公子进宫抚琴吹笛,做这做那。源氏公子竭力压抑住自己的感情,然而,澎湃的心潮却难以平复,不时流露了出来。藤壶女御明白他心中的苦闷,自己的思绪也纷乱如麻。

且说住在北山寺的那位老尼姑,病况基本好转,出山返回了京城。源氏公子打听到老尼在京城的宅邸,经常送信去问候。老尼的回信大致上都同样是婉言谢绝的内容,这是当然的了。近数月来,源氏公子为藤壶女御的事,比往常更陷入沉思,缘此,无暇顾及其他,从而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平安地度过了时日。暮秋时节,源氏公子越发感到心绪不宁,终日叹息不已。一天,在月光皎洁之夜,难得情绪转好,便出门去幽会恋人。正是此时,天空突然下了一场阵雨。源氏公子要去的地方是六条京极一带,因为他是从宫中出发,所以路程稍微远些,途中路过一处荒宅,但见古树葱茏,有一户显得昏暗的人家。源氏公子的那位贴身随从惟光向公子禀报说:“这户人家就是已故按察大纳言的宅邸。前些日子,我因事路过此地,顺便到这家问候致意,听那家的人们说:‘那位老尼身体相当衰弱,已经不记人事了。’”源氏公子说:“太可怜了,我该前去探候,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现在就差人进屋去通报吧。”惟光遂派一名随从进去通报,并让随从说是源氏公子专程前来问候。随从进去对传达的侍女说:“源氏公子专程前来探望师姑。”传达的侍女惊讶地回答说:“哎哟,这可怎么好,师姑近日来病势严重,无法面见客人啊!”她话虽这么说,可是转念又想,如若让他就此回去禀报,也是非常失礼的事,于是,立即拾掇朝南的一间厢房,请公子进来歇息。

侍女禀告公子说:“敝处实在简陋,承蒙公子光临探候,由于事出突然,来不及准备,只好委屈公子于此陋室。”源氏公子觉得这地方确实非同一般。他答道:“我早就想前来探候,只因恳请之事,屡遭回绝,故而逡巡未敢前来打扰。师姑玉体欠佳,我亦未能及时知晓,实在过意不去。”老尼命侍女传言道:“老尼始终病疾缠身,如今大限将至,承蒙公子亲临慰问,却不能起身迎接面晤,实在遗憾。至于此前所言有关小外孙女之事,若蒙公子思心不变,且待她度过如今这般年幼无知的年龄之后,定将送往贵处忝列其中。老尼实在不忍遗弃此孤苦弱女而到往生乐土啊!”

老尼的寝室距此间很近,她那凄楚的语声,断续可闻,源氏公子又听见她接着说:“实在是诚惶诚恐啊!这孩子哪怕是到了可答谢的年龄也好啊。”源氏公子听了此言,深受感动,说道:“若不是深情所系,我岂能露出如斯动情之举,不知是前世结下的什么缘分,从初次见面之日起,就倾心思慕,真是不可思议,这恐怕只能说是前世注定的宿缘。”接着又说:“往常的拜访,总是带着遗憾离去,如今只求听听小姐那天真无邪的声音,不知可否。”侍女答道:“不,此事实难从命,小姐年幼,此刻正在酣睡。”正当此时,对面传来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还听见说话声:“外婆,前些日子到寺里来过的源氏公子来了呀,您为什么不见他呢?”侍女们都觉得很难为情,接着又听见有个侍女制止她说:“哎呀,请安静些。”可是小女孩儿却毫不介意地说:“不!外婆说过‘见到源氏公子就会得到安慰,心情会好起来的’。”她认为这是好事,所以才跑来告诉外婆的。源氏公子听了觉得蛮有意思的,但又照顾到别让侍女们太尴尬,于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诚恳地说了一番探病问候的话之后就告辞了。源氏公子心想:“这小女孩儿确实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过,今后可对她施以高质量的教养。”

翌日,源氏公子写了一封措辞极其诚恳的信差人送去,照例附上折叠打结的小文书,上面写道:

“雏鹤一声引销魂,

行舟苇间亦逡巡。

正是‘思恋伊人常翘首’吧。”他故意用孩子般的笔致书写,行文饶有意趣。因此众侍女说:“它可以拿来当作小姐的习字范本呐。”少纳言乳母代老尼姑复函道:“贵函问候的老尼,命已危在旦夕,现迁居山寺。承蒙关照之恩惠,她恐怕只能于他界报答了。”源氏公子见信,无限悲伤。

