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_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一部分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
“奴婢求求媚主子,手下留情啊,我家小姐自小没受过苦,会出人命的啊……”一个哀求的声音夹杂着哭腔,隐隐在我耳边响起。
“不过是挨了几鞭子,装什么死。来人,给我把她弄醒了。”一个妩媚嘲讽的声音,混合着一丝冷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我的意识尚未清晰,忽然一盆冷水兜脸浇下来,身上数处伤口隐隐作痛,我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穿的淡青色的水袖锦裙上,却已是血迹斑斑,破败的不成样子。脸上的水滴顺着头发一点点流淌下来,划过皮肉绽开的伤口,隐隐钝钝疼。
这里是哪里?我愕然抬起头,却正对上一个陌生女子妩媚冰冷的眼睛。她身穿一袭橘色芙蓉袖的轻薄纱衣,一双吊目凤眼,颧骨很高,头上缀着金灿灿的牡丹步摇。算不上美貌,倒也有几分妩媚。正端坐在屋子正中的红木堂椅上,旁边毕恭毕敬地站了几个侍女和男仆,派头十足,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小姐……小姐……”方才为我哀求的那个侍女原本跪在一旁,见我醒了,哭着爬到我脚边,一脸泪水。
脑中一片混沌,完全弄不清眼前的状况,我只觉脑中混乱一片,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眼角瞥见跪在我脚下的侍女,忽然意识到她是在为我流泪,心中不禁一暖,声音沙哑地说,“我没事。”
“碧香没用,碧香救不了小姐……”她见我如此虚弱地安慰她,愈加哭得厉害,转身面朝那个妩媚女子,不停地磕头说,“媚主子,我求你饶了我家小姐吧,同是司空府的侍妾,何苦斗得你死我活呢……何况司空大人也就快回来了……”
“住口!”一个茶杯狠狠掷过来,正好砸在这丫头身上,泛着滚烫雾气的热水落在她稚嫩的皮肤上,发出“嘶”地一声。我不禁心中一怒,把我绑着打成这样也就罢了,没道理连个丫头也不放过吧。
身穿橘色衣衫的妩媚女子挑眉喝道,“没想到你家这没用的主子倒有你这么个伶俐的丫头!只可惜伶俐的不是地方!”一边冷笑着扫了我一眼,说,“你家主子不受宠你也不是不知道,今天我也不妨把话跟你说白了,就算今儿她元清锁死在我这烟云阁里,司空大人也不会有半分怪罪。”说着用袖口掩嘴笑了一声,转眼望向我,道,“说不定啊,借我的手除了你,正合他意呢。”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中纳闷,从碧香的话里来看,我跟这女人既然同是什么司空的侍妾,那么她这么作践我也不足为奇了。可是她为什么说那个司空大人也想置我于死地呢?
“这位姐姐,你我共事一夫,本就该互相体恤。如今闹翻了,也总该给我个理由吧?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用得着你对我动这样的私刑?不然就算能到司空大人那里邀功,你也是师出无名吧?”我扬起唇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谦和有礼。这个女人是谁?我又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这一连串的问题,我来不及去想。
似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橘衣女子明显一愣,颇有些惊诧地看着我,一时竟没有答话。
跪在我脚边那个名叫碧香的侍女也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紧接着回过头去帮腔,“是啊媚主子,我家小姐就算真的偷了你的羊脂碧玉簪,也罪不至死吧?这都抽了好几鞭子了,什么火也泻了不是?奴婢斗胆提醒您一句,除了司空大人,还有大冢宰府那边需要您交待呢。”
果然是个伶俐的丫头,我颇为赞赏地看她一眼。只见那个媚主子脸上泛过一抹青色,被这样一顿抢白,面子上也挂不住,怒目瞪了碧香一眼,说,“好你个狗奴才,倒教训起主子来了!你家主子好歹是个侍妾,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这么说话!”说着做个眼色,她身后的男仆应声走上前,狠狠一巴掌朝碧香脸上甩过去。噼啪几下子,嘴角就渗出血来。
“住手!”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力气,竟然喊得这样大声。那个男仆被我冷不丁吼一声,竟真的住了手。
“有种你就杀了我,何必平白拿个下人出气,没的自降身份。”我深吸一口气,挑了挑眉说,“你要不是心有忌惮,也不会趁司空大人不在的时候才来动我。今儿我不妨也把话挑明了,我根本无心跟你争什么,你也该适可而止。否则的话,今日所受之耻,他日必定加倍奉还。”
威逼,利诱,加恐吓。她若是个见过世面的,定不会被我这样唬住。我脸上一副沉静的表情,心里却突突跳着,谁知道这个疯女人会不会真杀掉我灭口。
只见那女子脸上迅速泛过一阵青白,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冷笑一声,“元清锁,原来我还小看了你!今日暂且放你一码,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利用你娘家势力在司空大人身上动心思!”说完愤愤起身,带着一干随从拂袖而去。
破落的暗室里,忽然寂静下来。碧香哭泣着解开我手脚上的绳索,白皙的皮肤上早已勒出道道血痕。
我疲惫地跌坐在地上,想着适才发生的一切,感觉好像一场梦……如果让人知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方才完全是在虚张声势……下场一定会很惨吧。脑中嗡嗡作响,我闭上眼睛,心下一片黯然。
二
“……小姐,我们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啊?”
