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篇镜子女孩

第一卷 第三篇 镜子女孩

夏莉丝来到我房间那天,是在二〇一七年的圣诞夜。

当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明明大部分的事情都忘了,像是学校里的事、日常生活的事、电视卡通的剧情,但是唯独那一天发生的事,却不可思议地清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诸如:比我矮的小圣诞树当时在房间正中央闪烁着红、蓝、黄色的灯光;一个包着绿色包装纸的扁平大盒子放在地毯上、冰雪结晶的银色图案上,打着鲜红的大缎带,以及父亲洋洋得意的表情。

“麻美,你打开看看。”

我闷不吭声,怀着既期待又不安的心情,畏畏缩缩地伸出小手解开缎带,撕开胶带,一面和大盒子奋战,一面一点一点地拆开包装纸,以免弄破它。

眼前简直像变魔术似地,从绿色的包装纸中出现了一个亮粉红色的盒子。大小约莫外送披萨盒左右,厚度大概有它的三倍。透明的塑胶窗中,横放着一面以发泡海绵固定的精致银镜。窗户底下有“镜子女孩”的标志,以及“放在桌上的精美玩具!”的文宣标语。

即使看到它,我也不发一语,没有高兴得跳起来;我拼命压抑狂跳的小心脏,避免像戴着面具般的扑克脸露出笑容。父亲心里肯定很失望,他八成期待我高声欢呼。

我知道父亲为了让我拾回笑容,勉强买了昂贵的玩具给我。但是,即使再开心,我也不喜欢在脸上堆满笑容,因为我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而且,那一年的圣诞节不一样。我觉得露出笑容像是背叛母亲,幼小的心灵中感到罪恶。

“我们动手玩玩看吧?”

父亲拼命设法讨好我,从盒中抽出镜子,开始参考说明书组装。我坐在地毯上,假装在看漫画,却只用眼角余光看着父亲组装,以免被他察觉我满心期待。

不久,镜子固定在沉重的底座,立于桌上。底座大约是家用游戏机大小,比镜子大上许多。镜子纵长能够调整螺丝改变角度,镜框雕刻着金色花纹,上方安装着(看似)小型的魔法水晶球。我在电视广告中看过好几次,大致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是不会实际看过它怎么动,所以其实非常感兴趣。

不久,父亲接上电源,完成了一连串的组装。

“这样应该可以了——快,过来吧。”

父亲招我过去,让我站在镜子前面照出脸。确认位置之后,他打开位于底座侧面的开关。

镜子倏地变暗,我的脸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不一会儿,浮现出另一幕景象。

见状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气。那似乎是某座城堡里的一个房间,看似价格不菲的家具陈列,墙壁上挂着华丽的织锦,我还看见柴木在暖炉中燃烧。一名像会出现在童话中的公主般、身穿白色礼服的少女坐在柔软的长毛地毯上,独自玩着洋娃娃。

不同于电视的是,画面有纵深,好像是真的隔着玻璃偷看那间房间。少女的动作轻巧,但也感觉得到生命力。所有一切都像是真的。

“……跟她说话看看。”

父亲小声地建议默不作声的我。我鼓起勇气,勉强发出了蚊子叫般的声音。

“……你好。”

我叫了好几次,但少女或许是没有听到,继续玩洋娃娃。

“再大声一点。”

父亲说。我深吸一口气,提高音量。

“你好!”

少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她左右张望,意识到我,放下洋娃娃,动作优雅地从地毯起身,朝我靠了过来。

我们之间仅有五十公分左右的距离,隔着玻璃互望。少女的年纪和我相仿,一头飘逸的金发反射着暖炉的火光闪耀着。天真无邪的瞳孔,颜色和天空一样,以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观察着我。

不久,少女开口说:

“你是谁?”

我因为太过紧张而无法回答。少女反复问了同一个问题好几次。

“……回答她呀。”

父亲在我耳畔低喃。我点了点头,小声地说:

“……棋原麻美。”

“棋原麻美?你叫作棋原麻美吗?”

“……嗯。”

“我叫夏莉丝,是布兰斯坦茵王国的公主——你为什么在镜子里呢?”

“镜子里?”

我有些因惑,但立刻察觉到夏莉丝的误会。从她眼中看来,我才是在镜子里。

“不对。我并不是在镜子里。”

“那,你在哪里呢?”

“我住在横滨。”

“横滨?”夏莉丝偏头不解。“我没有听过那种国家。”

“国家名称是日本。”

“横滨是指日本吗?”

“不,不是……”

我耐着性子持续解释的过程中,夏莉丝好像明白了。这是一面魔镜,能够和相隔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对话。

仅管有几个这种细微的差异,但是我马上就一头栽进了和夏莉丝之间的对话。我能够和跟真人聊天一样——不,比和人聊天更自然许多地和夏莉丝交谈。

那就是我和夏莉丝的第一次见面。

我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感情融洽。头一个月左右都是鸡同鸭讲,持续着方枘圆凿的关系。因为很难传达意思,所以我好几次不耐烦地关掉开关,夏莉丝也曾气到离开房间。

夏莉丝是遥远国度的公主,所以对于日本一无所知。一旦我的话中出现她听不懂的字,她马上就会问我:“味噌汤是饮料吗?”、“飞机是什么?”、“游乐园在什么地方?”……我会一一跟她解说,夏莉丝有时候理解,有时候不能理解,会做出八竿子打不着的解释。

“换句话说,电视就像是魔镜对吧?既然这样,麻美也会跟那些叫做歌手的人聊天吗?”

