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眼难觅旧衣冠
一、
长安流烟阁上，紫气升腾，药香弥漫。
远驻而仰视，宛如仙人居所，哪怕坐落于喧闹繁华的都市里，却依然不减清雅绝俗之气。
此刻，流烟阁的主人蓝月微正在调制一种新的解毒药液，却有使女来报：“有个叫易卓杨的前来求治……”蓝月微手中一顿，道：“快请他进来！”使女道：“只怕凭他自己已经无法进来了，他中毒很深。”蓝月微秀眉微蹙，“谁送他来的？”
使女道：“一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侯紫玉跟几个白衫使女把杨易安顿在病榻上，转过身来的时候，蓝月微就已经在她跟前了：“果然是你！”
侯紫玉道：“到了这里，我就一点儿都不担心了，因为无论怎么样你都会救他的是不是？”
蓝月微懒懒地望一眼床上的杨易，道：“但愿他还有一口气在，不然，就算我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侯紫玉高兴地说道：“这就好，他绝对还有好几口气在……蓝姑娘……我……”
蓝月微马上摆手道：“诶——，我对你们那档子破事儿是一点兴趣没有，你也不用解释你们为什么会同时出现在这里或是他为什么会糗成这个样子。”
侯紫玉站起身来，很认真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蓝姑娘可就是杨易口中那个唯一的妹子？”
蓝月微脸上洋溢出几分得意的色彩来，道：“是啊！易卓杨的事也只有我知道的最清楚。你可知他为何会从一个备受敬仰的侠盗变成朝廷的鹰犬么？”
侯紫玉淡淡地摇摇头。
蓝月微道：“当时冯庙堂连易卓杨在内一共有四兄弟，都是以盗为生，但能称之为侠的却只有易卓杨而已，而在他心目中，那个教给他一身绝技的大哥薛晴明才是真正的大侠——匡扶正义，劫富济贫。可是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了他敬爱的大哥的秘密……”
二、
侯紫玉急问：“什么秘密？”
“他的大哥秘密地布置了一个藏金窟，那里面堆积着他数十年来偷盗来的珍奇古玩和金银珠宝。原来薛晴明只是‘劫富’，却根本没有‘济贫’，白白让易卓杨跟着他背了无数的骂名，而他平日里教导易卓杨却是满口的仁义道德。”
“这还真是讽刺。”
“易卓杨一气之下，便亲手制住了这个绝世大盗，之后就投身公门化身杨易，不久又不得不因公事逮捕了剩下两个兄弟，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十分痛苦的回忆，那种矛盾和挣扎……”蓝月微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怜惜地俯下身，帮杨易理了理纷乱的发丝。
侯紫玉道：“蓝姑娘心仪的对象可就是眼前人？”
蓝月微停顿了一下，坚定地问道：“是又怎么样？”
侯紫玉道：“是的话，为何不在向他讲述女儿心事的时候，就告诉他？”
蓝月微噘起嘴道：“那种事情我哪好意思直接讲明？可我已经旁敲侧击地暗示很多次了，谁让他这么讷，这么不解风情！”
侯紫玉无奈地点点头，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我倒是向他讲明了，只是我讲明的时候却是指另一个人！”说完，转身准备离开，蓝月微却惊讶地拦住她，道：“你去哪里？”
侯紫玉道：“去我该去的地方。我真是又任性了一回呢！本来一帮他逃出来的时候就该分道扬镳了，可我却依然想实现那个江湖梦，反而累他至此……
祝你们幸福。”
一席粉衫就此隐去，留下一个怅然但是坚定的背影。
蓝月微在她身后喃喃道：“你这一去，他又怎能幸福，他不幸福，我又怎能幸福？”
三、
此后不出十日，传闻宫中政势有变，洛阳王赵延年因私藏玉玺被密告有谋逆之心，帝亲自派人查证，果然属实，还在其秘密地库中查获龙袍一件，可匹国库近半之财富及与朝中臣将之私通文件若干，帝盛怒之下，削去其爵位并打入天牢，正式立益端献王赵晋宁为皇太子。
身陷囹圄之中，权利尽逝，荣华不复。赵延年——这个曾经骄傲得不可一世的皇子，此刻却并未想通自己到底失策在哪里？本来已是一盘必胜的棋局，到底疏漏了哪里？
一张苍老的但是熟悉的面孔渐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澄澈的的黑眼睛就像两盏明烛一样，在黑暗之中熠熠生辉。
“老臣来看您了！”老者的表情格外平静，或者说在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到任何表情。
“我早该猜到是你！”赵延年看到老者身着紫缎凌花的广袖官服，终于不再是那件粗糙的灰袍子。
“我这叫作‘良禽择木而栖’，您确实不是献王……太子的对手。”
“呵呵，笑话，我会不如他？”赵延年双手扒住牢栏道：“权谋，心计，手段……我哪里比不上他？”
“只有一样，那就是您太感情用事。‘无毒不丈夫’您也许只是听过，说到狠，您是断然不如太子的。”老者也靠近一点道：“其实周勐的头颅并不是我亲手割下来，而是太子他亲自送给我的，作为帮助我彻底赢得您的信任的筹码。”
