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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下午,我都在想,小吴要是给我一块花生牛皮糖,我就不吃,给洋洋留着。可一个下午,小吴都不再给我糖吃。她一会儿打算盘,一会儿站在门空里,一会儿向大街上望去。一会儿在桌子前呆坐。她呆坐时,我也凑过去,我想她只要打开抽屉,拿糖吃,她说不定会给我一块。但是她一直都没有拿糖吃。她连抽屉都没有打开。她照镜子,把嘴鼓起来,嘴里就像含着两颗糖。她从我身边走过,她身上的香味,也像糖香味,就跟大螃蟹糖果店里的香味一个样。她靠在柜台上,放松地站着,身体有些歪斜,眼睛有些散漫。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她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觉得小吴有点坐立不安。而我更是坐立不安。我想有一颗花生牛皮糖。我要送一颗花生牛皮糖给洋洋吃。

我把五分钱捏在手里。如果小吴不给我一颗花生牛皮糖,我就拿着五分钱到糖果店去买一颗。

也许小吴看出我心神不定的样子吧,她说,小可,你怎么不出去玩?

我含糊着说不出话来。此前,小吴还问过我,问我跟没跟卫星说,让他来挑水。我当然没说了。卫星把我们的破烂抢走了,这个仇还没报,我怎么会跟他说这个话?他来不来挑水,管我什么事啊?我知道小吴每天晚上都要洗澡。收购站的后院里有好几口大缸,卫星每次挑水就是把其中的一口挑满。大缸里的水被白天的太阳晒热了,晚上洗澡很舒服。小吴就是这么跟大螃蟹说的。可从前挑水都不是卫星。从前挑水都是小吴自己。有时候大螃蟹也挑。有时候我父亲也挑。当然,我父亲挑水是给别的水缸挑的。水缸里不能没有水,洗脸啊刷牙啊什么的,都是需要水的。

我不能对小吴说我想要一块糖。我知道,小吴要是不给我,我要了也白要。小吴那么小气,她要是给我糖吃,每次只给我一块。她从来没给我两块糖。而大螃蟹给她的糖都是一大包。我只能在很多时候,看看她上锁的抽屉。她抽屉锁上了,是一把大铜锁。她抽屉里有许多糖,高粱糖,大白兔奶糖,还有花生牛皮糖,都是好吃的糖。小吴不吃一分钱一块的糖。她嘴巴精贵得很。

小吴不准备给我糖吃,我只好到糖果店去买了。

就在我准备到糖果店买糖时,卫星来了。

卫星不是来挑水的。卫星是卖破烂来的。

卫星把我们的破烂抢来卖了。

卫星得意地跟小吴

说,我卖点破烂给你。

卫星的口气就像一个很沧桑的老人。卫星的脑门上长一颗红草莓,卫星在咧着大嘴笑的时候,脑门上的草莓也像在笑。

我不敢看卫星,我真的害怕他。我躲在收购站高大的水泥柜台后面,看着卫星,还有小吴。我看到小吴没有笑。小吴不但没有笑,她还爱睬不睬的样子。她冷着脸,说,听说你昨天晚上过来啦?

卫星说,你听谁说的。

卫星的眼睛找到我了。我不由得往柜台下面缩。

小吴说,我谁都没听说,我看到你鬼鬼祟祟的,就像侦察兵,你侦察到什么啦?你敢侦察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卫星脸红了。卫星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是来找小可玩的。我……我送链条枪给小可的,要不你问小可。

