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罪孽加身

周辅是个配得上杨戈好意的实诚人。

在杨戈点破了倭奴仆从军啸不啸营无足轻重,让他去协调倭奴仆从军各级武士、镇压啸营只是为了锻炼他的本质之后。

周辅并没有因为倭奴仆从军啸营无足轻重就放松警惕、摆烂看戏,反倒比之前更加用心勤奋,一连两三天没日没夜的带着翻译官巡营,安抚各级武士,并且积极向杨戈请教画饼折中、对立拉踩之术,竭力稳定营盘。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高明的画饼之术,也战胜不了恐怖直立猿的求生本能!

倭奴仆从军的营盘,终于还是在宿营但马国第五日入夜前放粮之际……崩盘了。

一名被自己的顶头上司掠夺了所有口粮的九等武士,带着麾下的十名奴隶,袭击了另一名九等武士,抢夺了他们的所有口粮……

他自以为做的隐秘,但当他们的帐篷里传出烹煮食物的香气时,周遭观望了许久也没等来华夏一级武士们干预的倭奴各级武士,终于关押不住心底那头饿红眼的野兽,拔出雪亮的钢刀,挥向了数日前还在并肩作战的战友。

杀声一起,便席卷了整个营盘。

到处都是歇斯底里的嘶吼哀嚎。

到处都是利刃切开血肉的闷响。

到处都是猪突狼奔的倭奴士兵。

刀枪碰撞。

旗帜倾倒。

帐篷燃烧。

有的倭奴抢到带血的粮食,都不敢烹煮便直接和着雪吞进腹中。

有的倭奴刚刚将粮食和雪吞进腹中,便被其他倭奴开膛破肚,死都没能做个饱死鬼。

还有的倭奴,不但没有抢到其他倭奴的粮食,连自个儿都成了其他倭奴的粮食……

这一夜,在残酷的暴力统治下建立起来的九等武士制度,非但没有分崩离析,反倒越发坚如磐石、坚不可摧。

因为底层的倭奴,唯有彻底遵从更加强大的武士、人数更加庞大的武士,他才能保护自己不成为其他倭奴锅里的粮食。

当雪球效应出现的时候,没有倭奴能置身事外……

镇不住!

完全镇不住!

周辅带着十二地支一连杀散了三支趁机兴风作浪的武士集团,非但没有控制住混乱的场面,反倒将他们自身推入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所过之处,周遭作乱的倭奴们都用一种非常危险的眼神偷偷观察他们,似乎是在衡量,自己的实力能不能够吃下这一支作威作福的华夏上官……

倭奴仆从军不是没有敬畏。

只可惜,倭奴仆从军敬畏的从来都不是直接管理他们的周辅等人。

更可惜的是,倭奴仆从军们都不脸盲,他们认得那张每回出手都被万千金光包裹、英俊如天神下凡的面孔。

作为军中宿将,周辅非常敏锐的察觉到了这股危险的气息,果断的放弃了试图镇压啸营的无用功,在十二地支的护持下退回杨戈的军帐周围。

结果等他掀开杨戈的帐帘时,他才赫然发现,西厂和绣衣卫的弟兄们早就挤在温暖军帐里,席地而坐的端着热气腾腾的肉粥小口小口的喝着,见到他进来,刘唐还高举着手里的粥碗笑哈哈的问他怎么才来……

他再看了看军帐中心支起的那一口比水缸还大、还翻滚着白色热气儿的煮粥铁锅,那种仿佛一步之遥便跨越了两个世界的梦幻之感,更加剧烈了!

当热浪裹挟着肉粥咸香的香气拍打在周辅脸上时,他就像是做了一个悠长的噩梦突然醒来那样,心头的焦急和煎熬一瞬间烟消云散,然后就觉得自己真傻,真的……

“喊累了吧?”

杨戈亲手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塞进他的手里:“自己找地方坐,等天亮就好了……放轻松些,你已经尽力了。”

他轻轻拍了拍周辅的肩头,撇过脸向他身后的十二地支和海盗翻译们招手:“还愣着做什么?都进来坐啊!”

