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打春一百,拿镰割麦。

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

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架。一大早,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牛三鞭单手拽着鞭子杆,老驴子单手拽着连枷柄,鞭子和连枷缠绕在一起,两人较着力,就像俩蛐蛐儿龇牙咧嘴地咬着不松口。

这时候,村上的许多人围着看,谁也不理会不远处滔滔东流的黄河水。在刚露脸的日头照射下波光潋滟的黄河水,也按照老辈子的模样,不理会它身边的芸芸众生,不紧不慢地奔向大海。

牛三鞭喘着气说:“老驴子,你真是越老越驴性,非要跟我见个高低短长吗?”

老驴子瞪着眼喊:“牛三鞭,今儿个你要是胜了我,你儿子牛有草和我闺女杨灯儿,就是两个巴掌拍出了响儿!你要胜不了我,只能怪你老牛家眼高手低!”

牛三鞭皱着眉头说:“老伙计,你要想找我报仇,咱就单讲报仇的事,你把孩子的婚事搅和进去,不地道!”老驴子咬着牙说:“牛三鞭,有劲儿别使在嘴上,我闺女的婚事,我说了算!”

老驴子一使劲,连枷发出吱吱的声响,牛三鞭的手紧紧拽着鞭子杆,两人眉头拧着运气,互不相让。说来话长,老驴子和牛三鞭的仇出在当年村东、村西械斗上。麦香村村东住的是大户人家,村西住的是穷人。当年村东、村西械斗,老驴子和牛三鞭带头对付村东财主马敬贤,谁知道老驴子被马敬贤施计收买,村西吃了大亏。为这件事,牛三鞭教训老驴子,一鞭子下去,想不到当时他喝多了酒,鞭子没准头,不小心把老驴子的子孙布袋抽散了黄儿,后来老驴子就不能传宗接代,这仇算是结下了……

老驴子使劲拽着连枷,牛三鞭使劲拽着鞭子。牛有草、杨灯儿、灯儿娘在一旁紧紧盯着。突然“咔吧”一声,连枷头断了,牛三鞭和老驴子都后退好几步。牛有草扶住牛三鞭,灯儿娘和灯儿则扶住老驴子。

牛三鞭一笑:“老伙计,这一仗咋算哪?”老驴子望着断了头的连枷柄,憋气不吭。灯儿趁机说:“爹,咱自己的家什儿不应手,怪不得旁人。”灯儿娘也敲边鼓:“她爹,咱不能说话不算数。”老驴子黑丧着脸不吭声。

牛三鞭退一步说:“老伙计,你要是想反悔,我就当你啥都没讲过,咱们再换着法儿比试,行不?”事已至此,老驴子也只好退半步说:“拿三升麦子做聘礼,我闺女就是你牛家的人!”他说着转身就走,灯儿娘急忙跟着。

杨灯儿望着牛有草笑了笑,捡起连枷头转身跑了。牛有草望着灯儿的背影呵呵地笑。牛有草心里明白,这年景三升麦子,聘礼可不轻啊。牛三鞭倒是觉得,人家就一个闺女,多要点聘礼没啥。他告诉儿子,现如今在麦香村,除了马敬贤,谁家也拿不出多余的粮。趁着老驴子的话还热乎,赶紧去!牛三鞭估摸着,看在他给马敬贤家当过几十年长工的分上,马敬贤也不好抹面子。

世道乱了,人心浮动。要变天啦,对于有家有业的人而言,这不是好兆头。这会儿,马敬贤正在院子里抽着烟袋锅,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等着长工赵有田打听八路军的消息。前段日子人们疯传八路军快要来了,搞得马大头心慌意乱,寝食难安。

牛有草跑进来,走到马敬贤面前,轻声喊了声叔儿。马敬贤没看牛有草,继续抽着烟袋锅。牛有草高声喊了一声叔儿,马敬贤打了个激灵,烟袋锅掉在腿上。牛有草赶紧扑拉马敬贤的裤子,捡起烟袋锅递给马敬贤,又递过身旁小桌上的烟叶袋子。马敬贤从袋子里掏出烟叶,塞进烟袋锅。牛有草赶紧用火镰子、火石、纸媒子打着火,给马敬贤点着烟袋锅,这才说他爹让他来借三升麦子的事。

马敬贤皱着眉头说:“你叔家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呀?老天爷一年就让咱收一回粮,你叔家的粮也不多。”牛有草只好求着:“叔儿,这三升麦子我家急用,您就行行好,开开面儿吧。”

马敬贤抽了几口烟才说:“你爹能张嘴管我借粮,保准是碰上翻过不去的坎儿了。你牛家来我不能不给借,谁让咱两家热乎了几十年呢!”

两人来到粮仓门口,马敬贤让牛有草在门口望着,他进去装麦子。马敬贤走进粮仓,望着满仓的麦子,摸摸这袋,又摸摸那袋。他打开一个麻袋,用手抄起一把黄澄澄的麦子,咂吧着嘴,拿出一个小口袋,又拿起一个加了外沿的升,挖出一升麦子,他握着升沿,把升里的麦子卷在升沿里一部分,然后晃着,摇着,把麦子倒进口袋里。就这样,他装好三升麦子,交给牛有草。

牛有草抱着三升麦子回到家,牛三鞭正躺在炕上,挺着大肚子哼唧,他这是吃荞麦皮窝窝头整的。早晨,为了和老驴子在黄河滩上较劲儿,牛三鞭怕空着肚子没有力气,就死命往肚子里塞荞麦皮窝窝头。结果闹得肚子胀成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婆娘,咋也拉不下屎。牛有草急忙用擀面杖擀老爹的大肚子。

牛三鞭看到儿子借到了麦子,让儿子赶紧给老驴子送去。牛有草不急,要先擀老爹的肚子,边擀边问老爹现在最想吃啥。

牛三鞭说:“能吃上地瓜就好,那年地瓜丰收,顿顿地瓜管饱,放屁都是甜丝丝的。地瓜全身是宝,地瓜叶、地瓜秧也好吃,做的菜窝窝吃起来没够。可惜现在这个也吃不上了。”