真让我难以想像,卫星平时那么有本事,怎么被小吴吓成了那个熊样。

小吴说,你看了也白看。卫星,我可对你说,你要是鬼鬼祟祟,对你没一点好处!你信我话好了,没错。

小吴的脸冷冷的。小吴的大圆脸上,就像结了一层霜。

卫星说,我晓得。

小吴把卫星放在柜台上的破铜烂铁分别扔到沿墙的木桶里,木桶里响起噼噼啪啪的金属碰撞声。小吴说,你去帮我挑水。

卫星答应着,从柜台上一跃而过,跑进后院了。

小吴并没有给卫星开一张拿钱的单据,而是跟着卫星也跑进了后院。

你知道,后院是一个很大的后院。后院里杂草丛生,杂草里堆放着一堆堆的瓶子和白森森的骨头,还有一堆一堆的布条绳头。后院里还有棚屋和仓库。棚屋和仓库里堆着发霉的报纸旧书。小吴的宿舍就在仓库的一个套间里。

在卫星挑着水桶哗啦哗啦出门的时候,我也跑到大街上了。我手里攥着一枚五分的硬币。我是到糖果店买糖去的。我要买一块花生牛皮糖。没想到大螃蟹会卖给我两颗花生牛皮糖。大螃蟹已经不下棋了。大螃蟹在给一个妇女打酱油。他一边打酱油一边跟那个妇女调笑。等那个妇女走后,大螃蟹说,小可买糖来的吧?五分钱给我,我给你两颗花生牛皮糖。

轻而易举的,我就买到两颗花生牛皮糖了。大螃蟹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他笑容可掬地说,小可,两块糖可不是给你一个人吃的,你要分一块给洋洋,死鬼老庞家的洋洋还没来买过糖呢,你要是不给她一块花生牛皮糖,

她一辈子都吃不到了。

我拿着两颗花生牛皮糖跑了。

但是我却没有找到洋洋。

我跑到洋洋家,洋洋家的门上挂着一把锁。洋洋的母亲到生产队干活了。洋洋干什么去了呢?毫无疑问,洋洋一定去捡破烂了。

我在平明的大街上找洋洋。

平明只有一条街,街两边分布着公社的机关和工厂。我从街东向街西挨着找过去。我从邮电所门口走过,依次是酱菜店,五金店,新华书店。在路过新华书店门口时,我到新华书店里看一看那本放在柜台里的《黑三角》。我还听到新华书店的店员和柜台外面的顾客在热烈地说话。他们说县城正在放的一部电影,是一部战斗故事片《侦察兵》。我不知道这部电影,他们都在讲,那一定是一部非常好看的电影了。我虽然很想听他们继续讲下去,但是我却急于想找到洋洋。我只好离开了新华书店。

从供销社门市部走过去,那边就是糖果店了。从糖果店再往西,依次是杂货店、税务所、工商所、文化站、食品站、粮管所、蚕丝厂和化工厂。化工厂对面就是公社大院了。我从那儿回头,从大街的另一侧又向东找,我在农机站的大院里没有找到洋洋。农机站这边是农具厂,家具厂这边是废品收购站。我看到废品收购站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是啊,下班了,我要不抓紧,今天就找不到洋洋了。我手里拿着两颗花生牛皮糖,我想把花生牛皮糖送给洋洋的,可我却找不到她了。当我找到轧花厂里时,天差不多要黑了。晚风开始吹来,我身上的汗水被吹干了。找不到洋洋,我该回废品收购站了。可是,就在我走到轧花厂大门口时,卫星出现在我面前了。卫星说,谁让你乱跑啦?

卫星的话让我莫名其妙。但是卫星的话都是正确的。我不能说我是找洋洋的。我手里的两颗花生牛皮糖自然也是不能暴露的。

我绕开卫星,准备回收购站里。

站住!卫星大喝一声。卫星说,你手里拿着什么?让我看看!

我手里拿着花生牛皮糖,我当然不能给卫星看到了,卫星会把花年牛皮糖没收的。

不给你,这是我买的。

你胆量不小啊,你狗胆包天啊,拿来!

我不。

卫星抓住我的手腕,向后拧去。我真想跟他拼了。但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我胳膊快给他拧断了。

就这样,我的两块花生牛皮糖被卫星抢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