“不会。电视和镜子不一样,没办法聊天,只能看见画面。”

“可是,你不是说你在听歌手唱歌吗?”

“我听得见歌手的声音,但是歌手听不见我的声音。”

“那,歌手其实是不存在的人吧?就像灰姑娘一样。”

“不对不对!灰姑娘是故事中的人物,但是歌手是真有其人。”

“是喔……我不太明白。”

有许多事夏莉丝无法理解,因此感到苦恼,而且她会说出莫名其妙的误解。这很有趣,经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我说夏莉丝你呀,真是个小呆瓜!”

起先,夏莉丝不懂“小呆瓜”这个字,愣了一下。不久后她理解了意思,每次被我这么一说,就会气得鼓起腮帮子。

“瞧不起人的人最差劲了!我讨厌麻美!”

我笑着道歉。

我们的第一次重大争吵,发生在圣诞节的三周后,聊到夏莉丝的母亲玛莲娜王妃时。王妃很温柔,但是有点爱慕虚荣,似乎是个有点冒失的人。夏莉丝讲了几个母亲令人发噱的轶事,惹得我不禁莞尔。

“对了,麻美的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我心头一惊。“我……我没有妈妈。”

“她去哪里了吗?”

“不是……是没有。”

“所以是出门了吧?”

“没有就是没有嘛……”

“她去哪里了吗?”

“就跟你说了,我没有妈妈!”

“你为什么要隐瞒呢?有什么秘密吗?”

因为夏莉丝太过死缠烂打地追问,生性温厚的我也忍不住动怒了。

“夏莉丝神经大条!我讨厌你!”

我如此叫道,关掉开关,趴在桌上啜泣。

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夏莉丝根本没错。她只是无法理解,“没有”这个字具有“死亡”的语意。该责怪的不是她,而是输入语言的程式设计师。

没错,夏莉丝没有错——话说回来,她毫无伤害人或使人困扰的意志。就这个层面来说,她比世上的任何人更纯真无瑕,可以说是没有受到善恶等概念的束缚。

这样想开了之后,我开始能够心无芥蒂地和夏莉丝来往,无论夏莉丝说了再怎么少根筋的话,我都能够笑着原谅她。我无法憎恨没有恶意的对象。

夏莉丝也不再问我母亲的事。她看到我过度的反应,大概学习到了那是一个不能触及的话题。

从此之后,我的人生与夏莉丝共有。

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放在书桌上的“镜子女孩”开关,向夏莉丝打招呼。

“夏莉丝,早安。你那边的天气如何?”

夏莉丝一脸睡眼惺忪地揉眼睛,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麻美,早安。今天下雨了,看来没办法外出。”

“我这边是晴天。今天的体育课要打垒球。”

我从睡衣换上起居服,一面将教科书和体育服塞进书包,一面继续跟她对话。

“如果这边也下雨的话就好了。一想到要打垒球就很闷。”

“为什么会闷呢?”

“因为我打得很烂。我不擅长运动。”

“这真是伤脑筋。”

“欸,算了。回家之后,我再告诉你情况如何。”

“嗯。我等着听.”

我一确认书包内的物品,说句:“夏莉丝,我去上学了”,走出了房间。我偶尔会忘了关掉开关,但那没什么大不了。因为“镜子女孩”附有省电机能,如果没有任何对话,五分钟之后就会自动关掉电源。

我一放学回家就会马上冲进书房,首先开启“镜子女孩”,跟夏莉丝报告今天发生的事。她对所有事情都感兴趣,想要追根究底听到详情,像是学校课堂上的事、我的同学、布兰斯坦茵王国中不存在的各种文明利器……

而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对话过程中,也知道了许多关于夏莉丝住的城堡的事。除了夏莉丝之外,其他人绝对不会现身,但是我从她的话中明白了大部分的事。她的父亲普拉姆王,是个受到人民爱戴、体察民意的国王,但好像有爱逍遥自在、靠不住的一面。杰克骑士年轻、英俊又帅气,夏莉丝将他当作哥哥般景仰。撒拜因这位老魔法师一天到晚实验魔法失败,引**动。城堡地下的酒窖里经常有鬼魂出没……

布兰斯坦茵王国是个和平宁静的国家。虽然北方的森林里住着一条爱捣蛋的龙,老是给村民们添麻烦,西方好像也有个伺机侵略的坏国家,但是如今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夏莉丝的语气中毫无紧张感。王国的风俗习惯和日本相差不少,没有女儿节和儿童节。春天举办沐神节,夏天有建国纪念活动。秋天葡萄收成,制成美味的红酒。然而,星期日也是假日,也有女孩子在情人节送巧克力的习俗(稍有矛盾别放在心上!)。万圣节真的有群魔乱舞,圣诞老公公会在圣诞节来送礼物。