秋天的夕暮,越发使源氏公子更添惆怅,近日来他为藤壶女御的事忧心忡忡。他想得到那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儿,这个念头愈加执著了。源氏公子回想起老尼姑吟歌“露珠消逝何其苦”的那天傍晚的情景,越发思念那小女孩儿,同时又想,一旦求得那小女孩儿之后,与藤壶女御相比会不会感到女孩儿相形见绌呢?于是不免有所担心,便吟歌曰:

野草生根连紫草,

何时摘得心愿了。

十月里,皇上预定行幸朱雀院离宫。舞人等都是选用第一流人家的子弟、公卿、殿上人等擅长此道者,因此包括诸亲王和大臣在内,各自分别演练技艺,忙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源氏公子也忙于练习舞乐,蓦地想起迁居北山寺的老尼已久疏音信,特意派遣使者前去致意。使者只带回僧都致公子的信函。信中写道:“舍妹老尼已于上月二十日仙逝,虽说这是世间之常理,但还是感到无限悲伤。”源氏公子从僧都的来函中得知老尼作古,哀痛人事之无常。公子思忖着:“不知故人所牵挂的那个小紫怎么样了,那样小小年纪,想必深切怀念她的外祖母吧。”公子朦胧地忆起昔日自己与母亲桐壶更衣死别时的情状,就更加热诚地遣使前去吊唁。少纳言乳母按照礼仪做了相当得体的答复。

源氏公子听说小紫在外祖母的忌期三十日过后,已迁返京中宅邸。几天后,在一个闲暇的晚上,源氏公子亲自前去造访,只见住宅十分荒凉,人影稀少,可以想见这个幼女住在这里是多么可怕悲凄啊。少纳言乳母引领公子到先前来过的那间正面朝南的会客厢房里坐下,她热泪纵横地叙述了老尼临终时的情状和小姐的孤苦伶仃,源氏公子也情不自禁地潸潸泪下,濡湿了衣袖。少纳言乳母又说:“也有人建议将小姐送回她父亲兵部卿亲王那里,可是已故老师姑说:‘孩子的母亲生前曾说过,兵部卿亲王的正室为人冷酷无情,孩子会受罪的。再加上这孩子年龄虽不算很小,但却未谙人情世故,处在似懂事又非懂事的年龄阶段,倘若让她夹杂在那边众多孩子当中,难免会遭到欺侮的啊!’老师姑直到弥留之际,始终为此事担忧,叹息不已,现在想来,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因此承蒙公子一番厚爱的即兴言辞,也顾不得日后是否能持久,惟有不胜感谢了。只是小姐自幼娇生惯养,懂事的程度与她的年龄不相称,这点着实令人忧心。”源氏公子答道:

“我曾反复郑重表白了自己的诚心,贵方为何要如此见外?我觉得小姐的天真无邪,是多么津津诱人,我深信这是一种特殊的宿缘。能否让我不通过转达而与小姐直接面谈呢?

和歌湾苇纵难见,

波浪岂甘空折返。

倘若就此回去,岂不是太煞风景了。”少纳言乳母连忙说:“实在是诚惶诚恐。”遂答歌曰:

