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肝胆相照
庞大的船队,按纤夫们整齐有力的号子声中,徐徐驶入蓟州码头。
码头等候已久的蒋奎,伸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就见一杆杆镀了金似的“杨”字商旗,在稻穗般金黄阳光中猎猎飞舞……
“来了!”
他急促的敲了敲身侧的四方桌,坐着喝茶的雷横、刘猛二人,连忙放下茶碗,起身跟上蒋奎的步伐,迎了出去。
一条条大船徐徐靠岸下碇,码头上等候多时的力夫们抬起沉甸甸的跳板就一拥而上,无人招呼却乱中有序,没有发生任何平日里抢客抢生意的推嚷显现。
吴二勇站在船舷边上扫视了一圈,瞧见栈桥上立着的雷横、蒋奎、刘猛三兄弟,当即纵身一跃跳到栈桥上。
“吴管事,好久不见!”
蒋奎笑吟吟的上前抱拳拱手。
吴二勇连忙避开,抱拳回礼:“蒋总兵,您太折煞小的了!”
末了又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的说道:“我们大当家的来了……”
蒋奎惊讶的一扭头,就见到一道白衣银冠、卓尔不凡的挺拔身影,一个踮脚一步跨过三丈远,轻轻落在了栈桥上……落地悄无声息,木板栈桥纹丝不动。
望着他这一踮一跨,蒋奎与雷横的眼眸都本能的缩了缩。
“可是蒋总兵当面?”
白衣人上前,笑吟吟的抱拳拱手道:“在下李锦成,久闻蒋总兵大名,今日终于得见,果真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蒋奎心下惊讶暗道了一句‘他竟然亲自来了’,面上堆起笑容,热情的上前拱手还礼:“李大当家大驾蓟州,为何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俺们兄弟三人也好准备准备……”
“蒋总兵太客气了,我也是静极思动,临时决定随船过来瞧瞧,再说了,咱们自家人何必在乎这些虚礼?”
李锦成拱着手笑道,末了目光转向蒋奎后方的雷横与刘猛,故作疑惑的问道:“这二位前辈是……”
蒋奎连忙转过身:“且容某家介绍,这位是俺兄长,闾山大当家的‘混江龙’雷横,这位是俺兄弟闾山五当家‘插翅虎’刘猛。”
“哦,原来您就是雷大当家的。”
李锦成笑着上前,拱手行礼:“久仰大名,说起来咱们还真有缘分,您的诨号与家父再世时的诨号,只有一字之差。”
雷横客气的笑着回礼:“区区匪号、不足挂齿,倒是李老当家的‘一杆银枪镇三江,不是猛龙不过江’的名号,雷某初出茅庐那几年,便如雷贯耳。”
李锦成笑着轻叹了一口气:“可惜啦,家父寿数不高,无缘得见雷大当家的,否则你们应当有的聊!”
雷横也惋惜的颔首:“缘悭一面,确实可惜!”
李锦成再转过头看向刘猛,笑意稍减:“见过刘五当家的。”
刘猛亦平平淡淡的还礼道:“李大当家的客气了,我们兄弟在城内略备薄席,还请李大当家不要嫌弃边关饭食粗劣,赏光一叙。”
蒋奎看出了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一拍额头笑着打圆场道:“看俺这脑子,快快快,李大当家的快里边请……”
李锦成笑着一伸手:“蒋总兵请、雷大当家的请……二勇,这边就交给你了,你把数目和蒋总兵的弟兄交割清楚,哪些是二哥筹措的,哪些是杨堂主的筹措、哪些是项大少的筹措,一四六九点清楚!”
吴二勇:“是,大当家的!”
四人客套着往蓟州城内行去。
不多时,四人在蓟州城内最大的酒家雅座之内落座。
“蒋总兵再这么客气,我可转身就走了……”
李锦成拿起面前的酒碗背过身去,笑着避开蒋奎手里的酒坛子。
蒋奎大笑着坐回椅子上:“得得得,都是爽利人,咱就不讲究啥主客那一套,尽管吃尽情便是……店家,再取三瓮酒来!”
堂下小二哥高声回应道:“客官稍等,马上就来!”
李锦成这才回过神,将酒碗放回桌上:“这才像是自家人喝酒的样子嘛!”
“说来惭愧!”
蒋奎笑着摇头:“我兄弟三人多得你们兄弟几个襄助,至今却都不曾南下去访过你们兄弟几个,实在是没礼数!”
