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顺水推舟
四日后,悦来客栈。
临近立冬,日头已弥足珍贵,晌午后,清澈得都映照出丁达尔效应的灿烂阳光,正好倾洒在悦来客栈门前。
杨戈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家客栈门前的摇椅上,一手把着歪嘴茶壶,一手拿着一本王江陵亲手批注过的《庄子》,专注的一字一句默诵着,心神仿佛又一次穿越了时空,去到一千八百多年前,与那位诸子百家中著名的咸鱼一起,破衣烂衫的枕着顽石、翘着二郎腿躺在小溪边上,悠闲的抖着腿高呼:‘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一锅炖不下,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需要两个烧烤架……’
或许是咸鱼之间的共鸣,他近几个月内粗读了诸子百家,大都能理解却不敢苟同,少数不能理解却大为震撼。
唯独《庄子》一书上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看庄子的许多主张和观点,都仿佛照镜子一样,许多先前他自己感觉拧巴和纠结的观点和情绪,在看这本书的过程中忽然就理顺了,时常有种‘哦,原来我是这么一回事’的醍醐灌顶之感。
他觉得自己的人格非常接近庄子,但又没有庄子那么通透与豁达。
他通过《庄子》一书认知到的庄子,是一个已经从有情开悟到近乎无情的存在,在庄子的绝大多数观点当中,都透露着一种“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清冷感……
形象点说,在庄子的认知中,整个世界都好比是一场大型舞台剧,其他人只能看到这场舞台剧本身的光鲜华美布景,而庄子却能看到这场舞台剧背后的钢丝威亚、灯光道具,虽然他自己也时常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但这并不妨碍他看穿这场舞台剧的本质。
以至于他对于生死、情义,都产生了一种清醒到近乎无情的认知……比方说庄子的某位友人逝世,在这位友人的亲友为其离世而痛哭流涕、呜呼哀哉的时候,庄子能以一种恭喜舞台剧演员杀青的超然心态,兴高采烈的前往道喜。
庄子认为,人老病死都是自然规律,是道,既然是自然规律是道,那么就应该是一件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事,那就不应该感到悲伤而应该感到高兴……
杨戈觉得他这辈子都达不到那种清冷的境界,他也不想达到那样的境界,因为那是庄周,而他是杨戈。
杨戈就是那个既憧憬逍遥游世、又喜欢红尘烟火气,既向往空谷幽兰的遗世独立、又渴往三五知己喝酒吃肉吹牛逼,顶着一张二十出头的面容、内里却装着一颗四十多岁的苍老灵魂,生活在处于中央集权制度下的大魏、却拥有一脑子现代思想的拧巴老男人。
抽离了哪一点,都不是他杨戈……
“二爷。”
就在杨戈看得入迷的时候,跳蚤畏畏缩缩的出现在了他的身畔,低声呼唤道。
“啊?”
杨戈迷茫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看清楚来人是跳蚤后,漫不经心的:“是跳蚤啊,怎么了?”
跳蚤蠕动着嘴唇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江西那边有消息……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命丧……命丧长江。”
“你说谁?”
杨戈的瞳孔骤然一缩,冷厉之气若三九寒风扑面而来,惊得跳蚤猛地一个寒颤,整个人一下子就绷直了。
杨戈缓缓合上书本,低声重复道:“你刚刚说谁没了?”
跳蚤连忙重复道:“回二爷,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乘船前往江淮,遭遇行刺,魂归九幽……”
杨戈合上眼睑:“确定吗?”
跳蚤轻声道:“卫公公的尸首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不日就将途径路亭……我们楼外楼的消息只是稍微快了西厂一步。”
杨戈沉默许久,才开口轻声问道:“是什么人做的?”
跳蚤慎重的思索了片刻,答道:“回二爷,暂时还没有确切的结果。”
杨戈抬眼看了他一眼:“连个怀疑的人都没有?”
跳蚤连忙点头道:“怀疑的人自然是有的,但这种事,若无确切证据,小的哪敢张口胡言乱语……”
‘您自个儿是啥人您自个儿心头没点数吗?’