“不识波浪情甚笃,

随波逐流太轻浮。

不知如何是好啊!”源氏公子见少纳言乳母应答娴熟大方的样子,情绪有些好转,便吟咏“何以难过关”的古歌。公子美妙的吟咏声,渗透了年轻侍女们的心灵。

这时,小紫想念外祖母,躺在床上哭泣。陪伴她游戏的女童说:“有个穿着贵族便服的人来了,可能是你父亲呢。”小紫听她这么一说,就起身走了出去,扬声说道:“少纳言妈妈,身穿贵族便服的人在哪儿呢?是父亲大人来了吗?”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少纳言乳母身旁,那声音可爱极了。源氏公子说:“不是父亲,是我,我也不是外人,过来,到这边来。”小紫隔着幔帐听得出来人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位源氏公子,方才她错以为是父亲,觉得不好意思,就靠到乳母身边说:“走吧,我困了。”源氏公子说:“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躲避呢?过来,就在我膝上睡吧。再过来些。”少纳言乳母说:“瞧!还真是不懂事呐。”说着,将小紫推到源氏公子身边。小紫天真地跪坐下来,源氏公子把手伸进幔帐摸索,他触摸到小紫那光滑浓密的、披在柔软衣裳上的长发,摩挲着发端,手感美妙,他想象着一定是格外的美吧。于是,他又握住小紫的手。小紫看这个陌生人如此亲近,觉得有点害怕,又对乳母说:“我想睡觉嘛。”说着硬把身子缩离幔帐。源氏公子就势钻进帐内,一边说:“今后我就是呵护你的人,你可不要讨厌我。”少纳言乳母说:“哎呀,这成什么体统,再怎么对她说,都没有什么用呀!”乳母显出困惑的神色,源氏公子对乳母说:“不管怎么说,对这样年幼的孩子,又能把她怎么样呢。我只是为了表白世间无与伦比的一片诚意罢了。”

户外下着霰子,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凄风苦雨的夜晚。源氏公子说:“仅凭这么几个人,无依无靠,怎么能够生活下去啊!”说着,潸然泪下,实在难以忍心就此离去,便对众人说:“把格子窗扉撂下来吧。这样的夜晚太可怕啊,让我来侍寝,请大家都靠拢过来。”说着,就不拘礼节,一把将小紫抱到寝台上了。众侍女见状都惊呆了,一个个都在想:“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少纳言乳母也束手无策,焦虑不安,内疚不已,但又不能声张,惟有唉声叹息在旁等候。

小紫十分害怕,直打哆嗦,不知如何是好。她那美丽肌肤的色泽、那害怕寒冷似的模样,实是令人怜爱。源氏公子搂着仅穿一件单衣的小紫,心中多少有些异样的感觉,他心平气和地讲故事给她听,还说:“到我那里去吧,那里有许多很有趣的图画,还可以摆玩偶人。”他说的都是些孩子们喜欢听的话儿,态度又非常和蔼可亲,小紫这颗幼小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不会只顾害怕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难以成眠,只是战战兢兢,不好意思地仰躺着。

几乎整夜狂风大作。众侍女悄悄地在议论:“真是的,倘若源氏公子没有来,今夜不知多么可怕呀!同样的,小姐的年龄如若与公子相仿,该有多好。”少纳言乳母也很为小姐担心,就在小姐近旁陪伴她。狂风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在天亮之前回去,不知怎的源氏公子总觉得心情仿佛是与恋人幽会了一夜,次日清晨才离开似的,他对乳母说:“看到这位令人怜爱的小姐,总为她焦虑不安,尤其是现在,片刻也不舍得离开她。我成天连说话的对象也没有,朝朝暮暮过着寂寞的生活,我想让她迁到我二条院来。这种地方怎能长期住下去呢,你们的胆子也真够大的。”少纳言乳母说:“兵部卿亲王也说要来迎接她,不过,待举办过了老师姑四十九日法事之后再说吧。”源氏公子说:“兵部卿亲王虽说有父女的血缘关系,可以依靠,不过一向分居,各在异处,关系生疏,在这点上同我不一样,我今后将做她最亲近的保护人,从真心诚意的程度上说,也许胜过她的父亲。”公子说罢,摩挲着小紫的秀发,然后告辞,但他仍频频回过头来,流露出依依惜别之情。

户外朝雾弥漫,黎明天空的景色别有一番情趣,地面上铺满了霜,一片白茫茫。源氏公子心想:“倘若我真是从恋人那里幽会一夜,然后于清晨回家,一定风情十足。”此刻他总有美中不足之感,于是带着这种心情离去。

途中,源氏公子想起一个极其秘密的恋人,她家就在这归途上,于是他就让车子在她家门前停下,派人去敲门,却无人回应。没法子,只好让一个嗓音美妙的随从在门外唱起歌来,歌曰:

拂晓浓雾天迷蒙,

岂能不入妹之门。

反复唱了两遍之后,只见门内走出一个风趣机灵的侍女,答歌曰:

浓雾篱前莫犹疑,

草门未锁凭君启。

侍女吟毕,旋即进门去了,此后就再没有人出来。源氏公子觉得就此离去,未免欠风流,可是天色逐渐放明,招人眼目又有所不便,于是决意径直回二条院去。

源氏公子回到二条院后,躺在卧铺上回想着那可爱姑娘的倩影,自己不久将能陪伴她,就悄悄暗恋起来,独自莞尔而笑,不觉间进入了梦乡。红日高照时分,他才起床,然后执笔给小紫写信致意,从与一般男女幽会后男子次日清晨回家那种情况的迥然不同开始写起,连吟咏的和歌也非同寻常。搁笔后,他的心仍然在牵挂着她。随信还附上有趣的图画。

恰巧就在那天,小紫的父亲兵部卿亲王来探望她。这宅邸比昔日更显得荒芜,只见屋宇一味地又宽又大,年久失修,侍候人手更觉稀少,一派凄寂的景象。兵部卿亲王观望了好大一会儿,说道:“小孩子怎能在这种寂寞的地方长久生活下去,就算是短暂的也不好,还是迁到我那边去吧,那边宽敞,又没有什么可拘束的。还有乳母的单间,可以方便侍候,孩子还可以同那边的孩子一起游玩,快活地过日子。”父亲叫小紫到身边来,小紫身上还留有源氏公子的衣服薰香味,芬芳扑鼻。父亲闻到此优雅的香味,说:“哦,饶有风情的芳香呀,只是衣裳太陈旧了。”父亲觉得女儿的境遇太可怜了,他说:“在迄今漫长的岁月里,姑娘一直生活在年迈多病的外祖母身旁,我经常劝请老夫人把她送到我这边来住,以便熟悉本家的人而不至于生疏,可是老夫人却嫌弃我家,因此我家的那位夫人也心存不快,到了这种时候才把她送去,更令人于心不安啊!”少纳言乳母说:“不,请大人不必挂怀,眼下虽然寂寞些,但这是短暂的,还是让小姐在这里住下吧,待她长大到稍懂人情世故之后,再行迁居是不是更为妥善些?”接着又说:“小姐日日夜夜思念已故的外祖母,以至不思进食。”小紫的确消瘦了许多,不过反而显得品位更高尚,姿容更美了。父亲对小紫说:“何必要那样缅怀外祖母呢,她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过分想念又有何用呢。有我在嘛。”

天色渐黑,兵部卿亲王行将起程回家,小紫觉得很害怕,哭了起来,引得父亲也一阵心酸,热泪盈眶,再三用好话哄她说:“不要太过分地想念外祖母了,这样不好,过些日子我会来接你的。”他说罢离去了。

父亲走后,小紫寂寞难耐,经常哭泣。她还不懂得思考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只是怀念外祖母生前寸步不离地呵护自己的岁月,如今外祖母已成故人,不禁伤心至极。幼小的心中总觉得堵得慌,也不像往常那样爱游玩了。白日里尽管伤心还是容易打发过去,可是一到傍黑,整个人完全陷入忧伤中。少纳言乳母等人觉得:“小姐这般情状,如何生活得下去呀!”可是,又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有陪着她一道哭个不停。

这时候,源氏公子派惟光前来问候。惟光转达公子的话说:“我本想亲自前来问候,只因父皇宣召进宫,不能前来。每当想起那边凄凉的情状,就坐立不安。今派惟光带几个人前来值宿。”少纳言乳母说:“这也未免太没有意思了,纵令开玩笑也罢,对于初遇缘分,从一开始就如此怠慢,倘若被兵部卿大人知晓,定会责备我们这些守护人的失职。小姐呀!你可要小心,在父亲面前,千万不要透露出源氏公子的事。”可是小紫本人根本没有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真是天真得可怜。少纳言乳母又抓住惟光,向他诉说小姐凄凉的境遇,后来又说:“再过些日子,倘若真有不可逃遁的宿缘,届时将会圆满实现。只是眼下无论怎么说都很不相称,公子传下这些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话儿,不知是何种用心,我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焦虑万分。今天兵部卿亲王大人来过了,他嘱咐我说:‘你要好生照顾小姐,不要让我担心,千万不要做出考虑欠周的事来。’大人的叮嘱,使我联想到公子的好色行为,就更觉烦恼了。”她一边说了这些话,一边却又在想:“不能说得过火,以免惟光误认为公子与小紫小姐之间已发生了关系。”因此,她不再说些担心之类的话了。惟光也不得要领,觉得莫名其妙。惟光返回二条院,把小紫小姐家的情景据实向源氏公子禀报,公子觉得小紫的境遇着实可怜。可是,他又想:“如若经常亲自去造访,毕竟不合适。”他顾忌到会招来外人的闲言碎语,说他轻浮。思前顾后,最好还是干脆把她迎接过来。于是,他经常写问候信送去。