牛有草给老爹擀肚子,牛三鞭唠叨着说:“爹对不住你啊,家穷得连虱子都不愿意待,狗都不愿意来串门儿,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娶上媳妇。屎憋着早晚要拉出来,话憋着早晚要倒出来,我最恨马大头那个老王八羔子。老鳖羔子一直瞧不起咱牛家,当年他对你爷爷说,你有孙子就叫穷八辈。如今你和灯儿要定亲了,以后成了亲,我有了孙子,就给他起名叫牛八碗!一天吃八大碗干饭!十天八十大碗,一百天八百大碗!我孙子能把马大头家的粮仓吃空了,连地皮都啃秃,非得把马大头的大脑袋气瘪不可!”说累了,牛三鞭催儿子赶紧把麦子送过去。

牛有草背着粮袋往老驴子杨连地家走,好事临近的喜悦使他劲头十足。

老驴子坐在院里的石墩上修理断了头的连枷,板着脸,心里气鼓鼓的;灯儿娘掐麦秸辫子,屋里传来灯儿唱吕戏《王儿赶脚》的声音。老驴子心烦,高声喊着不让灯儿唱。

灯儿娘说:“孩子招你惹你了?有火朝我撒,生闷气伤身子!”老驴子扔了手里的连枷说:“老天爷不帮我!灯儿一回家就猫屋里,不能出来干点活吗?”

灯儿娘说:“眼瞅着要出嫁了,在屋里绣花呢,准备嫁妆。闺女老大不小了,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炕沿高了,咱这是晚的。”老驴子叹气:“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又赶上年景不好,谁还顾得上婚嫁!”

说来说去,老驴子还是对牛三鞭有气,把闺女嫁给他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灯儿娘赶紧劝说,三升麦子的聘礼都定下来了,要是牛有草拎着麦子来求亲,一定要应承下来。黄河边斗仗输给人家,要是反悔,十里八乡的叫人笑话!

老驴子拧着脖子:“我是说了不算的人吗?”灯儿娘笑着:“他牛三鞭是犟牛,你是犟驴,豁嘴子吃肉,谁也别说谁。”

老驴子还是要说牛三鞭。老驴子提起,牛三鞭年轻的时候就爱管闲事,那一年,菜包子马仁廉他爹遭土匪绑票,别人躲都来不及,可牛三鞭拍着肚皮夸下海口,要到土匪窝里去说事儿。他还吹牛说,上山三鞭子下来,土匪头子就得头缠裹腿布,两手扳后脑勺,敲锣打鼓把人送回来!他临走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口气啃了人家半只猪腿。结果票儿没赎回来,他自己也被土匪扣下。他媳妇为了赎他,把家产都贴上,败了家。后来牛三鞭是回来了,他媳妇一气之下跑了,再没回来。牛家不是过日子的主儿,不是消停的人。老驴子对牛三鞭的儿子牛有草也看不上眼,说那孩子从小胆子就忒大,好惹是非,所以才有“牛大胆”的外号,跟他爹一样,一块荒料。

灯儿拿着绣花撑子走过来,不乐意地说:“他爹是他爹,大胆是大胆,别那么说人家。”老驴子一瞪眼:“你这妮子,我一说老牛家人的不是,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还没过门就向着人家说话,也不怕笑话。”

“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才叫人家笑话呢。”灯儿说罢回屋里去了。老驴子气哼哼说:“别的不讲了,三升麦子做聘礼,看老牛家的本事吧。”

正说呢,牛有草背着粮袋站在门口喊婶子。灯儿娘高声大嗓地让牛有草快进来。老驴子编着柳条筐没抬头。灯儿扔了绣花撑子,急忙趴在窗口朝外望。

牛有草走到老驴子跟前低声说:“叔儿,我来了。”他把袋子放在老驴子面前,“这是我亲自到马大头家借的,看着他量的,三升麦子,丁点儿不差。”老驴子笑了笑:“你爹是啥人哪?蚊子腿上剔精肉,麻雀肚里刮肥油,雁过拔毛的主儿,麦子过了他的手,不掉分量才怪呢。”

牛有草正想辩白,老驴子已经让灯儿娘把升拿来过量。第三升没满,麦子果然少了!老驴子看着牛有草不说话。牛有草吃惊地挠着头,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老驴子拉长了驴脸说:“要不是我们家灯儿和你起小就恋着,不嫌你们家穷,寻死寻活要嫁给你,我才不会做这赔本生意!”

老驴子告诉牛有草,眼前这升就是他借马大头家的,他断定少的麦子是牛三鞭打面糊喝了。不过,麦子少点他也认了,他两只手像两只蒲扇,一层层抄着麦子,搓着闻着咬着,脸色忽然变了,怒道:“小子,你真长了本事啊,竟敢拿红眼儿麦子晃我的眼!都是庄稼人,麦粒受没受潮,捂没捂,你能糊弄得了我吗?”

牛有草感到奇怪,麦子是他亲自从马大头家借的,升满满的,都是好麦子,怎么就变了?还有红眼麦子?

老驴子在院子里背着手转着,撅着胡子说:“小子,红眼麦子你拿回去,顺便告诉你爹,都在地里拱了大半辈子,该是啥就是啥,谁也诓不了谁!”

牛有草没辙,收好麦子,悻悻地回到家里。他放下麦子,垂头搭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老爹听。牛三鞭拍着大腿,后悔没有事先告诉儿子,马大头家的升,往外借的时候加了沿儿,倒不干净,马大头把好麦子放在上面,儿子是被马大头糊弄了!