十二地支和海盗翻译们拱着手鱼贯进入军帐内,心头也都萦绕着与周辅心头一样既荒诞又梦幻的感受。

帐帘重新落下,再度将温暖如春的热闹酒宴与外界嘶吼声惨叫声此起彼伏的冰天雪地隔绝。

一整夜,周辅都浑浑噩噩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当帐帘再次掀起,一尺反射着些许猩红之色的阴郁天光泄进军帐内,他忽然对杨戈说道:“二爷,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点?”

老爷天作证,他自己都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要问这个。

可他就是直不楞登的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的话音落下,军帐内一瞬间就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杨戈,似乎是在期盼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他们的确都需要一个解释。

哪怕这个解释不那么合理。

但只要有……

他们便能振奋起精神,继续前行。

杨戈从手中的孤本古籍中抬起目光,看了看周辅,再一一扫过帐篷内的每一张皲裂、肮脏的面容、每一双浑浊却又清亮的眼神。

他沉吟了许久。

久得令军帐内的所有人,都感觉像是苦捱了三个漫长冬天那么久。

“你能问出这句话,我还挺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轻轻的开口,语速很慢,语气也温和,却又给人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感觉:“这说明你看过的那些书没有白看,这说明你受过的那些教育没有白受,你有良心、你有道德、你得懂什么叫宽容……”

他顿了顿,接着慢慢说道:“我其实很想将倭寇曾经在我的故乡里边作下过怎样的暴行,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们,让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个怎样卑劣、残忍的民族,但我没办法说,对谁都没有办法说,在这个世间上,知道那些事的,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但没关系,哪怕只有我一个人还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只有一个人我还存在……那些暴行,就不会烟消云散!”

“我能告诉你们的,就只有他们做过的那些暴行,令我认定,只有死掉的倭寇,才有可能是个好倭寇。”

“所有还活着的倭寇,无论他表现得有多么的善良、无辜、恭顺……我都总觉得这是一种策略,一种为了欺骗我们、麻木我们、接近我们,方便他下一次再拿着武器踏上我们的故乡,再对我们的父老乡亲做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恶行,做他们现在依然想对我们的父老乡亲做的那些恶行的策略!”

“你们当我是为了以绝后患也好,当我单纯是为了出一口胸中恶气也罢!”

“东瀛……我屠定了!”

“你们都是应我的邀请、听我的命令,来到此地、做下此事!”

“若这世间上当真有十八层地狱,罪孽皆归于我杨二郎一身!”

“与你们无关!”

“另外,我还想对在座的诸君多一句嘴……”

“善意,可以给自己人,也可以给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独独不能给敌人、给仇人!”

“他们不配接!”

“你们……也不一定配给!”

“话我说完了,前边就是平安京。”

“愿陪我走这一遭的兄弟,我们带上兵器,一起去看看倭寇仿照我们长安和洛阳修建的平安京,到底有几分像我们的长安与洛阳。”

“无法违背自己良心的,我也依然感谢你能陪我走到这里,此行已功德圆满、名利双收,尽可在此打道回府,我们他朝江湖再见。”

说完,他起身走上军帐,抓起冷月宝刀系到腰间,转身大步流星的往军帐外去。

十二地支率先跟上杨戈的步伐,十二人的步伐如一人。

绣衣卫刘唐一脚踹翻面前的案几,起身吐了一口浓痰,大声道:“咱老刘不懂什么大道理,但自家人得帮着自家的人道理,咱老刘门儿清!”

说着,他接过鎏金牛尾刀,向着杨戈的背影一招:“弟兄们,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就跟上!”

他大步追出军帐,绣衣卫一行六人亦步亦趋。

西厂南宫飞鹰麻利的起身追上去,边走边破口大骂道:“刘唐你狗日的骂谁呢?西厂的弟兄们,都给杂家走着!”

