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五年以前
上海没有家乡的起伏地势，也没有他刻印在心底的大山。
但是，这里另有一番绝妙之处。
正因为地势平坦，似乎一切沟通和交流传递，一切资金和信息流转，在这里都更加顺畅高效。
这里西朝大块的内陆腹地，东临东海和整个太平洋，自从开埠以来就一直是经济枢纽和创业热土。
孙秦研究生毕业那一年，恰好是上海世博会。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
由于专业对口，他与一大批人得以进入刚刚组建不久的中商飞机上海研究院，在那里参与A型号，一干就是六年，直到该型号顺利获得适航证，交付给航空公司正式运营。
虽然因为飞机本身的特征和型号性质，A型号远没有同期开展的C型号那样广受瞩目，但对于孙秦来说，却也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机缘。
毕竟，在A型号之前，国家还没有一款同等量级的民用飞机拿到过适航证。
开完A型号的全体庆功大会后，孙秦脚步轻快地跟随着人流，从大礼堂走回办公室。
突然间，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头一看，是一个面带神秘笑容的女孩。
他很快便认出来了，这是许俏，部门办公室的同事。
与名字不同，她长得并不俏丽，当然，也不算难看，只是在诸多女同事之中并没有太多存在感。
但是，她有一点让人记忆深刻。
据说，她的消息很灵通。
“什么事？”孙秦问道。
许俏眨了眨眼，凑到他身前，低声地说：“听说王凯要提副部长，已经通过院办会讨论，就要发文了，你知道吗？”
孙秦一愣，这句话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看到孙秦错愕的表情，许俏更加得意：“看来你还不知道啊，我就是跟你说一声，信不信由你。我只是觉得，你们俩都是室主任，又都是85后，之前我们都觉得A型号取证，论功行赏的时候，你会被领导先考虑呢……”
说完，她又挤了挤眼，假装没事人似的，快步离开他的身边。
孙秦抑制住内心的波动，继续往前走着，时不时还面带笑容与认识的同事打打招呼，聊上两句。
不过，他很快便调整好自己的情绪。
还在单位呢，有情绪又有什么用？
但是，他始终止不住思考。
“许俏为何要跟我说这件事呢？她平时的确消息挺灵通，但我跟她没有那么熟啊……或者说，她就是一个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如果是这样，我可不能受到她的影响！”
可是，想归想，他却无法做到心如止水。
A型号经过十几年的研制，终于完成适航取证，而自己又作为骨干全程参与了最后这关键的六年工作。
平心而论，自己无论从年龄，还是从表现，都算是同侪中的佼佼者，也获得过公司级别的荣誉，如果公司真的利用这个阶段性成果的机会提拔干部，调整团队，自己理应成为重点考虑对象。
然而，他又深知自己不是那种来事的人。
他始终不太习惯主动去给自己争取太多东西，哪怕这些东西是他应得的。
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干完手头的工作。
午饭时间很快就到了。
他和同事们一边继续讨论着会上的几个议题，一边走向食堂。
研究院的食堂经过好几轮的供应商选择，前阵子刚确定了一家新的供应商，无论是食材，还是饭菜的成色，都要比之前提高了一个档次。
而考虑到来自天南海北的员工，食堂还特意设置了“陕西面档”、“桂林米粉”、“川渝风味”和“东北人家”等几个特色区域。
这让他和同事们面对“吃什么”这个永恒的问题时，每次都不免犹豫踯躅一番。
几人经过观察，最终还是乖乖地去了普通饭菜窗口，毕竟排队的人最少。
他们各自将自己挑选的菜碟放在餐盘上，刷卡付钱，找了一张四人桌坐下。
没扒几口饭，对面的李翔便开腔说道：“孙秦，你听说了吗？过阵子总部和院里都会有一轮人员调整，你这个室主任要是升了副部长，别忘我们兄弟们啊。”
李翔年龄与孙秦相仿，但可能是用脑过度的关系，才刚刚而立之年，头发便开始稀疏，再加上他那双小黑眼睛、深度近视眼和青春期在脸上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痘印，显得老成很多。
另外两人也都附和：“是啊，头，你年纪正好，在A型号上的表现也有目共睹，去年还得了‘优秀飞机设计师’等几个奖项，这次得好好抓住机会啊。”
他们的声音并不小，但很快就淹没在偌大食堂的嘈杂声中。
孙秦咽下一口牛肉，笑着止住他们：“都是大家一起的功劳，至于后续安排，看领导的决定呗，你们在这里瞎起什么劲儿。”
“你这话就不对啦。”李翔不依不饶：“你是我们的领导，你往上走，我们也才有机会嘛，嘿嘿……”
孙秦点头：“明白，如果真有机会，我当然会多为各位争取。”