一天傍晚,源氏公子又派惟光将信送去。信中说“今夜因有要事不能亲自前往探望,你们会怪我疏远吧”之类的话。少纳言乳母对惟光说:“兵部卿亲王大人突然派人来说,明日将前来迎接小姐到那边去。我心中慌乱如麻,长年住惯了的艾蒿丛生的荒凉陋屋,一旦要离开,毕竟依依不舍,众侍女也都心慌意乱。”少纳言乳母只作了简单的致意,也没有像样地款待惟光,就忙着去缝制衣物,准备行装。惟光只好就此回去了。

这时,源氏公子正来到左大臣家,葵姬却并不马上出来会面,源氏公子感到很忧伤,遂弹奏吾妻六弦琴,吟唱“我在常陆专耕耘”,歌声优雅动听。正在此时,惟光回来了。源氏公子唤他到身边来,询问那边的详情。惟光据实一一禀报。源氏公子闻知小紫将迁居到她父亲兵部卿家的消息之后,感到很是遗憾,他思忖着:“她一旦迁居兵部卿家,我若特地前去提出接她回二条院来,就显得自己举止轻浮;如果不声不响地把她接来,势必招来强夺幼女的非议,倒不如趁她们还未前往兵部卿亲王家,暂时封住少纳言乳母她们的嘴,将小紫接到自己身边来。”于是,源氏公子吩咐惟光说:“黎明时分,我要到小紫那边去,车子的装备一如我到此处来时一样,随从只带一两人即可。”惟光奉命,立即离席。

源氏公子转念又琢磨着:“怎么办才好呢?反正世人听闻此事,定会非难我对她有恋情。假如她恰值妙龄,人们也就认为她与我是心心相印,此乃人之常情,情有可原。可是如今情况并非如此,再加上,万一被她父亲查询,岂不是很尴尬吗?”公子思前顾后,茫然若失,转念又想:“如果错过现在的机会,将会后悔莫及。”于是当机立断,趁夜深人静时出发。葵姬一如往常,勉勉强强,对待公子态度冷淡。公子对她说:“我忘了二条院还有些要紧的事待办,我去去就来。”说着,就走了出来,连侍女们都没有人察觉。源氏公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换上贵族便服,只让惟光一人骑马跟随,向小紫住处的六条那边出发了。

来到六条的小紫家,敲叩大门,一个全然不知情的仆人把门打开,因此车子就悄悄地驶进了院子里。惟光敲了敲屋角上的旁门,并咳嗽了几声,少纳言乳母熟悉他的声音,便出来开门。惟光通报说:“源氏公子来了!”少纳言乳母说:“小姐正在酣睡呢,为什么深夜来访?”她估计公子是顺便来的。源氏公子说:“我听说她将迁居她父亲那里,在她迁去之前,我有话要对她说。”少纳言乳母说:“是什么事呢?我相信小姐是会很好地表达她的意思的。”说着,笑了笑。源氏公子径直走进了内室。少纳言乳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她说:“小姐身边有几个不像样的老婆子睡着,睡姿可丑陋啦。”公子没有理会她,只顾走进内室说:“还没有睡醒吗?我去叫醒她,朝雾的景致如此有情趣,怎么都不晓得呢。睡得好沉啊!”侍女们吓得连个“呀”字都喊不出来。