雷横提起他面前的酒坛,给自己满上满满一大碗酒,举起来示意道:“雷某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这一碗,雷某敬李大当家的。”
说完,不待李锦成反应,他仰头就端起酒碗一口饮尽。
李锦成看了看自己面前空空如也的酒碗、饭碗,再往雷横脚边的酒坛方向看了一眼,无奈的端起一盘冷切熏兔肉:“雷大当家这的确不怎么会说话,这酒都还没上来呢,让我咋喝……罢罢罢,以肉代酒,敬雷大当家的一盘!”
说着,他端起面前的兔肉,仰头往自己嘴里扒拉了一大口,面目狰狞的大口咀嚼。
三兄弟连忙起身相劝,席间紧绷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适时,店家也终于将酒送了上来,有了酒充当润滑剂,席间的氛围越发融洽,不一会儿就开始称兄道弟。
“李老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此番亲自北上,到底怎么个事儿?”
蒋奎面红耳赤的一手摩挲着络腮胡上的酒液,一手大力的拍着李锦成的肩头:“莫扯那静极思动的犊子,俺们哥仨虽久居关外,但江湖上的事儿,俺们哥仨也略有耳闻,若是有那马高镫短的地儿,你千万莫兜圈子,尽管直说便是,不管要人还是要刀子,都是小事一桩,喝完这顿酒,俺们哥仨就可以随你南下,草翻那群跟你们连环坞抢家业的啥啥啥锦帆贼……”
刘猛小声提醒道:“是锦帆坞!”
“那不重要!”
蒋奎一拍酒桌,反手一挥:“管他是锦帆坞还是锦帆贼,总之敢把爪子伸到咱连环坞的地盘上,俺们就不是答应,是砍成一百段还是剁成肉糜喂狗,老弟你说话,哥哥们去办了他!”
对面的雷横也端起酒碗示意道:“老二话糙了点,但理儿是这个理儿!”
李锦成抹了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心头琢磨着,二哥那一身匪气,是不是打这哥仨身上传下来的?
“三位老哥哥的情义,锦成铭记于心!”
他哭笑不得的四下拱手:“不过我连环坞和锦帆坞那点小打小闹,就不劳烦三位老哥哥了……”
“嘭。”
蒋奎一巴掌拍得酒桌上碗碟齐跳,而后横眉竖眼的粗声粗气说道:“你看不上俺们兄弟?”
李锦成连忙拱手:“哪里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嗨,都是自家人,我就开门见山、实话实说,有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老哥哥莫多心。”
“说话说吧,就我们连环坞和锦帆坞的那点争端吧,也就看着是热火朝天,真要摆平他们,都不劳二哥出马,我和杨老大、项大少任中去两个,一夜就能推平他们!”
“老弟之所以留着锦帆坞跟他们慢条斯理打对台,既是想自个儿争口气,也是想让底下的小的们都自个儿争口气,昂首挺胸做人。”
“我们哥四个平辈论交,也都是刀枪箭雨里滚出来的生死兄弟,若是事事都求着他们帮忙,就算他们不会因此看轻了我,我自个儿也会看轻我自个儿,长此以往,这朋友还怎么做?”
“我没几个好友,他们也没几个好友,我们都还想着这交情能打我们这一辈儿往下传,就连环坞那点家当,不值当坏我们兄弟四个这份儿交情!”
“我此番北上,也真没别的意思,就是二哥最近常和二勇念叨起几位老哥哥,说你们在关外插旗不容易,这马上又有几批东瀛仆从军送到你们上手,后边粮食和生活用品肯定是紧缺,这阵子草原鞑子又蹦跶得欢实,朝廷肯定马上就要控制边关互市,得想想法子先给你们弄些粮食和生活用品过来,不能让你们流血又流泪。”
“这不眼瞅着马上就又要入冬了么?小弟才寻思着抓紧时间过来看看几位老哥哥都还缺点啥,我们那边也好抓时间筹措,看看能不能赶在入冬之前给你们送过来,免得这个冬天难熬……”
“对了,二哥还说了,你们那边的老弱妇孺,也趁着眼下赶紧送进关,要是辽东这边没办法安置,就跟着我们的船南下,我们去想办法安置,后头一开打,再想送人进关可就麻烦了,你们被老弱妇孺拖累着,也没办法一门心思的跟鞑子干!”
酒桌上的哥仨愣愣的望着李锦成,脑子怎么都转不过来这个弯儿……就好像被天上落下的大馅饼,给砸晕了!
李锦看着他们没有焦距的眼神,忍不住抬起手在蒋奎和雷横眼前晃了晃。
蒋奎陡然回过神来,一把抓住李锦成的手,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雷横也忍不住问道:“杨二郎做这些事,图个啥?”
不怪他失礼,而是他活了大半辈子,都没遇到过这种人、这种事……
“图个啥?”
