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o 陈白露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

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

珠雨田送月饼的那天与林瑞在家中聊天的,是一个名叫凌馨的女演员,她年纪不算小了,只在一个月前,她29岁生日宴会的盛况霸占了一周的娱乐版面,那是流水宴般的狂欢,庆祝的也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价值连城的名字。

凌馨的工作已经排到了2019年,据说连多挤出三两天来拍一个广告都不能,不过她还有夜探林瑞家的时间,可见有些夸张的忙碌也不过是婉拒的托词罢了。

珠雨田抓着那把零钱从陈白露家中走出来的时候,林家的大门也刚打开,她躲在石榴树下的阴影里,本想看一眼深夜访客的容貌就走,等到看清楚凌馨的脸,立刻把刚才的难过丢了一大半出去——这是只有在娱乐头版和电影屏幕里才能见到的人,这下她也有点相信他们是在谈一些电影投资之类的公事了。林家的门重新关上了,远远听到林瑞交代阿平明天请园丁来剪草的声音,然后重新归于静寂。

第二天早上,珠雨田是被林瑞和朱老板在楼下讲话的声音吵醒的,她裹着一床薄绒被,早春的凉气一丝一丝地从窗纱里送进来,楼下也并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对话,不过是夸赞今天的春笋很鲜、天气好像要下起雨来云云。珠雨田洗漱了,头发散着,装作漫不经心下楼的样子,和林瑞打了个日常的招呼,于是他们像这几天的冷战根本没有发生一样重归于好了。

至于这位新搬来的陈小姐,在珠雨田看来,大致是一个家境非常殷实的北方女孩,因为新来上海工作,顺便置下一些房产。她的确是有工作的,看上去还十分忙碌,每天早晨七点钟,她开着一部黄色的车子从那植物园一样的家中出来,天黑之后才回家,有时候是深夜;她应该是深度近视,眼镜片是瓶底一样厚的,架在脂粉不施的脸上,好像图书馆里随处可见的学生;她的副驾上总是放着一只大号的手袋,时常还有快餐的塑料打包盒,或者7-11的盒饭,其实她每天都经过“小雨天”,可是一次也没有走进来吃过东西。

每个周六的中午,两三个园丁会来剪枝,这时候陈小姐会出门跑步。春寒刚刚过去,她一身短衣,露出修长的手臂和浑圆的大腿,头发在头顶拧成一个圆髻,好像清修的道士。她似乎没什么朋友,连生活也是清修的,珠雨田不禁同情起她来,总想着如果她走进“小雨天”吃饭,一定多谈几句,替她解闷,可是又想起她从月饼中咬到肉馅的那一皱眉,便知道她并不喜欢本地的口味。

珠雨田很快为她因陈小姐的孤独而施与的同情感到惭愧了,因为陈小姐的独来独往只是由于花园还未整修完毕,且需要陆续添置家具的缘故。园丁来了十余次,带着张师母和她家新招的苏州伙计,小山一样的花苗运进去了,还有平板车拖着布袋子装的泥土。园丁们一直做工到深夜,厚牛仔的肥大工服上沾着草叶,边说笑着边走进“小雨天”来。这时餐馆已经打烊了,朱老板只好把母女俩明天的早餐预先拿出来招待他们。又嫌不够吃,于是重新烧滚了水煮大排面,边等刚刚冲洗过的地板晾干,边听他们谈讲着那位小姐的容貌,又猜测她的年纪。

胖园丁是做了二十来年的,珠雨田叫他吴大叔,一脸大胡子,好像小学课堂里挂着的马克思画像;高园丁是新来的,本来就姓高,他是学园艺的大学生,却只找得到园丁的工作,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但因为打扰了同事休息,被物业的领班扣掉了一个月的奖金。

吴大叔说陈小姐可能还在读书,因为看上去和珠雨田差不多大,高园丁却猜她大约有25五岁了,因为她边吸雪茄边数出一把钱来给他们的样子绝对不是少女的情态。吴大叔又不同意,说25岁的小姐脸上都有操劳相的,她虽然做派老道,眼睛还是清亮亮的。