他心说。
“很好!”
杨戈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悲意和怒意,轻声道:“有了结果,第一时间告知我。”
说完,他强迫自己重新拿起膝上的书本翻开,但杵在他身边的跳蚤却犹犹豫豫的迟迟没有走。
杨戈扭头过看他:“怎么了?还有事儿?”
跳蚤紧张的咽了一口唾沫,犹犹豫豫的说道:“二、二爷,还有件事,小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杨戈强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呗,我是那种胡乱找人撒气的人吗?”
跳蚤看了他一眼,再次咽了一口唾沫低声道:“西厂的番子们只找到了卫督主的身躯,未找到卫督主的首……首级。”
“咔嚓。”
摇椅的扶手被杨戈捏碎了,但他却笑了出声:“很好,老卫战战兢兢的混了大半辈子,连做好人都做得提心吊胆、瞻前顾后,结果小头小头保不住,大头大头也都没留住……好好好,好的很呐!”
跳蚤杵在他身畔不停的擦汗,一声都不敢吭。
杨戈呼出一口气,强忍住怒气,挥手道:“行了,你玩儿你的去吧,有消息通知我……”
跳蚤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是是是,有了消息小的一定第一时间向您禀报。”
他转身轻手轻脚的走回客栈里,越走越快,回到天井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背心已经湿透了。
正在搓麻将的萧宝器见了他仓皇的模样,好奇的问道:“出啥大事啦?瞧你这一脑门的汗……”
跳蚤抹着额头上的汗迹,看了看萧宝器,再看了看麻将桌上的流氓,一时间没有开口。
萧宝器见状,垂下眼睑:“不能说就算啦,这一圈儿马上就打完了,你接风……”
跳蚤沉吟了片刻后,低声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西厂厂督卫衡卫公公死了。”
“西厂?还厂督?”
萧宝器纳闷道:“番狗死不死,和咱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你们楼外楼还做朝廷的生意?”
桌上的流氓和狗屎等人也都齐齐点头。
跳蚤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要不怕挨揍,声音尽可再大点儿!”
萧宝器愣了愣,回过神来挑起一根大拇指往客栈门口方向捅了捅:“……有关系?”
跳蚤点着头低声道:“当年二爷在杭州监斩那帮贪官污吏的时候,就是卫公公给他老人家打的下手……而且据我楼外楼所知,当年三大粮商一案,二爷与杨天胜杨天王摸进钦差别苑,也是这位卫公公放了他们兄弟二人一马。”
“交情……不浅!”
萧宝器蓦地坐直了身躯,目不转睛的盯着跳蚤认真的问道:“谁做的?”
跳蚤也盯着他,然后目光慢慢转向同样一脸疑问的流氓:“目前,我楼外楼也尚未查到是谁做的,不过,嫌疑人左右跳不出明教、白莲教、五毒教三家,我们兄弟一场,莫怪我没提醒你们,趁早问问各自家里,看看这事儿和自家有没有关系,如果有,赶紧想办法弥补……二爷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卧槽……”
萧宝器的嘴蓦地张大,紧接着连忙向跳蚤抱拳道:“谢了兄弟,无论这事儿与白莲教有没有关系,此事我萧七都必有厚报!”
流氓也赶紧拱手道谢:“没说的,你跳蚤能跟哥几个说这个,绝对是拿我们当兄弟,这个情分,我牛猛记下了!”
二人说着就站了起来……
狗屎一脸茫然的看着二人:“不打了?这一圈儿还没打完呢!”
萧宝器:“还打个球啊,再打下去,二爷就该把我们哥几个当麻将挫了!”
流氓:“你就别墨迹了,赶紧回去传信去……他娘的,总坛那群脑子被驴踢的臭傻逼,可千万别吃饱了撑的整这种幺蛾子啊,会死人的!”
萧宝器:“你怕个屌啊?你们明教好歹还有杨天王在,能和二爷说得上话,白莲教那群喝符水都他娘喝出癔症的神经病本来就和二爷不大对付,这回要再惹上二爷,不死都得大残!”
