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蛰始,万物生

初春的第一声惊雷落下,雨点如流星般淅淅沥沥砸下来,遥远的天幕渐被遮掩不可见。

庭院深处,雨打杏花稀,散落一地春色。

扎着双髻的少女趴在窗前小案上,盯着雨幕,满怀心事。

“去宫里见了娘后,外翁外奶一定要回来吗?就不能一起留在京城吗?”

正在收拾衣物的银发老人听了这话,笑着走过来,“医馆和学堂不能没了人啊。”

说着将手里的披风搭在她身上,“春雷始,万物生。惊蛰时节最是乍暖还寒,别只顾着看雨,若是惹了风寒怎么好。”

“日后虽说你要在你父母身边了,但宫墙大院虽然人多,却不见得能好生看顾你。你自个儿要学会照顾自己,知道吗?”

章翘拢了拢披风,沉沉应了一声。

看出她的失落郁闷,杨芸娘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笑着安慰她,“别怕,我和你外翁会送你入宫,亲自带着你见了父母才离开。”

“京城在北边,比起渝州来,是要热些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又去整理那些衣物。

章翘抿了抿唇,看着外祖母忙碌的身影,几度欲言又止。

“外奶……”

“老夫人,段大人请您一见。”来人披着蓑衣冒着雨前来,显然是有急切事的。

“芝芝别一直看雨了,去睡一会子罢,等雨停了咱们就要启程了。”说完,她出了门,渐渐消失在漫天春雨中。

庭院前头,章丘生正与段戎说着什么,桌案上摆着一封鎏金镶边的信封。

杨芸娘一来,便见夫君的脸色不好。

“怎么了?”

“芸娘,我们……不进京了。”章丘生面色僵直,努力挤出个笑容,“其实不去也好,山高路远,我们俩这身子骨,也受不住。”

雨下倾盆,院子里经年的老树被风雨催逼着,弯了腰,折了骨。

“时日不多了,二位快些为公主准备行囊罢。”段戎说完,布满老茧的手指磨搓着剑柄,而后一言不发离开,挺拔的身躯扎进了倾盆大雨中。

“这是何意?为何不进京了?”杨芸娘皱着眉头问着,拿起那信来瞧。

不过看了几行字,她就气得险些栽倒。

“这么些年,我们两个老的便罢了,芝芝是她女儿,长这么大,她不说看一眼,连句问话也没有。”

她眼睛发红,“如今眼看着皇后娘娘要招芝芝回去做养女,她倒慌了,还叫我们教导芝芝莫要与皇后亲近,她怎能这样!”

章丘生拍着她的肩膀,无声地宽慰她。

“陛下宠爱景贵妃,谢皇后病重,宫中大权全由贵妃把持,舒儿是景贵妃的人,自然偏着景贵妃,与皇后不睦。”

话虽如此,可只要想到女儿一心为着私欲,不顾外孙女的安危,他还是不免心寒。

“其实她说得也对,她能入宫也是陛下顾念咱们昔年的救命之恩的缘故……”章丘生叹气,“罢了,不去便不去罢。不论如何,她总归是芝芝的亲生母亲,待芝芝入了宫,唯有她能护着。”

门外,章翘站在檐下,听着外祖父母的对话,眸光渐渐沉了,眼中顷刻间散发的冷意半点也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女。

她提裙轻脚离开,好似从未来过一般。

村头有座小院,本是村长所居,如今给了段戎几人暂住。

傍晚时分,房门被轻轻敲响,段戎一见来人,不免震惊,“公主!”

外头还下着雨,她撑着伞站在漫天雨幕里,明明是瘦弱小小的一个,穿着也并不华丽,可她身躯挺直,目光凛然,叫他下意识僵直了身子。

“公主怎么来了?雨大,你先进屋。”

他忙侧身要请她。

章翘摇头,没动。

“我问你几句话就走。”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叫人觉得严肃得厉害。

他不由自主站直了。

“公主要问什么?”

“当年我母亲是否自愿入京为妃?”

如冰箭般的雨点儿拍打着伞面,他只看得见她挡在伞下的眸子,冷得逼人。

段戎惊讶,“我原以为公主会问章嫔的近况。”

或者问,这么些年,亲生父母为何不认她。

她不置可否,只是看着他,眸光深邃,像是冬夜无星的天幕,黑沉冷寂得像是能将人吸进去。

段戎压了压心神,正色道:“宫里传出的消息是,章嫔未婚先孕,困于流言,不忍父母苛责,才无奈上京,于广济寺偶遇外出祈福的陛下,陛下感念旧恩,迎其为婕妤,后诞下八皇子后,晋为嫔……”

说到此处,他有些怜惜地看向这位自出生起就不见父母的公主。

比起那位同父同母的弟弟八皇子来,公主流落在外……着实过得凄惨了些。

“困于流言,不忍父母苛责……”

这样的说词,叫人听来便为她委屈不忿,章翘沉吟着,想起探知道的一些往事,突然就笑了。

“难怪……”

难怪什么?

她没说,只是眼里意味不明。

段戎想了想,问:“公主要听实话吗?”

他总觉得,眼前这位还未册封的帝女,比寻常早慧的孩子还要知事得多,或许会更愿意听真话。

章翘再次摇了摇头,道了句“多谢”。

撑着伞入了晦暝风雨中。

大雨滂沱,吹面而来的风夹着雨打湿了裙角,却掩盖不了她的风华,缠不住她的脚步,于泥泞路上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一路往前方去……

直到再也看不清她半分影子,段戎才回过神来,怔怔出神。

宫里是吃人的地方,有章嫔这样的娘亲,公主入了京,真能安全无虞吗?

*

出发那日,雨并未散尽,朦朦胧胧的细丝遮盖了漫山遍野的杏花,林雾氤氲中,她坐上了入京的鸾驾。

“到了京城,芝芝要听你娘亲的话,知道吗?”

章丘生做了大半生的学堂夫子,严肃端方了几十年,可面对外孙女,总是连语气都软和了下来。

“知道。”

她乖巧地应了,灵魂都是近三十岁的人了,本不想哭的,可一想及上一世的事情来,眼里忍不住含了泪。

外祖母杨芸娘将手中的包袱递给她,眼里尽是不舍,嗓音哽咽,“你走得急,便只做了这些。等过些日子我多做些衣裳,托人给你送去,你在京城,要好好的。”

她拉着外孙女儿的手,一字一句嘱咐,“还记得我昨晚上说的话吗?”

杨芸娘与章丘生不同,她深知自己女儿很靠不住,若是章翘一味依赖章舒,必是讨不了好。

“谨言慎行,不轻信。我都记得。”嗓音青涩,却很是坚韧。

“好孩子。”杨芸娘涩然,“你暂且跟你娘一些时候,等我与你外翁将这边的事情了结了,便去京城寻你。”

夫妇俩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她,所以早已做好了打算,只等将学堂和医馆的事情安置好了,便入京去。

到那时,便又能团聚。

章翘霎时便红了眼睛。

前世此时,便是她与外祖父母的最后相见。此后数年,再不得见亲人容颜,等外祖父母亡音传到时,她已孤身远上和亲,连外祖父母最后一面也不得见。

她扬起脸,哽咽着露出笑,“好,我等着外翁外奶。”

此去山高路远,下一次见,不知是何年。

不过,上天既然给她机会重来一次,她必倾尽全力,护外翁外奶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