小紫还在甜美的睡梦中,源氏公子将她抱了起来,叫醒她。小紫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的还以为是父亲来接她了。源氏公子摩挲她的秀发,替她拢了拢头发,说:“好了,走吧,你父亲让我来接你。”小紫察觉“他不是父亲”,惊慌失措,显得格外恐惧。源氏公子对小紫说:“不要害怕,我也是和你父亲一样的人呐。”说着把小紫抱起来走了出去,惟光和少纳言乳母都大吃一惊,说:“这是要做什么呀?!”源氏公子说:“我不能经常前来探望,总是放心不下,因此想迎接她到可以不用担心的地方,可是屡遭冷淡回应,实在遗憾,倘使她迁居到她父亲那边去,今后就更难去探望她了。来,快来一个人陪同她一起去吧。”少纳言乳母焦急万状地说:“今天确实是非常不方便,她父亲兵部卿亲王来时,叫我如何向他交代呢,因此,再过些日子,如果真有缘分,无论怎样也自然会成功的。现在小姐尚处在不懂事的年龄阶段,突然这样做,叫侍候的人也无所适从,很为难啊!”源氏公子说:“那么好,没关系,侍候的人以后再来吧。”说着让人把车子靠到这边来。众侍女觉得做得太过分了,惊慌得不知所措,担心:“这可怎么办呢?!”小紫也惊恐地哭了起来。少纳言乳母无法制止,只好自己也换上衣服,带上昨夜刚缝制好的小姐的衣衫,匆匆地上车走了。

这里距二条院很近,天还未亮,就抵达了。源氏公子的车子就停在二条院的西厢殿前,公子轻盈地抱着小紫下了车。少纳言乳母说:“我的心情真还像是在做梦似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犹疑着是否该下车。源氏公子说:“你随便吧。小姐本人已经来了,你若想回去,车子就送你回去好了。”少纳言乳母无计可施,只好下车。由于事出突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心乱如麻,总也平静不下来。她想:“兵部卿亲王知道此事后会怎么想,会怎么说呢?更重要的是,小姐的命运又将会怎么样?总而言之,小姐可以依靠的母亲和外祖母都先后过世了,她真是太不幸了!”想到这些,少纳言乳母不禁泪如泉涌。可是转念又想,今日是初次到此,头一天就落泪是不吉利的,因此将忧虑强忍了下来。

平时西厢殿无人居住,没有准备寝台等。源氏公子让惟光安置好寝台、屏风等一切应有的器具和陈设,再准备些坐垫,到时只需将帐帘落下就可用了。然后,他让人从与西厢殿相对的东厢殿里将卧具拿了过来,准备就寝。小紫非常害怕,浑身颤抖,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总算没有放声大哭,她只是说:“我要睡在少纳言乳母身边。”她说话的声调,纯粹就是个小孩子。源氏公子开导她说:“从今以后,不该再跟乳母睡了。”小紫十分伤心,哭了一会儿就入睡了。少纳言乳母惦挂着小姐的事,躺下了却怎么也不能成眠,只顾痛哭不已。这时,天空逐渐明亮,她环顾四周,只见殿宇的构建和室内的装饰等都很讲究自不待言,就连庭院里铺的砂石也看上去活像撒满了宝玉,闪耀夺目。少纳言乳母看到这些,更觉难以为情,自惭形秽。幸亏这里没有其他侍女。这西厢殿原本就是供偶尔前来造访的客人歇宿之用,只有几个男仆人站在门帘外伺候。他们隐约知道主人迎接了女客前来住宿,彼此悄悄地议论说:“不知来者是什么样的人,恐怕是非同寻常的人吧。”源氏公子今早的盥洗和喝早粥,都在这里进行。

太阳已高悬当空,源氏公子才醒来。他吩咐说:“这里没有侍女侍候,会很不方便的,挑选几个合适的侍女,傍晚时分到这边来。”又让人暂且先从东厢殿叫来几个女童陪伴小紫玩耍。源氏公子吩咐说:“特别挑选几个年纪小的女童到这边来。”不大一会儿,四个长相着实可爱的女童来了。

小紫身上裹着源氏公子的衣服,还在睡觉。公子硬把小紫唤醒,对她说:“你不该总是那样闷闷不乐。如果我不是出于真心,能够这样呵护你吗?女孩子家最好性情温柔些。”源氏公子已经开始谆谆地开导她了。小紫的长相,近看比远瞧更加美丽,源氏公子同她谈话十分慈祥,他让人拿来了许多有趣的图画和玩具,还做了她喜欢的各种游戏,她这才懒洋洋地起身来观看。她一身深灰色半旧的夹丧服,不时地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可爱极了。源氏公子瞧着,自然而然地也跟着笑了。

