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牡丹亭曲警芳心

第七回

牡丹亭曲警芳心

话说贾元春自那天临幸大观园回宫后,便命探春将那天所有的题咏,依次抄录下来。自己按优劣编次,又命人在大观园中勒石,以为千古风流雅事。故此,贾政命人各处挑选精工名匠,在大观园内磨石镌字。

贾元春料想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临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起来,不敢让人进去骚扰。如此岂不寥落?况且家中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让她们进去居住,也不致佳人落魄,花柳无色。又想到宝玉自小在姊妹丛中长大,与别的弟兄不同,如果不让他也进去,只怕他冷落了,一时不畅快,贾母王夫人不免愁虑,须得让他也进园居住才好。于是,贾元春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人只管进园居住,宝玉也随同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便回禀贾母,差人进大观园内各处收拾打扫,安置帘幔床帐。宝玉听了这谕,喜不自禁。正和贾母盘算着要这个,弄那样,忽见丫鬟来唤:“老爷叫宝玉去。”宝玉一听,好似打了声惊雷,顿时扫去兴致,脸上变了颜色,只拉着贾母忸怩着不敢去。贾母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且你又作了篇好文章。想必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来吩咐你几句,不过叫你在里头别淘气。不管他说什么,你只管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了,一面唤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宝玉过去,别让他老子唬着他了。”老嬷嬷答应。

宝玉只得动身,一步挪不到三寸,蹭到贾政这边来。赵姨娘掀起帘子,让宝玉躬身进去。只见贾政和王夫人面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排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几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走进,探春、惜春、贾环都站了起来。

贾政一抬头,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俊秀夺人;再看看贾环,形容委琐,举止荒疏;又想想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儿子,素来珍爱如宝,自己的胡须也将苍白:因这几样,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半晌才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每天在外嬉游,日渐疏懒,如今叫禁管住,同你姊妹在园中读书写字,你可要好生用心读书,再不安分守常,你可小心了!”宝宝一连答应了好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

宝玉回到贾母跟前,回明始末,见林黛玉也在那里,便问她:“你想住哪一处?”林黛玉心里正盘算这事,见宝玉问她,便笑道:“我心中想着潇湘馆好,喜欢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显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想的一样,我也想叫你住那里呢。我就住那怡红院,咱们两个又挨得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商量着,就有贾政遣人回禀贾母说:

“二月二十二日,哥儿姐儿们可以搬进去,这几天就差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蘅芜苑,林黛玉住潇湘馆,贾迎春住缀锦楼,探春住秋爽斋,惜春住蓼风轩,李氏住稻香村,宝玉住怡红院。各处添两个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外,又有专管收拾打扫的。到了二十二日,一同搬进去,顿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像以前那般寂寞了。

宝玉自住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事贪求。每天只和姊妹丫头一起,或读书写字,或弹琴下棋,吟诗作画,甚至描鸾刺凤,拆字猜谜,过得十分快乐。

谁料想静中生烦恼,忽有一天不自在起来,这也不是,那也不好。出来进去都觉气闷。园中那些女孩儿,都只处在混沌世界,正天真烂漫之时,哪里知晓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里不自在,便懒于呆在园中,只到外头鬼混,却又一副痴痴的模样。茗烟见了,左思右想之下,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还有那飞燕、合德、武则天的外传及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给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类书籍?一看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要拿进园去:“如果被人知道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去呢,踟蹰再三,只把那文理细密的挑了几套带进去,放在床头上,没人时偷偷看。那些粗俗太露的,就藏在外面书房里。

时值三月,那一日早饭过后,宝玉拿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树下,一块石头上坐着,翻开《会真记》,从头细读。正读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吹过,树枝上的桃花被吹下一大半,落得宝玉满身满书都是。正想抖落下来,却又怕脚步践踏了它们,只得兜了那些花瓣,来到池边,抖进池里。那花瓣飘浮于水面,一直往流芳闸漂去。

回来时,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着,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见是黛玉来了,肩上扛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里拿着花帚。宝玉笑道:“来得正好呢,快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到那水里,我刚撂了好些呢。”林黛玉道:“这样不好。别看这里的水干净,只要一流出去,到了人家那脏的臭的地方混着,仍旧把这花糟蹋了。那小坡处有我一个花冢,如今将它们扫了,装进这绢袋,用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要干净些?”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等我放下书帮你收拾。”黛玉问:“是什么书?”宝玉听见询问,慌忙藏起,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之类。”黛玉笑道:“别在我眼前弄鬼。趁早儿拿给我瞧,好得多呢。”宝玉道:“好妹妹,若是你,我倒是不怕的。你看过后,千万别告诉别人去。这真真是好书!你看了,连饭都不想吃了。”说着,将书递过去。林黛玉将花具暂且

放下,接过书瞧,从头看下来,越看越喜欢,不到一顿饭时间,将十六出全部看完,深感词藻警人,满口余香。虽看完了书,却还在出神地心内默记。

宝玉笑道:“妹妹,你觉得好不好?”林黛玉笑着称好。宝玉又笑道:“我就是那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貌’。”林黛玉一听,不觉腮耳通红,便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眉,瞪着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怒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乱说!好好的弄这淫词艳曲来,还学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时,又早把眼圈儿红了,转身要走。宝玉急了,上前拦住她道:“好妹妹,千万饶了我这一回吧,是我说错了。倘若我有心欺负你,明儿就让我掉进这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成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之时,我在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说得林黛玉扑嗤一声笑了,揉了揉眼睛,笑道:“你也只唬得这个调儿,还敢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的这个呢?我也告状去。”黛玉笑道:“你说你能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收好书,笑道:“正经把花埋了吧,别再提那个了。”二人收拾好落花,才掩埋妥当,袭人走过来说:“四处没找到,原来摸到这里来了。那边大老爷身体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了,老太太叫打发你也过去呢。快回去换了衣裳去吧。”宝玉听了,拿上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

且说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众姊妹也不在房中,心中闷闷的。正打算回房,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原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黛玉素来不大喜欢看戏,也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边,一字不落,明明白白,唱的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觉得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脚步细听。又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到这两句,黛玉不觉自叹,心下思量:“原来戏曲中也有好文章。只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趣味。”想完,又后悔不该胡思乱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听时,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到这两句,不觉又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痴如醉,站立不久,便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细咀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读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词中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刚才所读《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一时间都想起来,凑聚在一起。仔细忖度之下,不免心痛神痴,眼眶含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