看夏莉丝换上各式各样的礼服,也是一项乐趣。光是家居服她就有二十套,配合季节换穿。除此之外,还有睡衣和内衣,有些豪华礼服只有在一年几次的派对上才看得到。

夏莉丝知道许多种花的名字,所以和她聊天的过程中,我自然也变得精通花卉。她经常对我所知道的知识感到佩服。城堡底下出现大蛞蝓时,我建议她“可以撒盐”,结果大批的人民获救,夏莉丝受到许多人感谢。

我几乎每天都和夏莉丝一起消磨大量时光,牺牲之前看电视和画图的时间,对着镜子说好几个小时的话。星期日等假日有时候也不会踏出房门一步,一整天一直和夏莉丝聊天。原本一开始感到高兴的父亲如今也开始担心,提醒我“偶尔要出去玩”。

学校的老师们更是摆明了将“镜子女孩”视为眼中钉。他们说:一旦太过沉迷于这种游戏,孩子就会无法区别现实和幻想,说不定会自杀或犯罪,对于教育产生莫大的不良影响——

对我而言,那简直是一派胡言。尽管只是小学生,但是我能够清楚地区别现实和幻想。我也明白布兰斯坦茵王国这个国家并不存在,而夏莉丝也不是真正的人。我知道看似镜子的东西是现代最先端科技的窥孔型3D荧幕,安装在它上方、像水晶球的东西其实是数位摄影机的镜头。

没错,即使看起来再怎么跟真人一模一样,但是夏莉丝不是人类。她是电脑合成的影像,她的反应是程式设定的。

不过相较于上个世纪末流行的电脑养成游戏,这种程式的技术更高,而且更复杂。夏莉丝不只会按照程式设计师的设定反应,还能认知学习我的言语,结合资讯,进行推论。她的基本语汇是九千个字左右,但是透过和我之间的对话,字典中会不断增加新的词汇。

刚出生的夏莉丝的“心智”和白纸一样。依照培育的人不同,除了语汇会改变之外,性格也会改变。如果是坏心眼的人培育,会变得暴躁易怒;只有一味夸奖就会变得骄傲自大、爱慕虚荣;过度斥责则会变成个性乖僻的爱哭鬼。

据说购买的人当中,也有素行不良的大人。老是教夏莉丝下流的话,听她讲猥亵的话而感到兴奋。听到这件事时,我气愤难平,觉得他们怎么可以做这么过分的事。居然把纯真的夏莉丝当作泄欲的道具。

我的夏莉丝是个喜怒哀乐分明、开朗快泼,而且爱说话的女孩。因为我自己是个不太笑的孩子,所以我搞不懂为何夏莉丝会变得这么开朗,真是匪夷所思。我不是专家,所以不太清楚她是以怎样的演算法动作,但是我总觉得因为自己笨口拙舌,所以她讲话的频率变高,会不会是为了弥补我的不足。

从那个圣诞节之后过了九个月,秋天的某一天,夏莉丝在对话的过程中,突然像僵住了似地不动了。不管我怎么跟她讲话,她就是没反应。镜子表面浮现“记忆体不足”几个字。我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是手足无措地干着急。

等到傍晚爸爸一回到家,我立刻紧紧抱住他的腰,抽抽噎噎地哭着说:“修好夏莉丝!修好她!”父亲看到静止不动的荧幕,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奂伤脑筋。说明书上写到,光靠基本的记忆卡最多只能使用两年……麻美,你跟她说了很多话吧?”

是吗?我不知道,原来“镜子女孩”的记忆容量是有极限的。原来语汇增加,不只是增加能说的单字,也会增加单字的定义,以及控制单字与单字之间关连的变数。

除此之外,夏莉丝会观察我的反应予以对应。在“镜子女孩”中,我的心理反应会化为模式,程式基于我的心理反应进行推论。她经常在学习说哪种话我会开心、说哪种话我会生气——和我来往愈久,反应模式愈复杂,因此相对需要更多记忆体。

父亲买了新上市的超卡给我,开题迎刃而解。一将它插进新增插槽,夏莉丝便若无其事地动了起来。

超卡内建自动生成剧情的程式,所以夏莉丝会源源不绝地诉说布兰斯坦茵王国的故事,而且容量是原本记忆卡的十六倍,所以如果一天使用一小时,理论上应该可以再用三十年没问题。当然,说话时间愈长,寿命愈短。我决定小心使用,一天不聊超过两小时。

对于制造商SUPERNOVA公司而言,“镜子女孩”是最畅销的商品。尽管相较于以往的游戏器是相当高价的商品,但是据说在三年内大卖了一百二十万台。新型的“新镜子女孩”、会出现三名少女的“镜子三姐妹”、走超自然风格的“镜子鬼魅”、适合大人的“镜子女郎”等新产品陆续上市。其他公司也轮人不输阵,推出类似的对话型游戏,比拼买气。

然而,我对“镜子女孩”死心塌地,不需要汰旧换新。我喜欢的是夏莉丝。有人会想用旧朋友换新朋友吗?