朱老板拿着掸尘的毛巾在吴大叔头上打了一下,骂他一把年纪,还要盯着人家年轻小姐的眼睛看。吴大叔被打得筷子都落了地,弯下胖肚子去拾的时候,想起他说25岁和操劳相这句,的确是会刺痛独自带女操劳了二十来年的朱老板的。

待要换些别的来闲谈,高园丁却滔滔不绝地讲了下去,赞那位陈小姐付钱之大方,即使在阔小姐里也算散漫的了,他一年的奖金都被补偿了回来,这次尽可以清早拉琴了。朱老板也把毛巾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说她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他在拉琴。

三人在“小雨天”里闲谈的时候,珠雨田正和林瑞从浦东一个朋友家中离开。那位朋友给女儿办满月酒,装饰着蓝白气球的园子、粉团一样的婴儿,之后是一轮又一轮的酒宴。林瑞酒量太小,离开的时候满脸都起了风团,斜靠在座椅上,像一个生了病的孩子。

珠雨田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凉,因酒精的作用而无力地张着,无论珠雨田怎么用力去握都收不到一点回应。临时请到的代驾师傅不熟悉路径,一直绕到外滩上去,珠雨田也没有纠正他,只把车窗打开一半,江水上弥漫着湿润的雾气,好像马路上卷起的尘埃。

这个时间的游客也稀少了,对面的几座大厦的外壁孤零零地播放着广告,先是一部新上市的手机,然后是一只镶满蓝色钻石的手表,那是日新月异、精美绝伦的消费主义,包括在手表之后出现的电影海报,海报上是凌馨的脸。

“凌馨的电影要上映了呢。”珠雨田好像不经意地随口说道。

林瑞只发出了酒意浓重的一声应答。

“我去买票好不好?”

“什么?”林瑞终于在珠雨田的肩头睁开了眼睛,懵懂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凌馨真人是不是比电影上还要美?”珠雨田终于问了出来。林瑞却盯着江对面的广告牌,凌馨的脸早已不见了,广告牌上只有一个新开的钻石商场,无数颗钻石晶亮亮的,把半条江都映得更明快了一些。

“我也没有见过呀。”林瑞说。他已经清醒了,拧开扔在后座的一瓶水咕咚咕咚地喝着,脸上的风团也散了,恢复了比女生还要白净的肤色,他又变成了那个文弱的男孩,头发毛茸茸地扫着脖颈。

珠雨田没再说什么,车子在一个又一个路灯下面穿行,很快停在了“小雨天”的门外。她下了车,只看到窗上蒙着一层雾气,又有菜香,朱老板笑着骂一个人:“早上去菜市场订货,老远就听到有狐狸哭的声音,原来是你在拉琴。”

这次小事件之后,珠雨田便懒得去找林瑞了,虽然她也觉得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为的是不让她多心的缘故,但是她又在心里想,如果她有特别亲密的男生朋友,一定不会在林瑞面前避嫌的,因为在这个诱惑极多的时代,恋人之间有时需要肝胆相照般的坦荡。

之后的一段时间,珠雨田也替朱老板给武康路1768弄的人家送过点心。要点心的是住在最里面的一对老夫妻。经过林家的时候,珠雨田垂着头走得很快,阿平喊她的名字她也装作没听到,然后又经过陈白露家门口,她立刻被浓烈的花草气味围拢了。

那天园门敞开着,一辆高大的车子停在外面,两个系着雪白围裙的厨师从后备厢里搬出两个铝质保温箱,匆匆提入公馆里去了,后备厢中还有一箱酒,又有装在纸盒子里的糕点等吃食,显见是要摆宴席请客了。纸盒子上打着“燕北飞”的纸签,这是二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北京菜酒楼,高中时候的一次聚餐珠雨田和全班同学一起去吃过,排场虽然是极大的,味道也不过尔尔。

她从车子后面绕出来,见到张师母带着苏州伙计也拖着平板车来了,车上堆满了报纸包好的插花。珠雨田喊张师母,赞美她新烫的头发,张师母便让伙计把花送进去,拉着珠雨田问天气这样好的周末,为什么没有和林瑞一起出去玩。珠雨田正不想听到“