牛有草要把麦子退回去。牛三鞭不让,说是吃一堑长一智,吃个哑巴亏吧。

牛有草心里气不忿:“灯儿她爹本来就不痛快我跟灯儿的亲事,又赶上出了这档子事,咱就是换了三升好麦子,这事儿也成不了。”

马敬贤正在牛槽前给牛拌草料,长工赵有田气喘吁吁跑进来,说大队的八路军正路过,枪头锃明刷亮,白花花晃眼!马敬贤一听急忙往外跑,赵有田随后跟上。两人来到村头,正遇上三疯子牛有金一边疯跑一边大喊:“来了!来了!大枪大炮啊……”

马敬贤和赵有田爬上村头高坡趴下望着。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解放军队伍,正悄无声息地翻越麦香岭的山口。马敬贤呆了一阵子,赶紧回家关好大院的门,到屋里抱个坛子走出来。他四处看看无人,把坛子藏到鸡窝里,又觉得不妥,取出来抱着坛子走进西厢房。

忽然敲门声传来,马敬贤急忙跑去开门,儿子马仁礼和一位姑娘站在门前,两个人穿得挺洋气。

马敬贤长舒一口气:“儿子,你怎么也没打个招呼就回来?放假了?”马仁礼说:“没有,回头跟您细说。这位姑娘叫乔月,我带她来的。”

马仁礼把行李搬到院子里打开包装,是几箱子书和一些奇怪的设备。马仁礼告诉父亲,这些是观测气象设备,有百叶箱、气压测量仪、雨水量测量仪、风向风速标,还有温、湿度仪等等。学校里气象学不搞了,设备没用处理,捡了个大便宜。

马仁礼给爹介绍说:“乔月是东北人,流亡到北平读书。北平太乱了,她家里没有亲人,没人供她读书,她不想念了,要跟我结婚,我就带回她来。我们是回来结婚的。”

马敬贤惊异地打量乔月说:“啊,回来结婚?真是的,给我弄个措手不及。”

马仁礼忙说:“也不用大操大办,简简单单就行,乔月不挑。结了婚就不回去了。北平那边的活辞了。”

马仁礼对父亲说,他念书的时候,恩师是研究气象学的蒋丙然先生,他和先生过从甚密。敌伪时期,先生在学校任过职,光复后,人家说他附逆,北平待不下去了。就为这,他也跟着吃了挂落,接收大员三天两头传唤他,抠这个,问那个,还暗示让花钱买平安。他受不了瘪犊子气,和乔月一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就回来了。

马敬贤让进屋说话。乔月要去梳洗一下,马仁礼带着她袅袅婷婷地进屋去了。马敬贤默默看着乔月的背影,摇了摇头。

吃过晚饭,马敬贤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喝茶,他提醒儿子,这次回来,应该体体面面抽空到村里的大户人家走走,别让人家挑礼。骡马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镚子儿不值。马仁礼则觉得眼下的形势未定,有的亲共,有的投靠国民党,还是谁也不招惹,少麻烦。马敬贤想了想,同意儿子暂时在家猫着。

马敬贤看乔月身上有一股子风尘味,不像是正经姑娘。父子俩正说着,乔月已经换了一身服饰走进来,到马敬贤跟前喊:“爹,儿媳给您请安了。”马敬贤忙摆手:“别呀,还没结婚不能叫爹,祖祖辈辈谁也不能破规矩!”

乔月看着马仁礼不知所措。马仁礼朝乔月使了个眼色,乔月赶紧改称叔。马敬贤让乔月先到那屋歇着去,他和仁礼还有些话要说。乔月走后,父子俩开始议论时局。根据马仁礼的分析,蒋介石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厦将倾,垮塌是早晚的事儿,撑不了一年。共产党每到一个地方就闹土改,土地是农民的**,农民得到了土地,能不支持共产党吗?土改很快就要闹到这儿了,得早做准备。

马敬贤表示改天他就分地!老话讲,花钱免灾!大势所趋,挡也挡不住的事儿,挡它干什么?与其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马敬贤悄悄告诉儿子,家里有十个金元宝。他也看出老蒋的气数已尽,共产党必定坐天下,闹土改,所以早早卖了些地换成金元宝,对外说做生意赔了。这叫盛世置地,乱世藏金。马仁礼提醒爹,得赶紧把金元宝藏起来,这叫浮财。东北土改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地主老

财都把金银珠宝藏起来,农民掘地三尺挖浮财,为这出过人命。

马敬贤一听急了,翻箱倒柜取出一个木匣子,父子俩想了半天,觉得藏在家里不好,还是藏到院子里。俩人走到院子里。马敬贤仰起头看着烟囱,让儿子搬梯子来,他把元宝匣子裹了又裹,上了房,顺着烟囱把匣子扔了进去。

夜晚,月明星稀。

杨灯儿来到牛有草家院子里,见了牛有草就问:“你家咋弄的?”牛有草忙说:“唉!叫马大头那个老东西耍了。”

杨灯儿埋怨说:“你就是不省心。你走后,我爹翻老账,把你爹好一通骂,还说让你这辈子绝了念想。你打算咋办?”牛有草挠着头没主意。

杨灯儿深情地看着牛有草说:“你再去求求我爹,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等着你!”牛有草心里一热,看着灯儿说:“那好,我豁上这张不值钱的穷脸再去求求他。”

第二天上午,牛有草就来到老驴子家,对着老驴子长跪不起。灯儿和娘躲在门后听动静。

老驴子冷冷地说:“你也不用给我闹这些光景,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能收回来,还是我能收回来?”牛有草抬头看着老驴子恳求道:“叔儿,顶着太阳说话,我真的是被马大头耍了,我要是撒谎,你把我剁了剐了也没怨言。咱撇开这些不说,就说我和灯儿打小就要好,她愿意嫁我,我愿意娶她,您就成全我们吧!”