源氏公子前往东厢殿去了,这时候,小紫走到垂帘近前,透过垂帘窥见庭院前的树丛和池子那边的情景,觉得经霜后庭前栽种的花草树木的景色,宛如绘画般美丽,她还看见此前未曾见过的四位或五位殿上人,有的穿紫袍,有的穿红袍,来来往往,不断地进进出出。小紫心想:“这里果然是个很有趣的地方。”然后她还看见室内陈设的屏风上有相当美丽而有趣的绘画,她看得很高兴,自然也忘了心中的烦闷,露出了孩子天真可爱的神色。

此后的两三天,源氏公子没有进宫,专陪小紫聊天,试图以自己作为榜样,尽心训导她,精心地写了许多字画。这些字画都很美,他从中抽出一张写在紫色纸上的字,给小紫看。上面写的是:

纵然不识武藏野,

紫草之缘情深切。

笔迹格外秀丽,旁边还用略小的字写道:

武藏野草诚可爱,

只缘紫草难寻来。

源氏公子对小紫说:“来,你也来写一张。”小紫回答说:“我还写得不好呢。”说着抬头望了望公子,那样子天真无邪,十分美丽。源氏公子不由得微笑着说:“不能说因为写得不好就放弃不写,这是不好的。我会教你写呀。”小紫转向一边,着手写字,她那写字的手法和执笔的样子,纯然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却使公子觉得可爱极了,这连源氏公子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小紫写罢,说:“我写糟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把纸藏了起来。源氏公子硬抢过来,只见上面写着:

不知缘何来抱怨,

我属哪种野草缘。

尽管这首歌充满稚气,但源氏公子觉得这孩子可以塑造,前途无量。小紫的笔致丰满,颇似她已故外祖母老尼的手笔。因此,如果让小紫临摹当代风格的字帖范本,定能写得更漂亮。此外,源氏公子还特地为小紫制作偶人,并给这些偶人造了许多房子。公子还和小紫一起玩儿,他感到这是排解忧思的最好办法。

且说留在小紫宅邸里的侍女们,都在担心兵部卿亲王来询问小姐的事,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因实在没辙而忧心忡忡。源氏公子临走时曾吩咐她们:“暂且不要将小紫的事告诉任何人。”少纳言乳母出于自己的考虑,也要她们绝对保守秘密。因此,侍女们都守口如瓶。兵部卿亲王询问时,她们只说:“少纳言乳母只带着小姐不知逃到哪儿躲避起来了。”兵部卿亲王无可奈何,心想:“已故老尼生前极不愿意将外孙女小紫送到我这边来,少纳言乳母秉承老尼生前的意愿,做出了越分的举止,又不敢公然说小姐不便到她父亲那里去,于是擅自做主,把小紫不知带到哪里去了。”他只好伤心落泪地离去,临走前向侍女们说:“如果探知小姐的行踪,要及时前来报告。”侍女们困惑不已。

兵部卿亲王还到北山的僧都那里去探询,打听不到任何行迹。他想起小紫那秀气十足、端庄美丽的容貌,心中不由得既想念又悲伤。他的夫人原本很憎恨小紫的母亲,如今这种心思已荡然无存,她也很想把小紫接过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教养她、塑造她,现在指望落空,不免感到遗憾。

却说二条院西厢殿里,侍女逐渐增多了。陪伴小紫游戏的男女孩童,看到这两位主人装扮入时,很是新颖,就无拘无束,玩得特别开心。每当傍晚,源氏公子不在家时,小紫就觉得寂寞,不时为思念外祖母而哭泣,却不怎么想念父亲。这也难怪,因为她从小就离开父亲,不在父亲身边生活,已养成了习惯。现在她只和这位慈父般的源氏公子亲近,整天地缠着他。源氏公子一进门,首先出来迎接的就是她。她与源氏公子亲昵地说话,投在源氏公子的怀抱里,毫不腼腆,也无所顾忌。这些表现可爱至极,是笔墨无法形容的。源氏公子有时在想:如果她到了懂得嫉妒的年龄,一旦两人之间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自己作为男方,心情会不会起变化呢?女方或男方动不动就埋怨对方,自然就会产生一些意外的事。不过,现在她真的是一位无瑕疵的游戏伴侣。的确,就算真的是亲生女儿,到了这样的年龄,做父亲的也不能那样不分彼此,亲近到同寝一室呀。不过,小紫眼下真是自己的一个非常特殊的秘藏的宝贝女儿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