“……小姐你早这样就对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媚主子欺人太甚了!好歹也是大冢宰大人赐的人,她不过是妒忌小姐你身份高罢了。”
“……小姐,别怪奴婢多嘴,那宇文公子虽然相貌堂堂,气宇不凡,看起来是个翩翩佳公子,可实际上不过是个整日流连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罢了,哪值得小姐你对他这般深情厚意……”
我躺在地上,身上酸痛,刚吃过那个什么媚主子派人送来的粗茶淡饭,虽然没下毒却有些倒胃口。心中一片愁云惨雾,碧香却一直在我身边不停念叨,我为了搞清自己的身份,也只好默默地听下去了。听了快半个时辰,也终于大概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世。
——我叫元清锁,是大冢宰大人宇文护之妻元氏的远房侄女,送了给司空大人宇文邕做侍妾。这个什么宇文公子是个花花公子,表面上欣然接受,可是实际上却对她弃之不理。府里其他侍妾看她身份高又性子软弱,总是变着花样欺负她。方才那个名叫江燕媚的媚主子如今最得宠,出手自然也比别人狠,我被狠抽了几鞭子之后就不醒人事,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宇文公子一共有多少侍妾?”我心中好奇,不由开口问道。话一出口,又微觉不妥,生怕这伶俐的丫头会发现我已经失忆了。
“哎,小姐你日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难怪你不知道了。这烟云阁里就有二十几个侍妾,还不算府上的歌伎舞伎……这宇文公子生性风流是举国周知的事情,枉小姐你对他一片深情,他却不屑一顾……那媚主子当着宇文公子的面挤兑你,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也怪不得所有人都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小姐你每日在房里不是绣花就是流泪,其他侍妾只道是你清高,其实你对宇文公子的一片心,她们又怎么会知道……”这丫头伶俐是伶俐,可是缺点就是话多,我问她一句,她眼都不眨就能给我答出十句来。
宇文邕……这个名字听起来好熟悉。还有大大冢宰宇文护,似乎是跟这个宇文邕相当纠缠不清的一个名字,提了其中一个,就不能不提另外一个……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跟我又是什么关系?…我现在身心俱疲,尽管绞尽脑汁,一时之间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宇文是皇族大姓,尊贵非常。
“碧香,我们逃走吧!”我看一眼碧香,忽然很认真地说。既然留在这里这么不开心,我何必这么委屈自己?既然这是一堆乱摊子,我何不离开重新开始?我不信离了这司空府我活不下去。
“……小姐,你是说真的吗?”碧香一愣,睁大眼睛看了我好久,喃喃地问,声音听起来难以置信。
我不再答话,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三下两下撬开窗锸,动作敏捷的翻了出去。
“来,你踩凳子爬到窗上,我接着你。”我朝她伸出手,压低了声音说,此时已是身在窗外,碧香隔着一道窗看我,表情有一丝犹豫,终究还是按我说的做了。
此时夜深人静,烟云阁都是女眷,看守的人也都立在十丈开外。我刚拉着碧香爬上府院的高墙,身后忽然火光冲天。我回头,只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已追到了我身后,从衣着来看,是个侍卫模样。他身后众多府役也握着火把赶了上来,碧香心中一急,双手一松,几乎就要掉下墙去。我手疾眼快地一把捞住她的手,自己却也险些跟着坠下去。
“清主子,你可知擅自离府是个什么罪名?”清秀的总领侍卫立于墙下,仰头看我,嘴里虽叫我一声主子,语气里可半点尊敬也无。
碧香还拉着我半吊在墙上,我艰难地维持着姿势,再这样耗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掉下去。虽然情势危急,我嘴巴上却也不肯饶人,冷笑一声,说,“你这侍卫做的倒好,我在府里被人打得半死你就视而不见,逼得我自求生路时你却火眼金睛。擅自离府是个什么罪名我就不知道,媚主子下的令,你去问她好了!”