老驴子摇着头:“你俩要好不一定是姻缘,起先我反对你们的亲事吗?你爹先前几次定好日子要给灯儿提亲,我家为了这,回了好几家提亲的,可你家来提过吗?”牛有草辩白说:“叔儿,那几次我家不都是摊上事了嘛!一次是我爹到土匪那儿,给菜包子他爹赎票,被土匪扣下耽误了;还有一回是我爹去找我娘,又耽误了。回头再来找您,您说红烧肉凉透了,回锅肉就不好吃了,把我们挡到门外,这也不怨我们啊!”

老驴子冷冷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家人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讲信用!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说这回,你说你被马大头耍了我信,可你爹一辈子精怪,他亲口对我说过,眼前飞过只蚂蚱,他都能分出公母,老牛隔山放个屁,他能听见动静。他也能被耍?我不信!我就认准一条,我闺女不能嫁无信无义的人家,那样我会叫全村儿的人戳烂脊梁骨,说我把闺女扔进火坑里去了。”

牛有草继续哀求:“叔儿,你们老人的事是老人的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不能扯起葫芦带起瓢。”老驴子瞪眼说:“屁话!没有葫芦哪来的瓢?你是不是牛三鞭的种?实话告诉你吧,我看不惯你爹,你也没入我的眼!”

牛有草忽地站起来说:“叔儿,我也实话告诉您吧,不管您同不同意,我这辈子和灯儿拆不开了!这么说吧,也就是您不知道,灯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娶,就没人要了!”

老驴子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小子的手挺能抓刷啊,好,就算是这么回事,你也别做梦,我宁可把她嫁到猪圈里,也没你的份儿!”他抄起连枷挥舞着,“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爹,他不是鞭子使得好吗?告诉他,黄河滩我和他再斗一场,他要是斗过我,我麦子不要了,闺女还给你白送过去;他要是不敢比试,那说句软话也成,闺女我照样给你牛家!”

牛有草脸色难看地回来,把到老驴子家求情的经过对老爹讲说一遍。牛三鞭这才告诉儿子,老驴子不答应亲事,不是为了别的,是他和老驴子有过节儿。他把当年械斗他鞭伤老驴子的事讲给儿子听。牛有草埋怨老爹下手太重,讲到底,这事错在自家身上!牛有草把老驴子说的要再斗一场的话对爹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牛三鞭点点头:“话都讲到这份上,看来这老东西是不把脸面扳回来不罢手啊。我的鞭子是有功夫,可他老驴子的连枷也无人可敌,力道大,有准头,一头二百斤的肥猪,他一连枷上去能拍成肉饼,眼前有蚂蚱飞过,他一连枷打过去,要它的左腿不敢给右腿。看起来是得再斗一场了!”

老驴子在家里甩连枷,杨灯儿在一旁看着说:“爹,你真的要和大胆他爹斗狠?”老驴子说:“就看牛三鞭敢不敢应战了!”

杨灯儿劝道:“爹,何苦呢!您就愿意看着自己的闺女不能跟相好的人儿一起过日子?您不心疼自己的闺女?”老驴子赌气说:“爹不是不疼你,可爹心里有数,那样的人家,你和他走到一起,也没你的好日子过,爹是为你着想。”杨灯儿噘嘴:“我看您是为自己。”

老驴子看着女儿问:“大胆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真的?”灯儿红了脸辩白:“别听他的,他那是急了眼胡说的。”

老驴子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这时,牛有草来了,他赔着笑脸告诉老驴子,他爹同意再陪着耍耍。

老驴子笑着说:“好,是个痛快人儿!听说你爹身子骨不太好?能爬起炕来?不行别硬撑着,要不然人家会说我欺负老弱病残。”牛有草说:“我爹好着呢,一顿能吃八个窝窝头!”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马敬贤站在自己的地里,默默看着土地,他喝醉了,踉跄几步扶着老枣树。马仁礼走到父亲跟前,轻声让他回去。马敬贤从怀里掏出一沓地契翻看着。他有些哽咽地叨叨着,像是对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地来得不易啊!这是块阳坡地,在村西,叫老汉背,不肥,可透水性好,再涝的年份也不会绝收。这是块阴坡地,在村东,叫寡妇脸,地薄点,可是豁上工夫种几年豆子,多使粪肥就养过来了,就像寡妇枯焦,再嫁个停妥男人,睡几个好觉就滋润了。这块地叫姑娘腰,也在村西,肥啊,当年我爹为了要这块地,把棺材本都卖了……这块叫老汉脚,这块叫娃娃腚,这块叫秃头顶,不用细说,不是地块小,就是山岗薄地,不值钱。在我眼里,这些地都是我的老亲人儿啊!”

马仁礼默默地看着父亲。

马敬贤掰着手指头继续叨叨:“牛三鞭给咱家做了半辈子长工,有感情,脚下这片地离河近,好料理,分给他吧。和咱家有情有义的还有会兽医的菜包子马仁廉,咱家的牲口出了毛病,随叫随到。还有好多,就不一一说了。我是这么打算的,凡是对咱家有恩的,都分给好一点的地,弄不好到了节骨眼上,能帮咱说两句好听的……”

第二天,马敬贤要分地了。土地庙周围站满了村民,牛有草、马小转、吃不饱牛有粮、赵有田、三猴儿马仁义、瞎老尹尹世贵、寡妇牛金花、老干棒牛有道、地里仙牛忠贵、三疯子牛有金等人都在,大家议论纷纷。乔月在不远处默默望着。

马敬贤站在土地庙前,马仁礼拿着一张单子。

村长王万春站出来说:“老少爷们儿,昨儿个咱麦香村的首富马敬贤找到村里,说为了实行耕者有其田的主张,要学习别的解放区的经验,主动给没地少地的人家分地。这可是大事,我请示了咱民主政府,区长说这是好事,就同意了。下面请马敬贤说两句。”