李锦成也被他问的怔了怔,末了忽然笑了,笑得还有些桀骜。
他再次朝着哥仨抱拳:“恕老弟说话耿直,要是有不中听的地方,老哥哥们别往心里去……我以为,你们可能是在边关待得太久了,根本不知道,‘杨二郎’这三个字在北方武林、在南方武林,在整个大魏都代表什么!”
“只要二哥要肯开口,就是要裂土封王,只怕皇帝都千肯万肯!”
“只要二哥要肯开口,武林盟主的位子,南北武林得求着他坐!”
“他就是想做皇帝,当初只要在东瀛不回来,又有谁人奈何得了他?”
“他能图三位老哥哥什么?”
“说得更直白点,三位老哥哥有什么值得他图的?”
“权?钱?土地?还是武功、美人?”
“他不过只是想让老朋友都能过得好一点,他只不过是想让天下人都能过得好一点……”
“你们不拿他当一盘儿菜,二哥可是真心实意拿你们当半个师父对待。”
说是让哥仨别往心里去。
但他这一张口,却是字字句句都往哥仨心窝子里戳。
偏偏哥仨还连一句辩解的言语都说不出口。
实话说,虽然江湖上关于杨二郎的传言,越传越邪乎。
但他们哥仨毕竟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杨戈了,是真摸不清楚杨戈的武功到底多高,对于杨二郎那天下第一的名头,他们也一直都持怀疑的态度,觉得那是楼外楼在捧杀杨二郎。
毕竟……杨二郎的武功,可是他们哥仨传的啊,旁人不清楚杨二郎到底练了多少年的武,他们哥仨还能不清楚吗?哪有人短短四五年时间,就能从一介白身练成天下第一啊?
那明显不武学啊!
但杨二郎他们多年没见,杨二郎他们哥四个里最弱的李锦成,他们如今是见到了。
就方才李锦成在码头上那轻轻松松的一踮一跨,哪怕是哥仨中武功最高的雷横,都不敢说稳胜李锦成。
一时冷场。
好一会儿后,饭桌上话一直最少的刘猛,陡然站起来一把提起身畔的比人头还大的酒坛子,冲着李锦成示意:“是俺们哥仨坐井观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一坛,俺敬李大当家,也敬‘中神君’杨二爷!”
说完,他提起酒坛子仰头便如牛饮水。
蒋奎和雷横看了看豪饮的刘猛,张了张口,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实话说,背地里,他们哥仨最不服杨二郎那震天响名头的,就是刘猛。
毕竟,当年他也和杨二郎不相上下、棋差一招过……
李锦成目光冷淡的看着刘猛仰头豪饮,直到他一口气喝下半坛酒后,他才一言不发的起身提起身畔的酒坛子,仰头大口大口的往嘴里灌……
蒋奎和雷横见状,连忙站起来,一个劝刘猛、一个劝李锦成。
“好了好了,意思到了就行……”
“自家人,话哪儿说哪儿丢……”
刘猛和李锦成挡开二人来抢酒坛的手,梗着脖子强行将坛中酒一口喝尽。
片刻后,二人都面红耳赤的倒立着空酒坛,如同斗鸡一样大眼瞪小眼!
“啪。”
两只酒坛同时在地上摔碎,二人异口同声道:“小二,拿酒来!”
蒋奎和雷横见状,齐齐扑上来强行将梗着脖子的二人按回椅子上。
“好了,既都说了是自家人,那就谁都别往心头去!”
蒋奎强行岔开话题:“李老弟,咱说正事儿,你们哥几个那边,能凑到多少粮食?”
李锦成醉气熏天的摇头:“先别管我们能凑到多少,先说雷老哥这边需要多少!”
蒋奎和雷横对视了一眼,有些为难的低声道:“你方才说的的确是实情,俺已经接到了限制边关互市的公文,往后每一笔大宗货物,进出关卡都将由专人经手,连俺都不能再插手……闾山那边的缺口,很大,等到那支仆从军送过去后,更大!”
“甭管缺口有多大,老哥哥只管说数儿!”
酒意上头的李锦成没有再客套,直接大包大揽道:“只要雷老哥能保证我们送来的每一粒粮食,都不会落到鞑子手里;只要雷老哥能保证我们送来的每一缕线头,都会穿到杀鞑子的好汉身上……就是要五十万石粮食、五十万匹绢布,我们哥几个也会想方设法给你们弄过来!”