林瑞”二字,扔下一句“还有好多作业没写完呢”,就趁黑漆大门还没关闭的时候跑出去了。

那天的武康路1768弄是珠雨田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热闹,连新年夜也不曾有过,连最阔的赵先生家嫁女儿也不曾有过,连林瑞在家中为她庆祝18岁生日也不曾有过,因为那新年的焰火是虚浮在空中的,那嫁女是排场中难遣离别的伤感的,而18岁的生日宴,只有林瑞和珠雨田俩人,请来在院中演奏的乐队也是陌生的,那曲子也是例行公事的祝贺——至于陈小姐家中的聚会,人是从下午时分就陆续到来的,那扇黑漆铁门自开启后就没有关闭过,一辆又一辆漂亮的车子从武康路的这头或者那头开过来,在铁门外飘出一个声音问:“陈小姐家在第几座?”保安回答:“墙头上有石榴树伸出来的就是。”又有人不认识石榴树,不过他们一驶入那树荫遮蔽的宽阔柏油道,便一眼辨认出那个植物园一样的所在了。

夜晚降临的时候,这条柏油道上已经连一部最小的车子都停不下了,车队甚至延伸到黑漆铁门外面,一直排到了“小雨天”的门外,那些年轻的女孩和漂亮的男孩不得不在几百米外走下车子,顺着车队蔓延的方向摸索到陈小姐家。

晚霞的余色混合着新上的华灯,花草香与脂粉香在风里传送着,夜又深了一层的时候,乐队也到了,那是两年前成立的一个女子组合,虽然不大红,但她们经过“小雨天”的时候还是引得一群在吃晚餐的高中生尖叫起来,于是这城中闻名的幽深僻静之地,刹那间变成了挥洒金粉的歌舞场。

珠雨田在二楼凭窗的书桌前演算了半夜习题,土木工程系的功课虽然繁重,有些却也有趣,比如建筑师画在图纸上的空中楼阁也许设计精巧,结构工程师却是要把一墙一柱都算出来的。

她也会看窗外那排布在马路两侧的车子,赞叹陈小姐刚搬到上海不久就有这样多的好友,她不知道的是,一条柏油路之隔的陈小姐公馆内,那些漂亮的年轻人大多是并不相识的。那植物园般的庭院中互相知道对方名字的人也许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大多是朋友带来的朋友,这位新的朋友也可以邀请任何人来。这并不是一个密友的相聚,而是陌生人的狂欢,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是年轻且样貌漂亮,这也是无意的人以群分,因为美的人总是喜欢和更美的人做朋友。

而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们的确像是相识已久的,与中年人热衷收获与结果的结交不同,他们是连自我介绍都不需要的,生活在同一个时代,随手都是可以谈上一夜的话题。酒与食物都那么美好,除了有个把患鼻炎的人想向主人抱怨植物香气过于浓烈以外,再没有一点不快乐的声音。而那位带着鼻音四下询问“谁是陈小姐”的漂亮男孩,收到的又只是一个又一个迷茫的眼神。他们并不知道这充满庭院的美丽的小姐们当中,哪一个才是主人。除了庭院,一层的客厅与餐厅也是敞开的,新置的乳白色沙发尽可以躺和卧,垂地的纱帘是用丝线束在一旁的,坦白地**着落地的玻璃窗子;房间里到处是水培的插花,是几个小时前张师母的工作,客人只要小心宽大的袖子或者酒醉后的步子,不要打碎那些晶亮亮的花瓶便好;餐桌是铺着银白丝暗格桌布的,从公馆里一直铺到草坪上,椅子也是摆好的,但几乎无人端坐;乐队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她们大多在那棵繁盛的石榴树下喝着杜松子酒,植物的香凛便从口鼻中弥漫出来了。只有一位女孩坐在客厅角落的钢琴前面,一个键一个键地试着音,琴也是新的,音准并没有校过,曲子从她手中流出来,又添了些错乱的鬼魅之美。

那位鼻音浓重的少年拨开许多陌生的脸孔,远望着弹琴的姑娘,心想她一定是陈小姐了,待问起来却又不是,不免对这空中楼阁一样的快乐聚会生出一点恐惧来,好像酒醒之后这公馆就会凭空消失,身侧已经是一片衰草枯杨了。