马敬贤说:“万春村长,我有个请求,这地我是要分的,就像你说的,这是件大事儿,怎么的也得给列祖列宗打个招呼吧?可以吗?”王万春点头同意。

马敬贤点燃三炷香,拜祖宗,拜土地。仪式结束后,马敬贤讲话:“各位父老乡亲,感谢大伙儿赏脸来了。我马敬贤请大家来是给大伙儿分地。有人问我,老马,你为啥要给乡亲们分地啊?我说说我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咱们的国父孙中山早就提出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可惜他的理想一直没实现。最近我儿子仁礼回来了,看到很多乡亲没地种,日子过得凄惶,偷偷落泪了。仁礼跟我说,国家的事咱们管不了,可乡亲们的事还是能帮上忙的。爷儿俩一商量,得了,给乡亲们分地吧!好听的我就不多说了,咱们来实惠的,下面就让仁礼念念分地名单。”

马仁礼拿出一张单子说:“乡亲们,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站出来,到我爹那儿领地契。第一个,牛占山大叔。”

吃不饱喊:“牛三鞭大叔在家里生病呢。”马仁礼说:“他儿子也行。”牛有草站出来,从马敬贤手里接过地契看着。

下一个是菜包子马仁廉。马仁礼接着喊的是牛有粮。吃不饱问牛有粮是谁?地里仙牛忠贵说:“兔羔子,自己的名都忘了,你的大名不是叫牛有粮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吃不饱慌忙站出来问:“不要地行不?最好能换几头猪。”

马小转也积极响应,问要猪不行吗?牛金花打趣,说是小转儿不光惦记吃肉,还惦记男人!马小转反击牛金花,说她丧气的寡妇嘴乱白话,还让不让人嫁出去了!老干棒接马小转的话茬,说是不怕,有他兜着底儿,小转儿肯定能嫁出去。

牛金花又刺弄老干棒,讥笑他天天拿三寸宽的磨刀石到处逛荡,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喊,磨吗?他那一见娘们儿就挪不动脚的样,小转儿哪能看上他!三猴儿马仁义也凑热闹,说本来他还想给小转儿和老干棒拉呱拉呱,让牛金花的丧门嘴一说,他俩成不了了!马小转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三猴儿马仁义笑,说你成天给人家拉呱媳妇,到头来自己一个都没拉呱到!

众人哈哈大笑。

该瞎老尹尹世贵了,他接过地契,把地契贴到眼前看着。马仁礼念到三疯子牛有金,三疯子从马敬贤手里一把抢过地契吃肚里去,说吃了就掏不出来了!

马仁礼最后一个念的是牛忠贵,可是地里仙牛忠贵没理,转身走了。

夜晚,马敬贤在堂屋里喝着酒,哼着吕戏《借亲》。马仁礼担心,分出去的那些地,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要是土改改到这儿,真怕乡亲们有话说。马敬贤告诉儿子,自古以来,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没有鱼鳖虾蟹,哪有花花世界!马家主动分地,不能说自古至今绝无仅有,在咱们这一片也是头一份儿,那帮泥腿子感激还来不及呢。咱不求露脸,就求个安稳!再说了,这也是给儿子留条后道儿!马敬贤很得意,这叫一石二鸟,拿出这些地充数,这样一来,马家就没多少地了,还能赚来乡亲们的好话。听说土改要划成分,到那时候,再活动活动,划不上中农,顶多是个富农。

日头刚升起一竿子高,瞎老尹就来到老槐树下拉响了钟。马小转跑着喊:“大鞭对连枷,牛和驴又要架啦!”一帮村民跟在她身后跑着。

牛三鞭和老驴子已经在黄河滩上摆开决斗的架势。村民围观二人大战,议论纷纷。马仁礼和乔月在远处观看。赵有田等人拖来磅秤,摆弄着定盘星。吃不饱牛有粮向马小转套近乎,偷偷给小转儿肉蛋儿吃。小转儿咬了一口,挺香的,问啥肉的?吃不饱嘻嘻笑着说是猫肉。马小转吐了,大骂吃不饱天杀的找死!她捶打吃不饱,吃不饱一边跑一边喊好心赚个驴肝肺,这娘们儿真难伺候。

杨灯儿悄悄问牛有草,他俩架希望谁能赢?牛有草说:“当然是我爹。”

杨灯儿说:“我也是,要不然咱俩成不了亲,可就怕我爹输了面子上挂不住,说不定闹出个三长两短的。”牛有草让杨灯儿放心,他爹心里有数,不会让灯儿爹下不来台。

赵有田给老驴子打气说:“叔儿,我看了,您这身子骨儿,这手绝活,胜过牛三鞭不在话下。”地里仙牛忠贵摇头感叹:“唉,煮豆燃萁,相煎何急?这必定是一场鏖战!”

赵有田喊:“老少爷们儿,今儿个牛大叔和杨大叔约好要比画比画,两位各自拿出绝技,比画三个回合。第一回合比力道,砸地秤,现在开始。两位大叔,谁先登场啊?”

牛三鞭让老驴子先来。老驴子让牛三鞭先来。牛三鞭说声献丑了,甩起鞭子,一鞭子砸起二百斤的秤砣。观者叫好。牛有草和灯儿很高兴。老驴子走进场地,抡起连枷,砸起二百五十斤的秤砣。场下爆发欢呼声。牛有草和灯儿吃一惊。赵有田宣布,第一回合杨连地叔胜。

第二回合,比准头,两位做准备。吃不饱等人搬到场地一个坛子,坛子里装满水,水上漂着一粒麦子。这一回合要求用鞭子或者连枷取出麦粒,不能损坏坛子。牛三鞭大步进场,瞄了瞄,挥动鞭子,鞭梢呼啸,宛如灵蛇吐信,取出麦粒。

一片叫好声。牛有草和杨灯儿都笑了。老驴子出场,一连枷下来,把坛子打碎了。

赵有田宣布,这一回合牛占山叔胜。

第三回合,大鞭对连枷。两人要面对面站着,鞭子缠连枷,二人用力扯拽,不管用什么办法,一袋烟的工夫,谁的脚动了地方谁输。二人上场,牛三鞭拽着鞭子杆,老驴子拽着连枷杆,二人使劲往自己怀里拽,一袋烟工夫谁的脚也没有动地方。