“还有，”老者接着说道，“让杨易作为护送官也是太子暗中向我提议的，好借此机会除去八俊府的支柱这只是你的理由，而他却是为了让你暂时转移注意力，为自己争取壮势的时间，他的过人之处就是擅于‘弃车保帅’，结果没想到你真的被侯杨两人搅得心神不宁，错失先机，这也是老臣对您完全失望的地方。”
“这样……”赵延年的眼光黯淡下去，不知是彻底的觉悟，还是彻底的绝望。
“老臣该说的就这些，以后的黑暗还得您自己承受……”
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又只剩下一片漆黑，阴风不知从哪里灌进来，赵延年突然感到很冷。不过，他也知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不会感到冷——人死了，当然就不会感到冷。
“功亏一篑，真是功亏一篑，本来我还有禁军，实在被逼急了还可以来个孤注一掷，没想到却被父王杀了个措手不及。”侯紫玉，看来你真是我命里的克星啊！”
牢房里传出一阵凄厉的大笑声……
四、
一晃十年。
流水还没有停止，紫衣少妇的思绪却停止了，嘴角虽然还挂着辛酸而甜蜜的笑意，眼中却已经噙满了泪水。
“这位姑娘，对不起……请问你……是不是侯紫玉？”
背后传来的声音很幽远，却很真实。
紫衣少妇全身为之一颤，甚至不敢转过头去。
“真的是你！”那个本来还站在她身后的人已站在她面前，身法依然矫健如风，神采依然潇洒俊逸，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忧愁，鬓发上增添了几分沧桑。杨易还是杨易，眼神虽然变了，人却并没有变。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人，这个不时在她梦里出现却不能呼之欲出
的人，此刻就真实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白云苍狗，恍如隔世
无数次盼相逢，真的相逢时却已都形容憔悴。
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五、
相顾无言。
杨易先问道：“你过得好吗？”
侯紫玉道：“当初离开流烟阁以后，我就回洛阳王府领罪，赵延年实在太骄傲，他接受不了他会败给一个四品护卫的事实，但他又不忍心杀了我，所以就把我充当流囚发放威海，远离他的视线，没想到最后他连王位也输了……”
杨易悯然道：“看来你过得不好，……这十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过得也不好。”
侯紫玉淡笑道：“如果当初你不与我相识，或许就会过得好一点，至少不会险些丧命。”
杨易坚定地说道：“我是宁愿再死一次，也要与你相识的。”
侯紫玉一时惊住，却再也不知该说什么。
“小玉，跟我走吧，既然已经找到了你！“杨易的脸上突然洋溢着一种如初春的阳光般和煦的光芒，“我已经变回你喜欢的那个侠盗易卓杨，而且这十年来我兴盛冯庙堂，有足够的江湖实力保护你。”
侯紫玉的眼中又腾起了一丝如小女孩般的憧憬之情，那颗冰封多年的心脏似乎又重新跳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稚嫩的声音喊道：“娘亲——”
侯紫玉愣住了，杨易惊住了。
回头一看，正是余悠然两父子站在岸边。
侯紫玉彻底被拉回现实中，如今她已为人母，再不是当初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任性妄为的小姑娘了。无论有多么地想要随之远去，最后却只能黯然地点点头，轻声道：“能否送我回去，我不想让我儿子知道我会武功。”
杨易应声扶着侯紫玉回到岸上。十年再触佳人，心境却早已不同。
“你说要去接小卓的，结果你却……”余悠然略带埋怨地对侯紫玉说道，转眼看到风度翩翩的杨易，立马警觉起来：“这位是……”
“是我的老朋友，刚才在那边叙叙旧。”
余悠然马上拱手笑道：“既然是贱内的老朋友，就请不弃到寒舍一聚！”
杨易道：“不必，只是碰巧路过，我还有急事，就下次再来叨扰了！”他蹲下身来，扶着小孩子的肩膀亲切地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孩子微笑地答道：“余小卓。”
“小卓，小卓……”杨易重复了几遍，就向余侯二人拱手道别：“告辞！”人渐渐远去，似乎还能听到他口中在念叨：“小卓……”
“你的朋友可真奇怪！”余悠然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只是他不擅于伪装罢了。
侯紫玉还在呆呆地立着，望着那个背影心潮涌动，
“娘亲，你怎么哭了？”小卓拉了拉侯紫玉的衣角，“那个叔叔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大侠，小卓长大了也要像他样。”
侯紫玉猛然蹲下来拉住小卓的双臂道：“不可以，你的路就是好好念书，远离江湖知道么？”
“什么是江湖？”
“那是你一进去就会受伤的地方，而且是伤在这里……”侯紫玉默默地按住自己的心口。
那一树纷艳的红枫，刹那间变得黯淡失色。
远望，放弃，然后忘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