那侍卫闻言一愣,颇有些惊异地看了我一眼,仿佛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面上竟闪过一丝恻然,顿了顿,刚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已经坚持不住,碧香的手也渐渐滑落,心中一急,语气只得一百八十度转弯,说,“其实今天的事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侍女碧香苦苦挽留,我却一意孤行,抛下她独自跑掉。……接着!”掌心一滑,碧香已经坠下墙去,我只好借力一荡,将她朝那侍卫的方向轻甩出去。
听了我的喊声,那侍卫下意识伸手一接,刚好将碧香接了个满怀,见她没有危险了,我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楚总管,我求您放我家小姐一码,她只是一时之气……”碧香刚恍过神来,却已经扑跪在地上为我求情,一脸焦急的看向我。
“楚总管,你也看到了,我逃走的事情真的跟碧香无关。只求你念她无辜,如实禀告司空大人,保她周全。——清锁感激不尽,日后必会报你今日之恩。”我正色地说,十分真诚地望他一眼,转身朝墙的另一端纵身跳去。
三
那个楚总管绝非是个饭桶。我逃出府之后,他派人兵分四路出去捉我,马蹄声阵阵,估计我就是跑出二里地了也会被他们给追回来。我只好在司空府墙下的井里躲了许久,等追我的人走远了才敢出去。现在只希望这个不是饭桶的楚总管能有几分正义感,替我保住碧香。
在废井中躲了一夜,外面已渐渐没了动静,我头重脚轻地沿街向北走,脑中混乱茫然,也不知该往哪里去。这个国家算不上贫瘠,但也绝非富庶,所见民众皆是布衣素食,连街上的食摊卖的都是粗茶淡饭。到了集市上用耳环换了一匹马,一路往南,心想这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安身的地方。
出城往南行了许久,周围都是山野树林,我长途劳累,心中又忐忑,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刚向下马休息休息,却忽听嗤地一声,一只长矛不知从哪里投掷过来,刺中我身下的马,马儿受惊,前蹄扬起,将我摔得人仰马翻。我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愤愤地刚想回头跟人理论,一回头,却猛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远远只见一队浩然的兵群身穿青铜铠甲奔跑而来,头上绑着红色布条,手握银尖木柄的红缨长矛,呼喊着奔涌过来,好像一波滚烫的潮水……
黄沙滚滚,铁蹄声漫,步兵后面还有骑马执盾的骑兵接踵而来,齐声咿呀咿呀地呼喊着什么,混着零落又沉闷的脚步声,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我本来就摔得浑身酸痛,眼前又忽然出现这般情景,只觉全身虚弱得半点力气都没有……忽觉身后也是杀声震天,骇然调转过头,却只见身后有另一方军队迎面而来,头上绑着蓝色布条,数量比另一方少许多,可是杀气却更浓烈,领头的几个将士手握横刀奔跑杀过来,眼中尽是深陷绝地的悲怆而傲然猩红。
黄沙腾起,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呆呆地看着前方,只觉心脏剧烈地跳着,耳中激鸣一片……金属碰撞的声音,血液喷薄的声音,还有人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一个士兵被砍倒在我眼前,脖颈上的大动脉被一刀割开,鲜红的血入泉地喷涌在我面前,染红了大片烟青色的轻纱薄裙……我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灌满了我的心……
……战场上有无数的鲜活生命正在消失,空气中充满了血液与死亡的味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有多么可怕。……在府里要跟其他女人勾心斗角,互相算计,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出了府,又可能是另一个更血腥的世界。此时中原尚未统一,混战连年,路有饿殍,血流成河。
两方由于人数悬殊,蓝布条的一方已经渐渐落了下风……就在这时,只见西方有一骑白马风驰电掣地冲过来,马上的男子身穿一副铮亮的银色铠甲,映着身后西斜的日暮,泛着金灿灿的耀眼光芒……
他面上戴着一副青铜面具,表情狰狞,冷峻而肃杀,手执长剑策马而来,左挡右击,很快杀出一条血路来,一时无人可以逼近……他却忽然勒马站住,高举长剑向天一指……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见银光夺目,斜阳勾勒出他长剑擎天的影子,冷峻英挺,远远看去,壮美如画。