然而公馆是不会消失的,就像它由上个世纪西班牙建筑师建造的石壁一样坚固。深夜时年轻的人们散去,另一些人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张师母家的工人早就拖着平板车在铁门外等着,吴大叔和高园丁同保安吸着烟闲聊,还有附近一家家政公司派来的保洁女工。他们要清理宴会用过的插花,浇灌被踩踏得七零八落的草地,还要用几桶水冲洗干净地板、拆卸被随意躺和卧过的沙发外套,如果纱帘上有泼过酒的痕迹,也是要拆下来带走洗净的。

这时候如果有客人返回寻找遗忘的钥匙或手机,他会看到和聚会上不一样的陈小姐——她的头发在耳后绾着,唇上的颜色脱了一半,有金色鞋跟的高跟鞋也换了下来,长裙下露出拖着塑料凉鞋的一截脚踝。她在园中把工作交代一遍便上楼去睡了。

等到这庞大的清洗工作完成,天色也白蒙蒙地亮了,“小雨天”的木质大门从里面打开来,暖湿的清晨空气充满房间,虾肉小笼包的香气也漫了出去,朱老板和从陈小姐家走出来的穿着橡胶靴的保洁女工问着早安,这是夜与昼在武康路上的衔接。

这场盛大宴会进行的时候,珠雨田以为这是陈小姐的朋友为她举办的接风聚会,是仅此一次的繁华热闹,因此对那衣香鬓影的街景也添了几分流连,回头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不知下次再见到是几时了。意外的是,第二个周六的中午,张师母的伙计又拖着平板车,载着用报纸扎好的插花走进那扇黑漆铁门里了。过了不多时,“燕北飞”送餐的车子也来了,然后是那些漂亮的年轻宾客,不多时又在柏油路上塞满了,原来这狂欢是不会止息的,其中一周的安静不过是休息,是为下一个欢乐的夜晚积蓄精力的。

在这周而复始的繁华与平静中,陈白露像夜与昼的衔接一样天衣无缝。那绾着头发、长裙上沾满草叶与酒渍的,和架着瓶底眼镜、堵在早上八点钟的高架上的,是同一个陈白露;那园庭聚会上发号施令的女主人,和写字楼里埋头描线的美术实习生,是同一个陈白露。

迷恋历史小说的美少女们以为乱世中才有隐居者,这本来也是不错的,但乱世的种类有许多,战争、天灾,或者改朝换代,这是能写进史书的那一类。还有一类是史书不会收录的,那就是一个人的乱世,是笃信之信崩塌后再无法重建,是生活在一个GDP增速飞快的、有许多美人与美景环绕的时代,却突然不想往前走了。

陈白露便是这样一位隐居者,关于她隐居之前的经历,并非爱惜笔墨不肯重复,而是那些往事总是不会甘心沉没,总要在以后的岁月里以各种形态纷纷回来;就像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固然有与当下决绝的信念,但薇草也是周的薇草,有本事连采薇而食也不要。

珠雨田和陈白露在L大厦又见过一次面。L大厦是陈小姐工作的地方,与珠雨田的学校只有几百米路程,里面分布着几十家公司,大多是做IT的,因此这栋写字楼的灯光有一大半是彻夜亮着的。一层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总是坐满了撕扯合同的人;另有一家电影院,虽然环境一般,却是难得在放映3D电影时不调暗屏幕灯光来省钱的,因为这点朴素的美德,这家电影院倒比大厦本身还出名。

某个周一的早上,陈白露在咖啡厅的柜台前排队买沙拉,怀中抱着一叠画册,因为开本太大,不能塞进手包里。身侧的人们大多沉默且严肃,有人不时看时间以怕错过打卡,只有两个女孩推推搡搡的,边笑边讲着今天上午因故停掉一场课的轻松,这是附近学校跑来看电影的学生了。

女孩中的一位留着长鬈发,在陈白露身侧跑跑跳跳的,栗色的发卷几乎要贴到陈白露的脸上,陈白露一闪躲,怀中的画册哗的一声撒了满地。陈白露待恼又不能恼,因为那女孩边蹲下身去拾着画册边仰起脸来看她,她浓密的长鬈发几乎要垂到地板上,瞳仁黑亮得像要放出光来,这样美貌的一个少女,