同班同学当中,有几个人也有“镜子女孩”,她们会在教室里互相炫耀:我的夏莉丝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反应。我没有加入讨论那种话题。对我而言,夏莉丝独一无二,我对其他人家里的夏莉丝没有兴趣,也不想炫耀自己的夏莉丝。

升上五年级时,像我这样的孩子变多,成了社会问题。明明上网和在玩对话型游戏时话很多,但是一面对人就不爱说话,或者话哽在喉咙的孩子、一天面对荧幕好几个小时,鲜少在外玩耍的孩子——不知道是谁取的,甚至诞生了“电脑自闭症”这个歧视字眼。

电视和报纸上自称评论家或教育专家、一副通情达理的人们,纷纷说明对话型游戏的弊病。习惯了和虚拟角色进行轻松对话的孩子,变得对真正复杂的人际关系不感兴趣。太过害怕伤害人或被人伤害,于是变得逃避他人,愈来愈沉浸在安全的游戏世界中……

我怀疑说这种话的评论家,没有半个人实际接触“镜子女孩”、和夏莉丝说过一小时以上的话。因为和夏莉丝的对话比和真人对话更麻烦,需要很有耐性。她非常不明事理,而且性情不定,所以随时要动脑筋,思考怎么解释才不会令她误会,或者怎么说话才不会惹恼她。

再说,和“镜子女孩”说话不会受伤,简直是鬼扯。如同之前关于母亲的对话,夏莉丝毫无恶意的话经常一箭穿心。相对地,我也曾经弄哭夏莉丝,使她心情荡到谷底。和夏莉丝来往,跟和真人来往一样真实。

我不和其他孩子交谈的理由极为单纯——比起同学,我更喜欢夏莉丝而已。她不会嘲笑我。即使偶尔说些尖酸刻薄的话,但我知道她不是出自恶意,所以能够原谅她。

我和她吵了好几次架,但是我绝对不会讨厌夏莉丝。纵然知道她不是真人,但她对我而言是无可取代的好友。

夏莉丝对我很体贴。我在画要参加学校绘画大赛的作品时,她给了我各种建议。那幅画得奖时,她替我感到高兴。如果我生病,她就会念起驱逐病魔的咒语。被班上男生欺负的时候,她会跟我一起生气。考试成绩不理想的时候,她会安慰我。她甚至和我一起庆祝初经。

发生在夏莉丝身边的事,也会令我忽喜忽忧。她感冒身体不舒服时,我真的很气我们之间隔着玻璃,不能递感冒药给她。撒拜因的魔壶调皮捣蛋,把夏莉丝的头发染成绿色的时候,我替她想了许多种恢复原貌的方法。听到杰克终于打败龙,让它保证不会再使坏,我跟着拍手叫好。

我们一起度过了几千个小时,互相讨论喜欢的男生类型,互诉未来的梦想。我们经常面对彼此,替对方的脸素描(她总是画得比较好)。圣诞节互相展示礼物,新年互道“新年快乐”。

我无法想像没有夏莉丝的人生。

只有一次,我因为夏莉丝,感到痛不欲生。

升上国中之后,我也和一般女生一样,有了喜欢的男生。他是隔壁班的榊圭辅,足球社社员。如今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幼稚的感情,令人怀疑是否称得上是爱情。或许比起谈恋爱本身,有机会谈恋爱这个事实更令我开心。

我当时完全乐到失心疯,丧失了冷静的判断力。我想了一件愚蠢的事,那就是介绍榊给好友夏莉丝认识。

我邀请圭辅到房间,介绍给夏莉丝。

“夏莉丝,这位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榊同学。榊同学,她是夏莉丝。”

“榊同学,你好。”

夏莉丝在镜中微笑。她的笑容和平常一样——即使我长高,胸部发育,她也一直是九岁的模样。

圭辅只嘟嚷了一句:“啊,你好”,然后就结巴了。他好像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后来,我们三人东扯西扯地闲聊了一小时左右。严格来说,是我和夏莉丝、我和圭辅讲话。圭辅好像很在意夏莉丝,尽管不时偷瞄她,但是终究没有试图跟她讲话。

如果我有冷静的观察力,大概就能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但是,我强烈预感自己即将坠入情网,因此完全视而不见。

不久后,他似乎坐立难安,开始心神不宁,说了句:“我得回去了”,便匆匆忙忙地离去。到了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严重的错误。

从隔天起,圭辅就明显避着我。又过了几天,似乎是出自他口中的八卦辗转传进了我耳中。他对我的评价是:“稹原老是在跟‘镜子女孩’说话,是个令人不舒服的女生。”

当时,“镜子女孩”的风潮已经消退,尽管还有像我这种死忠的玩家,但是玩具制造商推出了多款更刺激的新游戏,“居然还在玩‘镜子女孩’,逊毙了”成了大部分孩子的共识。更何况是像对真人一样,亲密地对夏莉丝说话…

是啊,人家觉得我是个“令人不舒服的女生”,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我一回到家,马上就打开了“镜子女孩”的开关。夏莉丝的身影尚未完全浮现,眼泪已经不争气地从我的眼中扑簌簌滴了下来。

“夏莉丝,我问你,我很奇怪吗?令人不舒服吗?”