他不免又想到许俏上午偷偷跟自己说的话。
看起来，一切都还在进展当中，最后的结论并没有出来，许俏传递的信息本身是对的，结果却未必正确。
她应该挺享受这种散布焦虑的感觉。
如果自己去向领导争取争取，表达表达意愿，应该说，还是有不少希望可以补位副部长的。
他所在的总体部，是整个研究院里最重要的部门之一，负责飞机的总体设计。可以说，如果按照标准的民用飞机研制流程，飞机的顶层需求需要他们部门来确立，然后再往下分解到各个系统，比如航电、动力、飞控、燃油、液压等。
总体部的部长是今年刚过40，依然年富力强的周大维。
周大维下面设有三个副部长，每个副部长分管不同的专业方向，比如系统集成、需求工程、仿真等。
其中，副部长刘涛今年已经过了50，是老一辈航空人，经验丰富，全程参研了A型号，也为她的最终成功适航取证做出了巨大贡献。但考虑到他年纪不小，整个单位也有干部年轻化的需要，早在型号取证前，领导就已经表示，刘涛会在取证后退居二线，不再担任中层干部。
因此，谁来接替刘涛，便是大家接下来关心的话题。
在副部长以下，总体部有将近十个研究室，孙秦担任室主任的系统室是规模最大、举足轻重的研究室，再加上他生于1986年，刚刚过了30岁，年龄上也正是干事的时候，所以很多人都认为，他很有可能这次顶上去。
当然，其他几个研究室的室主任也都不是等闲之辈，需求室的室主任王凯与他同岁，一样呼声很高。
对于孙秦来说，他当然是希望进步的，只不过，无论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出于自己的性格，他都认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只要把本职工作做好，为组织做出突出贡献，领导自然能看到，也自然会给自己成长空间。
其它的，顺其自然就好。
因此，他也不屑于花精力去干那些工作以外的事情。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
这是他很喜欢的一句诗。
但现在看来，似乎，自己的升迁，并不仅仅影响自己。
团队也期待跟着自己一起发展呢！
他在一种较为复杂的心境中跟三人吃完午餐，正起身准备收拾餐盘，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中年女人正看向自己。
还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
孙秦认出了她。
那是A型号总设计师厉玮。
厉玮曾经干过多年军机型号，还亲自驾驶过飞机，拥有飞行执照，后来被调任过来，先是作为整个型号的副总设计师，分管动力系统，前两年接替退休的前任总设计师，正式负责整个型号。
她今年50岁还不到，做事雷厉风行，眼里不容沙子，命令从不说第二遍。
在A型号的工作当中，孙秦没少得到她的指点。
当然，也少不了挨骂。
尽管如此，现在看到厉玮，孙秦自然还是要过去聊两句。
他示意李翔他们先走，自己则端着餐盘，走到厉玮桌子旁边。
整张桌子就只有她一个人。
“厉总好。”孙秦毕恭毕敬地打招呼。
“小孙，不急的话，坐一会儿。”
“好的，我不急。”
孙秦连忙轻轻地将餐盘放在桌上，然后坐下。
也顾不上李翔几人远远地给他使眼色。
仿佛在说：“跟领导好好聊聊哦！”
厉玮喝了一口汤，不紧不慢地说：“有一阵没见你了，在忙什么？”
“A型号的证后工作，您上次不是开了会吗？我们正在按照您的要求分解工作呢。”
“嗯……”厉玮满意的点了点头：“小孙啊，A型号的取证虽然值得庆贺，但是，你要清楚，我们都要清楚，这只是一个过程当中的里程碑，还远不是终点。虽然从法规上，民航局允许我们交付给航空公司载客了，但是站在飞机设计师的角度，我们需要清楚，我们的飞机还有很多改进空间，你们总体的担子不轻啊。”
“我明白，厉总。”
“明白就好……所以，不要以为A型号取证了，就没事干了，我知道C型号目前正处于首飞前的攻关阶段，他们也在到处找人干活，很多我们型号上的同志就想着去干C型号，这在我看来，属于虎头蛇尾，得不偿失。当然，如果是公司的通盘安排，我百分百服从，但那是另外一码事。”
孙秦听到这几句话，心中一凛。
厉总这是在提醒我呢！
他连忙表态：“厉总，一个飞机型号的完善需要花很多功夫，的确不能浅尝辄止。”
“是的，年轻人希望发展，希望成长是好事，但是，A型号也一样有很多新的挑战和锻炼机会，证后工作不会比证前轻松。”
好在厉玮吃饭挺快，没聊几句，她就迅速解决了午餐，然后擦了擦嘴，站起身来。
“小孙，我下午还要去总部开会，就不多聊了，我们下回见啊。”
孙秦立刻回答道：“嗯，厉总再见！”
从食堂出来后，孙秦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在院里溜达了两圈，思考着刚才厉玮的话。
“局面有些复杂啊……看起来，一边是升迁的可能，另一边是两个型号争夺资源……我下一步要如何走呢？”