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你,谁还能责怪她不小心呢?陈白露叹口气接过画册,这本也是不要紧的,但画册中间夹着一块新买的手写板,边缘被摔出了裂痕,这是要替换下公司里坏掉的那一块的。陈白露正在飞快地盘算着如何在打卡之前的半个小时里迅速买到一块手写板,那美貌少女的身后转出一个圆脸的姑娘,又惊又喜地喊她的名字,圆脸姑娘便是珠雨田。

珠雨田把摔出了裂痕的手写板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着,它是坏掉无疑了,她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位住在带大花园的公馆的、在两天前的周末还举办着武康路上最气派的聚会的小姐,自称是L大厦里一家游戏公司的美工。她甚至确认了好几遍:“不是设计师吗?”陈小姐只是回答她:“算不上,只是做描线的工作。”

这真是令珠雨田十二个意外。珠雨田告诉她,如果她现在返回学校,向美术系的同学借一块手写板,只要拿出体能测试时长跑的速度,是可以在半个小时之内赶回来的。陈白露看着美术组的总监陪着老板从旋转门内走进来,说笑着朝电梯走去,干脆把车钥匙扔给她,又告诉她车位的方位。珠雨田拿着钥匙却犯了难,因为她是不会开车的,那个长鬈发的姑娘早跳了起来,拉着珠雨田往停车场跑,嘴里喊着“我开我开”,两人一阵风似的跑出门去了。

如今的大学校园里也是尽有漂亮的车子的,它们和漂亮的年轻人一样,总是成股地朝同一个方向流动,仿佛知识、青春、美丽这些好听的词汇都有磁铁一样的吸引力似的,终于会把它们汇聚在一起。尽管如此,莉莉,那个有浓密长鬈发的姑娘从车子上跳下来的时候,整栋教一楼都仿佛增添了一瞬间的明亮似的。

珠雨田冲到楼上的画室里。那位美术系的同学在画一幅青山绿水的油画,满手颜色,让珠雨田自己从他的背包里取画板。珠雨田随口问了“在游戏公司做描线的美工这种工作好不好玩”,同学冷笑:“我们搞艺术的怎么会了解这么庸俗的问题?”珠雨田也知道这句话里是有一点自嘲的幽默的,只好讪讪地笑笑。

等她回到教一楼下的小广场上,那部车子还停在那儿,莉莉不见了,拥吻的情侣们和长椅上的读书人也不见了,只有广场中央一群穿着西装的中老年人围成了半圆,不知在看什么新鲜事。珠雨田跑去看,却见到那群中老年人是本校和本学院的几位领导,众星捧月似的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脸膛大汉,莉莉站在他的面前,长鬈发在春风里飞着,手舞足蹈地说笑着。

这位黑脸膛大汉是宋先生,至于他是谁,不如单独分出一个篇章来讲。如果直觉不错的话,他便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了。

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悲剧,没有车祸和失忆,也没有误会和冤屈;它只是某些女性角色的悲剧,因为你把人家当作男主角来设定的时候,在人家的“人生如戏”里,这位女性不过是一片温柔的晨光、一束可爱的草芥、一滴晶亮的露水罢了。这位宋先生是一个可爱的人,当然在银幕里,他会由一位风度翩翩的老帅哥扮演,不过在文字阶段,请保留这份严肃的反差吧——他的相貌实在是不大好看,而且有点凶神恶煞似的。

这是珠雨田第一次见到宋先生的真人,不过她和莉莉和几乎全学校的同学在各路媒体上早就对他的一切八卦了如指掌。说起来他还算是年长珠雨田二十届的师兄,不过毕业后据说没有做过一天建筑师的工作,而是转行从商,如今他的产业之庞大足够把学校买下来许多次了,连珠雨田申明放弃的那个出国的项目也是由他设立的奖学金——想到这件事,珠雨田心里一疼。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脸上却渐渐湿了,那是天上早有的一层薄云,毫无征兆地下了一片小雨。

上海的梅雨季到了,珠雨田这天回家,看到墙壁上又生了一圈一圈的霉渍,空气里总像能挤出水来似的,树叶和草地是早就乱哄哄地兴盛了,每一场雨落下来,都能用肉眼看到在生长似的。