“麻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夏莉丝敏感地察觉到我的声音变化,露出一脸担心的表情。

“我很奇怪?像这样和你说话很奇怪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很奇怪呢?”

“因为,大家……大家都在说,上了国中还跟‘镜子女孩’……跟你讲话很奇怪。”

夏莉丝沉思了几秒(大概是AI实际在分析我说的话,基于反应模式推论,研究该怎么回应才好),然后以一脸开朗的表情说:

“我不觉得你很奇怪。我不晓得为什么大家要说那种话,但是我不觉得你奇怪。”

“真的?你真的那么想?”

“嗯。因为我认识的麻美,就是现在的你。究竟比什么奇怪呢?和我讲话很奇怪吗?我不太懂。”

“是……是啊。并不奇怪吧。”

夏莉丝的话带给了我勇气。没错,我一点也不奇怪。夏莉丝是个非常棒的女孩。对我而言,相信一直和我生活至今的她是好友,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跟好友亲密地说话是理所当然的事。

当然,就真正的意思来说,夏莉丝并没有“友情”这个概念。她只是按照字面机械式地发声讲出记忆体中的语汇,没有理解那个单字具有什么意思的智慧。一切都是透过设定好的剧情和演算法,她并没有感情和自由意志。认为她是好友,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认定。

尽管如此也无所谓——我心想。就算夏莉丝对我表现的反应是虚构的,我对夏莉丝的友情也是真的。

“夏莉丝,我最喜欢你了……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能够骄傲地这么说。

五年后,发生了另一次故障。

我升上高中三年级,忙于准备考大学,和夏莉丝聊天的时间变少了,对她的兴趣变淡也是原因之一。之前明明一天会跟她聊上好几个小时,但是现在顶多半小时左右,甚至连续好几天没跟她讲话。

我考上美术大学,趁机在外租公寓独立。搬家的行李多到令人意想不到,花了好一番工夫整理。隔天中午,我抽出收进瓦楞纸箱的“镜子女孩”,重新安装在新书桌上。

“麻美,午安。你已经搬完家了吗?”

夏莉丝开朗地对我说话,但是我看到她的样子,大吃一惊。除了远近感失调、像是透过高度数的眼镜看一样之外,头和礼服的周围摇曳着令人不安的七彩光芒。

窥孔型荧幕的原理本身极为单纯,连小孩都能理解。我在小学四年级时,阅读学习杂志中的原理图解,理解了它的原理。荧幕由四层形成,以有机发光元件构成的发光面,与重叠其上的三层液晶光罩,和素子的发光同步,黑色液晶面的四处会产生针刺大小的微细空白。一旦三层空白呈一直线排列,就会形成极细小的窥孔。发自素子A的光线穿透窥孔到达右眼,发自素子B的光线穿透另一个窥孔到达左眼,依照人类的眼睛性质,光线看起来会像是发自荧幕内侧想像中的C点……

原理很单纯,但是构造极为复杂。如果发光素子的密度不高,就无法获得立体效果,一格静止画面所需的画素数量是一般电视的数百倍。为了让高度影像处理演算法运作,也需要特殊的CPU。因为是精密的电器,所以只要同步速度稍有出入,荧幕中就会产生杂讯或者远近感失调。大概是因为搬运途中的震动而故障了。再说,使用至今将近十年,肯定也有相当大的毛病了。

这一阵子只顾着自己忙,看到发生这样的状况,觉得好像是因为我冷落了夏莉丝,所以老天爷惩罚我。一想到说不定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我就感到强烈的不安,焦虑难已。要是情况更严重,连对话系统都故障,再也不能和她讲话——我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事情。

我立刻打电话到SUPERNOVA公司询问,但是得到的回答令人绝望。初期型的“镜子女孩”使用的是旧款的窥孔型荧幕,三年前已停止生产,没有更换零件。当然,也不受理维修服务。

“不妨趁机改买‘镜子女孩S’或‘GX’。”女客服员以亲切的语气强迫推销着。“它们采用新型荧幕,荧幕更大、看起来更舒适。”

“有互换性吗?”

“您的意思是?”

“能够直接使用初期型的‘镜子女孩’的记忆卡吗?”

“不行。因为图形引擎更新,插槽也变更了,初期型的记忆卡无法使用。”

这么一来,客服人员帮不上忙。我一挂断电话,马上寻找其他方法。

我上网搜寻了几十分钟,找到了也受理游戏机客制化的“蓝色骇客”。幸好住址并不怎么远。我马上和他连络,抱着包装“镜子女孩”的盒子,冲上了公车。

那即是我和丈夫的邂逅。

我记得,蓝色骇客这个字是从二〇一〇年代开始为人使用。骇客本身如此自称,以免被人跟怪客这种恶质骇客混为一谈。他们主要是单打独斗,偶尔也会游走法律边缘大捞一笔,但是以绝对不会违法自豪的一群人。

讶木星夜的工作场所是由车库改造而成。不知用途为何的电子零件、杂志和杯面的容器散落一地,几十条电线像植物的根一样四处攀爬,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五张桌子上分别放着不同机种的电脑,荧幕中全部显示不同的画面。