二人心慌意乱的低声相互吐槽着,快步出门去。
门口,杨戈一动不动的看着手里的书本,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卫衡那张笑得跟朵**似的老脸……
有的人就是这样,他在的时候没觉着他有多重要,甚至还嫌弃他有些烦人、有些碍眼。
可冷不丁一下子没了那家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家伙好像还挺重要的。
卫衡……可以说是杨戈打过交道的众多官家人里,唯一的老好人。
那老货和大多数官家人一样,心头也有着规矩和敬畏。
但在不违反他的规矩和敬畏的前提下,他是愿意力所能及的去做一些他认为对的事的。
当年三大粮商一案,最后若不是卫衡顺水推舟推了一把,他那把火是烧不到三大粮商身上的。
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当时卫衡心怀正义放了他杨戈一马,可能也就没有后来的杨二郎了……
杨天胜有明教和他爹杨英豪做后台,他若失手被擒,或许能没事。
但他杨戈当时真可谓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卫衡只要稍微心狠那么一点点,将他打杀了也就打杀了,跟杀只鸡无甚分别。
沈伐?
如果他杨戈是以刺杀钦差的刺客尸首形象出现在当时的沈伐面前,那厮保准会一推四五六,绝对不会因为他杨戈去和身为大内密卫的卫衡叫板。
后来的江浙贪污窝案也是一样,同样是身为熙平皇帝密使的卫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他杨戈才能顺利的将那些草菅人命的江浙贪官污吏送上刑场……
但凡卫衡那时候有一丝借机敛财的念想,专权一些、强硬一些,他杨戈其实能做得也不多……那时的杨二郎还没有和朝廷叫板的底气和决意,熙平皇帝的密旨一出,哪怕他手里就攥着所有江浙贪官污吏草菅人命的确凿证据,也只能捏着鼻子放人。
还有后来的六司联合执法,若不是卫衡和沈伐联手护住了悦来客栈一家老小,说不得老掌柜一家早就被东厂那个死太监给害了……
这么下细一琢磨,杨戈才发现,自己没少欠那老货人情啊!
‘顺水推舟、顺水推舟,推了一辈子,临了临了自个儿栽在了顺水推舟上……’
杨戈极力回想最后一回见着那老家伙的场景,却发现最后一回就是年节时那老家伙带着封侯的圣旨去柴门街那回,而自己当时非但没有给他好脸色,还连饭都没留他吃一顿。
后来那老家伙南下江浙,督办内廷三司围剿五毒神教之事,打路亭经过都没来客栈盘桓片刻,想必也是觉着他杨戈从未拿他卫衡当朋友吧……
杨戈记得,有人说过,人与人之间最大的遗憾,就是最后一面不曾好好告别。
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对不对。
他只知道此刻心头难受的紧。
说想哭一嗓子吧,好像又没到那个份儿上。
说无足轻重吧,又真没有那么轻描淡写……
总之就是一想到再也见不到那张笑得跟朵**似的老脸,他心头就堵得厉害。
“二哥、二哥……”
赵渺白嫩嫩的小手在杨戈眼前使劲儿晃悠。
杨戈终于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抬眼看到赵渺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一脸好奇的模样,强笑道:“咋了?”
赵渺:“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在想啥呢?书都拿反了。”
她伸出小手,将杨戈手里的《庄子》倒转一圈,塞回他的手里。
杨戈看了一眼手里的书本,尴尬的笑道:“没啥,就是走神了……”
赵渺挨着他坐到客栈门前的台阶上:“是不是出啥事儿了?我刚看到萧宝器和流氓他们跟做贼一样的翻窗户偷溜了……”
杨戈眯了眯眼睛,嘴角勉强的笑意陡然转冷,他轻声安慰道:“别瞎操心,真没啥事儿。”
赵渺狐疑的盯着他:“那你方才在想啥?那么入神?”
杨戈垂下眼睑,低低的呢喃道:“方才啊……我想起了一位远行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