四周忽然杀声震天,仿佛某种暗示,他的长剑倏忽一落,草丛中立刻涌出无数头缠蓝布条的士兵,面上涂着浓绿草汁,似是埋伏了许久……只听红方军队中有人大呼“中计了”,然后就是一片混合着哀嚎的厮杀声。
我的眼中不知何时已是迷濛一片,红色的沙砾在眼前放肆的飞舞,一个被砍断手臂的士兵哀叫着跌倒在我身上,我被压倒在地上,只觉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半点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渐渐安静下来。
哀鸿遍野。
蓝色的一方终是胜了,众将士疲惫的清理战场,压走战败的俘虏,同时也拯救己方的生还者。压在我身上那个断了手的士兵被救走,我眼前呈现出一片灰暗低迷的天空。眼眶酸酸地刺痛着,我无意识地望着半空,却正对上一双湖水般幽深宁静的眼眸。
暗红色的天边,最后一丝阳光缓缓消失。他身上的银色铠甲熠熠生辉,月光一般清冷闪耀,这张狰狞肃杀的面具如此熟悉,心中空前混乱的我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俯身扶起我,面具后的双眸澄明如镜,冷漠无波,手掌却是宽厚而温暖的,热力透过衣衫渗入我的皮肤,那样轻易就摇下我眼中的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人一定要互相算计,自相残杀?为什么不能和睦相处,一定要你死我活?为什么?为什么要有战争……”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我忽然拽住他的衣袖,眼中一片迷茫,喃喃地说。泪水簌簌地滚落,心中的酸涩更甚眼眶。
面具后的眼眸微微一怔,颇有些审视地看着我,隐隐可以看见他浓黑修长的睫毛蝶翼般翩跹。
“无论哪个人死了,都会有别人会为他难过的吧?……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让别人难过……”不知不觉我已是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说,双手还紧紧握着他的衣袖,脑中一阵眩晕,意识渐渐抽离……
隐约看见面具后面,他湖水般宁静无波的眼眸掠过一丝波澜,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为我揩去脸上的泪水,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一把将我横抱在怀里……
这个怀抱好温暖,这似乎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真正安心的感觉,隐隐散发着一种独一无二的香气,清幽寡淡,沁人心肺……在这样的馨香中,我渐渐失去知觉,恍惚中只觉置身云里雾里,温暖而柔软。
四
倦倦起身,已是日上三竿。在这僻静的军营里修养了几日,前些日子所受的惊吓终于渐渐消退,转而化成一股柔韧的坚定来——我要活下去,弄清楚我的过去,走向我自己掌控的未来。
照顾我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兵,名叫阿才,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清清脆脆。他说我昏迷了二天二夜,他家将军来瞧过我一次,前夜已经奉旨班师回京了。
“你们的都城是哪里?”我好奇的问。当今版图四分五裂,不知他们是哪一方的。回想起那面冰冷面具后宁静幽深如湖泊的眼眸,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温暖来。
“……邺城。”阿才愣了一下,随即答道。
“邺城……”我无意识地重复道。那他应该是北齐的将军了。我虽然失忆了,可是常识性的东西深印在脑海中,还是知道的。
“……你家将军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想到自己曾被他抱在怀中,拽着他的袖口语无伦次,脸颊飞快泛过一丝红晕。
“……我家将军骁勇善战,对老百姓也好,姑娘回城之后自会听到他的威名。”一提他们将军,这小兵立即满脸景仰和得意的表情,不敢说他名讳,反倒一脸骄傲的跟我卖了个关子。原来他是把我当成这附近的民女了。
若要真是普通的民女还倒好了,起码有个家,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黯,说,“烦劳你这么久,我也该走了。”我忽然想起什么,伸手一指,“对了,从这一直往那个方向去是哪里?”
阿才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都是些小镇子,过了邙山,再远就是长安城了。”
念及长安,我若有所思。昨夜午夜梦回,我起身走到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却陡然看见西方不远处升起一道熟悉的绿光,穿透力极强,荧荧惑惑,光芒万丈……脑中陡然浮现三个字“青鸾镜。”
可是,“青鸾镜”又是什么?