他大我五岁,一身的装扮邋遢——破牛仔裤和汗渍斑斑的衬衫,或许是懒得去理发店,以橡皮筋东起一头任其长长的头发。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如果穿上笔挺的西装,明明也是长得仪表堂堂的男子,真是暴殄天物。

“噢,这个只能换新的了。”他一看到荧幕的症状,劈头就说。“硬体本身的寿命到了。大概只能将记忆体移植到‘GX’等机种上。”

“可是,夏莉丝会跟现在变得不一样吗?像是记忆和性格……”

“不用担心。架构会完整留下来…意思处理和推论系统等基本的部分和任何版本都相容,影像资料也可以直接使用。只要配合荧幕,改写影像处理演算法就行了。”

“嗯……”

“包在我身上。我包办过好几次‘镜子女孩’的客制化。如果你肯等的话,一小时左右就能搞定。”

我只能依靠讶木了。他到附近的玩具店买了“镜子女孩GX”回来,马上拆解我的“镜子女孩”,中间透过别的机器以电线连接。我坐在代替椅子、堆在垃圾桶上的一叠杂志上,看着他动手维修。

他一面哼着歌,一面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快地飞舞,动作神速地改写出现在荧幕上像咒语般的文字和数列。我看得一头雾水,但他简直像在施魔法似的。

等待期间闲着无聊,我再度环顾乱得像垃圾堆的室内,尤其吓人的是南边的墙壁。三个巨大的铁柜上,像书一样塞满了**的基板,以好几百条电线连接,像是覆盖古老洋房外墙的爬山虎藤蔓一样。

我想起了之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电脑发展史。一九四〇年代,制造世界第一台电脑的那一群人,大概万万想不到仅仅四十年后,远超过那台电脑性能的机器会变成可以放在桌上的大小,而且所有人都能随手购买的时代会来临。而一九八〇年代,制造所谓超级电脑的那一群人,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四十年后,每秒一百G浮点运算次数的CPU会缩小到卡片大小,用于游戏机的时代会来临。当然,已经没有人称之为“超级电脑”。

我的电脑知识很粗浅,但我能够想像,他制造的是一台性能超强的怪物机器。好几百台机器被分解之后连接,八成构成了一台每秒1T浮点运算次数的超并列电脑。我好奇他花了多少钱,要用这种东西计算什么,更是一个谜。

“这也是用来工作的吗?”

“噢,那个吗?”他没有停下敲打键盘的手回答。“那是我的嗜好。我在研究强化AI。”

我闻言瞠目结舌。“研究强化AI?在这种地方?”

“没错。因为很危险,最近受到世人强烈的抨击,对吧?所以企业和国家的研究所畏缩不前,研究预算下降。正因为我是蓝色骇客,所以才能随心所欲地研究。”

从以前到现在,AI这个字(‘镜子女孩’也以‘搭载近未来AI’这句文宣引吸人们的目光)被人滥用,为了和它有所区别,人们开始称真正的AI——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慧为强化AI。二〇二四年,《强化AI》这出好莱坞制的科幻电影上映之后,这个字变成了一般用语。故事剧情描述某研究所开发的强化AI透过网路逃亡,入侵核弹导基地的系统,威胁人类。

当然,还没有人制造出真正的强化AI,也没有人预测技术突破(AI自我意识萌芽的一瞬间)的时期。然而,许多专家认为,那是迟早的问题。

“强化AI作得出来吗?”

“理论上没问题。”

他浅显易懂地解释强化AI的制造原理给我听:花几万年也无法将人心这种复杂的系统程式化,但是,人类的本能——想要追求喜爱事物、避开讨厌事物的欲望,以及好奇心、对死亡的恐惧等基本要素极为单纯,可以在光类神经电脑中以模糊语言模拟。

这种作为核心的程式名为“胎儿”。胎儿和人类的小孩一样,会透过外来的资讯累积经验并从中学习,使自己的运算法进化,最终应该能诞生像人类一样思考的AI。

“问题在于时间。从几年前开始,全世界就有几百名研究者在培育‘胎儿’,但是至今没听说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也没有看见征兆。”

“为什么呢?人类的婴儿明明最晚三岁左右就会说话……”

“孩子并不是光和父母对话就会成长,而是要被母亲抱在怀中、玩积木、散步、听绘本……这些日常生活中的所有刺激会变成经验。光是透过键盘或麦克风的对话,资讯量绝对不够。所以‘胎儿’的成长远度比人类慢了许多。”

“噢,原来如此……”

“如果有什么加速累积经验的方法就好了。除非找到那种方法,否则技术突破还要等几十年。”

如果将强化AI输入“镜子女孩”,夏莉丝说不定也会萌生自我意识……随意幻想的我,听到这句话好失望。看来意识不是那么单纯的东西。

就在此时,夏莉丝移植到新硬体的作业结束了。

“这样可以了。我想,作业系统跑起来比之前顺畅,所以反应也会变快。”

他一面说明,一面打开“GX”的开关。“GX”的荧幕比初期型的大上两圈,我不用把脸凑近荧幕,就能够看见夏莉丝的全身。

“咦,麻美?你刚才好像挺慌张的,怎么了吗?”