地里仙牛忠贵走出来说:“诸位,我看他们俩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都是黄河滩响当当的人物,何必要分出雌雄?都松手吧。”

牛三鞭一松手,老驴子没留神摔倒了。牛三鞭扶起老驴子。老驴子气愤地一定要比出个山高水低。牛三鞭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老驴子大骂:“牛三鞭你个孬种,给我站住!咱俩大战三百合,胜不了你我给你当儿子!”牛三鞭随口说:“拉倒吧,你给我当儿子,我就得绝后。”

这句话正戳到老驴子的伤疤,他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浑身发抖,突然追过去喊:“老不死的接家伙!”说着挥起连枷,朝牛三鞭甩去,连枷重重打在牛三鞭后背上。牛三鞭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他转身望着老驴子,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儿子牛有草怀里。大伙围着老驴子纷纷谴责他不地道……

马敬贤听儿子马仁礼讲杨连地把牛占山用连枷打吐血的事,琢磨半天,知道牛占山的命不长了,就让马仁礼拎半升麦子给牛占山送去,临走前让他吃点好的。马仁礼觉得半升麦子拿不出手,还是给半袋子白面合适。马敬贤犹豫半晌,咬牙同意,可又怕热脸贴上冷屁股。因为老牛曾经是他家的长工,他面子上和老牛热热乎乎,背地里也没少让老牛闹心。这时候去关照他们,怕人家不领情。架不住马仁礼一再说现在需要人缘,马敬贤才让儿子提着半袋子面去看老牛。

马仁礼来到牛家对牛占山说:“牛叔,我爹说,您在我家干了大半辈子,相处得不错,听说您伤着了,好一阵儿难过,说要来看看。谁知是因为难过啊,还是因为别的,咳血了,身子不方便,就打发我来看看。”牛有草忍不住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爹坑害我们,哪有今天?滚!”

马仁礼把面口袋放到桌子上:“好,我走。老牛叔,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还有,我带来了云南白药,您好好养病,改日还来看望您。”说完灰溜溜走了。

牛有草要把面袋子扔出去。老牛让儿子赶快给烙张葱花

大饼,他流泪道:“啥都别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爹小半年没吃面食了,不能临走空着肚子,要不没力气过奈何桥、爬望乡台啊!”

牛有草把烙好的白面大饼拿来,老牛抱着大饼狼吞虎咽地啃着,边吃边对儿子讲,吃上白面大饼死了也不亏,比他爹的命好,他爹临咽气就想吃不掺野菜的窝窝头,到底没吃上就伸腿了。

老牛吃过白面大饼睡了一觉,到黄昏真的不行了,一口接一口捯气儿。牛有草给爹捋着肚子,老牛断断续续和儿子交代后事。他说他这辈子对不住儿子,儿子这么大岁数还没娶上媳妇,看来要断子绝孙了。他对不起儿子的娘,那年伤了她的心,她一气之下朝北面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辈子没跟她过够!他还说儿子的胆太大,小时候就敢用秫秸捅庙里的土地佬儿,长大了和人比胆大,敢在坟地里睡棺材,以后胆儿小点不吃亏。他最后嘱咐,这一回老驴子下黑手使阴招,名声恶臭,村里人瞧不起他,千万不能娶灯儿!老牛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死了也不闭眼,就瞅着你,瞅死你!”

过了一会儿,老牛要去茅房拉屎,牛有草背起爹走出屋子。可是,出了屋子,老牛说不去茅房,要到他家的八分地里看看。牛有草背着爹走到地里,老牛指着地里的三棵枣树告诉儿子:“你祖爷爷,你爷爷,都埋在这儿。当年,这三棵枣树连带这片地都姓牛,可你爹我没守住。当年我苦苦哀求马家,才留住中间这棵老枣树,我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儿。我要守着老家儿,活着的时候穷,顾不上祖宗,死了我给他们尽孝。咱家就这点地和这棵树,这棵树你要是守不住就不是我儿子,等哪天你死了想要进来,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老牛要拉屎,他让儿子离远点,然后解开裤带,蹲在地上,不停地搓着地里的泥土。他方便完了,轻轻松松地喊了声:“妥了!”说完轰然倒下……

晚上,马敬贤听儿子在堂屋里说牛三鞭的事。他对儿子说:“你老牛叔到底走了,真舍不得啊!”说着掉出几滴眼泪,“可惜呀,多好的车把式,这么多年,他在咱家赶大车,车赶得好啊,那鞭子能抖出一串花来,十里八里都听得脆响,那力气,给头牛都不换。”

马仁礼也记得,他小时候看到家里两头牛打架,怎么都分不开,牛三鞭一只手抓住一只牛犄角,活生生给掰开了。一坨豆饼,他三鞭子能给打断!场上铺着橙黄的麦捆子,他一阵鞭子,麦捆散了,麦粒掉了,麦壳脱了个精光锃亮,直接就能磨面。马敬贤决定明天要去最后送送牛占山。

外边传来乔月唱《苏三起解》的声音。马敬贤侧着耳朵听乔月唱戏,心里疑惑,追问儿子,乔月到底是干什么的?马仁礼只好承认,乔月以前是草台班子唱小戏的,后来不唱了,念了书。不过乔月和别的戏子不一样,东北沦陷,她孤身一人跑到北平,没有办法才唱戏谋生,后来他帮她读了书。她经常到学校图书馆看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他发现她是个爱学习有追求的女孩,渐渐地就建立了感情。

临睡前,马仁礼敲乔月的屋门,说是有事要进屋里说。可是乔月没开门,让马仁礼明天再说。马仁礼告诉乔月,是想商量商量结婚的事。可是乔月推说,兵荒马乱的,婚事先不着急,等这场仗打完再说。屋里的油灯儿熄灭了。马仁礼望着屋门口心里明白,乔月已经不是在北平的乔月了。