“阿才,听说过‘青鸾镜’吗?”我试探着问他。
阿才怔了怔,似乎没有想到我这样一个乡村民女,也知道青鸾镜的传说。
“‘鸾镜一出,天下归一’,相传,拥有青鸾镜的人便可坐拥天下。”阿才的表情神乎其神,“我听说,青鸾镜乃是仙家之物,无意中流落凡间,只有九五至尊的人间帝王才配得起它。”
“那岂不是人人争抢?”看他那正色的模样,我忍不住揶揄道。
“那当然了!”阿才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假如我知道青鸾镜的下落,我一定抢过来献给我们将军!”
跟阿才道了别,他以为我就住在刚攻下的城里,也不挽留。我牵着他送给我的枣红马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想着,天下之大,怎会没有我元清锁的容身之处?可是,难道我真甘心这样离开,做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由自主地,我朝着青鸾镜出现过的方向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马蹄声踢踢踏踏,行得慢且平稳,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辆精美华丽的马车行过,锦白的帘子上坠着丝丝缕缕的红色流苏,车夫头戴黑帽衣着整洁,应该出自大户人家。我行得慢,策马让到一边,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只见马车上的窗帘被轻轻撩起,露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孔。纤纤素手轻掠窗纱,见到我,黛眉轻挑,露出一个惊讶表情,说,“清锁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愣。清锁?她是在叫我?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已经叫车夫停车,踏着碎步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仰头看我,说,“清锁姐姐,我是朝中大臣之女颜婉,曾在大冢宰府与姐姐有一面之缘……姐姐不记得了吗?”
原来只有一面之缘,我暗暗松口气,翻身下马,淡淡施个礼,说,“清锁见过颜姑娘。”
颜婉微微一愣,随即笑着挽住我的手,说,“姐姐这是去大冢宰府吧?大冢宰大人过寿,听说司空大人也在那里呢。爹爹让我带着贺礼先到,没想就碰到姐姐了。”
“……啊,是啊,真巧。”我赔笑道,心中却暗想,看她这么热情,同行一段是在所难免,生硬拒绝反而惹人怀疑。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在到达司空府之前甩掉她,不然岂不是自投罗网。
“清锁姐姐在司空府日子过得可好?司空大人公事繁忙,时常好几个月不在府上,姐姐可要独守空房了。”说完,完颜莞用绛色水袖掩了口,轻声笑起来。
我挑挑眉,说,“看来颜妹妹对司空大人的事可真是上心,这都跟我聊了他一路了,现在怎么连闺房的事都要问起了?”说着,也学她的样子,用袖子掩口轻轻笑着。却恍然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破败不堪,比起她身上的锦绣绫罗,更是相形见绌。
听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这句话,完颜莞面上一愣,脸颊闪过一丝红晕,笑着拉扯我的袖子,说,“哪里啊,元姐姐说笑了……姐姐路途劳累,衣衫都被树枝刮坏了,如果不嫌弃,就先穿妹妹的吧。”
“……好。那就烦劳妹妹了。”我点点头回答,颜婉急忙扯开话题,好像生怕我再追问下去。
片刻之后,颜婉已经把一件深紫色的丝绸长衫放到我手里,只觉这料子凉滑腻手,阳光顺着车窗丝丝缕缕地洒在上面,灿灿地泛着一层淡淡的银色,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我不禁一怔,看来这完颜姑娘果然是大家闺秀来的,出手这么大方。
“这衣服……未免太贵重了吧?”我抬头看她一眼,暗自思忖着,她跟元清锁不过见过一面而已,莫非感情真这么好?