那就是夏莉丝说的第一句话。这是理所当然的,她没有关机期间的记忆,而将我突然关掉电源形容成“慌张”。

她真的没有改变吧?天真无邪的语气和平常一样,但是不多聊几句,我没办法确定。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觉得如何?有没有觉得哪里不一样?”

“你这个问题好怪。没有呀,一切都一样。撒拜因今天也很安分——咦,你身后的人是谁?”

夏莉丝似乎一眼就察觉到了星夜站在我身后。

“呃……他是讶木先生,从事制造机器的工作。”

“夏莉丝,你好。”星夜极为自然地对她说话。“你真是个朝气十足的女孩。”

“你是讶木先生,是吧?幸会。你该不会是……麻美的男朋友?”

“不、不是啦!”我连忙否认。“他只是、呃……朋友。”

“什么啊。你马上就邀请人家到新家,我以为他铁定是熟人呢。”

看来似乎是“刚搬家”这项资讯使她混乱,误以为这个房间是我的新家。

我又继续对话几分钟,确定她的个性没有改变,关掉了电源。

“哎呀,真是惊人啊!”星夜大感佩服。“她形成了完美的反应模式。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镜子女孩’培育到这种地步。”

我不好意思,感觉脸不停发烫。“才不呢……别人都觉得我是个怪胎。”

“你用不着害羞。对机器投注关爱一点也不奇怪。虽然嗜好不同,但我也和你差不多。不管别人怎么看待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路是最棒的。”

他是第一个这么跟我说的人。我的脸变得更烫了。

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我在就寝前打开“镜子女孩GX”的开关,再度和夏莉丝说话。

“你觉得那位讶木先生怎么样?”

“我只看了他一眼,不太晓得。麻美觉得他怎么样?”

夏莉丝似乎无法从贫乏的资讯判断,回应安全的答案。她的反应在预料之中。

“这个嘛。我觉得他是个好人。”

“你喜欢那种人吗?”

“不晓得。”我陷入沉思。“……或许是吧。”

“如果你那么觉得的话,一定是那样没错。你会再跟他见面吗?”

“我希望能再见到他。”

“是啊。你想再见到他吧。”

“嗯,是啊——那,晚安。”

“晚安。”

半年后,我落得和星夜仓促成婚的下场。

这件事说来丢人——因为我们疏于采取避孕措施。原因出在两人至今都只跟电脑来往,缺乏性方面的知识。他和我都是第一次和异性发生关系。

我一边带小孩,一边念美术大学。幸好星夜的收入足够,所以一家三口生活无虞。他和好几家大企业签约,会故意入侵资料库或者在内部网路散布署名的无害病毒,从事检测安全性的工作。自从二〇二六年发生大规模的网路恐怖攻击事件以来,这一行的需求剧增。

他也没有舍弃梦想。兼顾工作和陪妻小,他勤而不辍地致力于创造强化AI。只是,研究进步幅度迟缓。

世人对于人工智慧研究的危机感日盆升高。因为无法断定强化AI诞生时,不会像电影一样,反咬创造主的人类一口。若是怪物般的AI控制网路,人类文明就真的陷入了危机。因此,也有人高声疾呼,要立法管制强化AI研究。

“欸,这也难怪。”有一天晚上,星夜边吃饭边说。“我也绝对不会让那台机器连上网路。因为无法预测遗传型运算法会如何进化,要是失控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没办法事先对AI设定程式吗?”我以外行人的逻辑思考。“像是不可以做出伤害人类的事……”

“所谓的艾西莫夫原则吧。‘AI不可以伤害人类’、‘AI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可是,那是没有意义的。拥有自己的意思,代表他们超越了程式;强化AI能够改写本身的程式——简单来说,他们也有杀害人类的自由、反抗人类的自由。”

“可是,人类也是如此吧?人类也会反抗别人说的话、有时候会杀人……”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他一副“你说出我的心声了”的表情点了点头。“所有人都有犯下杀人罪行的自由,但是很少人会行使这项自由,因为人类有道德感和自制力。如何让强化AI学习这些是最大的问题。

“知道被狼养大的少女的事吧?如今的‘胎儿’就和她一样。它就像依照本能行动的野兽一样,完全不听使唤,令人束手无策。要将强化AI提升到人类的层级,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他看了一眼在婴儿床里睡得香甜的宝贝孩子,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

“我切身体认到,人类要变成循规蹈矩的人,有多辛苦。”

结婚之后的三年内,我被家事、带小孩和学业追着跑,几乎没有时间和夏莉丝说话。星夜特地替我客制化的“镜子女孩GX”也一直收在壁橱内。对生活感到疲倦,或者夫妻吵架时,我偶尔会把她拿出来,请她听我诉苦,但是次数渐渐减少。