西厂一行六人听言,也连忙起身快步追上去。

一盏茶前还拥挤得连席地而坐都得人挤人的军帐内,瞬间就空得能打篮球,只剩下几名海盗翻译和周辅。

几名海盗翻译先是一阵面面相觑,再看了看周辅,转过身一窝蜂的就追了出去。

周辅见状,用力的摩挲着面庞使劲儿上下搓了搓,然后抓着牛尾刀站起来,也快步追了上去。

杨戈说的那些话,他其实没太听懂。

但他觉得刘唐的话没毛病,自家人就得帮着自家人!

再换个角度想……

‘能将二爷这么心善的人惹成这样,这些倭寇当初到底在二爷家做了多大的孽啊!’

这个理由……已经够了!

军帐外。

杨戈面无表情的扫视了一眼尸横遍野的营盘,目光所及,一双双如同饿狼般阴狠暴虐的绿油油眸子,都不由的垂下了双眼,无有一个倭奴敢与他对视。

扫视了一圈儿后,他弯下腰抓起一团被鲜血染红的冰雪,起身拿在手里轻轻碾碎,随风而逝……

“这火候就够了……”

他喃喃自语着,放开了对于自身煞气的压制。

只听到一声暴戾之极的刀鸣声炸响,一股黑中带红的光晕冲天而起,宛若一道接天连地的玄色大纛,他自身的气势也随之节节攀升,压制许久的五行真气就如黄河泛滥般掀起汹涌大潮,每一种真气都在寸步不让的发出自己的声音,却又无力掀翻他心神之力的管束。

他抬起左手,一掌轰碎军帐一侧陈列行军鼓的架子。

人高的巨大行军鼓飞起,他一掌一掌的隔空轰上去,发出闷沉而强劲的鼓声,浩浩****的响彻整个营盘。

“三等武士,毛利三郎,参上!”

“三等武士,北冈朝一,参上!”

“三等武士,村上勇诚,参上……”

一道又一道煞气腾腾的剽悍人影应鼓声自营盘四面八方飞身赶来,跪伏于地用生硬的汉话大声朝见。

刚刚赶到杨戈身后的周辅,惊疑不定的扫视着这一道道剽悍的身影……他敢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昨夜之前,这些人皆不在七等武士以上的倭奴军官之列。

这些硬茬子,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又是谁给他们晋升的武士?又是谁他们的勇气敢来朝见二爷?

‘难道……’

他暗自心惊的望向最前方那道高大背影,只觉得高山仰止、巍峨若山岳!

足不出帐,就能与这些倭奴俊杰达成此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手段,简直比他的武力还要恐怖啊!

……

谷川。

十万幕府大军陈兵平原之上,军帐接天连地、旌旗犹如阴云密闭。

两道年龄相若,均着一身麻衣的挺拔身影,立于军营的高处,负手眺望西北方。

沉默许久,年岁稍长的山羊胡清瘦中年人,轻声开口,不疾不徐的问道:“上泉君,你感知到了吗?”

一侧浓眉重须的魁梧中年人,面带忧色的低语道:“弟子感知到了……好强的煞气,不愧是八万四千邪魔众之主!”

清瘦中年人闭上双目,轻声叹息:“扶桑浩劫啊。”

魁梧中年人沉默许久,也跟着轻声叹息道:“吾早言各守护大名轻视华夏、不管束家臣武士多番侵略上国必引战端,如今一语成谶。”

清瘦中年人摇头道:“今悔之晚矣,也只得倾尽毕生所学,斩杀金甲邪魔,为吾扶桑渡此浩劫。”

魁梧中年人沉默不语的一手落于腰间宝刀之上,轻轻摩挲刀柄上的纹路,然而往日每每触及都令他感觉到安宁的纹路,此刻却无法再给他任何底气。

清瘦中年人看了他一眼:“你的心,乱了!”

魁梧中年人紧了紧手心的刀柄,涩声道:“弟子不敢欺瞒老师,弟子‘无刀取’剑术精髓方有所悟,应对此等凶威滔天之邪魔,恐只有一刀之力。”

清瘦中年人沉默了许久后,淡淡的说道:“成败荣辱,一刀足以!”

魁梧中年人咀嚼了片刻,颔首道:“弟子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