“婉儿跟姐姐一见如故,何必跟你我呢。”颜婉粲然一笑,伸手又把衣服推回我怀里。
一路行至长安,车夫回过头来兴冲冲地禀报,再行半个时辰就到大冢宰府了。我心中暗想,该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颜姑娘,我知道长安有家小店,糕点做得很不错,不如我去买来给你尝尝?”我凑到车边,回头对颜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姐姐要吃什么,我让下人去买就可以了。”颜婉微微一怔,想了想说。
“不用,还是我自己去吧,你到大冢宰府等我好了,我一会就回来。”我摆摆手说,一边不由分说地跳下马车。
“……那姐姐要早点回来啊。”颜婉清脆动听的声音自后响起,我回过头去,却正对上她略带嘲讽的眼神,似乎别有深意。我一怔,本能地走远了,其实我根本没打算回去。
都城果然繁华,青石板路上人来人往,街边的摊子上琳琅满目。我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一家小客栈里落脚。心中盘算着以后的去处,朦朦胧胧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雕花木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探出头去,只见一群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押解着几十个囚犯穿过后巷,引来路人的阵阵侧目。囚犯们被一根绳子捆绑着,衣衫褴褛,脸上尽是污渍,可是表情却十分倔强不屈。临窗而立,隐约听见站在楼根底下的老百姓们议论纷纷——
“这是齐国战败的俘虏吧,听说要送到边疆去做奴隶呢。”
“做奴隶?哪有那么好,大冢宰大人打了败仗,怕是要拿他们出气吧。”
“听说大冢宰大人是要杀了他们示众的,不过天王不同意,只是下令把他们贬为奴隶……”
“嘘,什么天王啊,现在要叫皇
上了,你也不怕被人听见了惹麻烦!”
……我竖着耳朵听得一头雾水……天王,皇上?脑海中却入电光火石般蹦出一个名字——宇文毓。
……我是谁?到底有一段怎样的过去?为什么会跟宇文家的人这般纠缠不清?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世界那么大,却连自己都无法了解……人生最无助的,莫过于此吧。
五
这是一处繁华的府第,围墙足有一米半高,正门处矗立着两座华丽威严的玉石狮子,左右两边各站三个侍卫,腰间佩刀,警卫森严。
我不禁暗暗好奇,心想这户主人家应该不是巨富就是高官了,不仅排场大,仇家也多,所以才要这样日防夜防。正在这时,这座府的半空中忽然闪出一道荧荧紫光,紧接着青鸾镜的碧绿光芒冲天而起,与圆月的光辉遥相相应随即双双消失在空茫高远的夜空中。我一愣,莫非青鸾镜在这座府里?
我跑到后门,踩着枣红马的背,翻墙跳了进去。
熏香袅袅,灯火通明,仿佛进到另一个世界。
月牙门外,数十盏灯笼挂在树梢,随风摇曳,远远传来丝竹之音,和着琵琶和古琴的声音,甚是悦耳。我藏在树丛后远远望去,只见这府中大得出奇,亭台歌榭样样俱全,几个锦衣金冠的男人坐在湖面上的小亭子里饮酒,前方的歌台上有乐队在鸣奏丝竹管弦,数名身穿艳装的舞姬正和着音乐翩翩起舞。
“冢宰大人,我敬您一杯,祝您翠如松柏,尽享永年。”
“哈哈,来着的都是自己人,张兄何必如此拘泥,我老李有什么说什么,我祝大冢宰大人重权在握,屹立不倒,来,喝!”
被称为冢宰大人的人坐着没动,端端望着远处的水面。酒桌上霎时安静下来,空气中流转着一抹诡异的气息。
“冢宰大人,不是我多嘴,你看那小皇帝真是越来越威风了,我们‘还政于帝’,他就来个照单全收,还说什么……老李,他说什么来着?”
“……称王不足以威天下,始称皇帝。”那个叫老李的人沉吟片刻,看了看冢宰大人,沉声回答道。
冢宰大人?冢宰大人……他看起来怎么这样眼熟?
“哼,没有冢宰大人,我们大周能有今天?我看啊,他跟他那不开窍的哥哥宇文觉一样……”
“行了,张大人,你喝醉了。”冢宰大人把酒杯拍在桌上,沉声喝道。
从大冢宰的轮廓上看来,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代定是个美男子。此时他表情虽然不甚严厉,可是却十分有震慑力。席间又是一片诡异的沉静,那个叫姓张的大人醉醺醺的眼睛似乎清醒了一半,颇有些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再说话。
“邕儿,你怎么看?”沉默片刻,大冢宰大人把头转向坐在他左侧的年轻男子,他背对着我坐着,背影挺拔而俊朗,正在搂着一个舞姬喝酒。
一时间,席上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人身上。
他却仿佛已经醉了,坐在他身上的舞姬笑得花枝乱颤,正在喂他酒喝,闻言娇声道,“司空大人,大冢宰大人在问您话呢。”
司空大人?宇文邕!我心中一凛,世界不会这么小吧,他居然就是我那荒淫无度的夫君?