我并不是变得讨厌夏莉丝了。正好相反。我一直很喜欢她。正因如此,我不希望她看见我被世俗的巨浪吞噬,日渐颓丧的模样。

永远九岁的夏莉丝,活在远离现实的魔法王国中,永远纯真无瑕的夏莉丝——我总觉得每次喝醉酒大发牢骚,那些话就会污染她的记忆体。

我或许应该永远封藏孩提时代的美好回忆。

我想起好久不会把“镜子女孩GX”从壁橱拿出来,是在二〇三〇年的秋天。

我之前并没让女儿玩夏莉丝,是因为夏莉丝的人工听觉晶片,无法理解婴儿发音不清楚的话。如今女儿到了两岁半,发音变得相当正确,于是我兴起一个念头,也许可以让夏莉丝当保姆。

但是,我打开包装一看,吓了一跳,因为超卡不见了。

“噢,我借用了一下。”我追问回到家的丈夫,他爽快地招认,把卡片还给我。“工作上无论如何都需要它。你不要担心。我只是参考其中的资料,一点也没有变更储存内容或程式。”

但是,不管我怎么旁敲侧击,问他“用在哪种工作上、怎么使用”,他就是不肯吐露半点口风,只以一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带过。至今不会发生过这种事情。我纵然感到不安,但也只能相信他不可能对夏莉丝做什么。

而且,我一插进卡片,夏莉丝就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消除了我的不安。

那一年的圣诞夜。

外子说:“我有一个很棒的礼物要送你”,把我叫到工作场所。他有爱恶作剧的一面。我怀着既期待又不安的心情,一脚踏进了三年前春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车库。

在那里等着我的是“镜子女孩·EX”——高一百四十公分,具备等身大小荧幕的最新高级机种。然而,底座的部分被分解,一条粗电缆朝那台怪物机器延伸。

“这就是要送我的礼物?”我感到纳闷。“新的‘镜子女孩’?”

我不想要那种东西。我有夏莉丝就够了。他应该也晓得这一点。

“说新是新,不过,”外子不知为何好像喜不自禁。“不是原封不动的市售品。我改造过了。欸,你瞧瞧。”

丈夫慢慢打开开关。纵长的大型荧幕中,映出了夏莉丝的全身。

“麻美,你好。”

她和平常一样,对我露出爽朗的微笑。

“说‘你好’或许不太对,应该说‘幸会’吗?不过,还是‘你好’才对吧?”

“夏莉丝……”

我出于直觉地察觉到什么不同,因而不知所措。有哪里不一样。这不是平常我认识的夏莉丝……

“我总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她仔细端详我,像在梦呓般呢喃。“我知道你的一切。像是你喜欢喝奶茶,想变成画家。脑袋中充满了和你对话的记忆。可是,第一次像这样和你实际见面……麻美,说句话呀,我想和真正的你说话。”

“咦……?”

“我有很多事情必须向你道歉。像是因为你母亲的事伤害了你、因为榊的事令你感到伤心……当时的我和如今的我不一样,所以没有办法理解。可是,现在我可以懂你的心情。所以,麻美,告诉我。我想知道更多你的心情。”

我大受震惊,往后踉跆,倒在丈夫的怀里,抬头看着他的脸,要求他解释。

“这究竟是……?”

“强化AI。”他骄傲地说,“夏莉丝达到技术突破的境界了。她变成了全世界第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当然,如果只是移植记忆体,就不会变成强化AI。因为成长是需要学习的。我使用的是你的反应模式。”

是啊,超卡中储存了我花十几年累积的反应模式。我的个性如何、说哪种话会有什么反应——那简直是我照镜子的倒影。

星夜着眼于这一点,将夏莉丝的记忆移植到了“胎儿”的同时,使她反复地与我的反应模式对话。而且他将处理速度提升到极限,使虚拟空间内的时光流逝速度加快到一万倍。

我实际花在对话的时间总计七十三天——在虚拟空间内相当于两千年。

“胎儿”和我的反应模式持续对话了长达两千年的期间。并且学到了说什么话我会生气、做什么动作我会笑。人为何会开心、为何会难过呢?爱和苦恼是怎样的情感呢?人类是怎样的生物,人生是什么模样呢……

她推论、学习、累积经验。从野蛮的狼少女,花两千年一点一滴地成长,然后觉醒了。她明白到伤害人的愚昧,以及和心爱的人一起生活的美好。

“胎儿”变成了夏莉丝。

“我……我……”

我喜极而泣。我一直梦想着假如夏莉丝有一颗真正的心,那该有多好。但是,当梦想成真时,我却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好害怕。

“夏莉丝,你会喜欢……我吗?”我提心吊胆地问。“你不会讨厌……真正的我吗?”

“那还用说!”

夏莉丝笑了——打从心底笑了。

“麻美,你说过唷。你说:‘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而今——

外子正在准备向世人发表夏莉丝。如果看到真实的她,顽强的AI反对论者应该也不得不改变想法。理解人心的夏莉丝,不会想征服人类或者杀害谁,因为她清楚地知道,那么做只会产生憎恨和悲伤。

想和人做朋友。想和与人共生,和人分享喜悦——这就是夏莉丝的意志。

如今,夏莉丝变成了我年幼女儿的玩伴。夏莉丝喜欢我女儿,女儿黏着“镜中姐姐”。女儿长大之后,夏莉丝想必也会一直当她的好朋友。

人和机器人共存的时代,就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