“要不了那么多、要不了那么多……”
雷横都被他的口气给惊到了,激动得摇晃的手都在发抖,大有种‘打了一辈子仗都没碰到过这种富裕仗’的惊喜到窒息的感觉:“眼下俺们山上一月消耗粮食不过四五百石,弟兄们都苦惯了,就算有了细粮,还是舍不得吃,平日里都是两把米混一锅野菜、草根熬成糊糊果腹,能有两三万石粮食,就够我们山上过个肥年了,后边那些东瀛仆从军过来,有个三四万粮食也够他们造了,俺们自家弟兄都吃糊糊果腹,他们没道理吃得比俺们自家弟兄还好吧?”
听到他的叙述,李锦成酒意都清醒了几分,他扶着饭桌挣扎着坐直了,正色道:“二哥做这些事,就是不想看到这个,往后咱自家弟兄该吃尽管吃,这些粮我们是拿钱买的干净粮食,不是从老百姓手里搜刮来的民脂民膏,用不着这么省……哦,对了,买粮的钱都是从东瀛抢的,这也算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说着,饭桌上的四人都笑了起来。
李锦成接着说道:“眼下已经是九月初了,我们会赶在立冬之前,先期筹措十万到二十万石粮食送过来,后边就得看看今年的冬雪大不大了,要是运不了,就得等到明年开春了,哥哥们这回回去,就可以想想该怎么囤积这批粮食了。”
“恕小弟再多嘴一句,我们弄过来的粮食,咱们自家弟兄们怎么吃都不打紧,若是不得已一把火烧了也不可惜,千万千万别落进鞑子手里,二哥最烦这种破事,要是让他知晓他真金白银买来的粮食进了鞑子嘴里,他得气得背着刀出关大开杀戒。”
“他这几年东奔西跑的也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至今还连个家都没成,就让他少糟些心吧……”
雷横听到这里,端起酒碗郑重的一句一顿说道:“俺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有一粒粮食从俺手里落进鞑子手里!”
李锦成挣扎从蒋奎那边抢过酒坛,给自己斟上一碗酒,仰头灌了下去。
蒋奎看着他这摸样,沉默了片刻后说道:“让俺们哥仨也替你们哥几个做点事儿吧,不是买卖那意思,就是你们哥仨都把事做到这份儿上,俺们要不做点什么,这心头不得劲儿!”
雷横搁下酒碗,重重的一点头道:“对,俺也是这意思!”
刘猛接口道:“要不然,还是俺们兄弟三个带人南下,去把那啥锦帆坞掀了吧,俺们刀快,保管没人知道事儿是俺们兄弟三个做的!”
蒋奎:“好主意!”
雷横:“好主意!”
“这不行、不行……”
李锦成摇头如拨浪鼓:“让老哥哥们插手,这事儿就不对头了,咱们的交情也不对头了,不行不行!”
蒋奎一拍酒桌:“那你总得给俺们兄弟三个指条路走吧?你们是肩上跑得马的好汉,俺们兄弟三个也是拳上立得人的爷们儿!”
“要不……”
李锦成思来想去许久,低声道:“就拜托老哥几个设法弄一批牛羊进关吧,二哥啥都不好,就好个口腹之欲,他又不乐意为了自己那点口腹之欲去祸害老百姓的耕牛,次次都得碰运气!”
蒋奎摇头:“这种捎带手的事,不值当摆到咱爷们儿的酒桌上来说!”
雷横:“俺回头就领着弟兄们去干几票,草原天大地大,要多少牛羊都有!”
“那我属实是想不到还有啥了……”
李锦成摊手:“我们是真的啥都不缺,就算有缺的,草原那些草头王也肯定给不了。”
蒋奎一摆手:“那俺不管,你再想想!”
雷横:“对,你再想想……”
刘猛:“要不然,还是俺们兄弟三个去掀了锦帆坞吧?多弄几条船,运粮也轻松点不是?”
李锦成:……
他捂着脑袋头疼的思来想去很久,终于想到一个点子,试探道:“要不,我送一批好手过来,劳烦雷老哥代我带他们去草原上开开眼界?我连环坞太平太久了,底下的儿郎都失了血性,像买卖人多过于像江湖客,我想领着他们争口气吧,可江湖上那点小打小闹你们也都知道,成不了什么气候,还得是关外的风雪磨砺钢口!”
雷横有些犹豫:“这……不还是占老弟你的便宜吗?”
李锦成正要再开口,蒋奎已经一拍酒桌:“就这么办,连环坞的弟兄们到了辽东,先去俺那儿摔打摔打,成器了再去闾山干绺子,俺保管就是兔儿爷来了,俺们都还你铁骨铮铮的汉子!”
李锦成大喜,端起酒碗:“那就一言为定,干!”
兄弟三个齐齐端起酒碗:“干!”
四只酒碗重重的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