珠雨田伏案写着功课,只有一盏台灯亮着,这天朱老板去一个远方表舅家吃喜酒,店里不营业,因此四下是不真实的静,只有一阵簌簌声从身侧传来,珠雨田停笔细听,却又听到“啵”的一声,回头看时,是墙角的一棵盆栽新抽了嫩绿色的茎秆,从老茎的芯里弱弱地探出半片叶子,原来植物生长的声音的确是能够听到的。

窗外是有一点雨的,行人大多撑着伞,一朵一朵地移动着,路灯上也是团着一层水汽的,珠雨田盯着那雾蒙蒙的光晕看,一眼便看到一个女孩在雨里疾走着,短裤衬衫,半长的头发,朴素得毫不起眼,但从那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小腿还是能辨认出是陈白露小姐来。

珠雨田看着陈白露走出武康路1768弄的黑漆大门,朝开门的保安点了点头,绕过那棵梧桐树,径直朝“小雨天”走来。她先是看了看左边的茶叶铺,又跑到右边的便利店门口朝里张望,然后才回到“小雨天”门口,仰起头看那块乌木的招牌。

珠雨田推开窗子,雨水和泥土的味道一下子扑进来,她喊陈白露的名字,陈白露于是抬起头,湿漉漉的脸上笑着,朝她摆摆手。珠雨田跑下楼来,因为跑得太急,到了楼梯上才发现光着脚,又上楼穿鞋去。前门已经被朱老板上了锁,她从厨房上开的一个后门绕出来,因为耽搁了时间,跑到店前的时候,陈白露已经犹豫着,待走不走的样子。她的头发和肩膀都湿了,边跟着珠雨田朝后门走去边说:“每天吃盒饭真是够了,本想今天自己下厨,买了一堆肉菜回来又发现天然气是坏的,亏我搬来了这么久才知道。想出来找吃的,你家今天又休息。”

珠雨田解释了母亲吃喜酒的事,便带着她走进厨房,食材尽有,不过珠雨田想起上次送鲜肉月饼的尴尬,一时倒为难了。想来想去,打开装点心的柜子,果然有一盒新做好的蝴蝶酥,这想必是南北皆宜的口味,自己先拿起一个来吃,果然陈白露也很高兴,问这盒点心的价格,珠雨田从来不问家务,哪里知道什么价格,只让她随便吃或者带走。

两人吃得高兴,又翻冰箱找果汁喝,却翻到放在保温盒里冰着的一大盒白切羊肉,珠雨田知道这是林瑞家今晚要的夜宵,朱老板离家之前特意煮好的。陈白露的眼睛亮起来,问有什么蘸料没有,珠雨田不懂这些,好在陈白露也不懂,她们把厨房里能找到的调料都加了一点,混成一碗味道鲜郁的东西,外加一碟干辣椒,须臾把二斤白切羊肉吃得干净。

两人说说笑笑的,因为白天的借手写板一事,明明只见过两三面,却好像熟识了很久的朋友。珠雨田一高兴,把白天见到宋先生,并宋先生的种种传言,还有只考中他设立的出国基金的半奖的事都告诉了陈白露。陈白露对前面那些七零八落的描述倒没什么反应,专门夸奖她:“考中半奖也很好呀,出国是第几个学期?”

珠雨田解释了是明年,却没有解释为什么只中半奖是徒劳的,她不愿意像开玩笑一样轻松地讲出家中的窘迫。她只是不肯再谈这个话题,夹了一块羊肉在辣椒粉里滚着。那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晚上清凉的风从后门的缝隙里溜进来,陈白露也没有说什么,那盆羊肉已经见底了。

到了周末,又是一个盛事般的聚会之日,“燕北飞”的车子从“小雨天”的门口经过的时候,朱老板告诉珠雨田,昨天陈白露来找她订了一年份的聚会餐食,说是客人大多是上海人,所以还是本地口味更合适;并且一次付清了全年的款项,这位陈白露果然和张师母口中形容的一样,是个粗心又散漫的大小姐呢。珠雨田听母亲报出这笔款项的数目,正是她要出国所缺的那另一半费用,于是心中热热地翻涌起一些什么,忍不住朝向陈白露家走去的客人们笑了一笑,心里想:

“你们的朋友陈白露小姐,她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