翌日,牛家院里摆着一口白皮薄棺材。牛有草披麻戴孝,擦着泪水。乡亲们看着棺材满脸悲戚。地里仙牛忠贵用拐杖戳着地,悲怆地感叹牛占山不该走这么早,大事还没办完。

马敬贤带着马仁礼来吊孝,他几步小跑到棺材前,扶棺哭泣着:“老伙计,没想到三日不见,你就命赴黄泉,这是怎么了?咱们东伙一场,我舍不得你走啊!这些年,你给我马家出了不少的力,开春往地里送粪,夏收往家里送麦,秋天赶着马车粜粮,冬日里你拉着我走亲戚。你是黄河滩百里挑一的车把式啊!大鞭子一甩,麦香岭谁不说你是个人物!老伙计,你对马家有功啊!咱们虽然是东伙,老哥儿俩说得着啊!逢年过节,咱哥儿俩时不时喝壶小酒,说麦香岭的人情世故,论黄河滩的英雄人物,有说不完的话,真想再听听你说话啊……”

棺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马敬贤。众人大惊。马敬贤侧着耳朵凑近棺材,不断地点头,良久,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妥,老伙计,我听你的,你安心上路吧。”他直起腰来,高声说,“老伙计,你听好了,西坡地里那两棵老枣树,从今天开始归你牛家了!”

大伙儿帮牛有草在老枣树下埋葬牛占山。白皮棺材被抬到挖好的坑里,大伙儿要掩埋。牛有草哭着要等等,他要再看爹一眼,他心里有感觉,说不定爹还有话对他说。大伙儿打开棺材盖儿,牛占山的眼睛瞪着。

地里仙牛忠贵说:“有草啊,你爹有心事,念叨念叨,给他合上眼吧。”

牛有草一边念叨,一边摩挲爹的眼皮:“爹,儿子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儿子娶不上媳妇,断了牛家的香火。您放心,三年之内,儿子头拱地也要娶来家媳妇,到时候我带着婆娘、孙子给您上坟!”牛占山还是合不上眼睛。

杨灯儿走过来对牛有草说:“大胆哥,老人家一定还有惦记的事,再念叨念叨!”牛有草抬眼望了望杨灯儿:“你想知道他老人家惦记啥吗?”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儿子记住您的话了,这辈子不娶灯儿!”

牛占山的眼睛慢慢闭上。灯儿心如刀绞,捂着脸跑了。

回到家里,马敬贤犯起嘀咕,在堂屋踱着步,还为老牛的死伤心。他明白,牛占山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做了两件见不得人的事。一件是那年村东、村西械斗,村西那边人多势众,又有牛占山和杨连地撑大旗,他不能看着村东吃亏,就用了反间计,把杨连地拉了过来,结果反败为胜。打那时候起,牛、杨两人反目为仇。第二件,是牛有草来借麦子,他不知道是做聘礼用的,昧了斤两,还掺了红眼麦子,结果牛、杨两个人斗狠。谁知杨连地下手太狠,让牛占山送了命。

马仁礼也埋怨他爹,不该在穷人身上那么算计。马敬贤承认他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自己家的东西往外拿心揪揪着,想方设法也要留下点,这件事儿办得实在不光彩。他让马仁礼赶紧去看望牛有草,这时候谁近谁远谁冷谁热可看得最清楚,见了牛有草就说,这辈子他跟老牛兄弟是一个头下两条腿,亲兄弟一样,没处够,要是大胆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张嘴说。

马仁礼来到牛家院子里,牛有草正拿着老爹的鞭子挥舞着,甩出一串鞭花。

马仁礼为牛有草鼓掌叫好,赶紧把他爹的话学说一遍。牛有草说马仁礼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马仁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地说:“好心好意来看看你,都是一个村的,有这么待客的吗?这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吗?我这是自讨没趣儿,活该。”说着转身要走。牛有草的心有些软和了,就让马仁礼屋里坐会儿。

二人进到屋里,马仁礼感慨地说:“唉,三天前还和老牛叔在这屋子里拉呱儿,想不到三天后人去屋空,这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有草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定要节哀啊!”牛有草冷着脸说:“不用你嘱咐,好赖都得活着。”马仁礼赔笑:“临来之前,我爹给我好一顿念叨老牛叔的好。”牛有草冷笑:“我爹是好,给你家扛了一辈子活,出了一辈子力,到头来自己没挣下一垄地,半片瓦,这不是一辈子为你们家活的吗?”

马仁礼只好扭转话题:“咱不说这些,没听说?济南那边要打大仗了。”牛有草一笑:“打吧!收拾的就是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老财!”

马仁礼解释说:“有草兄不能这么说,我家虽然有点钱、有些地,可自打民主政府成立,我们家一直是站在老百姓这一边的,给佃户减租减息,给前线捐款捐物,给没地的乡亲分地,我爹哪一项不是走在前面?这可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我爹也不能得了个开明绅士的称号。”

牛有草撇嘴说:“拉倒吧,你爹满肚子的小九九谁不知道?别的不说,你们家分的地,都是些啥破地?能长庄稼吗?”马仁礼辩解:“话不能这么说,人勤地不懒,只要豁上工夫,水肥跟上……”

牛有草推着马仁礼出门说:“得了,你没资格给我念庄稼经,回家跟你爹嘚嘚吧。”马仁礼不服地辩解:“你说你这个牛有草,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念庄稼经了?好歹我也是农业大学肄业……”

马仁礼刚走,杨灯儿就来了,她一进屋就说:“爹打发我来的,他有话想和你说。”牛有草没搭腔。杨灯儿说:“有草哥,心里还是过不去呀?我爹一时没按住火气,后悔不迭,他说他这辈子的名声倒了不算啥,就是对不住你牛家。”