“哦?是吗?”宇文邕轻捏她下巴一把,回过头来对大冢宰大人说,“皇兄您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这红叶长得可真美,皇兄把他赐给我好不好?”
“我说司空大人,你府上的歌姬舞姬少说也有一百来人,大冢宰大人可是把夫人的内侄女都许配给你了,你都已经艳福无边了,还不满足?”气氛稍稍松下来,那个喝醉了的张大人又来了精神,笑着接口道。
大冢宰大人扫了宇文邕一眼,精光闪烁眼眸归于平静,笑了笑,说,“张大人你又取笑他了。男人三妻四妾也没什么,今日但求尽兴,来,干!”说着举杯,将铜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这个司空大人,果然是个好色的登徒浪子,我怎么会嫁给这种人为妻?我转身刚想走出这园子,却只听“丝啦”一声,身边传来布料断裂的声音,被衣带刮住的树枝剧烈地摇晃起来,抖下片片绿叶。
“什么人?”这声音很快惊动了府里的侍卫和酒桌旁的人,只见他们警觉地望向我,起身朝我的方向飞奔过来。
我心中暗暗叫苦,都怪这衣服上有那么多繁冗的珍珠流苏,不然我也不会被人抓到了。
侍卫们举着火把将我围在中间,我站起身,偷眼打量四周,正暗自思忖着怎么逃身,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磁性又好听的男声,浑厚而深沉的声音中透着一抹惊讶,“怎么是你?”
我抬头,映着煌煌的橘色火光,只见说话的人一袭锦衣金冠,藏蓝色的长袍泛着清冷的光,皮肤黝黑,眉眼细长,双眸幽深似海,映着火把跳动的火焰,粲然生辉,风流倜傥,周身散发着一种霸气而魅惑的气息。直挺的鼻梁配上刀削一样的轮廓,竟俊美得好似雕塑一般。
我心中暗自一惊,这应该就是我那个身为司空大人的夫君宇文邕了,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么个绝世美男,也难怪府中有那么多侍妾整日为他争风吃醋了。
“清锁,你来这儿做什么?”冢宰大人缓缓开口,一双泛着精光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我这才看清他的容貌,目光炯炯的中年男子,额头上印着几道深深的皱纹,不但不显丝毫老态,反倒有种沧桑之感,浑身散发一种说一不二的气势来。
我这才恍过神来,脑子一转,急忙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清锁见过冢宰大人。”
未等到他回答,只见火光之下,我的长裙下摆忽然金光一闪,仿佛笼罩了一层雾,发出荧荧的光彩,在场众人皆是一惊,宇文邕更是表情一凛,面色铁青地看着我。
我一愣,低头一看,只见我紫色的锦缎裙裾上赫然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是用夜明的金丝所绣成,白天时并不能看出这个图案,映着火光才能显现出来。紫色代表祥贵,凤凰代表后妃,我紫衫上暗绣金色凤凰,明显是居心不良,是对当今皇上皇后的大不敬。
我望着冢宰大人片刻闪烁出怒意的双眸和宇文邕紧张的表情,心中一沉,危急之下竟霎时恍然,脑海中的碎片连缀成一段记忆片段……大冢宰宇文护,独揽朝政,先是拥立堂弟宇文觉做皇帝,后来毒死他拥立宇文毓。宇文毓并非懦弱,上位之后逐渐笼络了一班重臣,欲有一番作为,改“天王”称号为“皇帝”。宇文护假借“还政于帝”之名试探,放权给他,他却照单全收。引起宇文护的怀疑,两人的关系非常紧张。
现在虽说宇文毓是皇帝,真正掌握大权的人却是大冢宰宇文护。我穿上着金凤紫衣,得罪的人并不是皇帝,而是宇文护,若是让他误会宇文邕有什么野心,我和他定然随时有性命之忧。
想通此节,我这才明白宇文邕为什么会面色铁青。众侍卫皆是虎视眈眈,气氛绷得这样紧,我额头上也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来。
“姑父,请您为清锁做主。”我心念如电,掠起裙裾,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宇文护面前,作势用袖子抹了抹眼泪。
“……哦?说说看。”宇文护微微一怔,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道。
