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园在下班前走到办公楼走廊的顶端,靠在一根立柱上,给远在福建的表姐夫许光明打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那头的铃声,可一直没接。在拨打第二次之前,方园让自己稍等一下,他看着楼下大街上的车流,下午4点20分,车辆在飞快地增多,晚高峰即将来临。他想一会儿自己得早点走,要去女儿朵儿学校门口接她。他想许光明正在开会吗?他好像看见了许光明白净的脸色,微长的头发,微皱的眉头,有些闪烁的眼神,正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瞅着自己。

许光明最近这十年一直不顺。每当方园想起他英俊少年时的样子,就对这个时代人随风起伏的命运有莫名具象的感慨。

在方园的印象中,这位师兄兼表姐夫1987年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进一家大型国营轴承厂的时候,还是他人生的风光阶段,当时无论是他安稳的收入还是意气风发的状态都令人羡慕,当时他们厂里好多人都打探他是否有女朋友,想安排相亲,而许光明有次来方园家玩,遇上了方园的表姐医生林红,于是一见钟情。然而,当许光明在轴承厂做到第十个年头,突然厂子就不行了,要转制了,一批批工人下岗了,许光明于是下海,这接下来的命运就像风中的轻尘,在多数的时间里处于低空。在方园和老同学们的眼里,这是时运,也是光明的个性使然,清高有才,情绪化,眼里不能容沙子,不能勉强自己。所以,这些年他虽做过外贸、医药、房产等等,但无法持久。

人一不顺,就会心急,方园感觉到了许光明这几年愈来愈强烈的“不发财,毋宁死”的情绪,而这情绪使他更为焦虑地掠过一个个站台,两手空空,自傲自贱,不愿和人来往。有那么一阵,方园甚至担心他这样子下去会不会自闭起来。

现在方园又拨了一次电话。这次他听到了许光明的声音。光明说,是方园啊。

方园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装作轻快的样子说,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你来了,好久没联系了,你怎么样,啥时回来探亲?

光明说,最近有个项目要开工,跑不开,可能要下个月了。

这当儿,方园想象着许光明坐在房产公司副总办公室的老

板桌前,桌上摆着一只白色精巧的房子模型。方园从没去过房产公司,所以只能这样想象。

方园装作逗他,说,你不回来,林红独守空房,你就不怕后院起火?

这下他听到了光明的笑声,光明说,老夫老妻的,有啥好担心的。

方园心想,你不担心,我们这边的这个已经急得要着火了。

方园跟着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转过去套他。方园就有些急,因为等会儿还要去接女儿放学,他说,你工作还顺手吗?哦,陈宝珠是老同学,她总会关照你的吧。

光明说,嗯,老同学嘛。

方园笑起来,说,她当年可是你的粉丝,现在还粉你吗?

光明没笑,他说,哪里哪里。

方园故意坏笑,说,可不会鸳梦重温吧。

光明没笑,好像还有些恼了,说,哪里哪里,她可是我的老板,发钱给我的老板。

光明转了话题,说,你还好吗?你家朵儿要考高中了吧?

方园说,是啊,这一阵已经进入拼的阶段了,想冲冲重高看。

光明说,你们准备让她出去留学吗?

方园说,哪有这么多钱?

光明笑起来,他说,就是就是,哥在这里,也就是为了这个,我们贝贝一年要18万元哪,你们如果也想送小孩出去,要赶紧去赚钱了。

方园把话题拉回来,他笑道,你多亏有个女同学,红颜知己啊,我哪有同学当老板的,没这个运气,嘿,光明,想起来也真的是有意思,这年头可能还真的是女人仗义。

光明就有些支吾,他说,同学归同学,工作还是有工作的标准的。

方园故意嘲笑他外交辞令,说,哟,当年情结难了,还用说啥呀,要不干吗千里迢迢招你去,别又被人看上了。

光明笑了一声,说,可别瞎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方园觉得自己有点不依不饶了,他说,你孤身一人在外,天晓得如何,不过要知道,如今你们一家分居三地,这事可折腾不起,别让人看笑话噢。

方园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太直白了。果然他听见光明说,你呀想多了,这么怪地打个电话来就是为了八卦我吧

,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小蜜小三了?反正我告诉你,你也可以去告诉你姐林红,老同学不是我的菜我也不是她的菜,互不为菜,真的,否则,我不成吃软饭的啦。方园,我可明白自己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就是一赚学费的呀。

许光明这么直接地说出来,倒让方园说不下去了,他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好在隔了那么远的空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面,方园哈哈笑起来,说,光明,我可不会和林红乱说什么,万一撞上她正犯疑心病,不火上浇油吗?

光明在那头嘟哝了句什么,方园没听清。他们接着聊了一会儿许贝贝在澳大利亚读书的情况,以及方朵儿明年中考万一没发挥好是否要做留学的准备,还有方园说哪天去福建看你,还没去过厦门呢,正好也去看看。正说着,光明说,头儿有事找他,以后聊吧。他们就说了声bye。

方园关了手机,回味刚才的对话,一时辨不出苗头。许光明的言语里确有躲闪的味道,但你看不出他是对这话题中的八卦敏感呢,还是在敏感别人觉得他靠女同学相助这件事。方园一边往办公室走,一边想,说了也就说了,就算敲打他一下吧。

而福建泉州这边,许光明搁下手机,因为他看见过去的老同学、现在的老板陈宝珠进来了。

宝珠穿着一袭湖蓝色的香奈儿套装,极短的发式,她笑着递给许光明一把凤梨酥,说,刚有朋友从台湾过来,你尝尝。

宝珠把修长的手指按在光明的桌边,看着他好像有些恍惚的眼神,心想他是不是还在为文案发愁,因为她上午怪他想象力不够浪漫,怎么越来越不浪漫了。

宝珠说,晚上有个应酬,你一起去一下,是与医院门诊新大楼招标项目有关的。

许光明一边心想晚上8点半我还得给老婆打电话呢,一边点头,说,好吧。

宝珠往后退了两三步,在办公室中间站直,风姿绰约地冲着他笑,说,别不喝酒哦,稍稍也陪着喝点。许光明低头点着,说,好吧,喝点喝点。

她往门外走,他听着她高跟鞋的声音响在走廊的远处。许光明感觉胃里好像有一些纸团堵着,有些闷,他知道它多半与方园的那通电话有点关系。他知道是林红疑神疑鬼让方园来打探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