牛有草皱眉道:“一句对不住就结了?一条命的事儿!”杨连地的声音传来:“说的好,就是一条命的事儿!”随着话音,老杨进屋来了,“侄儿,你心里过不去应该,可有些话我要当着你的面说清楚,我不说酱是咋咸的,醋是咋酸的,我就说那天我是咋失手的。那天我和你爹斗狠,是打了个平手,可你爹说了句戳我肺管子的话,我一时怒火攻心,不管不顾砸了你爹一连枷。按理说,凭他平时的身手,他能躲过去,可他偏偏没躲。不管咋说,那件事我做得不对,我对不住你爹。我欠你牛家一条命,一报还一报,从今儿开始,我这条命是你牛家的了,你想要我这条命,随时来拿。还有,这件事跟灯儿没关系,别怨恨灯儿。”

牛有草沉默良久,一声高呼:“爹,您听好了,儿子这辈子不娶杨灯儿!”

杨灯儿呆呆地望着牛有草,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黄河的水滚滚东流去,日夜不停息。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结满了槐角子,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马家大院里,长工赵有田在给牲口喂料。马敬贤走过来,赵有田说:“东家,济南解放了,听说土改工作组就要进村。王万春给贫雇农开会了,说土改工作组组长就是当年游击队的队长周老虎。”

马敬贤听了一惊,他知道,周老虎可是个难对付的主儿,得小心,于是笑着问:“有田啊,你说这回闹土改,乡亲们能和我过不去吗?”赵有田一笑:“不会吧?东家一向善待乡亲,前儿个还给大伙儿分了地,大伙儿不会以怨报德吧?”

马敬贤担心地说:“就怕好心不得好报,听说有的主儿嚷嚷,没分到好地,牢骚还不少。你说说,要饭的嫌饭凉,这就叫得寸进尺。”

马仁礼在屋里摆弄风速仪,乔月走进来。马仁礼笑着问:“怎么?不看书了?想我了?”乔月脸色严肃地说:“仁礼,有些话想对你说说。我想了好几天,咱们分手吧。”

马仁礼一愣,望着乔月。乔月对马仁礼说了真心话。一个女孩儿家嫁人,其实就是找靠山,她觉得将来马仁礼靠不住,怕共产党坐天下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乔月东北老家传来信儿了,说土改以后,地主老财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的不甘心受屈,上山当胡子,没跑的个个低头搭脑受人欺负。她说马仁礼对她的恩德她不会忘,可她不能眼睁睁跳出火坑又进水坑,一句话,不想跟着马仁礼受连累。

马仁礼长叹:“你这是忘恩负义。看来我爹说的没错,果然是戏子无良。那好吧,你走你的阳关路吧。”乔月闪着大眼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我无依无靠,暂时还没有地方去,你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吗?”

马仁礼又是一声长叹:“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好吧。”

土改工作组眼看就要进村了,一穷二白的人欢欣鼓舞,家有产业的地主却是人心凄惶。

这天夜里,马家父子满脸沮丧地在堂屋里商量对策。马仁礼知道,根据东北那边的说法,工作组来了之后先是搞串联,组织农会,接着调查土地占有情况划成分,分土地。马仁礼觉得,工作组是冲着土地来的,如果投其所好,再献一些地,划成分的时候就不会定得太高。马敬贤心痛不想再献地。马仁礼告诉他爹,工作队是根据土地占有的情况划成分,根据他家现有的土地,就得划个地主。共产党斗的就是地主!划了地主就等着开斗争会时挨斗!所以,留下够自己种的,咬牙全献!

马敬贤叫苦:“我的天啊,要我的**了,那可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业啊,怎么让我跟列祖列宗交代啊!杀了我吧!”马仁礼劝解说:“爹,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搞得家破人亡吗?你挡得住吗?”

马敬贤摇头说:“老蒋都挡不住,我哪儿挡得住!”马仁礼厉声道:“那就听我的!把地契都拿出来!”

马敬贤一夜没合眼,早晨躺在炕上,头痛欲裂,额头上捂毛巾哼哼唧唧的。马仁礼整理地契,写好分地名单,然后让赵有田给村里没地的乡亲过个话,就说马家要给乡亲们二次分地,中午到关帝庙前集合。跟乡亲们说,这回分的都是好地,除了留下自己种的,其余的全部分了。

中午,关帝庙戏台子前围满村民。马仁礼站在戏台子上大声说:“乡亲们,今天把大家伙儿请来,不为别的事,我们老马家又要给乡亲们分地了……”

三疯子牛有金忽然跑过来大喊:“来了!来了!大马车……”

这时候,一辆拉着土改工作队成员的马车奔过来。周老虎挥挥手,车把式停了车。周老虎下车走到戏台子前,听马仁礼讲话。

马仁礼接着说:“乡亲们,这次分地,我们马家毫无保留,除了留下自己种的十来亩地,其余全部分给乡亲们,给地契。别的我就不说了,来实惠的,现在我叫到名的请上台来,第一个,牛忠贵……”

周老虎喊了一声:“等一等!”他跳上台说,“乡亲们,大家还认识我吧?”

地里仙牛忠贵说:“咋不认识,你是周老虎,打小日本的时候,你是麦香岭游击队队长,还在咱们村住过一段。”周老虎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地里仙牛二爷吗?你老人家还好吗?”

地里仙说:“好着呢,几年不见,你也胡子拉碴的了,当官了?”周老虎摆手说:“不是当官,现在我是麦香村土改工作队队长。工作队落地儿就开始工作,我宣布工作队第一个命令,从现在开始,麦香村停止一切土地交易和赠送,今天这儿的行动取消!”

马仁礼忙解释说:“周队长,我这既不是土地交易,也不是赠送,是把土地分给乡亲们。”周老虎说:“那好啊,你把地契交给工作队吧,我们马上要成立农会了,一切权力归农会,土地由农会统一分配!”

马仁礼望着周老虎说:“好吧,都听您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