“请您念我思亲心切,让我见姑母一面……这样就算走,我也走得安心了……”我幽怨地看了宇文邕一眼,接着说,“清锁嫁到司空府后,烟云阁的其他侍妾都说我八字不祥,我的房间也经常会无缘无故起火,她们都说是邪灵入侵。清锁为了不给司空大人的添乱,也为了不损大冢宰府的威名,一直咬紧牙关没有声张……”我低垂着头说,顿了顿,抬头看看宇文护的脸色。
“说下去。”他淡淡地说,面色稍缓,却仍是一脸阴霾。其他人也都略带惊讶地看着我,似是不明白我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司空大人离府之后,那邪灵更是变本加厉,以致我夜夜无法入眠。……清锁本就是孤女,这么多年来多亏姑母一直提携照顾,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思乡心切,却又无法擅自离府,只好绣了象征她的图腾在衣服上,聊以慰藉这思亲之情,另一方面,也可借着姑父姑母的尊贵之气震慑邪灵……”
说到孤女二字,此时此刻我的处境,还真是切题……我心中一酸,眼框霎时盈满了泪水,急忙用衣袖去擦,只见宇文邕则有些怔忡地看着我,眼眸里闪着一抹复杂的光焰。
大冢宰宇文护面色稍缓,眼神中略带探究。我心想这个马屁应该拍的不错吧,说凤凰图腾是象征他老婆,也就是在夸他是人中龙瑞了,不管他领不领情,只要让他知道这只凤凰不是代表我就可以了。何况传说只有九五至尊的天家气象才能震慑鬼神,我这也算拐个弯说他是皇帝了……“起来说话吧。……那你现在怎么来了?”宇文护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琢磨着他既然让我起身了,估计我已无生命危险。不由得在心里暗吁口气,嘴上更是巧舌如簧。
“清锁不才,没能力为姑父置办像样的寿礼,可是也不敢忘了姑父对我的栽培和恩情,只希望能远远看到您老人家身体安康,龙马精神,清锁就已心满意足了。何况……何况司空大人不在府里,清锁一个人孤立无援,实在无法应付种种琐事……于是也愈加想念姑母,刚才本想到后院去看她,哪想却惊扰了各位的雅兴,清锁真是罪该万死。”我掰得愈加起劲,心中暗自盘算着,如今这情形,想再逃跑的可能性也不大了,只好先讨好势力最大的宇文护,以后再从长计议,说罢做悲戚状,“至于司空大人……清锁本想再也不见他了的。”
宇文护和众人脸上掠过一丝了然,想是明白我所说的“孤立无援”是什么意思了。女人之间的斗争一向激烈,他们都是妻妾成群的人,个中缘由又怎会不知。
“宇文兄,都说你那司空府里美女如云,可是你也该悠着点,要是这元小姐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怎么跟大冢宰大人交待啊?”那个张大人揶揄道。
此时宇文邕怀里还揽着那个红叶,微微一愣,刚要回答,我却已经接口道,“其实司空大人一直都对我疼爱有加,也正因为这样清锁才遭到其他侍妾的排挤……何况男人嘛,总是喜新厌旧的。”说着抬眼看他,目光既深情又幽怨,趁其他人讪笑之际,飞快朝他使了个眼色。
“……清锁,让你受委屈了。”宇文邕会意,走过来俯身扶起我,一双宽厚的手掌握在我被夜露打湿的手腕上,温暖蔓延开来。
“人不风流枉少年,清锁你也别太苛求他了。以后就是念着你姑母的面子,他也会护着你的。”宇文护笑着说,一双深眸颇有深意地落在我身上,又缓缓转向他。
我心中冷笑一声,念着姑母的面子,所以差点把我折磨至死?不过冢宰大人肯为我说句话,也已是很大的面子了。
我娇羞无限地看一眼宇文邕,低垂下头,说,“清锁谨遵姑父教诲……我也是挂着司空大人你才擅自离府的,还请大人不要治清锁的罪才好。”
宇文邕伸手把我揽在怀里,一脸怜香惜玉的风流笑容,说,“你这般为我,我怎么舍得治你的罪呢?”
宇文护等一干老臣见此情景,都嬉笑着转身走向宴席,举着火把的众侍卫也都四散开去。明月当空,夜风习习,几树梨花团团绽放,雪白的花瓣纷扬而下。一时间,这园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的手很大,很暖。我被宇文邕揽在怀里,正浑身不自在,刚想挣开他,他却已先将我推开,我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两步,几乎就要跌倒在地上。他冷哼一声,眼中有昭然的不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